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這個狡猾的老乞丐并不知道，他每天晚上都要去全城各個點子上收當日的進項，幾乎帶著寧馥走遍了所有他手下的窩藏之處。

    城市的瘡疤流著濃水，被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子一針刺破。

    *

    “小寧同志，那個小陳……他問是不是你帶我們救了他，如果可以，他想見一見你�！�

    被抓獲的乞丐犯罪團伙全部被看押，按主從犯取口供。

    這些天寧馥拍攝的“素材”，幾乎像一部驚險恐怖版的社會底層漫游記。

    光怪陸離的灰色色調(diào)的，乞丐們的世界。

    有從小被拐，卻依然記得被陌生人帶走前，媽媽給他一個糖果，讓他在百貨商店前“乖乖等”的孩子。

    有自愿進了丐幫，以為能得到庇護，卻因為討不到錢，常年被虐打的殘疾人。

    有離家出走的失足少年，討到錢就去抽煙喝酒裝作大人，悄悄給比自己小的乞丐兒買包子吃。

    也有人，為了掙一張破床墊就能打得頭破血流；為了能換取更多同情，自己把自己弄成了殘廢；為了也能成為“享�！钡钠蜇�，去偷去拐別人的孩子……

    同樣，她留下的影像和記錄，也成為一些人犯罪的鐵證。

    即使是第一流的法制記者，也很難能有如此深入一線的調(diào)查。更何況……這只是一個沒有團隊，沒有支援，甚至只受了三年訓(xùn)練的女大學生，憑著敏銳的觀察力和超絕世人的勇敢，置身險境完成的。

    她唯一的后備計劃，就只有一個娛樂圈狗仔。

    老齊是老警察了，對寧馥這么個二十歲的小丫頭，卻心生敬意。

    他也只是轉(zhuǎn)告寧馥，去不去見小陳，全看她自己的意思。

    寧馥站起身，“他在哪？”

    老齊介紹道：“就在隔壁的休息室呢。我們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社會福利機構(gòu)和醫(yī)院，會給受害者做進一步的身體檢查和后續(xù)安排。你也可以放心。”

    老齊、李宇和寧馥三個人走進休息室。

    乞丐小陳，不，或許應(yīng)該說，是曾經(jīng)家住南華市福田鎮(zhèn)五里屯5排18號的陳曉軍，猛地站起身。

    他準確地辨別出了恩人的腳步，“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眾人來不及扶他，陳曉軍已經(jīng)給寧馥磕了三個響頭。人腦袋撞在警局房間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篤篤”的悶響。

    寧馥趕緊把他扶起來。

    陳曉軍也換了干凈衣服，刮了胡子，看起來整個人都精神了一些。他的眼睛還蒙著白翳，但卻仿佛有了一絲生氣。

    警局的法醫(yī)給他簡單地看了一下，眼睛還有光感，在盲人中，情況已算好的了。

    未來，或許他也能有一份自食其力的工作。

    他太激動，激動得心都要跳出來了！這讓他的臉發(fā)生可怕的扭曲，讓他的手無法停止顫抖。

    但他還是用力地，小心地攥住寧馥的手。

    “謝謝，謝謝，好人啊，謝謝你……”

    這是他平時乞討，對施舍者說的話。

    可當時，他只是行尸走肉。

    現(xiàn)在，他是一個鮮活的人。

    陳曉軍一時只恨自己嘴笨拙舌，不會說太多感激的話，這種無法表達的心情，讓他又要跪下磕頭。

    寧馥一把拉住他，“你餓不餓？”

    這話一出口，兩個人的肚子都齊刷刷地叫了起來。

    打理干凈的女孩恢復(fù)了略帶稚氣的漂亮，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李宇和老齊，問：“能……能給我們找點吃的嗎？”

    老齊立刻拍胸脯，“沒問題，你倆想吃什么，我立馬安排！”

    寧馥轉(zhuǎn)頭問陳曉軍，“想吃點什么？”

    她的語氣是那樣柔和，溫暖，有力量。

    陳曉軍已經(jīng)三十三歲了。

    他瞎了四年多，卻在黑暗中，勾勒出保護神的模樣。

    即使她的聲音是那么年輕。

    家住南華市福田鎮(zhèn)五里屯5排18號的陳曉軍，上過高中，從小會拉二胡，哽咽著，留下熱淚。

    他第一次說了實話，“想吃，想吃青椒肉絲和米飯�！�

    作者有話要說：　　乞丐小陳，終于重新成為一個有尊嚴的人。

    這幾章有點驚悚有點沉重，但作者君寫的時候依然滿懷希望。

    另外，深更半夜好想吃青椒肉絲啊，超級下飯！��！再配一個糖醋小排骨一個辣子雞，本咕心中的下飯三杰！

    不說了做夢去了，夢里什么好吃的都有

    第41章

    仗劍人間（7）

    采編課的杜老師在班級群里催學生們交課程期末作業(yè)。

    大三的學生，他們的作業(yè)和考勤是最讓老師們頭痛的。都不是剛?cè)胄�園的新人菜鳥了，又趕上考研和實習找工作的關(guān)口，個個都像患了拖延癥晚期，已經(jīng)宣布醫(yī)治無效了。

    微信的提示音響了，杜老師打開一看，私聊窗口上有個小紅圈圈。

    [老師，您在辦公室嗎？]

    寧馥。這個名字杜老師是有印象的，每次上課都坐在前排的那個漂亮小姑娘。

    杜學勤仔細地對照了一遍花名冊，皺起眉頭。

    ——寧馥在期末曠了四回課。頭兩次還請了事假，后兩次連招呼都沒打。

    這基本和平時成績說拜拜了。

    而且距離期末采訪大作業(yè)的提交日期只剩一天了，她的作業(yè)還沒有交上來。

    杜學勤太知道學生們的“套路”了。

    什么病假條啦家里出事啦忙于復(fù)習考研啦……總之老師們基本上都知道大家是個什么情況，端看你的態(tài)度，以及“可憐”的真實度。

    如果能真情實感地求求情，倒也不一定就不能網(wǎng)開一面。

    特別是采編課這樣必修中的必修，期末大作業(yè)的成績實在重要，而傳媒生的實習又忙得腳打后腦勺，每回“特別申請”去和杜學勤當面“陳情”的，就有不下七八個人。

    ——夠開場小會了。

    果然，那行“正在輸入中”跳動一下，寧馥又發(fā)來一句話。

    [我想向您申請一下期末作業(yè)延期提交。]

    杜學勤熟練而令人心疼地回復(fù)：[下午在，你過來吧，在會議室等我。]

    又翻了翻考勤簿確認了一下寧馥的四次空白，杜學勤嘆口氣，微微搖頭。

    在他心中，寧馥不說品學兼優(yōu)，至少也是能讓人完全放心的好孩子。

    怎么也走到曠課拖期末作業(yè)的地步了呢？

    其實心中已經(jīng)決定放寧馥一馬，給她在寬限幾天了。但本著對學生認真負責的態(tài)度，杜學勤老師還是決定聽聽寧馥的申請理由，然后好好敲打敲打她。

    萬一真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呢？

    期末拖延里十個里有三個是懶，五個是精力干別的去了，剩下那兩個才有可能是真的因為什么不可抗力推遲了大作業(yè)的完成。

    杜學勤由衷地希望寧馥是那百分之二十。

    *

    下午。

    學知樓四層403會議室。

    寧馥推門進屋，里頭已經(jīng)坐了五個同學了。

    大家心照不宣地笑著互相打招呼，大伙見了寧馥，齊刷刷倒吸一口涼氣，瘋狂交換眼神。

    終于有人忍不住問：“嚯，寧馥，你這眼睛身怎么回事？撞樹上啦？”

    只見女孩左眼淤青了一大片，這幾天已經(jīng)散出黑紫來了，看上去甚是嚇人。

    什么撞樹，明顯是被□□頭打的��！

    幾個人的八卦之心全都蠢蠢欲動。

    畢竟，這位可是蟬聯(lián)三屆的校優(yōu)秀學生干部、三好學生，連著拿了好幾回校長獎學金了。

    雖然沒見她和誰關(guān)系密切、沒有誰對她特別了解的樣子，但寧馥同學在整個學院也算是大名鼎鼎呢。

    她破天荒地申請期末作業(yè)延期提交都不算什么大新聞了，沒看見人臉上都掛彩了嗎？！好家伙這才是真正的勁爆新聞��！

    “不是撞樹，是和人打了一架�！睂庰サ故遣徽谘�，非常直白、非常坦誠。

    大伙說“撞樹”也是給她臺階下，她這么一承認，各人都忍不住更好奇起來。

    有人追問：“和誰打？”

    寧馥聳聳肩，“我不認識，不過是壞人。”

    她這可一點關(guān)子都沒賣，每個字兒都是實話實說。

    奈何越是說實話，就越讓人浮想聯(lián)翩。

    ——一個二十歲出頭，年輕漂亮的女孩子，被人打個烏眼青，你品，你仔細品。

    是更符合她說的見義勇為拔刀相助力戰(zhàn)壞人才受傷的呢，還是更符合一出被男友家暴或者當小三被原配教訓(xùn)的狗血大戲呢？

    再問下去就不合適了。于是有同學轉(zhuǎn)換了話題。

    “實習順利嗎？是不是工作很忙？能拿到offer嗎？”

    聽說寧馥在一家紙媒實習，娛樂版，帶她的那個娛記在圈內(nèi)好像神通廣大。

    說不準打好關(guān)系，還能要到明星的簽名照呢！

    “誒，你這次怎么也要申請延期啦？最近在忙什么呢？”

    如果有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同學們心中對原女配的大致印象，可能只有“奮斗批”這三個字了。她是絕對不可能因為懶癌發(fā)作而沒能按時完成期末大作業(yè)的。

    她那不達目的不肯罷休的性格，她那過分漂亮臉，據(jù)說和家里不合生活拮據(jù)的背景故事，以及關(guān)于她費盡心思想要借機躋身娛樂圈的傳聞，很難不讓人浮想聯(lián)翩��！

    狗血的故事，總要帶點桃色才圓滿。

    寧馥笑道：“也不算是實習，”她歪頭想了想，道：“算社會實踐吧�！�

    大家正嘰嘰喳喳竊竊私語，杜學勤杜老師一推門走了進來，眾人頓時噤聲。

    一雙雙大眼睛、或努力瞪大的眼睛里，溢出了可憐巴巴的企盼。

    大家爭先恐后地醞釀起情緒來——不管怎么說，同情牌是基礎(chǔ)，必須先打好！

    老師要想掛學生的科那可太容易了，特別是這樣沒有期末考試的課。生死全捏在老師手中��！

    平時拖延一時爽，期末死線火葬場！

    寧馥的烏眼青再一次起到了驚嚇的作用。

    杜老師震驚的目光落在她臉上，“這是怎么啦？”

    寧馥摸了摸眼眶，“其實已經(jīng)不疼了�！�

    杜學勤強迫自己轉(zhuǎn)開目光。

    ——小姑娘家家都要面子，挺漂亮的一張臉蛋居然弄了個熊貓眼，想必不愿意教人盯著看。

    不過，他是對寧馥作業(yè)延期的理由更加好奇了。

    *

    “對不起杜老師，我下次一定安排好時間，不讓生病耽誤課程作業(yè)�！�

    杜學勤擺了擺手，“行了，給你兩天�！�

    據(jù)說連續(xù)腸胃炎半個月的同學如蒙大赦般地起立給杜學勤鞠了一躬。

    大家都沒走，圍坐在會議桌邊，就看誰的理由最立不住，杜學勤是想好好寒磣寒磣這幫拖延癥晚期的家伙，公開處刑。

    ——看看吧，不及時準備，最后就要在眾目睽睽下解釋自己為什么躥稀躥得失去學習能力……

    “你呢，寧馥同學？”杜學勤問。

    屋里六雙眼睛齊刷刷地盯向?qū)庰ァ?br />
    寧馥在突然莫名緊張起來的氛圍中鎮(zhèn)定自若地站起身，遞了張紙給杜學勤，“老師，警隊說，您給三個月看行不行？”

    杜學勤：？？？

    同學們：？？？

    杜學勤皺起眉頭，目光落在手中的紙頁上。用的紅頭稿紙，上面第一行就是“天南市公安局”。

    “……鑒于案件還在偵破過程中，寧馥同志的暗訪資料將作為重要的視頻證據(jù)，納入嫌疑人追逃案卷中進行永久存檔，同時，筆記資料兩萬余字也需暫時保密，待案件破獲后向社會公開。特請C大新聞學院配合。”

    下面蓋著大紅的章子。

    寧馥道：“您看……可以給我一個及格嗎？”

    她努力眨巴著眼睛，釋放吡卡吡卡的光波。

    按時交不上作業(yè)，她是不指望那優(yōu)了，如果老師能看在她見義勇為的份上給個及格分數(shù)就謝天謝地了。

    原女配在寧馥的腦海中氣的冷笑連連。

    如果是她，現(xiàn)在就來一副“我有難言之隱、我有苦衷”的神情，再加上那份警局出具的證明文件，大家所有的腦補都能被立刻扭轉(zhuǎn)過來！

    然后再適當落淚，隱去細節(jié)將一些暗訪時的細節(jié)講出來，她不相信這份大作業(yè)那不到全班最高的成績。

    這個傻子，她看不出來別人都在猜測她是被家暴、被包養(yǎng)了嗎？！明明自己不要命似的做了那么多！明明平時舌尖嘴利，套那些乞丐時的話一套一套的，怎么現(xiàn)在卻成了憨厚老實的悶葫蘆了？！

    可氣！可恨！可惡！

    她拿自己的身體吃了這么多苦，卻一點好處都不要？！

    杜學勤看完文件，臉上帶著不可思議的神情。

    “你……你不是在南天都市報的娛樂版實習嗎？”

    “你臉上的傷，也是因為這件事？”

    這倆問題，搔得幾個同學全都心癢癢，探頭探腦的那目光就往杜學勤手中的文件上飄。

    “那個……如果您要是不信的話，我這兒還有個證明……”

    杜學勤下意識地點點頭，隨后便見她掏啊掏的，從書包中掏出一個與追星女孩用來裝海報類似的紙筒來。

    寧馥略有些羞赧。

    不是她的恥度底線突然放低了，實在是……

    實在是不知道這東西拿出來，會不會看起來很搞笑……

    杜學勤依然覺得這事情的發(fā)展有些魔幻，他看看寧馥，又看看她放在桌子上的紙筒。

    雖然寧馥一直是個優(yōu)秀的學生，但她并不是那種大膽的、甚至為了追逐一個真相而甘愿置身險境的人。

    或者說，大部分人都不是。

    是什么，讓她具備了這樣的勇氣、這樣的決心呢？

    他忍不住再次仔細地打量起寧馥來。

    她像一顆小白楊，昂揚而蓬勃，帶著一只烏紫的眼眶，神色卻很坦然。

    吃瓜同學們急得恨不得立刻上手，替杜老師打開這件“證明”。

    “老師，老師，打開看看吧！”

    杜學勤這才回過神來，馬上就對上了幾雙充滿渴望的眼睛。

    他伸手拿過紙筒。

    打開蓋子。

    慢慢地、小心地、用一種和探雷差不多的謹慎，把里面的東西取了出來。

    手感軟軟的，挺舒服。

    杜學勤摸出一塊深紅色的絲絨，他有些驚訝地拿在手中，抖開。

    這鮮艷的錦旗一下鋪在桌面上，金色流蘇散開，看著竟還挺漂亮。

    只見上面兩行燙金的大字——

    “以筆為劍墨為鋒，敢問人間事不平”！*

    作者有話要說：　　最后一句前面編的，后面來自網(wǎng)絡(luò)，有知道具體出處的寶貝們可以告訴我~我補上~

    *

    新聞學院歷屆學生中流傳著一個傳說：

    據(jù)說有一位傳奇學姐，作業(yè)老賴，快畢業(yè)了都還欠著大三的期末作業(yè)，大家都猜測她是靠著深厚的背景才能不交作業(yè)還拿到優(yōu)秀的——

    直到他們的課程老師喜氣洋洋地打開電視，調(diào)到中央新聞頻道：“今天寧馥的作業(yè)終于交上來了，中央臺分三集播，你們每個人看完回去寫觀后感！”

    *

    關(guān)于普利策獎?wù)f兩句哈，最初寫這個在文案上呢，是覺得普利策的確是國際新聞界分量比較重的一個獎項。本篇寫記者，而且是現(xiàn)代背景，寫普利策確實欠妥~作者咕想盡量避免涉及太多意識形態(tài)的東西，我國的新聞價值觀和西方所謂的“主流”新聞價值觀也有一些區(qū)別，這部分不想寫得很復(fù)雜，所以故事是半架空設(shè)定的。后面會虛構(gòu)一個不存在的國際新聞獎項哈，普利策只是一個代號，文案上后面也會修改~總之希望女主能獲得最高的認可和榮譽~我們寧寧必須是墜棒的！

    第42章

    仗劍人間（8）

    "以筆為劍墨為鋒，敢問人間事不平……"

    杜學勤忍不住低聲念了一遍，目光一轉(zhuǎn)，錦旗的落款是“天南市公安局敬贈”。

    寧馥：捂臉.jpg

    老齊這人，愛看個武俠，雖然在警察崗位上干了二十多年了，卻還沒被現(xiàn)實磨平內(nèi)心向往行俠仗義，快意恩仇的中二之魂。

    送錦旗是公安局領(lǐng)導(dǎo)的意思，畢竟這回為了辦案的需要，委屈了他們的大功臣。

    本來都做好扯皮的準備了，畢竟這份暗訪調(diào)查對于一個記者來說實在太重要，幾乎是以生命安危為代價才成就的作品。沒有人能看著自己的心血被一直拖著不能發(fā)表。更何況這還是人家的課程期末作業(yè)，交不上去沒準還得受學校的處理呢。

    沒想到寧馥挺爽快就答應(yīng)了往后壓。

    局領(lǐng)導(dǎo)高興啊，本來說給寫個證明讓寧馥拿給學校交差，可這位記者小同學覺悟?qū)嵲谔���，反而讓領(lǐng)導(dǎo)有點不好意思了，這怎么整？

    ——再給送個錦旗！

    老齊負責一手操辦。把這事一說，寧馥也沒推辭。

    畢竟嘛，守法公民，一般都是老百姓給公安局送錦旗，這一回能收獲公安局給的榮譽，也很珍貴。

    誰想到老齊去定做錦旗，居然給印了這么一句話？！

    印個樸素實在的“見義勇為”它不香嗎？！

    杜學勤今天被震驚到的次數(shù)太多了，他又端詳了一會兒這面紅艷艷的錦旗，終于認清——寧馥的作業(yè)可能在三個月內(nèi)是交不上來了。

    “可以。”杜老師道：“以后還是要注意安全，千萬不能莽撞。”

    初生牛犢不怕虎，她還沒畢業(yè)，竟然就卷入這么重大的事件里，甚至很可能獨立完成了暗訪、調(diào)查和全程的拍攝，怎么可能不經(jīng)歷危險？！

    能在危機四伏中平安歸來，恐怕也要天大的運氣。

    在新聞學院這些年，杜學勤教學任務(wù)很重。

    跟流水線似的，學生們在大學里晃一圈，四年就像加了倍速播放的效果一樣，飛快地，他們就又流向社會中不同的崗位。

    寧馥明明也是流水線中的“產(chǎn)品”之一，只不過更優(yōu)秀一點。

    在離開學校以后，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會漸漸地、漸漸地走向平凡。這其實是最正常不過的規(guī)律。

    理想不當飯吃。

    他都快忘記了，自己讀書的時候，也曾意氣風發(fā)，許愿做個執(zhí)筆為刀，為民請命之人。

    往日里自嘲是高等教育流水線上的低級技工，杜學勤今天，卻仿佛突然找回了自己第一天站上講臺時的那種激情。

    寧馥接受了老師這突如其來的關(guān)心，摸摸后腦勺。

    “謝謝杜老師！”

    她的頭發(fā)半長不短。

    原女配很注意形象，從來都是黑長直的及腰發(fā)，走清純妹妹白月光那一系的。她是個時刻準備捕捉機會的人。

    她的確是有很多悲慘的故事，但不能看起來很苦、很慘。

    ——當她回到親生父母身邊時，一定要是美好的、純潔的、努力生活的。

    而背后的那些故事，“被”大家知道時，才能更顯得她的可貴，才能換到更多的同情和愧疚。

    才能……才能讓爸爸媽媽，更真心地對她好。

    灰姑娘如果長得丑陋不堪，怎么可能嫁給王子？

    哪怕她的心真誠善良，如同金子一般。

    然鵝。

    自從那“孤魂野鬼”奪了她的身體，為了救幾個乞丐跑去露宿街頭以后，她一直精心呵護的頭發(fā)就被這狼心狗肺的家伙給糟踐了！這個家伙為了化妝，也為了盡量讓人少往女性特征上聯(lián)想，去之前就她的寶貝頭發(fā)來了一剪子！

    當時原女配在腦海中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抬手把自己的頭發(fā)剪得狗啃一樣，她是真的被氣哭了！

    王八蛋！

    用別人的身體竟然一點都不愛惜！

    后來更是氣人——

    先是好幾天沒洗，后來又在斗毆中被扯斷了好多！整日在臟污的地方、和臟兮兮的乞丐們混在一起，她的頭發(fā)都快搟氈了！

    當時原女配日常被那霸道的“孤魂野鬼”擠在角落里，這些天的體會簡直能寫本——

    《直播第一排：第一視角丐幫歷險記》

    她天天為自己的生命擔驚受怕還來不及，后來也就顧不得頭發(fā)的事了。

    此刻再看，簡直慘不忍睹！

    暗訪結(jié)束后回學校的理發(fā)店洗頭，就連理發(fā)小哥都束手無策，連洗護產(chǎn)品套裝都沒給她還沒出校門的學生們來說，絕對是讓人心跳加速眼冒紅心的猛料啊。

    說句有點凡爾賽的話——如果不因為C大的新聞專業(yè)在國內(nèi)排名top1，這位聞名不見面的大記者也不會出現(xiàn)在這。

    時隔一個多月，寧馥又出現(xiàn)在了教室第一排的C位上。

    關(guān)童和鐘華一前一后地走進來。

    論職位論年級，都是關(guān)童走在前頭。但他看起來卻沒有半點架子，人沒進來肚子先進來了，整個人看起來想個笑瞇瞇的彌勒佛。

    鐘華走在后面，繃著臉。

    他看起來意外的年輕，而且還很英俊。有女生開始蠢蠢欲動，教室里發(fā)出一陣“嗡嗡”聲。

    關(guān)童先向介紹他們的老師點頭致謝，隨后就站上講臺，打開了中視校招的PPT。

    在眾人灼灼的目光中，鐘華轉(zhuǎn)身在旁邊找了把椅子坐下了。

    ——他原本是想坐下面課桌椅的位置，但這房間里已經(jīng)座無虛席，他沒辦法，被關(guān)童笑呵呵地看了一眼，只得面沖著那一雙雙年輕而有些過于熱切的眼睛的坐下。

    “看起來很嚴肅誒……”

    “不過還是好帥~而且比我以為的年輕很多呢~”

    “好了好了開始了，你們少發(fā)點花癡吧！”

    關(guān)童主任先介紹了中視新聞部的概況，到底是國內(nèi)最頂級的電視臺新聞部，好家伙，光是宣傳片，從第一秒到最后一秒，全都刻滿了“高、大、上”三個字。

    把在座的學生們胃口吊足，他才說到校招名額的事。

    這次新聞部招兩名出鏡記者，要求一男一女。

    大家略感失望。看來鐘華是來當吉祥物的。

    不過也正常，調(diào)查記者大多都是從紙媒做上來的，筆桿子硬，更要有社會口或者法治口的經(jīng)驗才行，招應(yīng)屆生本來也不大可能。

    但出鏡記者也香��！

    現(xiàn)在大名鼎鼎的好幾個媒體人，以前都是出鏡記者出身，更有把自己一張臉做成整個節(jié)目的標志的。

    出鏡，要比進采編部播出部等完全幕后工作的部門有意思多了！

    一時間房間里的學生們看彼此的眼神都帶著一絲緊張和估量。

    ——名額只有兩個，現(xiàn)在大家都是彼此的競爭對手了！

    出鏡記者的要求和入職之后的崗位情況、薪資待遇，關(guān)童主任都大致講完了，接下來就是留給大家的提問時間。

    面對屋里密密麻麻齊刷刷舉起要求提問的手，關(guān)童并不意外，他笑呵呵地道：“大家別著急，我一個一個回答�！�

    他連續(xù)答了幾個學生的提問，包括具體的職責分工、職業(yè)發(fā)展的環(huán)境和機遇，以及晉升途徑等等。

    說到最后一個問題，還拿坐在一旁，一直沒說話的鐘華舉例子：“鐘主任大家都知道吧，做調(diào)查記者十年，什么苦沒吃過？現(xiàn)在是調(diào)查記者部主任了。很多重大選題的策劃，都少不了他啊。”

    他伸出蒲扇大的手，幾根小水蘿卜似的手指一轉(zhuǎn)，一抓，“雖然不上一線，但是是幕后的操盤手啊�！�

    他覺得自己挺幽默，“呵呵”地笑起來。

    鐘華也沒個笑模樣。

    他只是很淡定地坐在那，像個展覽柜里的模特一樣。

    關(guān)童在心中翻了無數(shù)個白眼。

    叫他來，就是為了他這點名人效應(yīng)��！行走的活招牌！

    可他板著一副死人臉，這不是不配合工作嗎？！

    雖然中視不愁招人，但誰不想多收攬點好苗子呢？

    又有女生提問：“關(guān)老師，我有個問題�！�

    關(guān)童眼睛一亮。

    第一排發(fā)問的女生長得也太出眾了！

    他不由得更加和顏悅色起來，“這位同學，請講。”

    “如果進入新聞部工作，有機會成為調(diào)查記者么？”

    關(guān)童笑道：“當然，當然有機會。”他眼睛一瞟，“這樣吧，鐘主任也在這里有一會了，你這問題啊，他來回答正合適！說不定啊，將來你就可以成為他的同事！鐘主任，你看呢？”

    關(guān)童使勁賣安利。

    出鏡記者其實才是電視臺記者的常態(tài)。更是很多人眼中極為光鮮的職業(yè)選擇，關(guān)童其實有點不理解這姑娘為什么想做調(diào)查記者。

    又是一腔熱血想要仗劍人間的？

    他上次見這么單純又愛犯傻的孩子還是十年前……

    關(guān)童使勁跟鐘華示意。

    鐘華撩起眼皮看了提問的人一眼，就知道關(guān)童的熱情從何而來了。

    她長得很漂亮，甚至有點漂亮得過分了。

    如果說關(guān)童主任的語氣是親切又熱情，那這位鐘華主任的語氣就堪稱帶著北極冰渣子。他甚至沒興趣多說幾個字——

    “你不合適，去做出鏡記者吧。”

    ——這意思就是想也別想。

    第43章

    仗劍人間（9）

    “你不合適，去做出鏡記者吧�！�

    鐘華言簡意賅，有些過于直白。

    寧馥眉梢一挑。

    她從決定進入這一行，就已做過了功課。鐘華的名聲，她自然也是聽過的。

    倒是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人。

    她直視鐘華道：“聽說您是很優(yōu)秀的深度調(diào)查記者，任何事情不能妄下論斷，我想這是一個記者的基本素養(yǎng)�！�

    鐘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正要開口，還在講臺上的關(guān)童趕緊插話進來使勁打圓場，“鐘主任他們對調(diào)查記者的要求的確和出鏡記者有些不同啊，但只要向著你向往的方向努力，相信這位同學一定可以實現(xiàn)目標的�！�

    鐘華平時不聲不響，但卻是臺里的刺頭，真要讓他說，不定說出什么驚世駭俗的話來呢！本來是想讓他來做個活招牌的，別反倒把應(yīng)屆生們得罪了。

    他是不怕這個，臺里可要因為輿情頭疼了！

    不過要他關(guān)童來說，調(diào)查記者部還真不是漂亮小姑娘待的地方。沒白天沒黑夜不說，還有危險。調(diào)查記者出事，也不是一個兩個了。

    就連鐘華自己，也遭過人跟蹤恐嚇，有段時間臺里嚇得專門給他配了安保。

    從鐘華上任這兩年，調(diào)查記者部進的人，就基本上都是男的了。

    雖說調(diào)查記者這一行里十個有九個是公的，但也不能就絕了人家女記者的路啊。

    好幾回臺里領(lǐng)導(dǎo)找他談話，怕部門在這么搞下去要被投訴就業(yè)性別歧視，鐘華這人愣是死咬著沒松口。

    調(diào)查記者部，就硬是成了全臺的和尚部。

    關(guān)童挺欣賞這個女孩子。

    雖然以他們現(xiàn)在這個年紀，以他們學習的程度和實踐的經(jīng)歷來看，說著想做深度調(diào)查，很可能連微型攝像機都沒摸過，更沒寫過深度調(diào)查的稿子。

    但能有這份雄心，能愿意去嘗試這么一個一般人不愿意做的工作，已經(jīng)挺難得的了。

    關(guān)童起了惜才之心，忍不住又對寧馥道：“出鏡記者確實很適合你，可以來試試�！�

    寧馥禮貌地點點頭，“謝謝您，關(guān)主任。”

    關(guān)童之后就挺留心她的動靜，宣講結(jié)束后有意愿的同學上來領(lǐng)取報名筆試的表格，關(guān)童失望地發(fā)現(xiàn)他印象很深刻的那個女孩并沒有在排隊的學生中。

    他氣得用力拍一把鐘華的肩膀，“你真是……你真是越來越瘋了你！天天坐辦公室也改不了你這個討人厭的脾氣？！”

    鐘華反而露出從他進入教室以來的第一個笑容，“對啊。你知道，還叫我來？”

    關(guān)童大翻白眼。

    “兩位老師，接下來回臺里么？”一起來的工作人員問。

    鐘華擺擺手，“他回去。我下午有其他事�！�

    關(guān)童看了他一眼，忽然似是想到什么，神色略變，收斂了笑容。

    *

    寧馥剛從校招的宣講會出來就接到了李宇的電話。

    對方在電話里語氣還算鎮(zhèn)定，但寧馥非常敏感地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了一絲不安和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