第25章
像是把泛著寒氣的利刃,在溫絮白的世界割開一個從未有過的口子。
有什么東西涌出來。
有什么極為洶涌,極為沉重和深邃,能將一個人的生機吞噬殆盡的情緒……從這個口子里涌出來。
轟鳴咆哮著大肆傾瀉,將他措手不及地淹沒。
溫絮白有些緊張,慢慢出聲更正:“我……在難過�!�
二十二歲的溫絮白也不會說謊,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傷心、在難過,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本能生出緊張。
溫絮白第一次有這種體驗,他甚至難得回憶起記憶里的方法,攥起手掌,脊背稍向后靠,數(shù)著心跳屏住呼吸。
他用記憶里少時蓄積力量的方法,盡力凝聚心神,想要防備什么即將襲來的后果。
……可在他的面前,只有雪和人影。
很舒服的、輕盈飄落的雪,和陪他一起逃亡的人影。
沒什么值得防備。
沒有傷害匿在陰影里,隨時蟄伏著等待撲食,不需要他把自己變成一棵沒有感覺的樹。
于是那種疼痛穿過經(jīng)年,肆虐著將他持續(xù)豁開。
溫絮白終于忍不住伸出手,那只手剛一伸出來,就被另一只手緊緊握住。
冒牌貨死死抱住他。
“我在難過……”
溫絮白伏在人影的肩上,有點茫然地輕聲說:“有一天,我賣掉了我的金牌�!�
第19章
溫絮白在逃亡的路上病倒。
那場難過,
來時悄然安靜,離開得也叫人覺察不到。
在冒牌貨把二十二歲的溫絮白背去車站,他們坐上最后一輛離開的大巴車后,
一切就仿佛回歸原位。
溫絮白的計劃極為完整和周密。
每段路怎么走、怎么利用時間差避開裴家的監(jiān)視,
全被他考慮周祥,
找不出半點疏漏。
他們在深夜登上火車,
在搖晃的車廂里看見日出,
明亮到晃眼的太陽把云層破開。
唯一的細微出入,也只是冒牌貨執(zhí)意出錢,把車廂升成了高級臥鋪包廂——沒什么打擾,
很安靜的雙人間。
溫絮白靠坐在床上,披著冒牌貨的外套,
察覺到人影,就將視線由窗外收回。
他的眼睛的確已經(jīng)好多了,不需要再戴眼罩,
能重新看清東西。
“我知道�!泵芭曝泝逗昧藴厮�,
把數(shù)好的藥遞給他,
“你批評吧,我亂花錢�!�
溫絮白微怔,
清俊眉宇透出點無奈笑影,輕聲說:“是太貴了�!�
照溫絮白原本的計劃,
這段路要是他自己出逃,
就買硬座。如果是兩個人一起,
加些錢再買成硬臥,
也已經(jīng)完全足夠。
可他也只這樣說了一句,
就用水將那一把藥片送下去。
冒牌貨等了半天,有些不解:“就完了?”
“就完了�!睖匦醢c頭,
他把手放在眼前的人發(fā)頂,慢慢揉了揉,“謝謝你,小陌�!�
溫絮白說:“我從沒坐過這種車,很舒服,謝謝你請我坐�!�
他的語氣認真坦誠,沒有任何窘迫,完全不認為這是什么值得局促不安的事。
就像后來的那個溫絮白……被困在別墅的二樓不見天日的方寸,依然有條不紊地安排生活。
——掙來一筆錢,溫絮白就去買期待很久的、聽說非常有效的專業(yè)復(fù)健訓(xùn)練儀。
——掙來一點錢,溫絮白就去買期待很久的花種子,找一點陶土摻水做花盆。
這樣的一個人,被流言蜚語肆意中傷,被好事者戳著脊梁說是裴陌的“累贅”、“枷鎖”……說成是勒著裴陌喉嚨的一根寄生藤。
冒牌貨垂著頭,借陰影掩飾,壓去眼底冷色。
因為帶溫絮白逃跑更重要,他還沒來得及處理這件事,但他早晚會處理:“你不要這樣……老是對我說謝�!�
“我也會打工,也會掙錢�!泵芭曝浾f,“掙得未必比你少�!�
溫絮白十分相信,坐端正了點頭,給他鼓掌。
“……”冒牌貨偶爾也叫這人氣得磨牙,過去捉他癢。
溫絮白其實怕癢,笑得幾乎有些坐不穩(wěn),很好脾氣地認輸:“好了,好了,我知道。”
溫絮白緩過一點頭暈,輕聲說:“……我知道。”
等白霧散去,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被抱著。
因為實在沒有力氣,所以溫絮白也并沒有強撐著坐起來,靠著他抬起頭:“小陌�!�
溫絮白問:“你真的不想留學(xué)了嗎?”
冒牌貨聽見這件事,就恨不得殺了那個畜生:“不想,用不著�!�
溫絮白不把這當成是賭氣,認真點頭,眼里繼續(xù)顯出思索:“那么……你要不要考慮,做點生意?”
留學(xué)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是不小的一筆錢,這筆錢本來就是溫絮白攢下來,要給裴陌用的。
在溫絮白的想法里,他十二歲后就生活在裴家,衣食住行一應(yīng)花銷,不論婚約是否延續(xù),都理當返還給裴陌。
“你很有天賦,不該浪費。”溫絮白說,“可以去試一試做生意。慢慢積累,說不定會由小做大。”
冒牌貨蹙了蹙眉,他握住溫絮白的手,正在測這人的心率,一時忘了別的事:“嗯�!�
溫絮白就當他答應(yīng),欣然放松下來,笑了笑:“那就好�!�
“好什么?”冒牌貨根本沒細聽,皺著眉問,“你的心率不穩(wěn),是不是難受?”
溫絮白搖了搖頭。
他大概有預(yù)感,無法說清來由,但隨著火車遠行,這種預(yù)感越發(fā)清晰:“小陌,我在下站下車好嗎?”
冒牌貨原本也無所謂在什么地方下車,正要答應(yīng),背后驀地竄起刺骨冰冷。
這種冰冷扎進他的喉嚨。
“……你?”他扶著溫絮白,繞到這人面前,“還是我們?”
“我。”溫絮白說,“你還要繼續(xù)走,走遠一些,等……事情過去,再回來�!�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請你替我去瑞士,馬特洪峰�!睖匦醢兹〕鲆粡堈掌�,交到他手里。
這是張從未展現(xiàn)于人前的照片,照片里的溫絮白十一歲,跨年齡段參加少年攀巖錦標賽,拿到三金一銀。
照片極富動感,抓拍于登頂之前。
少年溫絮白單手釘住最高支點,在無人觸及的高度穩(wěn)住身體,甩松被汗水沁濕的額發(fā),回身向下望。
自由得像只展翅高飛的鶴。
……那晚之后,溫絮白沒有再提過這件事。
他現(xiàn)在靠著車廂壁,看窗外閃過的景色和燦爛的金色陽光,聲音變得有些輕:“我很想去看看�!�
冒牌貨扶著他的手臂,隱去心驚肉跳的悸顫:“為什么不自己去?”
溫絮白也回答不出,他只是有這樣隱約的感覺……他被綁在了什么地方。
走得越遠,離自由越近,這種感覺就越明顯。
他被無數(shù)細密的絲線勒著,不準他掙脫,不準他出走,這些線看不見摸不著,勒進他的血肉和心臟。
這些細線指控他、審訊他、剖離和分割他,日夜不休,奪去他身體里的力氣。
二十二歲的溫絮白,尚且并不能完全弄清楚,它們從何而來。
“為什么你不自己跟我去?”在他眼前的人影分明嚇壞了,還要盡力壓制顫抖,怕把他攥傷,“我們不是約好了嗎?”
“我?guī)阕摺闶遣皇桥伦卟粍樱俊崩∷哪侵皇衷诎l(fā)抖,盡力將他向反方向引,“走不動沒關(guān)系,我一路都能背著你……”
溫絮白的膝上多了重量。
陪他逃亡的人抱住他的膝蓋,不肯松手放開他,整個人都在發(fā)抖。
那種劇烈的悸顫下,有涌出來的滾熱濕意,同樣燙進血肉。
于是溫絮白徹底改變主意:“……好�!�
“好。”溫絮白說,“小陌,有勞你背我。”
冒牌貨抬頭盯著他,因為臉色實在太差,看起來仿佛極兇狠,起伏不定的胸口卻將心緒暴露無遺:“當然。”
他沉默了片刻,又低聲說:“但你說實話,你是不是感覺不太好……”
溫絮白摸了摸他的頭發(fā),笑著搖頭。
這一刻那種鮮明的神色又出現(xiàn),生動鮮活的溫絮白,活動手臂舒展肩膀,連笑也輕松。
“還好�!睖匦醢茁恿藗懶腰,思索良久,得出結(jié)論,“感覺很好�!�
他改變了主意,另一種選擇更冒險、代價更大,但感覺更好。
他自愿這么做。
溫絮白說:“感覺很好,我不算太重�!�
火車停在下一站。
冒牌貨把溫絮白背下站臺,拎著行李,去找下一趟火車的月臺。
溫絮白的身體無法乘坐飛機,他們要先坐火車去滿洲里,然后轉(zhuǎn)道莫斯科。
在莫斯科,就能找到直達歐洲各大城市的火車。他準備選擇一輛最舒適、風(fēng)景最好的,帶溫絮白去瑞士。
……
前往滿洲里的火車上,溫絮白的身體幾乎是可見的在衰弱。
火車第一次停靠,溫絮白還能被冒牌貨扶著坐起來,看一看外面的景色。
第二次,溫絮白已經(jīng)不太清醒,要睜開眼睛辨認很久,才能沖冒牌貨露出很輕的笑。
第三次�?�,下火車轉(zhuǎn)新站臺,溫絮白伏在冒牌貨的背上。
他已經(jīng)無力再睜眼,看一看北國的銀裝素裹。
“……重不重?”溫絮白閉著眼,輕聲問,“還能背得動嗎?”
“能。”冒牌貨說,“這兒很漂亮,該給你拍幾張照�!�
溫絮白笑了笑,他能想象——在做這個出逃計劃的時候,溫絮白就無數(shù)次查看過沿途的照片,他能想象出這里有多漂亮。
“記得檢查護照�!睖匦醢滋嵝阉�,“國際列車……檢票口不在一起,小心走錯。”
這個之前還說要提前下車的人,現(xiàn)在反而變得非常認真,每個環(huán)節(jié)都從記憶里翻出,檢查得一絲不茍。
冒牌貨的動作卻越來越慢,他背著溫絮白,在穿梭的人流中站住。
他這樣一動不動地站了一陣。
“是不是�!泵芭曝浀吐晢�,“我們現(xiàn)在折返,買反方向的車票,你就能好起來?”
溫絮白怔了怔,沒有立刻回答。
……于是他就知道了答案。
“我們不去莫斯科�!泵芭曝洷持成系娜�,大步往回走,“先往回走,只走兩站……只走一站。”
他太蠢了。
他低估了溫絮白想要離開的決心。
這個人一旦決定了要走,甚至比他都更堅定、更坦然,溫絮白在上一列火車上,一定就已經(jīng)有所察覺。
但只是很簡單的抉擇,溫絮白就決定了繼續(xù)跟他走。
冒牌貨背著溫絮白向回折返。
背上的人已經(jīng)既睜不開眼睛、也無法說話了,只有很微弱的呼吸和心跳,慢慢彰顯生命的繼續(xù)。
冒牌貨沖到售票窗口,買了最近一趟返回的火車,踩著即將發(fā)車的哨聲沖上去。
他緊緊抱著溫絮白,等窗外的雪原冰蓋變薄,也等到懷里的人慢慢恢復(fù)一點力氣,摸索著把手抬起來,安撫地觸碰他的臉。
“小陌。”溫絮白輕聲說,“對——”
“沒有對不起,不是你對不起�!泵芭曝洿驍嗨脑�,“睡覺,什么都不用管,好好的睡一覺。”
冒牌貨說:“有地方?jīng)]處理好,我去處理,你放心。”
溫絮白聽不懂他的話,但很相信他:“好�!�
“我知道,你想去瑞士�!泵芭曝洶阉驊牙锉�,低頭問,“還是很難過……是不是?”
“你放心。”冒牌貨說,“金牌我也給你找回來。”
“每塊都找回來,還有登山裝備,等你有力氣了,就給我列張單子,我重新給你配齊�!�
“我們?nèi)珟希@是不是要準備一段時間?”
冒牌貨一刻不停地說著:“所以你得等我一段時間,我回去處理。”
“我們?nèi)プ罱尼t(yī)院,你一邊調(diào)理身體,一邊等我……”冒牌貨用力收攏手臂,“你要等我,知道嗎?”
他一直等到溫絮白點頭,等到溫絮白安撫著碰觸他,讓他把手翻過來,在他手心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