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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本官不需要你提醒他是誰!”沈奚聲色一厲。

    他的神情涼下來:“且再說,昔太|祖皇帝立朝,言明‘內(nèi)臣不得干政,犯者斬’,吳公公常在御前伺候,是太閑了還是怎么著,憑的做他人耳目,當(dāng)了倀鬼,還想左右都討個好么?”

    事到如今,哪還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朱昱深一黨之所以時時事事都先人一步知道,不外乎是靠了這些常游離于深宮各處,什么秘密都曉得一點的內(nèi)侍。

    然而,單靠這些內(nèi)侍還不夠,消息若太分散就像竹籃打水,一筐子舀上來,什么都兜不著。

    是以這宮里必有一人統(tǒng)籌收管這些消息,如同捕魚,一網(wǎng)子張出去,沒有撈不著的。

    這個人收管消息的人必不是內(nèi)侍,哪宮的內(nèi)侍膽子這么肥,早被拖出去斬了,而縱觀朝野,能有這么閑的功夫,能常在宮里走動,能不惹人生疑,腦子又過得去的,只有常年稱病的昔翰林學(xué)士,今禮部侍郎舒聞嵐了。

    舒聞嵐初識蘇晉那會兒,曾說自己“閑得慌,將宮里宮外的瑣碎搜羅了一籮筐,宮中秘辛,街頭傳聞,臣工家事都知道得清楚”。

    如今看來,他確實沒打誑語,手里握著一根結(jié)實的網(wǎng),繩結(jié)就是各宮內(nèi)侍,一張出去,沒什么躲得開他的耳朵。

    跟著進殿的幾名大員聽到沈奚大不敬的言語一句接著一句,盡皆俯身拜下,只盼著不要被他牽連才好。

    豈知朱昱深沒與他計較,先說了一句:“眾愛卿平身�!比缓罂粗蜣桑届o地道,“傳話的人說你要見朕,所為何事?”

    “姐夫大能之人,青樾所為何事,姐夫算不到嗎?”沈奚將一抖袖袍,雙手負(fù)于身后,儼然一副不怕死的形容,還笑了一聲,“也沒什么,冤有頭,債有主,這些年事情的始末,我已差不多理清了,姐夫貴為九五,我是動不了,但其余的,樁樁件件,究竟是誰干的,我今日要弄個清楚明白!”

    殿內(nèi)一片寂靜,膽子小的,腿腳已打起哆嗦。

    這是隨宮最大的秘密,沈青樾竟這么說出來,也不怕被陛下剝了皮。

    羅松堂覺得此事與自己無關(guān),唯恐知道得多了惹禍上身,剛要自請退出殿外,袖口被曾友諒一拽。下一刻,朱昱深朝殿門微抬了抬下頜,闕無會意,打了個手勢,殿前侍衛(wèi)“砰”一聲便將門掩上了。

    整個謹(jǐn)身殿剎那猶如一個落了閂的鳥籠子,將這一眾金貴之人都關(guān)成了困獸。

    朱昱深淡淡道:“從哪一樁說起?”

    “景元二十四年,登聞鼓案�!�

    昔登聞鼓之案,分涉兩案,一是山西行宮案,查明是三王朱稽佑所為,背后之人乃朱十四;二是陜西貪墨案,查明是前戶部尚書錢之渙所為,背后之人乃朱沢微。

    “案情的前因后果已查明,我不追問這個。但我記得,蘇時雨查案期間,曾與我說,她覺得有一個人,想盡快讓她查清案情,想置朱十四與工部于死地,是以不惜給朱麟下毒,借麟兒的驚風(fēng)癥來提醒她,登聞鼓最后一個告御狀的死者盧芊芊的死因。這個指使奶娘給麟兒下毒的人,是你們當(dāng)中的誰?”

    殿內(nèi)落針可聞,須臾,一個沉沉的音線響起,“便是朕�!�

    朱昱深道:“昔十四利用三哥修筑行宮之際,賣放工匠,大肆斂財,早有奪儲之意,可惜他行事張揚,落了不少把柄,拔去工部與朱稽佑,可削弱他的勢力�!�

    “指使奶娘給麟兒下毒的人是你,那么宮前殿的局,也是你布的?”沈奚問。

    “還有本王�!边@時,朱弈珩邁前一步,“下毒不過是為盡快拔去朱覓蕭的‘獠牙’,但宮前殿的局里,最重要的是朱沢微�!�

    不錯,宮前殿之局,朱昱深意在削弱所有王儲的勢力,那么他當(dāng)時的主要目標(biāo),便不該是朱覓蕭,而是朱沢微與朱憫達。

    “朱沢微當(dāng)時手上的籌碼有,一,鳳陽駐地的鳳陽軍;二,戶部這顆搖錢樹;三,他最大的后招,羽林衛(wèi)。”

    “有財力有兵力,加上他的性情,日后即便朱憫達繼位,他亦早有起兵奪|權(quán)的打算。是以要對付他,最重要的一點,削弱他的財力�!�

    削弱財力,靠的便是錢之渙的大公子錢煜這枚棋子——以嫁禍錢煜□□璃美人,令錢之渙對朱沢微心寒。

    而錢煜又時任羽林衛(wèi)副指揮使,殺了錢煜,恰好解除了朱憫達對羽林衛(wèi)的疑心,從而令他更信任這支一直保護自己的親軍衛(wèi)。

    “但是,權(quán)力此消彼長,朱沢微失勢,東宮得勢,加之十三因就藩與西北軍的緣故,一躍成為諸王前列,景元帝病重傳位在即,所以在此局過后,你們又將矛頭轉(zhuǎn)向了東宮?”沈奚問。

    朱弈珩點頭:“是,但對付東宮,我等之力不夠,只有假朱沢微之手�!�

    “朱沢微早有以羽林衛(wèi)暗殺朱憫達的計劃,冬獵前夕,他甚至和與他一同失勢的朱覓蕭合盟,兩人計劃一旦攔不住朱憫達繼位,便合盟奪|權(quán)�!�

    “只可惜,計劃趕不上變化,朱覓蕭妄自尊大,冬獵時,因耽于私怨,設(shè)局想殺蘇時雨,被十三懲治,斬去一臂,以至徹底被廢。而父皇命虎賁衛(wèi)進山保護朱憫達一事,也讓朱沢微失去這一絕佳的刺殺時機�!�

    “幸而在冬獵前夜,舒聞嵐舒大人借用御前耳目,得知陛下會派虎賁衛(wèi)進封嵐山的消息,并將這消息告知他在羽林衛(wèi)中養(yǎng)的一暗樁,這名暗樁趕在最緊要的關(guān)頭,阻止了羽林衛(wèi)的暗殺計劃�!�

    是了,其實在冬獵之前,非但朱景元料到朱憫達會有危險,沈奚,朱南羨與蘇晉亦猜到了這一點,當(dāng)時朱南羨還暗派了金吾衛(wèi)去保護他的大皇兄,哪里知當(dāng)暗衛(wèi)前來刺殺朱憫達時,反倒是羽林衛(wèi)拼死相救。

    原來羽林衛(wèi)原本和這群暗衛(wèi)原本是一伙的,只是因事先窺得陛下計劃,鬧了一出自己人殺自己人,反而更得朱憫達信任。

    冬獵過后,朱憫達篤信羽林衛(wèi)不會傷害自己,以至于去昭覺寺祈福當(dāng)日,也欽點了羽林衛(wèi)作為隨行兵衛(wèi),而當(dāng)是時,沈奚因錢之渙的突然致仕,已然覺察出事情不對,只要多給他一兩個時辰,他都能阻止這一場災(zāi)禍。

    “你們……是如何做到控制朱沢微行刺的具體日子的?”

    換言之,是如何障他的目的?

    單靠錢之渙致仕么?他不信,錢之渙早就對朱沢微寒心了。

    這時,舒聞嵐道:“自然不是單靠錢尚書致仕。”他對沈奚一揖,“不知沈大人是否還記得,在年關(guān)節(jié)前,宮里有只老貓死了,后來在年關(guān)節(jié)宴慶當(dāng)日,又死了幾只貓�!�

    這其實是小事,旁人或許忘了,但沈奚不會不記得。

    因為在年關(guān)節(jié)當(dāng)日,那幾只瘋貓還抓傷了沈婧,宮里一直有傳言,說被貓抓傷的后宮人,七日之內(nèi)便會身亡。

    腦中有什么一閃而逝,可想到沈婧,卻又一陣恍惚。

    舒聞嵐道:“其實行刺的日子,也并非我等為七殿下選的,事前誰都認(rèn)為冬獵是最合適的時機,乃至于在年關(guān)節(jié)上,那幾只死貓與老貓的尸骨,其實也是給七殿下看的�!�

    “這只老貓其實是七殿下殺的,喂了藥扔在水里,沒一會兒就咽氣了——因它長壽,又是昔淑妃娘娘養(yǎng)的,宮里的人都寵它,哪里都允它去,那日它正好撞破了七殿下與淇妃娘娘幽見,叫喚了幾聲�!�

    叫喚幾聲也沒什么,但朱沢微兒時,有回因一只白貓沒去進學(xué),被岑妃責(zé)罵,岑妃后來當(dāng)著他的面將白貓剝皮殺了,也正因為此,朱沢微后來十分不喜貓。

    “七殿下殺貓的事,恰好被一名內(nèi)侍撞見,回來稟明了我�!�

    與后妃茍且,乃犯上不敬,罪至梟首。將那只白貓的尸體找出來,兼之幾只瘋貓,剝了皮給朱沢微看,其實更是想告訴他,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宮里早已有人曉得了他與淇妃見不得人的丑事。

    而對當(dāng)時的朱沢微來說,宮前殿一局本就令他元氣大傷,朱憫達即將上臺,也必容不下他,加之茍且一事曝光,真是半條活路也沒有,除非——趕在朱憫達登基前,掙得這皇位。

    他先試了在冬獵行刺,計劃落敗。而計劃落敗后,錢之渙致仕的消息更令他退無可退,是以只好趕在昭覺寺當(dāng)日,不成功便成仁。

    這么說,錢之渙致仕,其實是在種種鋪路后的一個閥門而已,按下去,朱沢微就會動了。

    第216章

    二一六章

    沈奚徹底明白過來。

    “所以,你們當(dāng)時給麟兒下毒的目的有二,其一,促使蘇時雨盡快破獲登聞鼓之案;其二才是最重要的,你們想讓朱憫達明白,他、十三與麟兒同在一屋檐下終是不妥,難保有人會借著他們太子、嫡皇子與皇孫的身份做文章,離間他們,而最易受創(chuàng)的,則是他們?nèi)水?dāng)中最弱小的麟兒。朱憫達愛子心切,對于當(dāng)時的他來說,最好的解決辦法,便是令十三盡快回到南昌藩地。

    “因為只要朱憫達身隕,依照有嫡立嫡的規(guī)矩,十三就是下一任皇儲的繼承人。你們的目的既是奪儲,那么朱憫達被弒之時,十三必須離開京師,否則就是為他人做嫁衣�!�

    “當(dāng)時景元帝病重,已然臥榻不起。你們原本的計劃應(yīng)該是這樣的,一,利用朱沢微之手弒殺朱憫達,暫令朱沢微掌大權(quán),但朱沢微非嫡非長,便是掌權(quán),亦無法順利繼承儲位,而真正的儲君繼承人又在南昌,遠(yuǎn)水救不了近火,從而令儲位玄虛,朱沢微與朱南羨之間達成一種微妙的平衡。

    “二,待時機成熟,你們將朱憫達真正的死因透露給十三,令他回京與朱沢微徹底反目,他們之間明斗也好,暗謀也罷,反正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你們只要尋一個合適的時機趁虛而入,一旦十三身隕,十七無權(quán)無勢根本不足為懼,而你,朱昱深,在朱憫達與朱南羨身隕,朱稽佑被蘇時雨參倒以后,便是這隨宮里名副其實的長皇子,可名正言順地繼承大統(tǒng)。屆時,便是朱沢微想與你爭也不能夠了,因為他已被十三耗得勢衰力竭。”

    沈奚說到這里,冷笑一聲。

    “可惜,時局如旋渦,風(fēng)浪變化不止,誰也無法掌控大局。”

    正如誰都沒料到在昭覺寺事變當(dāng)日,朱南羨竟因為陪蘇時雨送信,耽擱了兩個時辰,反而趕去了昭覺寺。而朱沢微也非愚蠢之人,恰借時機,先將朱憫達與沈婧之死嫁禍給了朱南羨,后又借患病之由,將朱南羨軟禁在東宮。

    時局雖變,但萬變不離其宗。

    對于當(dāng)時的朱昱深來說,北涼整兵,他身為北平藩王,自當(dāng)率兵出征對敵,可恰好,也讓北大營十余千戶所的虎符落在了他手中。

    那其實是他最好的奪位時機,朱南羨被軟禁,手無縛雞之力,朱沢微掌大權(quán)卻背負(fù)惡名,雖有兵,兵力亦不足以與他抗衡,朱昱深繼位簡直可以繼得干干凈凈,不費吹灰之力。

    可他放棄了,若因奪儲耽擱戰(zhàn)事,北方門戶失守,大片疆土淪陷,那么這儲君之位,帝王之位,要來有何意義?

    反正他想要的,他終會去爭,盡畢生之力,不死不休。

    大殿深默,沈奚當(dāng)著一眾重臣的面,道出朱昱深這些年的所有陰謀后,忽地茫然了。

    他環(huán)顧四周,其實今日在謹(jǐn)身殿的人不多,有人,譬如朱弈珩與舒聞嵐,是這些年陪著朱昱深想扶相持走過來的;有人,譬如兵部的陳謹(jǐn)升,原雖是朱昱深的人,但官職不高,是這一二年,甚至朱昱深繼位后才提拔上來的;更有人,譬如禮部的羅松堂,吏部的曾友諒,其實與此事無干,平白聽來這一股腦兒秘密,嚇得連眼都不敢抬。

    還有人,譬如柳昀,竟不在場,譬如自己,生在深宮長在深宮,卻顯得那么格格不入。

    沈奚這才意識到,其實原來,朱昱深手下的人不多,只是知人善用,眼光毒辣罷了。昔宮前殿,他用了朱弈珩幫自己一起布局,因為朱弈珩聰慧明透,又是皇子,身在局中,長在故皇貴妃身邊,熟知諸兄弟秉性。后冬獵與昭覺寺,他用了舒聞嵐募集消息,因為舒聞嵐見識廣博,有重疾做掩護,最不容易惹人生疑。而在最后關(guān)頭,要一擊制勝,謀取皇位時,他用了柳昀,因為縱觀朝野,甚至縱觀天下,殺伐果決,智計無雙,冷靜克己,苦心孤詣的,只有這樣一個柳昀。

    以至于得一柳昀,他就謀得了天下。

    可柳昀這個人,怎么會聽朱昱深吩咐呢?

    沈奚想不明白,亦不想去想了。

    他只記得,早在幾年前,冬獵前夕,自己明明在雪地上寫下了朱昱深的名,明明想要動他的,卻又因朱弈珩攪局,把這個念頭打消了。

    那時柳昀就對他說,你太驕傲,你不夠狠心。

    彼時不明所以,而今想來,真是句句箴言。

    是啊,他太驕傲了,他出生榮權(quán),順風(fēng)順?biāo)�,尊貴無匹,以至于他在雪地上寫下朱弈珩與朱昱深之名的時候,如何也想不到朱弈珩的謀,竟是全心全意地為朱昱深而謀。

    他太驕傲了,從未打心眼里服過誰,所以他以己度人,覺得皇儲之間可以結(jié)盟,可以相互利用,卻猜不到一個皇儲竟會對另一個皇儲徹徹底底地俯首稱臣。

    這些年,他在此局中,每每到了關(guān)鍵時候,總是差了半步�?裳巯驴磥�,他的這半步,又豈只是半步?他先輸在驕傲,后輸在心軟,最后輸在一道一輩子過不去的坎。

    失之毫厘,謬以千里。

    而朱昱深與柳昀,按下是非黑白不表,單論行事態(tài)度,只要初心已定,終點已定,途間無論險阻,亦會披荊斬棘,忍痛而行。

    而自己的初心,又在哪里呢?

    沈奚想,他終于明白朱昱深為何要聚集這些個與當(dāng)年事有關(guān)的、無關(guān)的眾臣在大殿里。

    因為他不怕,便是讓他們曉得這些秘密又如何?這個皇位他就是謀來的,事實攤開給你們看,還敢反了他不成么?

    因為他要治,讓這些人知道秘密,對自己來說,雖多了一分危險,可是對于殿下一干只愿平安度日的重臣來說,也因窺得這份秘密,不得不嚴(yán)防死守,否則就有性命之尤,因小心謹(jǐn)慎,反而更要對永濟帝臣服。

    權(quán)力就是這樣,此消彼長,敵強我弱,你已在制勝點,只要足夠強,會變通,就不怕位子坐不穩(wěn)。

    朱昱深高坐于御案前,看著殿內(nèi)沉默的,安靜的,甚至有些蕭索的沈奚,忽然開口道:“拿酒來�!�

    在眾人匪夷所思的目光中,他下了陛臺,一步一步地走到沈奚面前,親自斟得一杯酒:“知道朕今日為何傳你來謹(jǐn)身殿,將這些因果一一道清講明嗎?”

    “因朕知道,你重情義,骨子里有十足傲氣,若不將這渾局看個透徹,怕是這輩子都安不下心�!�

    “而今你既看清了,了悟了,該知此局憑你一人之力,已回天乏術(shù),且你,蘇時雨,十三,其實都一樣,看重的,本也不是這個皇位�!�

    “朕不愿折你傲骨,今先敬你一杯,愿你縱有不甘,亦能泯于這酒中,從此吞咽入腹,便是折磨,也忍下來。戶部尚書的位子是你的,內(nèi)閣一品輔臣的位子也是你的,論功績,國公爺?shù)姆饩粢苍撃隳獙��!?br />
    “朕保你官位,晉你爵位,不為其他,只因戰(zhàn)事雖歇,并非永止,江山隱患仍在,民生待興,時局艱難,戶部尚書的位子太過重要,而普天之下,只有你沈青樾有這個能耐做好�!�

    朱昱深說著,將杯中酒往前一遞。

    酒水微晃,蕩出一圈又一圈暗紋。

    是好酒,聞著都覺得香,覺得烈,覺得冰涼。

    沈奚看著酒水,慢慢地,失笑出聲,越笑越覺得好笑,幾乎要捧腹,可是忽然一下,他的笑又戛然而止,一揚袖打翻了朱昱深遞來的酒水,雙目布滿血絲,嘶聲道:“你不如殺了我——”

    殿中的內(nèi)侍與大臣全都埋首俯身跪拜于地。

    侍衛(wèi)闕無提劍欲懲治沈奚,走到近旁,卻被朱昱深抬手一攔。

    他平靜地看著沈奚,一直沒說話,知道看著他的神情一點一點落寞起來,難過起來,十三沒了,時雨也走了,二姐隕沒,三姐聽說去為十三守陵了,而他呢,他該怎么辦?

    沈奚慢慢轉(zhuǎn)過身,一步一步朝殿外走去,有個瞬間,他竟無比期盼能有侍衛(wèi)追上來,給他脖子一劍,這樣他就不用困在這里了,不用陷于恩義,情仇,與明謀暗斗。不用作繭自縛,也不用畫地為牢,他太討厭這些了。簡直憎惡。

    可是沒有,身后只有蒼茫的風(fēng),沒有人。

    一直到沈奚的身影消失在墀臺,舒聞嵐才跟朱昱深請示:“陛下,可要著人跟上去盯著,臣怕沈大人——”

    朱昱深卻搖了搖頭:“不必,他會想明白的�!庇值靥砹司洌翱蓜e小瞧了他。”

    幾名內(nèi)侍進殿將倒灑的酒水收拾干凈,朱昱深對殿中一干朝臣道:“都散了吧�!庇謱浅ǖ溃骸澳阋餐讼��!�

    不知何時日已西斜,也許因為先帝新喪,明明年三十的黃昏,天地一片肅殺冷清。

    舒聞嵐走下墀臺,放緩了腳步,不過須臾,內(nèi)侍吳敞便跟上來,有模有樣對行了個禮,見四下無人,才壓低聲音,一邊落后他半步走,一邊道:“少爺,老奴當(dāng)日已按照吩咐,將那番話與柳大人說了�!�

    舒聞嵐神色無波瀾:“怎么說的?”

    “便是在提蘇大人的時候,順道說了句‘當(dāng)今圣上又是假作癡傻’,可柳大人像是無動于衷,只回了一句,他認(rèn)了。也不知究竟是認(rèn)什么。到底是認(rèn)蘇大人對他的記恨,還是認(rèn)自己權(quán)力大,終究會惹帝心生疑�!�

    舒聞嵐沉默一下:“陛下那里呢?”

    吳敞道:“陛下何等耳清目明之人,老奴前日伺候他更衣時,只提了一句‘明華宮方起火時,柳大人就到了,說是詢問燈油的事’,陛下便不讓老奴說下去了,好像是早就猜到那一位被柳大人救了,竟也無動于衷�!�

    說到這里,他皺了眉:“老奴伺候了三朝皇帝,見識了許多皇子與王公大臣,也就這二位,實實在在摸不清心里在想什么,少爺,您說,咱們能成事么?”

    舒聞嵐面對夕陽,負(fù)手而立:“難啊�!�

    第217章

    二一七章

    夜更深些的時候,宮內(nèi)鳴了號角。

    子時已至,又一年過去了。

    永濟二年的年關(guān),隨宮不設(shè)宴,四下里冷清清的,后宮無人,連侍衛(wèi)都散了一半回家回營,巡夜的都是內(nèi)侍。

    一名小火者路過六部,老遠(yuǎn)看到前方有一身姿高大的人走來,提著風(fēng)燈一照,竟是內(nèi)侍馬昭,

    “馬公公,大過年的,您怎么也值勤?”

    “不然呢?”馬昭一笑,“咱們這樣的人,都孤寡,不興祝什么年關(guān),把前后宮巡好了,只要陛下寬心,我們這年節(jié),才叫過得順暢�!�

    他如今也是個人物了,跟過兩位大珰,晉安年間還伺候過蘇大人,而今到了永濟朝,聽說永濟皇帝的寢宮一建好,還要招他過去做管事牌子呢。

    小火者應(yīng)是,走在馬昭前頭半步,為他提燈照路。

    六部很大,踏著雪,走得十分慢,從正午門外的步廊一處一處巡至刑部大牢,寅時已過去大半了。

    天將明,樓隔間一片晨靄,老遠(yuǎn)望去,前方雪地上似乎躺著一人,乍一看,還以為是個尸體。

    “啊呀!”小火者嚇出一聲驚呼。

    然而大珰在旁,不敢露怯,提著膽上前一看,才發(fā)現(xiàn)這身影眼熟得很:“馬公公,那邊、那邊好像是沈國公。”

    馬昭目色詫異,拿過風(fēng)燈,快走了幾步。

    輕微的踏雪聲驚動了沈奚。

    他已在這里躺了一夜了,一時睜開眼,也沒出聲,緩緩抬起一只手,將來人攔了下來。

    冰涼的雪水沾濕大氅,慢慢浸透衣衫,侵入肌理。

    可他仿佛并不覺得冷,抬眼不見天幕如蓋,熹微一縷晨暉如夢幻泡影,恍惚還以為看到了很小的時候,大姐二姐還在,祖父祖母亦在,沈拓的官品不高,他們四姐弟在沈府成日打鬧的時光,大姐沉穩(wěn),二姐溫婉,他只小沈筠一歲,兩人最頑皮,三天兩頭就要吵嘴。

    又或看到了麟兒出生那日,他和十三搶著去抱,小小一個人兒窩在他們懷里,竟不怕生,看到他咯咯地笑,看到十三,也咯咯地笑。

    當(dāng)時沈婧剛生產(chǎn)完,還虛弱,隔著簾子喚十三,說:“你回頭跟三妹寫封信,就跟她說麟兒出世了,好叫她安心�!�

    沈婧與沈筠都是這樣,總覺得十三性情比沈奚好,家里有事,也多囑托十三。

    往事有點舊了,回想起來也模糊,沈奚只記得彼時年少,自己好像有點不服氣,十三與沈府再親,到底也是朱家人,再說了,十三的脾氣就很好嗎?莽撞,恣意,飛揚,沖動,大而化之,加之出生天家嫡系與生俱來的倨傲與威風(fēng),若非從小從了軍,放在宮外簡直堪稱跋扈子弟。

    因此他總愛與他爭,想殺殺他的威風(fēng),憑著自己幾分聰明,十三往東,他就要往西,十三往北,他就要往南,吵吵鬧鬧過完一整個少年,竟也沒能鬧僵了。

    沈奚想,大約是十三讓著他吧。

    他真是太不好了,后來得知明華宮起火,心里只剩一個念頭,十三其實待自己很好,二十余年短短一生,他也很難,他該與他少爭一些,讓他過得舒心一些的。

    沈奚早在十月中就覺察出事情不對了,一開始是從蘇晉來信的措辭里看出片許端倪,后來到十一月,朝廷接到木彥三衛(wèi)的消息,他便徹徹底底地猜到事情的因果。再要往回趕已是來不及,焦慮之中還好穩(wěn)住了心神,先動用一切勢力,瞞過柳昀與朱昱深的耳目,將麟兒與梳香送去了蜀中。

    當(dāng)時梳香還問:“少爺,既然四殿下與柳大人都曉得奴婢與麟兒要往蜀中,您為何還是要將我們送去此處呢?”

    沈奚也說不清。

    或許因朱昱深坐主江山,天下哪里,其實都一樣。

    或許因蜀地天險,進蜀總要費些功夫,便是得知追兵找來,也又裕足時間再逃。

    又或許,因為沈婧臨終前對梳香的那句:“你若能活下來,便帶著麟兒去蜀中,為他取一個賤名,不要姓朱,也不要姓沈,然后把他養(yǎng)大,這輩子,都不要告訴他他究竟是誰,他的父母是誰�!�

    他笑了一下,道:“阿姐說,讓你為麟兒起一個賤名,你起了么?”

    梳香道:“不曾起,奴婢沒驗過幾日書,怕起壞了,唐突了小殿下�!�

    沈奚道:“那就跟你姓吧�!�

    梳香是災(zāi)荒年間沈府撿來的小丫頭,自小就跟著沈婧,“梳香”二字還是沈婧起的,哪有什么姓氏,總不能姓梳吧。

    “取‘梳’的‘木’字,姓木。”沈奚看著麟兒,他已會說話了,會叫他阿舅,伶俐還如以往一樣伶俐,只是歷經(jīng)了人世艱難,才六歲,卻比一般孩童懂事早慧,“就叫木頭。”

    沈奚躺在雪地上,看著晨光。

    都不在了,全都不在了,只剩他一個人了。

    不然他也走吧,去蜀中,找木頭與梳香,再帶著他們?nèi)幹�,找時雨,以后他們這些茍且偷生的零零碎碎,權(quán)且做成一家人,以后一起離開大隨,想想其實不壞。

    既然這樣,他為何還躺在這里呢,還身在這大隨深宮之中呢?

    總不該是被朱昱深說動了吧?

    他在戶部任職逾十年,官拜侍郎尚書近七年,知道而今四方戰(zhàn)歇,大隨民生百廢待興,還有許多事沒做完,他扔下戶部走了,這么艱難的日子,朝政如何扛過去?

    擔(dān)子扛在肩上這么久,責(zé)任簡直化成一種本能,自己這一副左右為難的樣子真是面目可憎,就像回到了從前萬事留一線試圖兩全的時候,到末了,還不是功敗垂成?

    沈奚忍不住自嘲地笑了兩聲。

    馬昭與小火者看沈奚像是失了心,不敢走遠(yuǎn),候在雪地里。

    天大亮了,不遠(yuǎn)處,傳來一聲銅鎖輕響,須臾,有兩名穿著囚袍的犯人被獄卒帶著,從刑部大牢的后門出來,仔細(xì)看去,竟是女囚。

    其中一名女子似乎不甘,還在與獄卒說著什么,獄卒看似為難,拼命解釋。

    馬昭覺得蹊蹺,蘇時雨一走,規(guī)矩都沒了嗎?什么時候刑部對囚犯這么好脾氣了?

    “去看看,那處怎么回事,省得擾了沈大人�!�

    小火者應(yīng)是,過去問了幾句,卻也猶疑,轉(zhuǎn)回頭來看了一眼,把囚犯與獄卒一齊領(lǐng)了過來。

    原來這兩名女囚竟是蘇晉的小妹蘇宛與覃照林的媳婦兒覃氏。

    覃照林離京前,將蘇府的下人散了,交代覃氏回鄉(xiāng)帶著蘇宛離開,越快越好。哪知半途被人跟上,押解回京,就此關(guān)進了刑部大牢里。

    馬昭聽說竟是蘇府的人,也為難,看向那處仍臥在雪里的沈國公,有道是解鈴還須系鈴人,心頭起了一個主意,上前稟道:“國公爺,剛從刑部牢里出來的二位婦人,原是蘇府的,其中一人還是蘇大人的小妹,說是想去尋蘇大人,可大人她離京已近一月了,您看可要傳他們來見您?”

    蘇府的人?

    時雨的小妹?

    沈奚聞言,果然“嗯”了一聲,慢慢從雪地里坐起:“傳她二人過來�!�

    蘇宛在杞州沒過過幾天好日子,后來上了京,做了半個月侍郎府的小姐,陷于蘇晉與朱沢微的爭斗,每日更提心吊膽,聽說沈國公要見自己,一時也辨不清是誰,只道是名頂大的官,連臉都不看就磕頭跪拜:“這位大人,求求您,準(zhǔn)民女去見蘇晉蘇大人,他是民女的三哥�!�

    沈奚看著她,過了會兒,才道:“時雨有罪在身,已被流放,加之曾任刑部尚書,執(zhí)掌刑罰律令卻知法犯法,三年內(nèi),任何人不得探視,否則罪加一等。”

    而流放罪加一等,就是梟首極刑了。

    也不知蘇宛是否能聽明白,沈奚不等她答,又問:“你為何會被抓進牢里來?”

    此問一出,蘇宛卻不作聲了。

    覃氏是認(rèn)得沈奚的,替她把因果說了,又道:“當(dāng)時蘇大人說要給小姐安排個去處,就是民婦與老覃打點的,本來以為沒人知道,誰曉得半途被人跟上,抓進了牢里問話。”

    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蘇晉安排蘇宛的去處時,能托付的也就那么幾個人,說起來也是覃氏不夠當(dāng)心,這么簡單的追查跟蹤,朝野里哪個不會,何況他們當(dāng)時的對手是柳昀。

    那時候,蘇晉正被囚禁柳府,柳昀是想拿住蘇宛,多握牢一個她的把柄吧。

    沈奚“嗯”了一聲,又問:“你們,日后有什么打算?”

    覃氏道:“大人被送走了,民婦是蘇府的下人,日后自然跟著小姐。”又對蘇宛道,“小姐,這一位沈大人是蘇大人的至交,您可以與他說話�!�

    蘇宛聽得“至交”二字才抬頭,這才發(fā)現(xiàn)此人竟是認(rèn)識的,忘了在哪個府里見過一回,那時候沈奚還是太仆寺的“養(yǎng)馬使”,一身粗衣已然眉目端然如畫,而今一身仙鶴補子,外罩墨絨大氅,獨立在這宮樓雪色里,煊赫又清冷,簡直令人不敢直視。

    她又垂下眼:“大、大人若不嫌麻煩,可否先將我與覃嫂送回鄉(xiāng)下,我在那里存了些首飾銀子,都是從前三哥給的,民女知道蘇府已被查封了,想在京師另置一個住處,茅屋瓦房就行,只要能離從前的蘇府近一點�!�

    沈奚眉心微蹙:“你不回杞州?”

    “民女的家里人……對民女不好,只有三哥待我好�!碧K宛的聲音細(xì)細(xì)的。

    其實這話說得還是委婉了。蘇宛的身世,沈奚聽蘇晉提過,她本就庶出,親娘過世得早,蘇府四分五裂后,人人都不愿分她這個孤女一杯羹,被攆出來不說,主母還打她主意,要將她嫁給杞州一名惡霸換幾分聘禮。

    同情心不是白撿來的,這樣長大,心中還能保有單純,饒是不夠聰明,也給蘇晉惹過不小的麻煩,記著當(dāng)年蘇家老爺?shù)亩�,也念在她是這么一個人,蘇晉還是愿意收留她,為她安排個去處。

    蘇宛又道,“大人放心,等民女置好住處,會自力更生。三哥曾送民女去女私塾,民女這些年念了些書,亦會寫字了,日后幫人補補衣裳,寫寫家書,總是能養(yǎng)活民女與覃嫂,不會麻煩大人的。”

    覃氏看沈奚的神色似有詫然,以為他不信,替蘇宛說話:“沈大人,這是真的,大人對小姐有恩,小姐當(dāng)年卻因失言險些害苦了大人,心中一直有愧,后來大人告訴她,凡事當(dāng)多思多學(xué),便自請去了私塾,便是這一回,那些人將小姐抓進牢里,用刑逼供,小姐也咬著牙一個字沒說,不敢再害了大人�!�

    沈奚的目光這才落到了蘇宛手上,只見她指節(jié)之間傷痕累累。

    好歹是前任刑部尚書的家眷,刑部牢里竟這么用刑?

    宮中內(nèi)侍,哪個不是精于察言觀色的?

    馬昭看了一眼沈奚,沉聲問跟著的獄卒:“怎么回事?”

    第218章

    二一八章

    獄卒道:“回國公爺,回馬公公,這事其實是個誤會,人送進來的時候,只說要審,可這樣的大案,既要審,哪有不用刑的?是用了幾日拶刑,后來都察院的言大人來了,曉得了此事,言明不許對蘇府的人動刑以后,小人等就再不敢了�!�

    蘇宛見沈奚不語,埋下頭去:“沈大人,三哥只剩我這么一個親人了,他曾待我好,如今他遭了難,家里總不能沒人等他。民女愿留在京師,等他回來,若他回不來,等三年后,民女就帶著覃嫂,去寧州照顧他�!�

    沈奚怔怔的,半晌,似是被觸動了什么,回了一句:“只有……你一個人了?”

    蘇宛不解他此問何意,茫然中,只怯怯地點了點頭。

    是啊,只剩她一個人了,所以她要等時雨回來。

    而自己呢?自己又何嘗不是孤身一人?

    原來——原來竟是這么簡單的道理,他居然沒能參破。

    二姐走了,十三沒了,逝者已矣,可生者呢?

    三姐不愿面對朱昱深,甘愿為十三守陵,可她還是皇后;時雨雖被流放,可她還背負(fù)著朝廷的罪名;阿爹雖已致仕,可他從前是朝廷命官;麟兒雖避去蜀中,可他嫡皇儲的身份還在,那是他一生的桎梏,所以他這這輩子都需要有人庇護。

    只剩他沈青樾一個人了,一走了之最簡單,可一走了之,幫得了他們,護得了他們嗎?護得了沈家,麟兒,與時雨嗎?

    他不能。

    只剩她一個人,所以他不能走,他要留在這里,縱使他憎恨這個深宮,他也要當(dāng)這個國舅,這個國公,這個戶部尚書與一品輔臣。

    于國也好,于公也好,于私也好,哪怕麟兒與時雨想去天遠(yuǎn)地遠(yuǎn)處呢。

    他要掌權(quán),只有掌權(quán),才能護住他們。

    其實哪有那么多好思好慮的,那么多坎坷都過來了,還差這么一兩道嗎?沈青樾又不是從前的沈青樾,他養(yǎng)過馬,在生死邊緣徘徊過,既然沒得挑沒得選,錯就錯了,把一條錯的路破釜沉舟地走下去,何嘗不能窺見另一番風(fēng)雨與春光?

    一瞬間像被打通了奇經(jīng)八脈,沈奚整個人都釋然輕松起來。

    他雙眼一彎,露出一個十分淺淡,猶如晨曦一般的笑,又很快收住,對馬昭道:“依她說的去辦。”然后大步流星邁過一干人等,朝宮外的方向去了。

    馬昭一愣,追上兩步道:“沈大人,您去哪兒?”又提醒,“今日陛下令七卿與內(nèi)閣于辰時去奉天殿議事呢。”

    沈奚似是聽見了,又似是沒有,沒應(yīng)聲也沒回頭,身形折過宮墻,瞧不見了。

    天還未盡亮,隨宮東側(cè)門外,一支迎春已結(jié)了花苞,這支迎春每年都開得最早,似乎要趕在大年初一這個當(dāng)口綻出嫩黃才算吉利。

    然不知為何,分明不是輪值時分,東側(cè)門的侍衛(wèi)卻換了班,少傾,一輛馬車停在門外,車夫四下看了看,小聲問:“已到了么?”

    一名侍衛(wèi)答:“不曾,時候還早,再等等吧�!�

    說早亦不早了,能趕在辰時京師熱鬧起來前出城最好。

    不多時,甬道處行來三人。

    為首一個人竟是今內(nèi)閣首輔柳朝明,而落后他半步,右手邊跟著的是副都御史言脩,左手邊的人罩著一身黑色斗篷,寬大的兜帽擋住臉,遠(yuǎn)望去,只見他身姿挺拔頎長,卻看不清是誰。

    得到宮門前,言脩從一名侍衛(wèi)手中接過行囊,遞給黑袍人道:“去蜀中的馬車已備好,車夫會藥理,這一路會跟著閣下。但閣下傷疾未愈,初開春,趕路不易養(yǎng)病。此去迢迢,蜀道艱險,山遠(yuǎn)水長。閣下若不趕路,還是在途中歇足月,等入夏了再慢行。”

    良久,沉沉的音線自黑袍下傳來:“我知道�!�

    言脩與他恭敬地行了個禮,另一名侍衛(wèi)又地上來一把刀。

    柳朝明淡淡道:“你是習(xí)武之人,帶在身邊,可防身�!�

    不用拔刀出鞘便知是好刀,雖比不上他從前舉世無雙的那一把,但重量與尺寸都一般無二,能用得順手。

    黑袍人接過刀,看了柳朝明一眼,沒說話。

    片刻,他再望了一眼浸沐在晨曦中的宮闕殿閣,毫不遲疑地折轉(zhuǎn)身,朝馬車走去了。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此往蜀中,蜀道難,難于上青天,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邁開當(dāng)下這一步,往后的路,也沒那么艱險了。

    劍閣崢嶸而崔嵬,總有絕頂風(fēng)光。

    一直到馬車遠(yuǎn)去了,不見了,言脩才隨著柳朝明一并往回走。

    柳昀救下朱南羨是何意,陛下又是否知情,言脩雖狐疑,卻不敢問,在心里百轉(zhuǎn)千回繞了半日,才說:“大人既有心留那一位性命,又有心免蘇大人的流放苦役,何不告訴那一位或蘇大人他們彼此的去向,不算恩德,卻是成全�!�

    然此問出,柳朝明卻沒答。

    其實他知道言脩想問的究竟是什么。

    可他不在乎。

    免蘇時雨的流放苦役,是陷于諾;救朱南羨的性命,其實,亦是陷于諾。此諾雖非彼諾,救他們二人或許還有別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緣由,但,皆是因為他與他們各自的因緣果報,至于他二人之間如何,與他何干?

    柳昀便也只答了這么一句:“與我何干�!�

    大年初一,隨宮各處都冷清,行至墀臺,難得的熱鬧起來,卻不是佳節(jié)的喜慶,而是一種繁忙與匆促。

    昔景元帝與晉安帝已十分勤政,好歹年關(guān)三日不論政務(wù),而今這位新承大統(tǒng)的永濟皇帝,才初一,就趕著要議國事了。

    誠然,整改內(nèi)閣事關(guān)社稷,提早議定章程,趕在開朝前定下來,于朝政行事有利無弊,是以眾臣雖有疑,卻無異議。

    距定好的辰時還有一刻,朱昱深正自謹(jǐn)身殿內(nèi)批折子,吳敞在殿門外聽內(nèi)侍稟完事,回來奏道:“陛下,方才是攝政大人打發(fā)過來的公公,說攝政大人從東側(cè)門過來,有些趕,待會兒直接去奉天殿,就不來謹(jǐn)身殿先見陛下了�!�

    朱昱深筆頭一頓,眸中似有若無閃過些什么,很快重新落筆。

    吳敞看他神色平靜,試探著又道:“聽說攝政大人早上是趕著送人出宮,是以晚了,來稟事的公公說,因罩了個斗篷,沒瞧清送的是誰,老奴猜,可能是哪個進宮給攝政大人拜年的官員,哦,聽說是病了,身上有股藥味兒。”

    朱昱深看他一眼,淡淡收回目光,過了會兒,道:“你消息倒是靈通�!�

    吳敞像是受了什么褒獎,惶恐道:“陛下謬贊,稟事的公公說,攝政大人送人離宮時,沒遮著攔著,他不過是見著什么就回稟什么,老奴也是有一句學(xué)一句�!�

    這句話聽著平淡,仔細(xì)思量,什么叫“沒遮著攔著”?

    言下之意,他柳昀已目無君上,在這宮里橫行無忌了么?

    朱昱深將筆一擱,看向吳敞:“朕記得你識字�!�

    然后揀起御案旁一折詔書,遞給他:“你幫朕看,這上頭的名字可都寫對了�!�

    吳敞應(yīng)諾,展開一看,竟是今日整改內(nèi)閣的第一步,官員任免。

    奇怪原說要變更提任的幾名輔臣卻沒動,柳昀依舊是首輔,原來蘇時雨的位子,倒是由舒聞嵐頂上了。

    吳敞不解。

    陛下這是何意?留任沈奚,提拔舒聞嵐,保柳昀首輔?

    提舒聞嵐,應(yīng)該是信任之意;留下沈奚,大約當(dāng)真盼著他能管戶部。可,這二人既與柳昀不那么對付,何故要保柳昀首輔位呢?他已是攝政了。

    雖則說兼聽則明,但柳昀已是攝政,權(quán)勢滔天,若再繼續(xù)兼任首輔,雖非相,地位更勝過相,這樣一來,他一人足矣壓過所有異聲,還怎么兼聽,怎么明?

    吳敞覺得難受。

    這就好比被人打了一棒又給了口蜜,打得不重,蜜也不甜,卻讓人又疼又癢又沒滋味。

    他正琢磨,恍惚回過神,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捧著詔書思量太久了。

    訥訥抬頭,則見朱昱深一臉平靜無瀾地看著他,那雙眼,深邃似夜下江海,幾乎可以洞穿一切。

    吳敞手一抖,手中詔書“啪”一聲落在地上。

    他慌忙撿起,磕頭道:“陛下恕罪,老奴知錯了,老奴知錯了——”

    朱昱深卻沒理他,目光落在手里的折子上,批閱得仔細(xì),仿佛身旁根本無人一般。

    這時,外頭一名內(nèi)侍來報:“陛下,沈國公求見。”

    外頭是清淡而透亮的春光,沈奚信步走來,只覺這春暉也落了他滿身。

    他已換上國公朝服,上頭松與鶴還有冬日的霜雪意,可他見了朱昱深,一臉笑吟吟,眼里卻有吹面不寒的楊柳風(fēng)。

    “昨日吃了酒,睡過頭來,臣來給姐夫拜年�!彼f著,拱手比了個揖,彎腿就要行稽首禮。

    花架子拿得十足,仿佛還是昔日的沈青樾。

    朱昱深安靜地看著他,片刻,也淡淡一笑:“不晚,來得及時,起身吧�!�

    沈奚應(yīng)言,目光自跪著的吳敞身上一掃而過,也像是沒瞧見他,又笑嘻嘻地道:“昨日吃完酒手抖,打灑了姐夫御賜的酒,青樾回去一直愧疚難當(dāng),在樹根子下刨了一夜,把七歲那年釀的第一壇酒挖了出來,二十年的陳年杏花釀,權(quán)當(dāng)給姐夫賠罪�!�

    說著,就欲吩咐宮外的內(nèi)侍把酒拿進來。

    朱昱深道:“先放著,待會兒要議事,不宜飲�!庇值�,“你既提前到了,陪朕一起去奉天殿罷�!�

    沈奚應(yīng)好,又笑了笑:“還是姐夫想得周到�!�

    二人自謹(jǐn)身殿往奉天殿而行,一路本無言,走到墀臺轉(zhuǎn)角,卻聽朱昱深忽然道:“朕打算,擢舒聞嵐入內(nèi)閣,把蘇時雨的缺補上,你怎么想?”

    沈奚的眉不著痕跡地一蹙。

    這可稀奇了,罰吳敞跪著,不明擺著他圣心已決么?還要拿來試他?不過這試,也是明擺著的,彼此都心知肚明。

    沈奚似有些為難,片刻,像是十分真心地道:“舒大人官齡雖長,但臥病太久,政績遠(yuǎn)比不上時雨,頂替她的位子有些勉強,當(dāng)然,他也有他的長處,說不定能另建一封功績,左右姐夫要整改,不如也問問柳昀與七卿的意思?兼聽則明嘛�!�

    這不是廢話嗎?

    朱昱深步子一頓,回頭看了沈奚一眼。

    雖是廢話,但,與其說是兩頭不得罪,還不如說坐山觀虎斗。

    朱昱深嘴角動了動,似笑似探究也似早就看清了他那點心思,別開眼,轉(zhuǎn)目看向遠(yuǎn)天,沒頭沒尾地道了句:“春來了�!�

    沈奚循他目光望去,卻像是看得更遠(yuǎn),落在了不能及的,心有牽掛處,于是收了笑,也跟著道:“是,春來了�!痹倌弦恍┑牡胤�,雪就要化了吧。

    蘇晉的馬車行入江西地界的第三日,道旁已開始化雪了。

    這日晨,晨光尚熹微,馬車還未進城,便在一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六角亭旁停下,李煢躍下車轅,掀開簾子道:“蘇公子,到了,小人便送您到此了�!�

    蘇晉的目光落在六角亭內(nèi),里頭有一個身形十分高大粗獷的人,他站在一片陰影處,見了馬車,也似猶疑,好半晌才迎出亭子,認(rèn)出她,眼眶一下就紅了:“蘇大人——”

    竟是覃照林。

    他手里還提了個籠子,里頭的阿福懨懨的,看到蘇晉才緩了些精神。

    等到李煢走了,覃照林才道明自己為何會在江西。

    原來他在青州營里住了半月,至十二月頭,才接到一封自京師來的信,讓他即刻趕往江西地界,接應(yīng)蘇晉。

    覃照林原本狐疑,后來想到江西南昌正是朱南羨的封地,以為這信是他寄的,便馬不停蹄地來了。

    蘇晉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柳昀說,在江西要接應(yīng)她的人,竟是照林。

    覃照林從懷里取出布囊,里頭,她的玉佩與他的匕首都仔細(xì)包得好好的。

    “陛下走時,便只留了這三樣?xùn)|西,俺一日都沒怠慢過�!�

    蘇晉看著雨字佩與九龍匕,淚早就流干了,此刻只覺空茫。

    阿福轉(zhuǎn)著眼珠子滴溜溜地盯著她,似乎終于明白了這樣的空茫源自此生無依的悲惘,自木架上跳了兩下,試圖安慰有似乎是理解地叫喚:“殿下,十三殿下!”

    蘇晉惘然回神,卻是異乎尋常的平淡,只對覃照林道:“走吧�!�

    馬車再往南行,越走越暖,蘇晉掀開車簾,問:“照林,再走百里,就是南昌了吧?”

    “對,反正大人說往南走,俺就琢磨著,都到這了,先去南昌看看�!�

    南昌?也好,他曾在這里就藩。

    其實朱南羨走過的地方很多,真正留下印跡的卻很少,除了就藩的南昌,便只有從軍的西北。

    對了,他還提過,等成親后,要陪她再回蜀中故里。

    蘇晉道:“我們先去南昌,為他守完喪節(jié),便去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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