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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是�!敝礻派铧c頭,“我若想繼位,按理該殺了朱麟。但,一來他只是一名孩童,著實稱不上威脅;二來,青樾太聰慧,我行事要瞞過他實在太難,但若說他此生有什么弱點——沈家,沈婧。是以朱麟活著的意義比死了大,至少可以在最關(guān)鍵的時候牽制青樾。”

    “所以,當初小奚傳你回京復(fù)命,要將你沉湖,是因為看出了你奪位的意圖,你背后的所作所為,是真地想要殺了你,卻被我拿性命阻止,迫不得已,只好相信你是真的癡了?”

    “那十三呢?十三回京為何會病重?明華宮為何會忽然起火?他的死,與你有沒有干系?”

    “是我,拿蘇時雨的性命逼他。他賭不起,因此回來換蘇時雨的命�!�

    “至于明華宮的火�!敝礻派畎察o了片刻,道,“當日十三問我,是不是他死得堂皇一些,理所當然一些,蘇時雨日后便多一分安穩(wěn),彼時我沒在意他這句話。后來想起來,他大約是考慮到倘若他只是病逝,朝中一定異聲不平,有異聲便要鎮(zhèn)壓,而他之一黨,為首便是蘇時雨,是以才一把火把自己與明華宮燒得干干凈凈,來換蘇時雨平安吧�!�

    沈筠聽著聽著,看向朱昱深的目光慢慢變得陌生起來。

    天已大亮,一泓青光斜照入戶。

    雪已止,外頭卻是寂靜的,想來是被她攆出去的宮婢內(nèi)侍跪了一地,不敢出聲。

    “我還有最后一問�!�

    “十四歲那年,我被封縣主,青樾陪我進宮,曾被人追殺,后來若非得十三相救,我二人早命喪黃泉。這樁事,是不是你做的?”

    第211章

    二一一章

    朱昱深移開目光:“這一問,我無法回答。”

    “無法回答是何意?”沈筠簡直覺得可笑,“也就是說,當初我與小奚被追殺,你其實是知情的?”

    朱昱深沉默一會兒,點頭:“是�!�

    沈筠茫然不解地看著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么多年,自己從未認清眼前此人。

    初遇他時尚年幼,少年皇子英俊沉穩(wěn),深邃的眼里像是有亙古不變的日月,她第一眼見到他,就喜歡他。

    那時的沈三妹還不知情為何物,慣看阿爹阿娘恩愛,直覺若十分在意一個人,便該時時與他一起,投其所好,久而久之,等他認得自己,記住自己了,離喜歡上自己也就差不離了。

    沈筠是個直性子,不如沈婧溫婉,沈奚機敏,好在有滿腔曠日持久的熱情。

    自遇到朱昱深,打聽到他乃宮中的四殿下,便去央著沈奚為自己出主意,求一個如是緣法。

    沈奚記恨她天天與自己吵,出的全是餿主意,譬如什么朱昱深每日寅時去北大營,在崇明巷打馬而過,她可以每日丑時起,去崇明巷口候著;又譬如喜歡一個人講究投其所好,你與他比武必是不行了,可以編些劍穗,聊作贈禮。

    沈奚這么說,沈筠真還這么做了。

    可惜寅時的天太暗,她在崇明巷口站了大半年,與朱昱深連個照面都沒打過;劍穗編得太丑,沒一個拿得出手,倒是給十二與十三送了不少。

    若不是有回朱昱深來東宮找十三,她剛好在,十三順道說了句:“這是沈家的三妹�!币膊恢母缫胶螘r才認得她。

    后來朱南羨與她解釋:“我四哥與別的兄弟不一樣,他的母妃是戚貴妃,他生在軍營,長在軍營,大隨立朝后,他天資好,被父皇特允當作將領(lǐng)來養(yǎng),一切法度從軍制,因此宮宴什么的來得很少,每回來,亦是匆匆就走了。”

    沈筠五歲就在戚府學(xué)武,年紀小,學(xué)藝只為糊弄自己,還是自那日起,她才打定主意定要練出些真本事——一來,讓朱昱深對自己刮目相看;二來,朱昱深既被當作將領(lǐng)養(yǎng),日后一定會出征,自己有武藝,剛好可以陪他同去;三來,朱昱深時不時也來戚府,能常在他眼前混眼熟。

    便也只混了個眼熟。

    景元十四年,沈筠被封縣主。

    那年的春來得很早,宮前苑的桃樹剛打了花苞,一個消息便令闔宮上下炸了開鍋——朱昱深的世上英不見了。

    說是落在水里,派侍衛(wèi)在太液湖,瑤水撈了兩日,什么都沒撈著。

    陛下震怒,賞了四殿下五十個板子,險些沒把人打廢了,事后令他禁閉在秋實宮,等閑不得探視。

    沈筠擔心極了,卻只能聽十三說說四哥的近況,一直到三月,她被冊封郡主當日,聽說禁令撤了,才央著沈奚陪自己去看朱昱深。

    沈奚十分不開心,到了宮門口,順手摘了個青桃子,往嘴里一塞:“你自己進去,丟完人就立刻出來,本少爺便不跟在你后面撿臉皮子了�!�

    秋實宮不大,穿過一個桃園就是正宮院堂。

    朱昱深剛自書房里出來,他的臉色是久病方愈的蒼白,渾身上下只著一身單衣,斂去兵戈氣,難得一副清雅樣子。

    見了院中立著的人,愣了愣:“沈三妹?”

    過了一會兒,又輕問,“你怎么會來?”

    什么叫“你怎么會來”?

    她來不應(yīng)該么?她自開年久未見過他,擔心了一整個春,還是好不容易借著被冊封縣主的當口溜過來的。

    沈筠一下子泄了氣,十四歲的姑娘,大而化之如她亦有難能可貴的纖細。

    前一刻在天上,下一刻就墜入九幽之地,覺得這些年自己傾心相付盡付流水,她怎么來了?她就不該來。

    沈筠欠身拜了拜:“哦,沒什么,小奚說睡不著,擔心四哥的傷勢,讓我來幫他看看�!�

    端的一副從容,眉宇里卻寫盡委屈。

    京師沈府的兩姐妹,一個比一個傾城。

    她十四歲,站在一株海棠下,饒是委屈,人也比花嬌。

    暮春的花沾著露水,濕漉漉的,朱昱深看著她,忽然道:“三妹,我要走了�!�

    沈筠扭身要走的骨氣剛拿了個架勢就被掐滅:“去哪里?”

    朱昱深沉默了一下:“北平�!�

    自開朝后,北疆一直戰(zhàn)事不斷,昨日還聽阿爹與小奚說,朱荀戰(zhàn)敗的消息傳來,陛下怒不可遏,若非看在他乃皇后表弟的份上,非賜死他不可。

    沈筠問:“四哥又要出征,這回也隨羅將軍去么?”

    朱昱深搖了搖頭:“我傷已養(yǎng)好,三日后,我會與父皇請命,掛帥出征�!�

    頓了頓,他又道,“父皇早有意讓我就藩北平,恐怕這回出征后,我便會留在那里,自此守在北方,守住大隨邊疆。”

    什么意思?就是說,她以后,在這宮里,在戚府,都看不到他了嗎?

    又想起今早被冊封縣主時,陪著各宮娘娘吃茶,聽她們說宮里閑話,好像提起要將曾府的大小姐許配給就藩北平的皇子。所以,是要許配給四哥?

    沈筠皺著眉,垂下眸。

    她有些生氣,又滿腹委屈,生氣是覺得自己太沒用,他要走了,她一點辦法都沒有,委屈是這么多年了,他連她的心意都不知道,小奚總與她說女子要像二姐一般溫婉矜持才討喜,害得她都不知道該不該與他說,別娶什么曾家大小姐,娶她就好。

    風(fēng)拂過,將海棠花葉吹落數(shù)瓣。

    朱昱深看著她,步去一旁的兵器架子,抽出一把短一些的紅纓槍,遞給她:“送給你�!�

    一瓣海棠花自她睫稍拂落,柔軟溫柔,飄飄蕩蕩委地。

    沈筠抬起頭,訝然地看著他。

    他是坦然,只說:“你從小亦學(xué)武,我知道,在戚府看過你練武,覺得十八般兵器,還是紅纓槍最適合你。”

    朱昱深出征那日,是三日后,雨水連天的谷雨節(jié)。

    沈筠枕著紅纓槍而眠,輾轉(zhuǎn)發(fā)側(cè)了一夜,覺得睜眼是他,閉眼是他,夢里還是他。

    原來這些年的喜歡早已釀成了非君不可,既然這樣,還管什么矜持不矜持?

    天未亮,她策馬直往咸池門,只身擋在三軍,橫握紅纓槍,看向朱昱深,揚起一抹笑,高聲又開心地道:“四哥,你此去出征,三妹來為你送行。三妹等你回來娶我,等多久都沒關(guān)系,你什么時候回來,什么時候娶就好!”

    握著紅纓槍的女子一襲紅衣比春朝還明艷,傾城之光簡直直照人心。

    三軍靜了一瞬,下一刻,發(fā)出驚天的喧囂與吵嚷。

    她似是這才明白過來自己究竟干了什么,目光不再看他,只敢盯著紅纓槍,仿佛這槍上的朱穗,才是唯一能讓她心安的承諾。

    可以用來許下自己的一生。

    朱穗的緋色經(jīng)年灼艷,曾如她予他之情,歷經(jīng)分離,戰(zhàn)亂,病痛,已不曾有過絲毫動搖。

    直到昨日。

    直到——他當著她的面,說出昔日種種因果。

    原來她所珍視的,全是虛妄。

    阿姐是他所害,十三是他所害,他們沈家,被他視為奪位路上的絆腳石,亦被精心算計。

    沈筠倚著殿門,揪住胸前衣襟,仿佛覺得氣悶,沉了幾口氣,才問:“你要我……日后怎么見小奚,怎么跟他交代?”

    她整個人都在微微發(fā)抖,像不愿再見到他,扶著門轉(zhuǎn)身欲走,卻一下跌跪在門畔,膝頭撞在門檻,傳來一陣劇痛,可這樣的痛,哪里趕得上心頭半分?

    淚水一下滾落,肺腑與喉間都一陣刺痛腥甜,令她忍不住扶著脖子干嘔起來。

    她后悔極了。

    該讓小奚把他溺死的,該讓他溺死在湖里的。

    如今十三死了,她生,無顏見小奚,死,無顏見阿姐。

    朱昱深看沈筠如此,垂在身側(cè)的手握緊又松開,想扶她,剛伸出手,卻見她眉心微擰,目色忽然一厲,拾起地上的紅纓槍,往前一送,朝他的胸膛刺去。

    朱昱深愣住,一時竟忘了側(cè)身去避。

    然而紅纓槍在刺入他心房的一瞬間,槍頭竟往上偏離三寸,不自覺地收力,扎入了他的左肩。

    鮮血一下浸染開來。

    沈筠愣怔地看了眼自己不受控,仿佛還記掛著昔日情的的手,像是看到什么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

    她該要殺了他,讓他死的。

    她安靜片刻,忽然用力將紅纓槍從他肩頭拔出,在身前一豎,踩住尾,用力將槍身往一旁的橫木上狠狠一折。

    稠木槍身裂成兩半,朱穗墜在地上,依舊紅得耀目,卻沒了生氣。

    “這些年,是我看錯了你�!�

    “你與我,今生今世,恩斷義絕!”

    沈筠說完這話,一拂衣擺,頭也不回地就朝外殿走去。

    出得謹身殿,朱弈珩不知何時帶著人已到了,侍婢與幾名臣子都在外候著,一見到她,忙不迭跪地參拜:“臣等——拜見皇后娘娘——”

    沈筠步子一頓:“我不是你們的皇后�!�

    她抬目,看向傾頹不堪的明華宮樓,一身紅衣如昨日烈火。

    “你們記住了,我沈筠,今生,只認朱晉安這一個皇帝!”

    第212章

    二一二章

    沈筠走后不久,朱弈珩領(lǐng)著一行侍婢進入謹身殿,瞧見朱昱深肩頭的傷,往一旁掃了眼,內(nèi)侍應(yīng)諾,匆忙退下,不過須臾,便請來太醫(yī)院的院判。

    朱弈珩對朱昱深拜下:“臣弟請陛下安。”

    朱昱深沒應(yīng)聲。

    他整個人很靜,深而默,與素日的譫妄不同,直到收拾內(nèi)殿的宮婢拾起折斷的紅纓槍,才出聲:“別動�!�

    一殿的侍婢俱是一愣,下一刻,全都哆哆嗦嗦地埋首拜下。

    身患癡癥,不識人不記事的新帝忽然說了話。

    常在深宮伺候的人,知道參破秘密的后果是什么。

    所幸朱昱深沒有要將他們“封口”的意思,只補了一句:“拿來給朕�!�

    裂成兩半的紅纓槍,槍|頭只余尺長,握在手里,朱穗便拂過手背。

    不多時,內(nèi)侍吳敞稟報道:“陛下,禮部羅大人與吏部的曾大人聽說陛下受傷,來謹身殿探望陛下了。”又補充,“聽說還有事請奏。”

    朱弈珩代朱昱深答:“宣。”

    羅松堂與曾友諒一同朝朱昱深行了禮,羅松堂率先朝龍榻上覷了一眼,見陛下正閉目躺著任院判包扎傷口,先開口:“十殿下,方才老夫聽說,皇后娘娘今早因先帝賓天,悲痛至極,說……不想做這個皇后了?”

    朱弈珩看他一眼,沒答話。

    羅松堂又道:“可先帝曾留詔說,倘他病逝,年號即月就改,登基大典亦當即月就行,國不可一日無君。眼下年號未立,后位又沒了著落,我禮部與太常寺接下來的儀制連個著手處都找不著,您看是否要去請示兩位太妃,另立中宮之主?”

    也無怪他要當著朱昱深的面問這些話,事關(guān)國祚大統(tǒng),要議必得有皇帝在場,哪怕癡了。

    誰知話音落,整個謹身殿落針可聞,羅松堂覺出一絲異樣,剛要轉(zhuǎn)頭去問曾友諒,半臥在龍榻上的新帝緩緩張開眼,答了一句:“不立中宮之位,朕便不能登基了?”

    羅松堂一下愣住,還在想這話怎么如此耳熟,等到反應(yīng)過來,才與曾友諒一齊噗通往地上一跪,:“回陛下,臣、臣唐突,臣不是這個意思�!�

    天大的秘密攤開來擺在眼前,一個字都不敢多言。

    傷口已包扎好了,朱昱深掀開被衾,一旁的內(nèi)侍為他將龍袍批上:“年號今日擬定,后位仍立沈氏�!�

    羅松堂有些琢磨不透朱昱深的意思,想問,又不敢問太細得罪他,只得道:“是,那老臣將皇后娘娘請回宮?”

    朱昱深仍語焉不詳:“不必,隨她吧�!�

    然后看向曾友諒:“曾尚書何事要奏?”

    “回陛下,是這樣,新帝登基,要大赦天下,以及升任一批有政績的官員,以彰仁德。赦天下一事已由刑部與禮部辦了,只待開年宣旨。及要升任的官員,吏部也已擬好名錄,交與都察院趙大人核查,然而,畢竟是新朝,這批升任的官員內(nèi),該有一到兩人位至高品,這一二人的人選,臣有些拿不定�!�

    所謂的高品,還非三品二品這么簡單,縱觀先頭兩朝,景元年間的謝煦與孟良,晉安年間的蘇晉與沈奚,無不位極人臣。

    這些人都是陪著皇帝一路走來的功臣,因此,按說到了朱昱深為帝,第一該升任的是柳昀,可他已乃攝政兼首輔,再往上升除非封王。

    雖然宮里還真有人揣測柳氏要出一名異姓王。

    “朕聽聞,青樾已在回宮的路上了?”片刻,朱昱深道。

    曾友諒狐疑,不明陛下為何提沈奚。

    沈青樾一直是東宮黨,朱憫達倒臺又扶朱南羨上位,陛下不將他梟首已算寬宏仁德了。

    “回陛下,是,沈大人赴武昌后,為筑堤一事宵衣旰食,入秋前,已將當?shù)貫?zāi)民安置妥當,也召集了工匠,于十一月開始重筑堤壩。先前他來信說,要等開了春才返回京里,后不知怎么,至這個月初,忽然將筑堤的后續(xù)事宜交給了翟御史,馬不停蹄地往京里趕。臣等去信他也沒回音,只聽沿途幾個驛站的人說,沈大人是星月兼程,大約年關(guān)節(jié)左右就能到應(yīng)天府�!�

    朱昱深道:“升遷當看政績,晉安年間,除柳昀外,為朝政殫精竭慮者有三人,龔荃,蘇時雨,沈青樾。龔荃已封爵,蘇時雨罪名在身,按下不表,青樾自升任戶部尚書,內(nèi)閣一品輔臣,為西北,北疆,東海,三方戰(zhàn)場募集軍餉錢糧、戰(zhàn)馬,解決湖廣水患廣西旱災(zāi),安撫災(zāi)民,而今又統(tǒng)籌安排重筑堤壩,令揚子江一帶汛情得以緩解,國之棟梁之才,不可不行封賞�!�

    “他既已是一品輔臣,待他回來,再賜,一品公爵位,晉封沈國公。”

    羅松堂與曾友諒從謹身殿退出來,一路無言。

    直到繞開奉天殿,下了墀臺,出了正午門,羅松堂才憋不住問了句:“老曾,你說陛下他這是個什么意思?”

    曾友諒郁郁道:“我哪知道,我當時還納悶,以為陛下提沈青樾是要找個由頭治他的罪,哪里知是要行封賞的。”

    羅松堂四下看了一眼,小聲道:“會不會是嫌柳昀權(quán)勢大,所以——”

    曾友諒扁著嘴搖搖頭:“我看不像,陛下若真要扶人來對付柳昀,扶誰也不會扶沈青樾。沈青樾那個脾氣,肯不肯受這一品國公的封賞還有個論頭,保不齊跟他兩個阿姐一樣,士可殺不可辱,追著先帝一同去了呢�!�

    “也是。”羅松堂點頭,“青樾這一點與時雨像,前天你是沒看到,時雨聽說先帝賓天,險些,唉——”

    說到這里,徑自一嘆,自行住了口,一來是想起蘇晉,沒由來心酸,二來,曾友諒與蘇時雨有齟齬,與他提她,博不來幾分共情。

    誰知曾友諒竟也跟著嘆了一聲,點頭道:“蘇時雨的確是可惜了�!�

    倒也無怪。

    自朱沢微去世,曾友諒就夾著尾巴做人,還好朝中各官職出缺,吏部尚書又是個緊要職務(wù),除了他,無人有這個資歷做好。

    憑白撿了幾年性命,與蘇晉共事,她后來官壓他一頭,卻沒因昔日齟齬與他多計較,也不知是沒這個功夫還是真的心胸廣博,他也沒問,久而久之,看她行事磊落,手段凌厲,漸漸便生出些敬重之意。

    二人站在雪地里說了半晌話,快至六部,不遠處兩名小吏迎來,都是禮部的,呈上一封御帖,拜道:“二位尚書大人,今早柳大人已將年號擬定了,特命人送來各部。”

    曾友諒羅松堂對看一眼,拿了御帖來看。

    御帖上正是柳朝明的筆跡,只書兩個字,永濟。

    羅松堂與曾友諒十分詫異。

    按說擬年號是大事,當由翰林與禮部擬好些個供陛下?lián)襁x,擬時七卿與內(nèi)閣都當在場。

    今年情況特殊,陛下“譫妄”,是以禮部去問了攝政大人的意思,誰知柳昀敷衍,竟只寫了這么一個,然而奇的是,也就這么一個年號,還呈給朱昱深看了,朱昱深還特地拿朱筆,在“永濟”二字上圈了一圈。

    也不知這君臣二人在想什么。

    曾友諒抬頭:“就定了?不再議了?”

    小吏點頭:“是,流照閣傳話說,定了,自今日起,就是永濟年,咱們的陛下,便是永濟皇帝了�!�

    羅松堂仍不信,晉安帝擬年號已堪稱草率,永濟帝擬個年號,竟沒他禮部的事了。

    “柳大人呢?”

    小吏道:“回羅大人,攝政大人今早在都察院,之后擬好年號去尋了陛下,方才大約是回流照閣了,但——”他頓了頓,“還是那個規(guī)矩,這一月,任何人都不得去流照閣打擾大人�!�

    這是明華宮起火隔日,流照閣立下的規(guī)矩,想來倒也沒什么,先帝去世,眾臣各有祭拜法,柳昀貴為攝政,當作表率,每日花三五個時辰為先帝進香誦經(jīng)一月也是應(yīng)當?shù)摹?br />
    當初宮里的人不是還傳言說,柳氏一門最講究一個忠字,當初攝政大人的父親進京,因柳昀上值時分趕回府邸,還罰其在太|祖皇帝的牌位前跪了兩個時辰么。

    流照閣的正堂內(nèi)的確有裊裊檀香氣。

    案臺旁設(shè)了佛案,先帝謚號未定,還寫著“晉安”二字,然而,傳言該為先帝誦經(jīng)的柳朝明立在窗前,像是在等什么。

    黃昏將至,窗外微雪不止。

    須臾,一名藥官自后堂而來,對著柳朝明的背影合袖一揖:“大人,那一位方才醒了�!�

    柳朝明的目光無波瀾。

    “還說不出來話,應(yīng)是起火的時候,吸進太多煙子,太醫(yī)院的李掌院已為他看過,說是傷了肺腑。手臂上的傷倒是無礙,養(yǎng)養(yǎng)就好了�!�

    柳朝明“嗯”了一聲。

    “那一位雖暫說不出來話,但醒來時,人像有半刻清醒,張了嘴,看口型,像是說想離開,又像說了一個‘雨’字�!�

    “他說想去哪里了么?”柳朝明問。

    藥官搖了搖頭:“沒有,太虛弱,一下又睡過去了。李掌院把了脈,說脈象很不好,尋常人肺腑傷成這樣,怕是活不成,還好這位自幼習(xí)武,身子骨結(jié)識,可惜棄了生念,也不知往后能不能救活,還拖下官來為大人帶句話,掌院使他只能盡力施救,若救不了,請攝政大人莫怪。”

    第213章

    二一三章

    微雪蒼茫,藥官稟完事,無聲退下了。

    暮靄被夜色侵染,不多時,院門發(fā)出“吱嘎”一聲,言脩推門而入,乍一進公堂,直覺滿室清冷,拿鉗子撥了撥炭盆,才解下絨氅,對柳朝明一揖:“大人�!�

    他是從言鼎堂過來的,永濟年間官員升遷,錢月牽要去刑部,空出來的三品左副都御史的職務(wù),便由言脩頂上。

    “名錄擬定了?”柳朝明問。

    言脩點頭:“曾尚書今早去請示過陛下,已定了。四品以上的,除了錢大人調(diào)任刑部尚書,下官與翟迪升任副都御史,原翰林學(xué)士舒聞嵐舒大人轉(zhuǎn)去禮部任右侍郎,陛下還親令晉封沈大人爵位,賜一品沈國公銜。及蘇大人被定罪后,空出來的一品次輔人選還有待斟酌,曾尚書說,陛下的意思,像是想整改內(nèi)閣,但具體明細要等沈大人回來才議了。”

    柳朝明點了一下頭:“讓趙衍盡早將名錄送來。”

    “是,趙大人那里已傳過話了,說會趕在今晚核實完畢�!毖悦懧灶D了頓,看了柳朝明一眼,“大人,下官議完事,過來的路上,繞去刑部牢里看了看�!�

    柳朝明正自書案前翻開一份卷宗,半晌,才“嗯”了一聲。

    “蘇大人昨日夜里不知想起什么,又鬧過一回,腿上的傷又裂開,留了不少血。方醫(yī)正細心,撥了兩名穿著內(nèi)侍裝的小宮婢過去伺候。聽說今早人已靜下來了,喂藥是吃的,可惜風(fēng)寒未愈,加之傷慟過度,總是吃一半吐一半。神智還有點不清醒,但凡開口,就說些胡話,下官去時,還聽她問方醫(yī)正,她身邊的人是不是都死了,問她什么時候行刑。”

    柳朝明的目光凝在卷宗一處,過了一會兒,問:“方徐怎么說?”

    “方醫(yī)正說,蘇大人的風(fēng)寒其實不嚴重,病也是病在心里,陛下賓天,京師對她而言已是傷心地,關(guān)在刑部牢里恐怕是養(yǎng)不好了,最好能去別處,還為蘇大人求情,問陛下與柳大人能否看在蘇大人這些年于社稷有功的份上,免了她的死罪�!�

    言脩說到這里,見柳朝明不語,撩了袍,徑自跪下身去,磕了一個頭。

    “大人,下官跟了您這么多年,曉得在此局之中,有時候悲憫才是最殘忍。但,大人既甘冒風(fēng)險,瞞著陛下愿救下那一位的性命,何不也予蘇大人一條生路?”

    “你以為——”柳朝明卻道,“本官救下先帝的事,陛下不知道么?”

    言脩驀地抬頭,朱昱深竟知情?可依他的性情,怎么會允許朱南羨活在這世上?

    “大人的意思——”

    柳朝明搖了搖頭,截斷他的話:“傳令去刑部,明日一早,將蘇時雨帶來紫極殿聽審吧�!�

    永濟元年的十二月,狂莽幾場風(fēng)雪后,宮樓淹在一片素白里。

    蘇晉被人從刑部帶進宮,險些叫這光亮的雪色刺了目。

    她已百日不見天光,刑部大牢暗無天日,充斥著腐朽的尸味。每日都有人被帶走,那些她曾熟悉的,親近的人,一個一個被處死。

    一朝江山易主,青史成書。

    身上的囚袍略顯寬大,凜冽的風(fēng)自袖口灌進來。

    蘇晉抬眼望向?qū)m樓深處,那是朱南羨被囚禁的地方。昔日繁極一時的明華宮如今傾頹不堪,好似一個韶光颯颯的帝王轉(zhuǎn)瞬便到了朽暮之年。

    明華宮走水——看來三日前的傳言是真的。

    內(nèi)侍吳敞推開紫極殿門,扯長的音線唱道:“罪臣蘇晉帶到——”

    殿上的人驀然回過身來,一身玄衣冠冕,襯出他眉眼間凌厲,森冷的殺伐之氣。

    這才是真正的柳朝明。蘇晉覺得好笑,嘆自己初見他時,還在想世間有此君子如玉,亙古未見。

    如今又當怎么稱呼他呢?首輔大人?攝政王?不,他扶持了一個癡人做皇帝,如今,他才是這天下真正的君王。

    殿上的龍涎香沾了雪意,凝成霧氣,叫柳朝明看不清殿下跪著的人。

    “過來些。”沉默片刻,他吩咐道。

    蘇晉沒有動。兩名侍衛(wèi)上前,將她拖行數(shù)步,地上劃出兩道驚心的血痕。

    隔得近了,蘇晉便抬起頭,啞聲問道:“明華宮的火,是你放的?”

    他沒有作聲,蘇晉又道:“你要燒死他�!�

    柳朝明這才看見她唇畔悲切的笑意。曾幾何時,那個才名驚絕天下的蘇尚書從來榮辱不驚,寡情薄義,竟也會為一人悲徹至絕望么。

    柳朝明心頭微震,卻咂不出其中滋味。良久,他才道:“你作亂犯上,勾結(jié)前朝亂黨,且身為女子,卻假作男子入仕,欺君罔上,罪大惡極,即日流放寧州,永生不得返�!�

    蘇晉又笑了笑:“不賜我死么?”

    這一生荒腔走板行到末路,不如隨逝者而去。

    囚車等在午門之外,她戴上鐐銬,每走一步,鋃鐺之聲驚響天地。

    柳朝明看著蘇晉單薄的背影,忽然想起初見她的樣子,是景元二十三年的暮春,風(fēng)雨連天,她隔著雨簾子朝他打揖,雖是一身素衣落拓,一雙明眸卻如春陽秀麗。

    那時柳朝明便覺得她與自己像,一樣的清明自持,一樣的洞若觀火。

    他只恨不能將她扼死在仕途伊始,只因幾分探究幾分動容,任由她長成參天大樹,任她與自己分道而馳。

    如今她既斷了生念,是再也不能夠原諒他了。

    “蘇晉�!绷鞯溃懊魅A宮的火,是先皇自己放的�!�

    蘇晉背影一滯。

    柳朝明淡淡道:“他還是這么蠢,兩年前,他拼了命搶來這個皇帝,以為能救你,而今他一把火燒了自己,拱手讓出這個江山,以為能換你的命�!�

    蘇晉沒有回頭,良久,她啞聲問:“為什么,要告訴我?”

    “你不是問,為何不賜你死么?”柳朝明道,“如朱南羨所愿�!�

    囚車碾過雪道,很快便沒了蹤跡。

    天地又落起雪,雪粒子落了柳朝明滿肩,融入氅衣,可他長久立于雪中,仿佛感覺不到寒冷。

    吳敞為柳朝明撐起傘,嘆了一聲:“大人這又是何必?”他見慣宮中生死人情,曉得這漩渦中人,不可心軟半分,因為退一步便萬劫不復(fù)。

    “尚書大人本已了卻生念,大人那般告訴她,怕是要令她置之死地而后生了。蘇大人在朝野勢力盤根錯節(jié),詔書上的罪名,又非‘女扮男裝,欺君罔上’的死罪,只不過是對安南行商案的包庇隱瞞,大人既要容她命,又想斷她的志,豈知不是枉顧兩端?

    “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當今圣上又是假作癡傻,若有朝一日,她得以返京,與大人之間,怕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他們相識五載,連殿上的帝王亦如走馬燈一般換了三輪,生死又何妨呢。

    “若她還能回來�!绷餍α诵Γ拔艺J了�!�

    第214章

    二一四章

    囚車出了應(yīng)天府,直行往南。因是寒冬,一路走得不快,天色一暗便在驛站落腳,隔日要等日頭徹底亮了才起行。

    沿途又遇風(fēng)雪,在寧國府一帶停了七日,入了徽州地界,官差便卸了蘇晉的鐐銬,囚車也換成馬車,至夜里,還奉上了幾身干凈的衣裳。

    蘇晉沒問原因,接過衣裳,徑自命人打水沐浴。

    人真是奇怪,半月前,她還一心求死,覺得自己這輩子都過不去這道坎,自離開隨宮,想到這條命是朱南羨換來的,便分外愛惜起自己來,成日定時吃藥,休憩,進食,不日風(fēng)寒祛了,連手腳的傷也跟著漸漸好轉(zhuǎn)。

    只是人還不甚清醒,坐在囚車里,看著明晃晃的天光,恍惚還以為是**歲那年,躲在骨碌碌的牛車里,又以為是十六七那年,從死人堆里爬出來,晁清把她背上馬車,帶她離開京師。

    隔日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有人來叩門,稱的居然是一句“蘇公子”。

    蘇晉將門拉開,官差不知何時已撤了,門前這位是張生面孔,打了個揖道:“小人姓李,單字一個煢,接下來會護送公子去江西,早膳已備好了,公子下來請用吧。”

    徽州是南來北往的交界,近年關(guān),驛站里多的是歇腳的商販,李煢雖挑了個清凈處,仍避不開吵吵嚷嚷。

    李煢一邊為蘇晉布菜,一邊道:“小人護送公子去江西后,便不再跟著了。上頭那位早有交代,說江西自有人接應(yīng)公子,小的只管將要緊的事物交給公子自行保管就好�!�

    所謂要緊的事物,不外乎就是她的定罪文書,文牒,戶籍與名牌。

    蘇晉原想問一問接應(yīng)自己的人是誰,可一想到李煢提到的“上頭那位”,又放棄了。那一位她知道,辦事滴水不漏,不想讓她知道的,一個字都問不出。

    早膳是一碗清粥,兩個饅頭,蘇晉剛用到一半,驛站又傳來嘈雜聲,原是幾個當官的進來歇腳,驛丞忙著張羅。

    李煢看了眼他們的袍服紋樣,最高的才七品,想來都沒見過蘇晉,于是也不避,盡管自己吃自己的。

    “喲,這幾位官爺�!斌A丞倒是個熱情好客,一見他們就招呼開了,“您幾位不是述完職,剛從京師出來,怎么,這是遇著什么事,哪位大人又將你們召回京師了?”

    “還能有什么事?”一個長吏答道,朝天拱了拱手,“陛下登基,地方上要進京朝賀,各州府都要派一二人,我們正趕著回京覲見陛下呢�!�

    原來是入秋時回京述完職,因朱昱深登基,又中途折返的地方官。

    “竟是這等天大的好事�!斌A丞為他幾人斟茶,“尋常人一輩子都莫想見天子一面,幾位官爺這是有福了!”

    長吏失笑道:“你當天子是這么輕易就能見的?朝賀時,陛下坐在奉天殿里,像咱們這樣的,”他抬手指了指自己,“只能跪在正午門外頭。正午門知道不?往里走還有奉天門,奉天門過了是墀臺,然后才是奉天殿。仰脖子抬頭,能看到個門樓就不錯了。”

    另一桌亦有半路折返回京的官員,聽了這話,附和道:“正是了。且莫說陛下,單提朝廷里的大人,”他亦朝天拱了拱手,“不才先頭那回進京得早,去戶部交黃冊,亦只有幸見了沈大人一面,已當是三世修來的福氣。”

    “閣下提的沈大人,可是被晉封了一品國公的沈奚沈大人?”

    “如今朝野里,還有哪個沈大人名頭響得過這一位?”官員答,“雖只看了一眼,簡直滿室生輝�!庇盅a充,“不過那是蘇大人剛出使安南返京時候的事了,當時聽戶部的人說,內(nèi)閣里,不單沈大人風(fēng)姿驚人,柳大人,蘇大人,也是一等一如玉的人品,可惜……”

    “可惜”后頭的話沒說出來,官家驛站里歇腳的官吏很多,堂堂一品輔臣,刑部尚書因包庇行商案被流放的事早在朝野與地方傳開了。

    倒是有個不怕避諱的嘆了句:“要我說,蘇大人也是冤。這兩年出使安南,平定南方禍亂,按說是大功勞一樁了,行商案的線頭還是他找出來的,后來查到自己人身上,瞞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又沒說不治罪了,誰曉得被牽連,居然要流放。幾年前陜西貪墨的案子,戶部的錢尚書實打?qū)嵉胤噶税�,也才是個流放�!�

    “你說蘇大人是冤的,他就是冤的了?”一人嗤道。

    “難道不是?當年山西修行宮,三王爺搜刮民脂民膏,若非蘇大人冒死彈劾,那里的百姓至今還水深火熱呢。這樣的人品,如何會犯下重罪?”

    嗤笑的那人道:“朝廷里的案子,尤其是牽扯到這種大官的,里頭彎彎繞繞鬧不清,人命都是輕賤的,人品才值幾個錢?不過你說得也對,蘇大人這事,流放不至于,要我說,這事兩個可能,一,蘇大人切切實實是清白的,八成是得罪了誰,被冤枉了;二,蘇大人真正的罪名,比所謂‘包庇隱瞞’嚴重得多,殺頭誅九族都不為過,但是嘛,被遮過去了,要不怎么什么都不判,判個流放呢?死、流、徒、鞭、杖,唯有流放能將人送得遠遠的。”

    一眾人等聽他說話,猶如在聽天書,往細里琢磨,什么叫“蘇大人得罪了誰”?蘇大人這樣的一品輔臣,敢得罪她的天底下都沒幾個,她能得罪的,除了攝政大人,只有當今的永濟皇帝了。

    驛站內(nèi)一時無人敢搭腔,怕說話稍不注意,就是犯上不敬的重罪。

    片刻,才有一人將話題又引回沈奚身上:“這位仁兄既見過沈大人,可聽說近日沈府的事了?”

    京師沈府如今是天下最稀奇的府邸,樁樁樣樣都是大事,也不知他提的是哪一樁。

    有一人試探地問道:“可是沈大人被晉封國公爺?”

    “這誰不知?”另一人打斷,“我猜是五日前,陛下的登基大典上,冊封沈氏為后,可對?”

    那人點頭應(yīng)道:“差不多了,只是,登基大典上,冊封沈氏為后時,沈氏并不在場,你們可曉得?”

    驛站靜下來,曉得的都不作聲,不曉得的都面面相覷。

    “不僅沈氏不在,京師沈府,也沒有一人到場�!弊畛跄敲L吏道,“這事我聽說了,宮里好像也沒有要將此事瞞著的意思,想想也無怪,國公爺還在回京的路上,皇后娘娘聽說是病了,老沈大人之前不是被流放了么,說是身子骨不行,受不得寒,還沒入秋就被沈大人送去南面養(yǎng)病了�!�

    “老沈大人在養(yǎng)病不假,國公爺在回京途中也不假。但皇后娘娘這事——”那人說著,將聲音壓低些許,“聽說并不是病了,而是不肯受皇后封銜,一人搬去了皇陵住著�!�

    “搬去皇陵,這是何意?”眾人驚道,又問,“天家的事,你怎么會曉得?”

    “不才有個舊友,而今在忠孝衛(wèi)當值�!敝倚⑿l(wèi),即守衛(wèi)皇陵的親軍衛(wèi),“他與我說,皇后娘娘與晉安帝一起長大,情同姐弟,而今晉安帝賓天不足月,天家雖請了原十二王爺,鎮(zhèn)南王的世子為他守孝,到底關(guān)系遠了,身份也低了些。晉安帝無后無妃,無子無女,皇后娘娘顧念他此去孤單,是以親自為他守陵,還說要守大半年,等大出殯了,再守七七四十九天�!�

    一眾人瞠目結(jié)舌。

    皇后的身份是尊崇,可為先帝守陵,怎么都不大合適。然而,這是天家的家事,他們都不敢妄作議論,其中一名縣官提醒道:“這位仁兄,這事您與我等說說便罷了,等上了京,切莫再提,當心惹禍上身�!�

    豈知那人笑了一聲,拱手朝天一拜:“實不相瞞,在下軍籍出身,曾在西北當過兵,平生最敬重晉安皇帝,御駕親征,守住西北,實乃英雄人物,只可惜福薄,英年早逝,是以在下此去,并非進京朝賀,而是辭官,待日后回鄉(xiāng),亦會效仿皇后娘娘,為晉安帝守孝三年。”

    蘇晉聽到這里,喉間一澀,直覺連清粥都難以下咽,半晌,擱下筷子,道:“走吧�!�

    李煢點了點頭,招呼驛丞把馬車趕來。

    蘇晉起身,隨李煢離開驛站,路過眾人,一行官吏都默了默,目光不自主被眼前人的氣度吸引,原想上前搭話,但看她一臉生人勿進,全全作罷。

    目送她上了馬車,行至天野蒼茫處了,才收回心神,接著方才的話頭,道:“皇后娘娘如此,也不怕觸怒陛下嗎?”

    “所以啊,有人猜,陛下與娘娘早生嫌隙,晉沈大人國公爵位,也是捧殺之意。”畢竟是晉安朝的頭號重臣。

    那人說著,嘆了一聲:“不過也說不清,聽說沈大人也就這兩日回宮了,且看陛下的意思吧。”

    也不知是否是蘇晉離開時,一身疏離與清寂久散不去,引得眾人說話的興頭都闌珊起來,再言幾句,竟各自靜了下來,匆匆吃完茶,用完膳,蹬上馬車,各自趕路。

    城郊驛站,蒼野茫茫,有人向南,有人向北,有人往,有人歸,或更有甚者,有人不知此去何方,有人一路疾往卻不是往故鄉(xiāng),臥在馬車里,俯在馬背上,星月兼程趕了近一月的路,痛心疾首過,悔不當初過,擔心過亦悲傷過,而今冷靜下來,只為求一個解。

    沈奚回到京師當日,正是年三十,各院各寺均以停值,又因晉安皇帝新喪,永濟帝雖已登基,宮中亦不能大擺宴慶。一干朝臣隨朱昱深祭完天,原該各自回府了,聽說今日沈國公回宮,竟規(guī)規(guī)矩矩地一個沒走。

    而今沈奚的頭銜,戶部尚書,內(nèi)閣一品輔臣,一品國公,正兒八經(jīng)的當朝國舅。

    朝廷里不少人說,這樣的出生,真是羨慕都羨慕不來——皇家還有個更迭呢,也就沈府,簡直常年尊榮不衰。

    可不是?

    先頭一個阿姐是太子妃,后來晉安帝與他堪比親兄弟,而今又改朝,另一個阿姐又當上皇后了。

    隨宮承天門左右洞開,門外,沈奚一人獨立于馬上,眉宇清泠如霜雪。

    相迎的大臣,為首的是禮部羅松堂,舒聞嵐,與鄒歷仁。

    三人以羅松堂為首,上前來,領(lǐng)著群臣拜道:“下官等,恭賀沈大人晉封一品沈國公�!�

    沈奚不言不語地下了馬,步到羅松堂面前,與這位年邁的大臣回了個禮:“羅大人。”

    然后移目看向舒聞嵐,又看了眼他手里托盤上的國公朝服,玉扣,與冠冕,忽然一揚手打翻。

    袍服撲散在地上,玉扣墜地,發(fā)出一聲清泠脆響,裂成兩半。

    沈奚一雙桃花眼里如有寒霜:“朱昱深呢?本官要見他。”

    第215章

    二一五章

    永濟皇帝的名諱,哪能這么隨意喚的?

    群臣聞言,面面相覷,一時又重新拜下,倒像是在替沈奚賠罪。

    兩名御史不得已,上前提點道:“國公爺,陛下貴為天子,乃是我等君上,直呼其名實為犯上不敬之罪,國公爺雖乃皇親,與陛下仍有君臣之分,望日后謹言慎行,切莫再犯。”

    沈奚笑了一聲,涼涼地道:“他是哪門子的陛下?”

    一而再再而三出言不遜,若是私下里便罷了,當著這么多朝臣,都察院不能不責(zé)罰。

    兩名御史對看一眼,其中一人折回后方,對今日管風(fēng)紀的副都御史言脩小聲稟報了幾句。言脩遲疑了片刻,隔著人群,遠望了沈奚一眼,然后點了一下頭。

    御史再回來時,身后跟著兩名親軍衛(wèi),作勢就要拿人:“國公爺,得罪了�!�

    正這時,一名身穿護心鎧,腰別金錯刀的侍衛(wèi)走來,對著沈奚一揖:“沈大人,陛下傳您去謹身殿見駕�!�

    此人正是朱昱深的貼身侍衛(wèi)闕無。

    說完這話,又對群臣中的幾人道:“也請禮部羅尚書,舒侍郎,吏部曾尚書,任侍郎,工部劉尚書,刑部錢尚書,與兵部陳侍郎。”

    眾人一時狐疑,不知陛下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只有沈奚渾不在意,一拂袖,率先一步踏上軒轅臺。

    謹身殿內(nèi),除了朱昱深先頭傳的幾位,朱弈珩也等在里頭了。

    沈奚一進殿就失笑出聲:“今冬這場雪可真是稀奇了,一灑下來,十殿下一身傷養(yǎng)好了不說,舒侍郎纏綿病榻十余年也不畏寒了,連帶著姐夫的癡癥亦不藥而愈,不知道的,還以為下的不是雪,而是什么靈丹妙藥呢。”

    這是在御前見駕,豈有稱“姐夫”的道理?

    吳敞忍不住上前提點:“沈大人,您剛回來了,有些犯糊涂,這一位乃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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