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白子四周是密不透風(fēng)的黑子,但唯一能將它吞沒的,卻是另一枚叫作“蘇時雨”的白子。
如何將這枚白子變作黑子呢?
柳朝明深思半刻,對言脩道:“把安南行商案的卷宗拿來,令錢月牽來見本官�!�
月末朔風(fēng)北來,日子一日冷似一日,每日醒來都能見著葉稍檐頭凝著初霜,晶瑩的,蕭瑟的,人人都說今年霜露來得早,想必很快就要落雪。
卻遲遲不見雪,至九月,反倒先來了幾場寒雨。
一下雨就是透骨的冷,吳寂枝從刑部趕往流照閣的路上,攏了攏氅衣,直到推開公堂的門,一股熱氣撲來,才慰了這渾身上下的寒——蘇晉是女子,較之這滿朝文武畏寒一些,剛到九月,公堂里已經(jīng)燒起銀炭。
她以手支頤,正閉目養(yǎng)神,聽到吳寂枝進(jìn)屋也沒睜眼,只問了句:“招了么?”
“還沒�!眳羌胖τ行╇y以啟齒,“以按吩咐換藤鞭了,但十殿下就是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
朱弈珩到底是王爺,在朱南羨回宮前,即便蘇晉要行刑訊,也不敢行得狠了,左右不能少胳膊斷腿,是以只能用鞭子。
沒成想朱弈珩看著不溫不火,臨到這時了,練就一身硬骨頭,無論你軟硬皆施,威逼利誘,酷刑伺候,除了笑,只有四個字,“毫不知情”。
蘇晉沒奈何,昨日命刑部換了一種特制的藤鞭,鞭上結(jié)著十分細(xì)小的鐵鉤,一鞭子下去,還沒見痕,血粘連著細(xì)肉就出來了。
“十殿下知道大人必不能要了他的命,就抓牢這一點拿捏大人呢�!�
蘇晉聽了這話,笑了一聲:“隨他拿捏,以為本官沒了他,還查不出來了是么?”
吳寂枝這才注意到蘇晉的案頭有一封攤開的密函,她像是已看了,雖閉著眼,眉宇中卻有一絲疲態(tài)。
密函上說,邛州一名茶商家業(yè)不大,但十余年間,有數(shù)回以販茶的名義轉(zhuǎn)移過千萬兩白銀,因戶部黃冊沒記錄,這一查猶如大海撈針,能這么快就找到線索,已堪稱運氣極佳了。
可惜,然這茶商早已去世,家中人也不知所蹤。
吳寂枝問:“大人可要派人去邛州追查?”
“不必了�!碧K晉道,她睜開眼,順手拿過一張大隨北疆圖,指著邛州的位子,“我有一個不大好的揣測�!�
邛州位于北疆與西北之間,面上看沒什么,可移目往上,就可見三個與大隨接壤的鄰國,由西到東,分是赤力,達(dá)丹(注),與北涼。
其中,涼是前朝涼國與達(dá)丹舊部所建,赤力位于西面,而達(dá)丹所居的大片草原,分成不同部落,各部都有自己的王,合稱達(dá)丹。
“戶部的尹郎中帶著幾個人幫我算了筆賬,萬萬兩白銀,從安南分?jǐn)?shù)次流入大隨,即便再縝密,只要還在大隨境內(nèi),就很難查不到�!�
“大人的意思是,這萬萬兩白銀,再流入大隨后,又流出去了?”
蘇晉“嗯”了一聲:“既在邛州出現(xiàn),應(yīng)該往北走了,赤力與北涼和我們互有交戰(zhàn)�!彼闹讣庠诒庇驁D上直滑而上,然后點了點,“查查這個達(dá)丹�!�
查達(dá)丹不過三個字,說起來很簡單,怎么查,如何查,卻是個難題。
部落太多,彼此之間合縱連橫,從哪里入手,入手以后怎么往下走,都得仔細(xì)思慮。
蘇晉只管吩咐,只管問結(jié)果,難題落不到她身上,頭疼的是下面的人。
吳寂枝將密函收好,想著事不宜遲,打算去找兵部的人一起商量,剛退出去沒多久,又回來:“蘇大人,文遠(yuǎn)侯過來了。”
蘇晉一愣,齊帛遠(yuǎn)性情清寡,遠(yuǎn)避朝堂,雖與謝煦是至交,除了她彈劾朱稽佑的那回相助過一次,這些年倒未與她有太多來往,即便有,也是點到為止。
到底是世交長輩,蘇晉屏退了吳寂枝,理了理衣衫,迎出公堂,十分有禮地一拜:“侯爺有事命人吩咐晚輩一聲便是,何必親自來這一趟?”
齊帛遠(yuǎn)的須發(fā)已全然白了,清癯的面頰有歲月痕跡,但那份沉淀進(jìn)骨子里的書生風(fēng)骨依舊不改。
他淡笑了笑:“老夫是來辭行的。七月時,胥之來京,邀老夫去杭州柳府小住,老夫應(yīng)了。此一去不知何時歸,京師故人無幾,因此特進(jìn)宮來與你和柳昀辭行,望你日后一切安好�!�
蘇晉道:“侯爺與柳老先生是至交,若能去杭州柳府住上數(shù)月乃或一年,彼此作伴,這是好事。還望侯爺回京時,與時雨來信一封,時雨也好盡晚輩之道,去城外接您。”
齊帛遠(yuǎn)并沒有久留的意思,在她公堂里吃了一盞茶,便起身告辭。
但告辭也不是往別處去,而是往流照閣的正院尋柳朝明。
蘇晉自是相陪,一路穿廊過徑,又聽得他道:“胥之七月來京,曾到老夫府上小住,這么多年了,他還是刻板,提了好幾回柳昀的玉玦,一提就氣,一氣就不愿回府見柳昀。聽說他后來還特地見了你,只盼沒有為難你才好。”
蘇晉耳根子一跳:“柳大人的玉玦?”
齊帛遠(yuǎn)“嗯”了一聲,語氣清清淡淡的,卻帶著一絲意外:“當(dāng)年柳昀離開柳府,才十一歲,帶走了一枚玉玦,那是他母親留給他唯一的遺物,也是他最珍貴的事物�!彼f著,一笑,“怎么,柳昀沒與你提過?老夫還道他這些年與你走得近,你知道這事呢。”
蘇晉道:“侯爺說笑了,柳大人慣不愛提自己的事,晚輩與他走得近,也只是言及公務(wù)居多�!�
齊帛遠(yuǎn)點頭:“嗯,他是這樣的性子�!�
蘇晉原不想再問,可所謂的柳府玉玦,她也是有一枚的,還是柳胥之親手相贈。
那句“唯一的遺物”,“最珍貴的事物”,如同一張織錦圖上忽然繡偏的針腳,容不得她忽視。
“敢問侯爺,柳大人的玉玦,原本可是一雙的?”
“不該說一雙,而是一對�!饼R帛遠(yuǎn)道,“胥之這個人刻板,成親時,連聘禮也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也就這么一對玉玦,是他刻意選了好玉,尋匠工做了一對,贈了一枚給柳昀母親,難得的人間煙火與清歡,后來還打算傳承下去,給柳昀,再給兒孫�!�
蘇晉聽了這話,一陣心驚,腦中恍恍惚浮起一個念頭——原來柳胥之那枚玉玦,不是贈謝相之后,而是想贈柳昀之妻?
可她早已將自己許給了朱南羨,怎么能受?
不管這個念頭是真的亦或只是出于揣測,它既在她心中生根,那玉玦她是一刻也不能留了。
齊帛遠(yuǎn)看蘇晉頓在原地,喚了聲:“阿雨?”然后問,“怎么,你其實曉得這玉玦?”
不然如何知道是一對?
蘇晉搖頭笑了笑:“見柳伯父佩戴過罷了�!�
她抬目看了眼匾額,流照閣正院已至:“晚輩刑部還有要事,便送侯爺?shù)酱�,望侯爺此去杭州,一路平順。�?br />
齊帛遠(yuǎn)點頭:“好,日后記得,不必稱老夫侯爺,也換一聲伯父�!�
蘇晉應(yīng)了,拜別了齊帛遠(yuǎn),目送他進(jìn)了柳朝明的公堂,匆匆走了。
這一走卻沒回她方才提的“有要事”的刑部,而是轉(zhuǎn)首出了流照閣,對守在閣外的小吏道:“備馬,送本官回府�!�
小吏連忙應(yīng)了,等蘇晉到了正午門,馬車已候在金水橋畔了。
蘇晉徑自命人將馬車趕回府,去屋里取了玉玦,還沒出房門,阿福見了她便叫喚:“十三殿下,十三殿下!”
這一叫便引來了覃照林,一見蘇晉已將官袍換下,身著一身青衫,問:“大人,您咋這時候回府了?”又問,“您要去哪兒,俺送您�!�
阿福又叫:“殿下,殿下!”
裝著玉玦的匣子握在手里,烙鐵一般燙,她早已應(yīng)了朱南羨的婚約,如今怎么能接他人信物?
蘇晉覺得難以啟齒,只道:“你別管了,我有急差要辦,去過就回宮�!�
等走到門口,看覃照林還跟著自己,又吩咐:“我近日宮中事忙,想必接下來數(shù)日不能回府,你守著蘇府,平日里要放機靈點。”
覃照林嘿嘿一笑,撓撓頭:“俺知道,俺知道,大人放心�!�
蘇晉遣走宮中駕車的小吏,獨自將馬車趕到柳府。
來應(yīng)門的是安然,聽了蘇晉的來意,沒敢接這匣子,說道:“玉玦既是老爺相贈,蘇大人即便要歸還,也該由我家大人來受,斷沒有安然替他受了的道理�!�
蘇晉道:“我原不知這玉玦如此珍貴,以為只是信物,而今知道另一枚玉玦竟是大人令堂的遺物,直覺受之有愧,是一刻也不敢再留�!�
她沒提她知道這玉玦是該傳承下去的一對,太難開口。
安然十分為難,思慮半晌,說道:“那不如這樣,請?zhí)K大人在正堂稍坐片刻,待安然去取筆墨,蘇大人給我家大人留書一封,說明還玉因果,待我家大人回府,安然會將書信遞與他過目�!�
蘇晉頷首。
這樣好,她之所以來柳府,本就想略去當(dāng)面還玉的困窘,留書一封,總好過當(dāng)面道明因果。
誰知安然剛退出去沒幾步,又回來:“賬房與偏房的筆被阿留拿去后院洗了,大人的書房雖離得近,等閑不能入內(nèi),安然要去東院書房取筆紙與墨硯,還請?zhí)K大人多等片刻�!�
蘇晉應(yīng)好,獨坐在正堂吃了一會兒茶。
方才只想著快些將玉玦歸還,沒多作思慮,此刻靜下來,便有不少念頭自心里浮起。
安南行商案查到最緊要的一步,卻斷了線索,她大可以拿著現(xiàn)有的“證據(jù)”,佐以“殺無赦”的密詔去治柳昀的罪,可是,然后呢?
她當(dāng)真想要柳昀的命么?
蘇晉知道她該是果斷的,不留情的,可臨到這最后一步,她仿佛是站在懸崖邊,山嵐呼嘯,身旁就是柳昀。
她一伸手,就可以把他推下去。
指尖已觸到他的背脊,卻一下沒了力氣,眼前是初遇暮春的連天雨,耳畔是他問自己“你可愿來都察院,隨本官做一名御史”,再鼓足勇氣,看到山石滾落的白屏山,他來救自己。
她欠的還沒還,也還不起。
蘇晉只盼有一股力氣,自九天來也好,自閻羅來也罷,助自己不顧心頭輾轉(zhuǎn),將這一掌推下去。
推下去,就能塵埃落定。
柳府靜悄悄的,也不知怎么,蘇晉心底忽然浮起了安然方才說的一句話,“大人的書房雖離得近,等閑不能入內(nèi)”。
她還記得,當(dāng)初阿留也曾與自己說過:“大人的書房除了三哥誰也不能進(jìn),當(dāng)初有個婢女就是因為進(jìn)了大人的書房……”
阿留的話沒說完,但蘇晉私下記住,后來著人打聽。
柳朝明命人杖斃婢女,立下規(guī)矩,自此柳府再無一人敢進(jìn)他的書房。
那一股能助自己將臨淵一掌推下去的力氣,在柳昀的書房么?
蘇晉擱下茶碗,站起身。
第198章
一九八章
午后無風(fēng),柳府靜得連浮在秋光里的煙塵都不敢妄動。
蘇晉推開書房的門。
門沒閂,里頭的陳設(shè)一如柳昀這個人,洗練,清冷,沉凝,一物不多,一物不少。
蘇晉移步去書案。
案上擱著一臺硯山,一座筆屏,一方墨匣,一個荷葉狀的水中丞,書卷都?xì)w置在書匣中,榴枝樣的玉鎮(zhèn)尺下壓著一疊白麻紙,頭一張上寫了個字,大約是柳朝明信筆書的,一個“濟”字。
幾座檀木書架上擱著的都是藏書,連一份都察院的卷宗都沒有,除了一方半開的木匣里放著一支金簪子,并無絲毫異樣。
蘇晉心中狐疑,這樣的書房有何不能進(jìn)的?
她還欲再探,一想到安然就要取了筆紙回來,只得作罷,剛轉(zhuǎn)身要走,目光忽然在東面墻上定住。
她看到了一柄劍。
劍身通體墨黑,上有暗色金線淬成的云紋。
這柄劍別人或許不識得,但蘇晉認(rèn)得。
朱南羨曾解下“崔嵬”給她細(xì)瞧過,說:“你看這鞘身上的云紋,乍看上去沒什么,其實里頭藏著端倪�!�
他握住刀背,對著烈陽的方向一舉,大片日光傾灑,鞘身上的云紋有的黯淡下去,有的灼亮起來,而亮起光的地方連城線,正是一條騰云巨龍。
此時此刻,午后秋光透窗而入,東墻上這柄劍的劍身,也有一條時隱時現(xiàn)的龍。
這樣的刀劍,世上只有三把。
青崖,崔嵬,世上英,象征著大隨無上皇權(quán),斬天下奸佞,誅世間宵小。
崔嵬是刀,青崖已隨朱祁岳而葬,柳昀書房里的這把——
世上英。
一股寒意自蘇晉心里陡然而生。
她記得舒聞嵐與自己說過,朱昱深的世上英,早在他出征北平之前就弄丟了,說是落在河里,當(dāng)時還派了許多將士下水去找,朱景元震怒,賞了四殿下五十個板子。
朱昱深出征北平是十九歲,至今已過去了十二年。
世上英既是那時不見的,也就是說,朱昱深早在十余年前,便將世上英當(dāng)作信物,贈給了柳昀。
他將如此重要的東西給柳昀,為此不惜受一場大刑,謀的是什么?
而柳昀從不允人進(jìn)他的書房,藏的是什么?
十余年之約,簡直囊括了她的半生。
蘇晉忽然覺得抬頭五尺,天地風(fēng)云里,仿佛藏著一只大手正攪弄著這乾坤,而她,或可只是一只身不由己的螻蟻。
她終于感受到了一絲岌岌可危的緊迫感。
再也不需要旁人給她臨淵一掌的力氣了。
她要立刻回宮,明日,不,今晚,今晚就要以密詔讓柳昀伏法,一刻也不能耽擱,否則死的就會是自己人。
在緊迫感逼來的同時,蘇晉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靴頭,忽然想到一個令她遍體生寒的事實。
她此刻,怎么會在柳昀的書房呢?
不錯,是齊帛遠(yuǎn)來辭行時,告訴她柳家的玉玦原是一對,所以她來還玉。
可是齊帛遠(yuǎn)的話,她就該信么?或者說,齊帛遠(yuǎn)這個人,她就該信么?
她因他是祖父的至交,是孟老御史的摯友,從不懷疑他說的話,也不會去揣摩他每句話的用意。
可是,蘇晉終于意識到,齊帛遠(yuǎn)是她的尊長,更是柳昀的尊長。
而柳昀是她的政敵,她憑什么篤定齊帛遠(yuǎn)就不會幫他?
還是說她在心底,從未真正地想要對付柳昀?
她真是太大意了!
蘇晉只覺這一柄世上英仿佛化作兵戈朝自己襲來。
她一步一步后退,轉(zhuǎn)身奪門而出。
卻在邁出書房的剎那整個人一下子定住——
她看到了柳昀。
柳朝明見蘇晉從自己的書房出來,也愣了一下。
今日辰末,齊帛遠(yuǎn)前來辭行,稱自己明日要啟程去杭州府,讓他回府為自己取一卷孤本,路途上閑來無事可看。
柳朝明原想將此事交給安然,但齊帛遠(yuǎn)執(zhí)意要他親自取,親自送,說還有些家事要交代。
文遠(yuǎn)侯甚少如此盛意凌人,柳朝明心中狐疑,但他畢竟是尊長,是以沒有耽擱,命人備馬回府。
府上無人應(yīng)門,他方才還覺得怪,直到看到蘇時雨,一下子全明白過來。
今日已是九月初二了。
他們只有百日,九月初十前,若不將蘇時雨困住,他們只會功虧一簣。
他不能再耽擱了,而今日,她從他書房出來,洞悉了他全部秘密,日后一定會對他更加小心防范,甚至今晚就會回宮下旨令他,令朱昱深全部伏誅。
這是他最好的,也是最后的機會。
是齊帛遠(yuǎn)給他的。
柳朝明的目光在怔了一瞬后,慢慢變涼。
這股涼意一下就透進(jìn)蘇晉心底,令她的五臟六腑都跟著微微一顫。
她強忍著心驚,一言不發(fā)地繞開柳朝明,快步往府外走去。
她的身形剛從他身旁掠過,手肘便被一把握住,她掙了幾下,可他的力氣太大,掙不開。
蘇晉回過頭,看入柳朝明的眼,一字一句道:“放開我�!�
柳朝明也看入她的眼,眸中泠泠,語氣也泠泠:“既然來了,就別想著走了�!�
“大、大人?”
一旁,安然取了筆紙回來,看到這場景,愣怔地喚道。
隨他一起過來的還有阿留,一見書房洞開的門,膝頭一軟,瞬時就跪在地上。
蘇晉趁著柳朝明移目看安然之際,猛地用力,掙脫開他的挾制,轉(zhuǎn)身就跑。
可還沒跑出兩步,手腕又被他拽住。
柳朝明一把將她扯回自己懷里,任她拼了命掙扎,將她狠狠箍住,冷聲對一旁的安然道:“找繩子�!�
安然欲言又止,狠一咬牙,轉(zhuǎn)身去了。
阿留怔怔地看著還在柳朝明懷里掙扎的蘇晉。
她蒼白的面頰浮上一片彤色,眼中也布滿血絲,抓住柳昀襟領(lǐng)的手背上青筋畢現(xiàn),儼然已用足了渾身力氣。
她不斷地說著:“放開我、放開我——”微微顫動的唇角終于曝露出一絲恐懼。
可蘇大人會害怕什么呢?
阿留想不明白。
他曾隨她巡按,印象中的蘇晉,該是什么都不怕的,連死都不怕。
蘇晉心中一片冰涼,涼得結(jié)成霜,化成雪,她不怕死,她也不怕落敗,但她怕落敗了以后的后果。
倘若她落敗了,那些跟著她的人會怎么樣?
那些與她親近的人會怎么樣?
青樾會怎么樣?
朱南羨,會怎么樣?
安然終于找來了繩子,卻不是會傷肌膚的麻繩,而是裁成條狀的綢布,柳朝明接過,眉頭一蹙,但沒多言,三下五除二將蘇晉捆了,攔腰橫抱而起,把她關(guān)入了自己的書房。
書房的門就要合上,鋪灑進(jìn)來的秋光在這門掩上的瞬間寸寸敗退,蘇晉被捆在八仙椅上,張著滿目血絲的眼,看著這就要褪去的光,忽然卯足力氣,朝門口撞去。
紅木制的八仙椅太沉了,她渾身失衡,連人帶著椅子跌倒在地。
蘇晉摔倒的轟然之聲令柳朝明心頭跟著一震。
他背身抵著門,面上雖還平靜,額角已滲出一滴一滴的汗珠。
可他沒有允許自己開門去看。
在柳昀這一生中,沒有想與不想,只有該與不該。
書房內(nèi)又傳來細(xì)細(xì)的長音,那是木頭磨在地板上的聲音,是蘇晉,正拖著與她捆在一起的八仙椅一寸一寸地往門口挪。
她看到柳昀抵在門上的身影了,她知道他還沒走。
“你會怎么對他?”她問。
沙啞的,帶著一絲霜意的聲音隔著門扉傳來,像沾染上了陳年舊木的朽味,柳朝明竟聽出了一絲哀切。
他終于自持不住,開始慢慢地,粗重地喘氣,仿佛方才一番糾纏的疲累終于回緩神來,開始在他四肢百骸里慢慢攀延,要一絲一絲地抽光他的氣力。
“你們會怎么對他?”蘇晉又問,聲音比方才還要難過。
冷玉似的眸子浮起一片霧,連唇角也跟著微微一動。
柳朝明想要開口,卻不知當(dāng)說什么。
啟齒的一瞬間,抵著門的指尖沒由來地一顫,他忽然意識到蘇晉方才問的是“你們”,而不是“你”。
是了,她知道他是她的政敵,不會對她手軟,所以她不求情。
她知道他與朱昱深是同盟,最后勢必想奪位,所以不問“你”而問“你們”。
她還知道她此刻被這樣幽禁起來,必定會被利用,她在他掉以輕心的時候一句“你們會怎么對他”,并非全然因為絕望,因為落敗了,甘心了,只求一個結(jié)果。
她是想在他的只言片語中,算出他們會怎么利用她,借此再作應(yīng)對。
不愧是蘇時雨,到了這個地步,還在謀劃。
眸中霧氣一下散去,寒眸如黑曜,深似古井。
柳朝明看了一眼安然,言簡意賅地吩咐:“落鎖�!�
安然稱是,上前來將書房鎖好,卻沒離開,而是退至院中,與阿留并排跪于一處,朝柳朝明一起磕了個頭。
柳朝明知道他二人的意思。
這是在求他留蘇時雨一命。
柳朝明沒應(yīng)他二人的請求,只道:“她要什么便給什么,但若問起朝中事,一個字都不許提,倘若人不在了,全府上下,通通陪葬。”
第199章
一九九章
書房不想進(jìn)了,齊帛遠(yuǎn)討要的孤本也沒工夫拿。
但,有無孤本已不重要。
柳朝明離開柳府前,吩咐安然:“即刻去查,今日都有誰知道蘇時雨來過柳府�!�
安然知道,這是要滅口了。
一連三日,蘇晉都沒在廷議上出現(xiàn),她向來凡事有交代,甫一下沒了音訊,朝里朝外都炸開了鍋。
堂堂內(nèi)閣一品輔臣、刑部尚書不見蹤影,上至三法司,下至應(yīng)天府衙門,五城兵馬司,全都派了人去找。短短數(shù)日,整個京師幾乎被掀了個底兒掉,卻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找著。
最后的線索,停留在九月初二當(dāng)日,蘇晉見過文遠(yuǎn)侯,命人備馬回府。
“刑部戶部那頭的人說,生要見人,死要見尸,這幾日已分派侍衛(wèi)去云集河,金水河,還有淮水里撐桿子尋人了。但,這也是做給大人您看的,其實他們心里都有數(shù),當(dāng)日文遠(yuǎn)侯拜別過蘇大人,便去尋了大人您,您二人又各自回了府,直到傍晚您才回宮,要說蘇大人的失蹤與您沒干系,他們私底下都不信,奈何沒真憑實據(jù),總不敢?guī)岁J去柳府,等河水里沒撈著人,大約就要想轍去各臣工府里找了�!�
言脩去言鼎堂與六部議完事后,回來如是說道。
柳朝明沒應(yīng)聲,同在公堂里的錢月牽問:“禮部兵部幾個衙門呢,怎么說?”
“出了這么大的事,禮部工部只管幫著找人,其余一概不摻和,吏部的曾大人與蘇大人慣有齟齬,連人都懶得尋。倒是兵部,如今蘇大人不見了,沈大人翟大人又去了武昌府,他們下頭排頭號的就是兵部的何侍郎,他今日一議完事,便去刑部找吳寂枝,大約今日就有動作�!�
錢月牽蹙起眉:“蘇時雨底下的人,手腳這么利索�!�
這才不到十日,已打算上首輔大人家里尋人了。
“他們也在往外遞消息,這幾日打發(fā)了不少人離京,往北往南的都有,好在通政司的周大人早有部署,人一出城便攔了下來,幾十封給沈大人與陛下的急函已送回了都察院,下官看過,都是請他們急回京的�!�
言脩說到這里,也有些憂心:“但消息攔得了一時,攔不了一世,尤其是兵部與各都司的軍用急函,通政司便是有察覺,也管不了,只能兵部的陳侍郎攔,但兵部還有個何侍郎呢,這么下去,總有一日防不住,若他們發(fā)現(xiàn)遞出去的消息沒回音,鬧到龔尚書那里就不好了。龔尚書被封了一品國公,他若鐵了心要找人,要給陛下與沈大人去信,我們一旦阻他,就是此地?zé)o銀三百兩�!�
誰知柳朝明聽了這話,卻道:“何莧與吳寂枝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京師的消息被封禁了�!�
言脩一愣,沒明白他話里的意思。
錢月牽解釋道:“兵營里有個不外傳的法子,譬如我要從應(yīng)天府往濟南府遞消息,那么在應(yīng)天往濟南這一條線上,分有距應(yīng)天五十里的甲城,一百里的乙城,兩百里的丙城,我會先分派三人往這三處地方傳信,按說甲城一兩日,乙城三四日,丙城十日內(nèi)就有回音,因此,倘若沒消息傳回來,就說明我派出去的人被截了。
“自然,一旦消息被截,也不聲張,而是繼續(xù)派人出去,看是誰截的消息,再一層一層往上找,揪出主使。這是大隨兵部與都司內(nèi)部的行事法子,里頭的人員也有專門的一套調(diào)配規(guī)則,通常在戰(zhàn)時才用,不是每個人都知道如何運作,但何莧身為兵部侍郎,卻是知情的�!保ㄗⅲ�
言脩愣道:“所以柳大人與錢大人的意思是,今日何大人去刑部,不單單是為了想法子找蘇大人,而是發(fā)現(xiàn)消息遞不出去,已然發(fā)現(xiàn)這事與陳侍郎,甚至柳大人有關(guān),打算對我們動手?”
錢月牽“嗯”了一聲:“別忘了,陛下的密詔還在他們手里呢。”
柳朝明忽然問:“安南行商的案子,‘證據(jù)’找得怎么樣了?”
言脩道:“回大人,‘證據(jù)’已差不多齊了,蘇大人‘失蹤’前,已查到萬萬兩白銀流入了達(dá)丹境內(nèi),戶部,兵部,刑部幾位大人也正追查此事,剛好與我們手頭的‘證據(jù)’對上。但是,我們畢竟要用這樁案子狀告蘇大人,單有證據(jù)還不行,還需尋證人,否則難以服眾。兩年前七殿下查蘇大人身世時,將蘇大人的妹妹,蘇宛小姐請來京師,蘇家小姐在京師呆了沒幾日,便被送走了,下官雖已分人去找,但蘇大人在京師勢力太大,想必要花些時日。”
柳朝明想了想道:“狀告蘇時雨的事先緩一緩�!�
他站起身:“錢月牽,你去刑部找方侍郎,這兩日分派人手盯著吳寂枝,翟迪不在京師,蘇時雨最信得過的人就是他,只有他知道密詔在何處,等他取了密詔,命人將他拿下,把密詔燒了�!�
“言脩,帶上侍衛(wèi)與巡城史,隨本官去文遠(yuǎn)侯府。”
齊帛遠(yuǎn)九月初二進(jìn)宮過后,并未能于翌日離開京師——吳寂枝等人發(fā)現(xiàn)蘇晉沒來廷議,查出她匆匆回府是因齊帛遠(yuǎn)之故,便派人去將行至正陽門的文遠(yuǎn)侯截了下來。
言脩隨柳朝明登上馬車,心中還狐疑,不知為何要在這時趕往文遠(yuǎn)侯府。
然而,當(dāng)一行人等行至府外,他便全然明白了過來。
府門前有兩行官兵列陣,分是刑部與兵部的人,府門是洞開的,里頭似乎有吵嚷的雜音,仔細(xì)聽去,像是府內(nèi)的小廝正與什么人爭執(zhí)。
外頭守著的官員是刑部一名主事,一見柳朝明與言脩來了,臉色一白,連忙帶著人上來拜見。
柳朝明面有慍怒之色,沒理會這一眾跪下的官員,拂袖邁入府中。
侯府內(nèi),兩名刑部的小吏正給齊帛遠(yuǎn)上頸枷,一旁立著的,除了刑部劉郎中,另一人正是兵部侍郎何莧。
方才與人爭執(zhí)的小廝被人押解在地,一見柳朝明到此,連撲帶爬地跪行上來道:“首輔大人,我家老爺好歹正二品侯爺,放眼整個京師無人敢不敬,今他等卻要以‘莫須有’的罪名將我老爺帶回宮審問,敢問天理何在?”
刑部劉郎中道:“滿朝文武皆知,蘇大人是在見過文遠(yuǎn)侯后,突然回府不見的,我等只是將侯爺請回宮問幾句話罷了,何至于有‘莫須有’的罪名?”
“問幾句話不能在侯府問?偏生要興師動眾地帶這許多官差來拿人?”小廝怫怒道。
又看向柳朝明:“大人不知,侯爺知道蘇大人是在與他想見過后失蹤的,一連數(shù)日自責(zé)不已,時時刻刻也在想法子幫忙找人。”
他跪行數(shù)步,自案頭取下一份狀紙,呈與柳朝明:“大人請看,這是我家侯爺寫的證詞,上頭記錄了九月初二當(dāng)日他與蘇大人說的每一句話,侯爺已打算進(jìn)宮一起尋人了,他們偏生要用這種方式將侯爺‘請’走!”
柳朝明接過狀紙一看,心中一頓,滿篇的“柳昀”二字入眼。
他的玉玦,他與她的舊日事。
原來當(dāng)日她私下里與文遠(yuǎn)侯就說了這些。
他將狀紙遞給言脩,看了一眼齊帛遠(yuǎn)頸上的枷鎖,言簡意賅道:“打開�!�
“柳大人。”何莧道,出示了一份由六部與大理寺四品以上官員共同署名的令狀,“昨日言鼎堂議事,已定由下官主持尋找蘇大人,下官不過是請文遠(yuǎn)侯回宮問幾句話罷了,柳大人不至于攔阻吧?”
看了一眼手握銅鑰,不知該不該開枷鎖的小吏,又道,“再者說,蘇大人失蹤,文遠(yuǎn)侯本就有嫌疑,帶上枷鎖進(jìn)宮不為過。大人放心,下官只要問過話,三日內(nèi),定將文遠(yuǎn)侯平平安安地送回府。”
柳朝明面無表情,心中豈會不知何莧等人心里的主意。
懷疑文遠(yuǎn)侯是假,懷疑他內(nèi)閣首輔,左都御史才是真。
將文遠(yuǎn)侯請走只是一個幌子,目的是為了利用文遠(yuǎn)侯供出他柳昀的名字,只要得了印著二品侯爺手印的狀詞——不管狀詞是真是假——那刑部便有足夠的理由彈劾內(nèi)閣首輔。
只要將蘇晉失蹤的案子,切切實實地推到柳昀身上,他們一黨的人,就還有喘息的機會,就還有力氣爭下去。
然而,柳昀為人殺伐果決,豈會留給對手這樣的機會?
“將文遠(yuǎn)侯帶走可以�!绷鞯溃暗皇墙袢�。”
話音落,他聲色一涼:“言脩,命人將兵部侍郎何莧拿下�!�
“是!”
片刻之間,只見數(shù)名身著甲胄的侍衛(wèi)魚貫而入,將侯府正堂圍得水泄不通,為首一人竟是錦衣衛(wèi)副指揮使韋姜。
兩名侍衛(wèi)領(lǐng)命上前,要將何莧押解在地,刑部的劉郎中抬手一攔道:“敢問柳大人,因何罪名竟要緝拿堂堂兵部三品侍郎?”
柳朝明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半晌,吐出五個字:“安南行商案。”
何莧面色一變:“你血口噴人,安南行商案分明是你與十殿下干的好事!”
“何大人休要誣蔑柳大人!”言脩喝道,隨即從懷里取出一份令狀,數(shù)封密函,以及月初從兵部發(fā)出,遞去邛州,查探流入達(dá)丹銀兩的急信,“證據(jù)與狀書都在此,我都察院已查到,從安南流入大隨的萬萬兩白銀,被一名邛州的茶商轉(zhuǎn)移去了達(dá)丹,而日前從兵部發(fā)出去邛州的信,查明是何大人親筆所書,正證明了何大人與這萬兩白銀有關(guān)�!�
何莧道:“那信正是刑部拖本官以軍函寫去查案的,本非犯案,柳大人既有本事截信,就沒工夫細(xì)讀?”
劉郎中道:“正是,且此案原是我刑部在查,哪怕蘇大人暫不在宮中,只要她一日未將此案移交都察院,都察院便不該多作干涉,哪怕要查,也只是查綱紀(jì)。二位大人的綱紀(jì)這么正,何不攤開來將信念給所有人聽,讓大家都瞧瞧此信是否是何大人犯案的證據(jù)�!�
言脩正欲開口,柳朝明抬手將他一攔,冷清清地道:“這封軍函確實不能證明何侍郎就是犯案之人,是以本官亦只是先請他回都察院問話�!�
往一旁掃了一眼,再一次吩咐:“拿人�!�
這一回,竟是錦衣衛(wèi)的韋姜親自上前要擒何莧。
劉郎中閃身往何莧跟前一擋:“柳大人,言大人,韋大人,何大人乃一部堂官,堂堂三品侍郎,便是要拿人,也該由內(nèi)閣與七卿議定,內(nèi)閣三位輔臣,蘇大人沈大人均沒發(fā)話,遑論七卿?再者說,都察院拿人,韋大人一名親軍衛(wèi)的指揮使,憑什么摻和?!”
不過一名郎中,一而再,再而三地阻路。
以為自己真拿他們沒法子么?
柳朝明的眸光與聲音頓時森寒:“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區(qū)區(qū)三品侍郎�!�
一拂袖,一字一句如墮冰窖:“阻撓三法司辦案,何罪?”
言脩回道:“回大人,輕則鞭笞,重則,極刑。”
“殺了�!�
兩個字如堅冰擲地,發(fā)出噬骨之音,下一刻,韋姜的手就扶上腰間劍柄,一道刃光閃過,劉郎中的頭顱瞬時滾落地面。
滾燙的鮮血濺了何莧一身。
他睜著眼,愣愣地看著落在腳畔的頭顱,在意識到一個事實的同時,忍不住渾身顫抖起來——柳昀根本不是來與他們說理查案的,他就是來要他們的命的。
對柳昀而言,到了這個地步,他們一黨的人,只有該不該死,如何死,死了起什么作用的分別,早已沒了如何爭,如何斗。
因為彼此都是絕路。
何莧渾身一軟,一下癱坐在地,隨他而來大小官員與他一樣,也都瑟瑟跪于地上,像是等候發(fā)落的罪人。
柳朝明沒再吩咐,侍衛(wèi)已將這一行人帶上頸枷,一個一個請了出去,又將侯府正堂染了血的地板擦洗干凈。
柳朝明從一名小吏手里接過銅鑰,親自為齊帛遠(yuǎn)開了鎖,屏退了眾人,恭恭敬敬地施以一揖:“學(xué)生原該月初就來拜謝恩師,拖到今日,實在情非得已�!�
齊帛遠(yuǎn)已近古稀之年,方才一番折騰,令他臉色頹敗不已,在一旁落了座,緩了半晌才道:“老夫原不想攪進(jìn)這風(fēng)云里,但,終究不愿見你落敗,落得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下場�!�
柳朝明沉默了一下,問:“敢問恩師,您可是從四殿下處得知學(xué)生的計劃?”
齊帛遠(yuǎn)沒答話,但柳昀心里已有了答案。
他又問:“四殿下既請得動恩師出手,一定是有諾于恩師。他允諾了恩師什么?”
然而此問出,那頭依舊是茫茫無回音。
柳朝明于是不再追問,只道:“京師太艱險,恩師因此事攪進(jìn)局中,難免會受波及,學(xué)生明日會親自命人送恩師去杭州�!�
說完一揖,折身往府外走去。
酉時時分,無晚霞當(dāng)空,四下都是肅殺的風(fēng)聲,天邊層云翻卷,濃濃一蓬烏色。
齊帛遠(yuǎn)抬目望去,柳昀形單影只,正走在這風(fēng)聲里,云霾下。
而京師,就要變天了。
第200章
二零零章
轉(zhuǎn)入十月,霜深露重,天又冷寒幾分,云團(tuán)子在天穹蓄積起來,層層壓境,卻并不下雪,云厚到無以為繼了,便落一場雨。
雨水也是見好就收,于是云霾散不去,始終懸在宮樓上。
小雪節(jié)當(dāng)日,安南行商案審結(jié)完畢。
此一案中,兵部侍郎何莧勾結(jié)原嶺南伍州府知府,邛州祁姓茶商,將大量貨物販入安南,牟取巨額私利,貪贓枉法,罪不可赦,處以梟首極刑。
其余涉案人員,原刑部郎中吳寂枝,大理寺寺正,鴻臚寺卿,吏部戶部刑部七名主事,新任戶部右侍郎,被處以流放或鞭笞,另還有諸多官員或被革職,或遭貶謫。
內(nèi)閣首輔,左都御史柳朝明,當(dāng)日著緋袍,呈證據(jù)于奉天殿,以景元年間,景元帝與七王朱沢微的數(shù)封親筆信,彈劾內(nèi)閣次輔,刑部尚書蘇晉,指證她亦牽扯在嶺南行商案中。
然而,由于朱景元與朱沢微的親筆信多是與查明蘇晉的身世有關(guān),內(nèi)容模棱兩可,并不能作為問罪的鐵證,一品國公,兵部尚書龔荃與大理寺卿張石山又極力為蘇晉辯駁,是以蘇晉的罪名、涉案的深淺,都尚需查明。
饒是如此,在這日之后,蘇晉的“失蹤”在一定程度上就成了“畏罪潛逃”。
這場變革如突然襲來的颶風(fēng)驟雨,短短一月間,沈蘇與柳昀分庭抗禮的局面潰散瓦解,變成柳昀一人獨大。
朝野中雖有異聲,卻懼于柳朝明的雷霆手腕,不敢鬧得狠了。
再者說,前有蘇時雨“畏罪失蹤”,后有何莧“殺一儆百”,朱景元與朱沢微的親筆信就擺在言鼎堂,便是質(zhì)疑,總不能質(zhì)疑到先帝身上去。
原沈蘇一黨,或傾向于沈蘇一黨的人于是蟄伏起來,一面往京外遞消息,一面靜待晉安帝與沈青樾歸來。
何莧是小雪節(jié)當(dāng)日被處斬的,其余被流放,被貶謫的官員也在此后五日送離京師。
小雪事變后,朝野上下一片蕭肅,明明無雪,人人的臉上都凝著寒霜。
奇怪的是,從隨宮往外走,穿過正午門,承天門,來到應(yīng)天府街道巷陌,越往外越平靜,朝野的動蕩并沒有波及到百姓,除了前一陣兒各部衙門興師動眾地找過什么人外,閻閭之間一片寧和。
這一場上位者之間的爭斗,仿佛被扼住了咽喉,一切爾虞我詐,波云詭譎,都被繞宮而流的護(hù)城河鎖在了四方隨宮之中。
而巍巍重檐深殿,尋常人望上一眼,都覺得遙不可及。
阿留的目光自宮樓收回,對承天門外,等著自己的車夫道:“勞駕�!�
他是進(jìn)宮為柳朝明送用度的,回府的路上,令馬車?yán)@去一處雜貨鋪子,買了些女兒家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