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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自初入仕途一直繁忙至今,何日才能忙過呢?

    柳胥之聽他連這話都像打官腔,忍不住想叮囑兩句,話都到嘴邊了,生生咽了下去。

    說了他就能聽嗎?

    柳胥之覺得自己是真地老了,連心腸都不如以往硬。

    昔年為了讓柳昀成材,不惜伐了他院中玉蘭樹,看著小柳昀在樹樁子旁枯坐一夜,他甚至不曾勸慰一句,以至于后來柳昀離家獨自上京,柳胥之也不曾命人追過。父子倆自此三年沒有往來,直到孟良尋蘇時雨歸來,雙腿壞死,仍領(lǐng)著柳朝明重返杭州柳府,柳胥之才看在孟老御史的面子上,重認(rèn)了這個兒子。

    這么多年過去,那個四歲就會自字為昀的柳朝明,已經(jīng)徹徹底底地成了柳昀,而柳胥之,已不是昔日的柳胥之了。

    成長是苦修,是不覺乏味的漫漫酷刑,但蒼老只是一瞬間。

    柳胥之?dāng)[擺手:“你且去忙吧。”

    蘇晉這回巡視擇了三個州鎮(zhèn),雖都在京師附近,往來皆需一兩日行程,她初四出發(fā),回京已八月十七。

    剛下了馬車,候在正午門的吳寂枝便迎上來道:“這個月初九,湖廣災(zāi)民起了暴|亂,死傷十余人,消息昨日傳到宮里,聽說是竟與筑堤有關(guān),大理寺的張大人提議說,由三法司一起指派兩名欽差去武昌府辦案,柳大人讓下官在這里等著大人,請大人回宮后立即去都察院�!�

    蘇晉點了一下頭,一邊往都察院走一邊道:“此事我昨日已聽說了�!�

    吳寂枝又道:“四殿下與四王妃明日就進(jìn)京了,禮部與兵部想以秋禮犒賞四殿下的戰(zhàn)功,羅大人已與沈大人差不多商議好了,但咨文該由內(nèi)閣出,沈大人說今日晚些時候要與大人您商議�!�

    蘇晉道:“待會兒你跟禮部的人打聲招呼,讓他們先將咨文寫好,我看了如有不妥再改�!�

    得到都察院,她腳步一頓,問:“陛下有消息么?”

    “陛下八月初啟程返京后,兵部那里日日有消息,行程十分順利,與原定計劃一般無二,蘇大人要看兵部的急函?”

    蘇晉點頭:“讓兵部送到流照閣�!�

    都察院的小吏一見蘇晉,疾步迎上來道:“蘇大人,柳大人與翟大人言大人已在公堂等著您了�!庇謫枀羌胖�,“吳大人要一并商議?”

    吳寂枝道:“不了,本官還有事�!迸c蘇晉行了個禮,隨即走了。

    蘇晉知道湖廣災(zāi)民暴|亂是急情,刻不容緩,等言脩與翟迪向她行過禮,開門見山便問:“派去湖廣的欽差,柳大人這里已有人選了?”

    柳朝明道:“趙衍與錢月牽能去最好,但他二人走不開,我的意思是讓言脩與翟迪其中一人過去,就看你刑部有無可指派之人�!�

    蘇晉道:“刑部自然是方侍郎去最好,但這兩年我出使在外,刑部的案子大都經(jīng)他之后,一時也走不開�!彼肓讼耄瑔枺骸按罄硭屡傻恼l?”

    “大理寺丞�!�

    大理寺丞官拜從三品,言脩與翟迪都是正四品僉都御史,按說尋常的案子,派這樣品級的欽差去到地方已是極為重視,但今年湖廣這一樁不一樣,以桃花汛為始,后續(xù)的賑災(zāi),筑堤,災(zāi)民的暴|亂,無一不是同根同由的連鎖反應(yīng),卻涉及刑部,戶部,工部,都察院等許多衙門。自入夏起,朝廷各部雖分派官員前往視察,但始終沒起到敲山震虎,一錘定音的效果。

    卻不是因為派去的官員不辦事。太多事端集中在一起,原就極為復(fù)雜,官員們理清根由尚需時日,議定最佳方案又需時日,在此期間如出意外狀況,譬如前幾日的暴|亂,更會增添新的麻煩。

    景元年間,滄瀾水泛濫,也重筑過一回堤壩。以那次為例,單是議事就議了大半年,一直等到隔年再次泛濫后,才開始筑堤。

    蘇晉與柳朝明皆是雷厲風(fēng)行的脾氣,既然做好決定,那么在明年春之前,一定要將堤壩修好,倘若拖長時日,浪費錢財不說,湖廣的百姓又要受一次苦。

    所以,他們想派一個急智果決,一言九鼎的人去。

    而這樣的人選,其實有一個。

    “單是大理寺丞與僉都御史恐怕不行�!碧K晉道。

    柳朝明道:“我也這么想�!�

    他們都沒將那人的名字提出來,因為就他二人如今的立場,這個名字太敏感。

    于是只好沉默下來。

    正這時,外頭有名小吏來報:“蘇大人,刑部吳大人求見。”

    話音落,吳寂枝也到了公堂門外,行禮道:“蘇大人,沈大人說有十分要緊的事請您過去流照閣一趟�!庇謱脙�(nèi)另三人行禮,續(xù)道:“沈大人還說,他知道幾位大人正在議派去武昌府欽差人選的事,他今日晚些時候會幫著想轍。”

    沈奚此人尋常雖不大正經(jīng),對待公務(wù)十分認(rèn)真,甚少會因自身緣故耽擱他人議事。

    蘇晉知道沈奚這么著急,一定是出了不小的狀況,當(dāng)即對柳朝明一拱手:“我晚些時候過來�!彪S吳寂枝走了。

    柳朝明看著蘇晉的背影,對翟迪道:“去送蘇尚書�!�

    一直到幾人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外,言脩才走上來道:“大人,看來沈大人是接到那個消息了�!�

    “比我想象中的快。”柳朝明道,沉吟一番,“這便不大好辦了�!�

    第190章

    一九零章

    柳朝明以肘撐案,揉了揉眉心。

    言脩看他這幅樣子,忍不住問:“大人,沈大人遲早都會接到小殿下的消息,只是提前了幾日,難道會影響局勢?”

    “這事壞在四殿下明日回京�!绷鞯馈�

    他并沒有把擔(dān)心的根由解釋明白,深思了片刻,問:“通政司怎么說?”

    言脩道:“小殿下的消息是沈大人的心腹傳回京師的,通政司知道這人,沒敢攔,一來不知道消的具體內(nèi)容,怕打草驚蛇;二來沒大人的吩咐,他們不敢貿(mào)然行事。”

    他說到這里,陡然明白過來:“大人要用周萍了?”

    周萍與蘇時雨有近十年交情,深得她的信任。

    晉安元年,他升任通政司左通政后,去年又被提拔為通政史,總理政務(wù)通信,掌八方消息。

    柳朝明雖知道周萍是朱弈珩的人,這些年一直沒用過他,他要將這枚棋子留到最危急之時,只用一次,落子無悔。

    言脩道:“一旦用了周萍,就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下官知道柳大人與蘇大人私交極好,柳老先生來了京師,除了文遠(yuǎn)侯,也只見了蘇大人一面。下官實不愿見兩位大人魚死網(wǎng)破,難道就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么?”

    柳朝明沉默地在書案上攤平一張紙,提筆時,藏在袖囊里的三塊碎玉發(fā)出一聲微不可聞的脆響:“私交只是私交罷了�!睌�(shù)十年風(fēng)雨無間,哪里容得下私交二字,“各為其主,背道相馳,原本就沒有余地。”

    他寫好信,交給言脩:“給周皋言帶話�!�

    蘇晉一到流照閣,沈奚便對吳寂枝道:“你先退下�!�

    他左右將門掩上,扶著門閂先沉了口氣才回過身:“找到麟兒了�!�

    蘇晉怔道:“果真?”忍不住上前兩步,“小殿下人在哪里?”

    “就在湖廣。”沈奚道。

    他的心緒還沒完全平復(fù)下來,似是要想將事態(tài)說明,卻不知千頭萬緒從何道起,開了幾回口都收住,想了想,先從案頭取了密信給蘇晉才說道:“他們想往南走,途徑靖州一帶遇上流寇,折返回湖廣,因沒有身份與戶籍,只敢掩藏在災(zāi)民里,若非我派去的一人是我的心腹,認(rèn)出他二人,不知麟兒這么小流落在外還要受多少苦�!�

    朱麟的失蹤一直是朱南羨與沈青樾解不開的心結(jié),尤其是沈奚,他將沈婧的死因歸咎于自己,這些年不知派了多少人去尋找麟兒。

    信上的內(nèi)容與沈奚所言差不多,只最后提了一句,“小殿下身染瘧疾,正著人醫(yī)治,暫無法啟程回京”。

    蘇晉道:“你讓吳寂枝帶話,說派去武昌府的欽差你會幫著想轍,你可是打算親自動身?”

    沈奚在書案旁坐下,有些煩慮地?fù)u了搖頭:“還沒想好�!�

    眉間愁霧深深,稱著這張好看的臉,像霜雪。

    蘇晉知道他在顧慮什么,說道:“方才我在都察院與柳昀商議派去武昌府的欽差,都認(rèn)為你是最合適的人選�!�

    沈奚智巧無雙,善于變通,多年在戶部,對于救災(zāi)安置與工部款目十分有經(jīng)驗,加之他位至內(nèi)閣次輔,官拜正一品,朝中大員無人不服,有這么一個人去武昌統(tǒng)籌安排,筑堤的事宜一定會在短時間內(nèi)排上正軌。

    何況,如今朱麟也在武昌府。

    事關(guān)皇嗣命脈,事關(guān)沈婧,沈奚是除了自己以外,誰都不信。

    “筑堤的事不能耽擱,便是你與柳昀不提,我也打算親自去武昌�!鄙蜣傻馈�

    他頓了一下,看向蘇晉:“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信你看完了,該知道當(dāng)年梳香與麟兒之所以獲救,是因為他們備一名羽林衛(wèi)放了。這名羽林衛(wèi)為何要救他們,是受何人指使,不用我說你也明白。

    “但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朱昱深既然能在羽林衛(wèi)中事先布下這一名暗樁,說明他早就知道朱沢微要殺朱憫達(dá)的計劃,他按兵不動等著鷸蚌相爭說明他早有奪儲之心。他心機如此之深,命人救下麟兒難道僅僅是為了沈筠,因為麟兒是沈三妹的血親?不可能。梳香與麟兒不過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小兒,但麟兒卻是我與十三的軟肋,朱昱深正是知道這一點,所以他想保下麟兒,日后用來牽制我,牽制十三。”

    蘇晉道:“你接到麟兒的消息后,查過消息的來源嗎?”

    “查了�!鄙蜣傻�,“的的確確是意外發(fā)現(xiàn)。但意外發(fā)現(xiàn)也有兩個解釋,第一就是意外,第二,朱昱深一直派人跟著麟兒與梳香,只不過是在適當(dāng)?shù)臅r機讓我發(fā)現(xiàn)這個意外。”

    “但朱昱深已經(jīng)癡了�!碧K晉道,“你懷疑他的癡癥是假的?”

    “我派人查過此事。朱昱深兩年前中箭是真,去年負(fù)傷作戰(zhàn),墜崖昏迷也是真,沈筠找到他時,他的確只剩了一口氣。這一年許,沈筠一直衣不解帶地照顧他,日夜守著。縱是沈筠對朱昱深用情至深,但,”沈奚沉了口氣,“她是我的三姐,絕不會騙我。她曾親筆給我寫過信,朱昱深真真切切是癡了。”

    蘇晉大約知道沈筠為何要給沈奚寫這樣一封信——

    朱南羨已登基兩年,等他出征歸來,第一要務(wù)就是削藩。古來被削減藩地的王都沒有好下場,遑論與朱南羨早有齟齬,手握重兵之權(quán)的朱昱深。

    沈筠在尚不知情為何物的年紀(jì)便對朱昱深情根深種,愛了二十余年,情只增不減,不愿見朱昱深落到性命難保的下場。

    這樣一封信,表面寫給沈奚,實際寫給即將出征歸來的晉安帝,希望他能看在沈家的面子上,看在四哥已癡了的份上,為他留一線余地。

    蘇晉道:“不單是你,這兩年,陛下與我也派人去北平試探過,都稱朱昱深癡了。一個月前,我這里還接到顧云簡的來信�!�

    當(dāng)時朱昱深還與沈筠在濟(jì)南休整。

    顧云簡是濟(jì)南府監(jiān)察御史,來信上說:四殿罹患癡癥,不言不語,只由四王妃與一名將軍近身照顧,行徑效仿王妃,其余人事一概不識不記。

    沈奚撐著額稍道:“所以我才以復(fù)命為借口,將朱昱深召回京師,打算親自試探,若他真是癡了,便留他一條命回北平,若是假的——”

    他忽然抿緊唇線,不愿再說下去了。

    過了片刻,才道:“可現(xiàn)在出了麟兒的事,我不該留他了�!�

    倘若朱麟的蹤跡是被意外發(fā)現(xiàn)還好,如果不是呢?

    如果不是,便說明朱昱深的人直到現(xiàn)在還跟著麟兒,說明只有沈奚離京親自武昌府,才能將朱麟平安接回來。

    麟兒是沈婧之子,沈奚不敢賭,他只有去武昌。

    可安南行商販貨案尚沒有水落石出,從安南流入大隨的萬萬兩白銀最后去了哪里也頭緒,他們與柳昀之間表面平靜,私下為了這樁案子已爭得勢如水火,誰知道這萬萬兩白銀最后會查出什么。

    沈青樾與蘇時雨生死相交,他不愿,更不想在這種時候留她一個人在京師。

    朱麟那頭也耽擱不得。

    所以答案很清楚——

    沈奚若想走得放心,一定要下殺手,且一定要殺最關(guān)鍵的執(zhí)棋人。

    也就是說,朱昱深與柳朝明,他至少要解決掉其中一個。

    日已西沉,彤亮的霞色透過薄窗照進(jìn)屋內(nèi),沈奚與蘇晉靜坐無言。

    正這時,屋外忽然傳來叩門聲。

    沈奚眉頭一蹙,他早已吩咐過,今日他與蘇晉在流照閣議事,除非陛下有急詔,天塌下來也不許打擾。

    但朱南羨還未出西北,哪來什么急詔呢?

    屋外的人見里頭無人應(yīng)聲,又叩門三下,隨即開口:“沈大人,蘇大人,下官是秦桑�!�

    秦桑是朱南羨的貼身侍衛(wèi),兩年前朱南羨親征,出人意料地沒將他帶在身邊。

    蘇晉一聽是秦桑找來,不知怎么就想起朱南羨出征前夕,她在墀臺遠(yuǎn)遠(yuǎn)瞧見他解下腰間崔嵬,遞給秦桑的情景。

    她步去門邊,將門打開:“秦大人�!�

    秦桑行了個禮:“下官知道沈大人與蘇大人有要事商議,不該打擾。但——”他一頓,忽然從懷里取出一卷明黃的密詔,遞給蘇晉,“兩年前,陛下離京前夕曾交代過,等北疆戰(zhàn)亂平息,四殿下回京復(fù)命之時,令屬下將這封密詔交給二位大人。”

    蘇晉將密詔接在手里,沒有立時展開,而是回頭看了沈奚一眼。

    沈奚知道蘇晉大約已猜到了密詔的內(nèi)容,也知道她在遲疑什么。

    柳昀對蘇時雨而言,終究是不一樣的。

    他沉默了一下,走上前來,從蘇晉手里取過密詔,徑自展開迅速看完,然后重新卷好:“知道了,這個旨意由本官接了�!�

    秦桑道:“是,沈大人既接了旨,密詔上何為‘不軌之行’,何時動手,便全由沈大人定奪�!�

    他說罷這話,正欲折身離開,忽見蘇晉從沈奚手里拿回密詔。

    殺無赦,是朱南羨的親筆,上書柳朝明的名。

    她沉默地看完,目光在“殺無赦”三個字上落定片刻,然后抬頭,眸色鎮(zhèn)定一如無波無瀾的江海,卻落著瀟瀟雨:“沈大人過幾日便要離京,這個旨意,由本官來接�!�

    第191章

    一九一章

    蘇晉也不知這一夜自己是否睡著了。

    半夢半醒間,她想起三年前,自己剛升任僉都御史,頭一回寫奏疏——

    她怕出錯,在柳朝明的值事房外躊躇半日才叩門,輕聲問:“大人正忙著?”

    柳朝明正在一份案宗上提筆作注,沒抬頭:“有話直說�!�

    當(dāng)時的蘇晉還生嫩,凡有事相求必先起個興。

    “靖州的案子已審核完畢,下官打算明日將奏疏呈于皇案。這是下官頭一回寫奏疏,恐出了差錯,有失整個都察院的顏面,能否——”她一頓,“先請大人過目?”

    柳朝明仍沒抬頭,提筆寫完一行才淡淡道:“擱下吧。”

    蘇晉于是輕手輕腳地將奏疏放在他案頭,折回自己的值事房。

    不到一刻,外頭便有一名小吏叩開門道:“蘇大人,柳大人命下官來歸還大人的奏疏�!�

    那本奏疏直到今日蘇晉還收著。

    青筆作的批注,字有竹姿霜意,言辭鞭辟入里,能察旁人不可察的細(xì)微之處。

    哪怕她與他后來在都察院的暗室分道揚鑣,因立場背道相馳,在蘇晉心里,總也以柳昀為楷模,認(rèn)為做人為官當(dāng)如斯也。

    她想起自己當(dāng)初在暗室振聾發(fā)聵的一句“我要的正呢”。

    那一聲真是驚醒了滿室火光。

    這是她頭一回開始質(zhì)疑柳朝明,認(rèn)為他不該構(gòu)陷沈府,不該以酷刑折磨他手里的犯人,逼他們招出那些他不該問卻想知道的秘辛。

    而時至今日,當(dāng)蘇晉手握朱南羨殺無赦的密詔,開始思量如何為柳朝明定一個所謂“不軌之行”時,她忽然開始一遍又一遍地自問:我要的正呢?

    柳昀為官十余載,為民生社稷殫精竭慮,上對得起蒼天,下得起百姓,以至于她無法找到一條能處以極刑的罪名,不得不拿安南的行商案做文章。

    但她今日所為,與昔日柳昀構(gòu)陷沈府所為又有何分別呢?

    若柳朝明的錯,僅僅是因為他支持了朱昱深,那么退一步說,朱昱深鎮(zhèn)守邊關(guān)十余年,無數(shù)次為家國出生入死,他就錯了嗎?

    若不爭不搶,他們就活該被削藩,被革職,被冠以“莫須有”的罪名淪落到身首異處的下場?

    是,朱昱深有奪|權(quán)的野心。

    可朱景元的皇位就是征伐天下打來的,昔漢末曹孟德專權(quán)伐吳滅蜀立魏,司馬炎迫曹奐讓位而立晉,宋太|祖陳橋兵變黃袍加身,誰又沒有奪|權(quán)的野心,哪個皇帝的江山來得真正干凈?

    青史留書,不過成王敗寇。

    蘇晉想,或許有些事,從來就不是黑白分明的,或許有的處境與紛爭,立場與廝殺,從來就沒有一個絕對的“正”。

    誠如她現(xiàn)在,手握利刃,身背懸崖,眼前路不過三個字。

    殺無赦。

    不擇手段的,窮途末路的殺無赦。

    蘇晉不記得自己是何時醒來的,等回過神來,她已睜著眼躺在榻上許久了。

    身下一片涔涔,明明不是夢魘,卻驚出了一身汗。

    蘇晉坐起身,喚了兩聲覃氏。覃氏推門而入:“大人怎么這時候就起了?才三更天。”

    蘇晉道:“勞煩覃嫂幫我燒水沐浴,我發(fā)了一身汗�!�

    夜半發(fā)了汗,即便要沐浴也可以自己燒水,但蘇晉怕自己汗沒干就受風(fēng),眼下的幾個月性命攸關(guān),她不敢在這樣的時候染病。

    木架子上的歇著的阿福聽到響動也醒了,拿小嘴啄了啄自己的白羽,一雙眼珠子滴溜溜地盯著蘇晉。

    不多時,覃嫂就將浴湯備好了。

    蘇晉拎著木架子將阿福擱到了屏風(fēng)外,阿福一面被她提著走,一面在橫木上蹦了兩下,好似討好一般地叫喚:“殿下,十三殿下�!�

    蘇晉一下就笑了。

    當(dāng)初朱南羨在三王府外撿到阿福送給她時,還以為是一只候鳥。等阿福長大了,長出一片片白羽,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一只罕見的白鸚哥。

    想來朱稽佑當(dāng)年嗜好收集稀奇事物,這鳥的父母原該是他府里的。

    阿福極有靈性,似是看到蘇晉笑了,又自蹦了兩下,叫喚道:“殿下,殿下�!�

    蘇晉沒理它,將它擱好,繞去里間褪了衣衫。

    浴湯還冒著絲絲熱氣,熱得有些刺骨,蘇晉將全身沒入水中時,阿福還在外頭輪番地喚著“殿下”,“十三殿下”。

    也不知它如何就起了興致。

    但蘇晉想到方才夢中的思慮,臉上的笑容又漸漸沒了。

    柳朝明當(dāng)初在暗室的話語又重新浮響于耳畔。

    ——“我倒也想問問,仕子鬧事時,那個義憤填膺的蘇時雨哪里去了?”

    ——“你祖父就是謝相,當(dāng)初廢相的慘狀你切身經(jīng)歷,你是想扶朱憫達(dá)這樣一個人上位讓誅殺功臣仕子的事再來一次?”

    蘇晉聽著這一聲又一聲的“十三殿下”,忍不住將自己往下沉。

    浴湯漫過耳鼻的瞬間,她忽然覺得柳朝明說得對。

    她的立場,從來就不是出自于三思之后的抉擇,而是出于私心,出于她與朱南羨的情。

    可若沒有朱南羨呢?她又會怎么選?會遵從柳朝明的立場?亦或順應(yīng)朝局一如大多數(shù)朝臣?還是遠(yuǎn)離紛爭?

    蘇晉不知道。

    她也不認(rèn)為她出于私心的選擇就是錯的,誰都不是圣人,誰都有喜惡好憎,她毫不遲疑毫不動搖不單單是出自情之一字,朱南羨無為人還是為君,從未令她失望過。

    蘇晉只是突然開始好奇,若她對于立場的抉擇堪稱草率,那么明達(dá)克己如柳昀,又是如何做出選擇?思慮了多久才做出選擇的呢?

    她不知自己是否還有機會好好問他。

    她只知自己不能輸。

    蘇晉剛從浴湯里出來,便聽覃氏在屋外叩門道:“大人,外頭有位自稱是都察院姓翟的大人來府上拜訪大人�!闭f完又嘀咕,“怎么半夜來�!�

    蘇晉道:“讓他在正堂里等等�!�

    這是她今日吩咐下去的,但凡安南行商案查到線索,無論何時,無論她在何處,一定要第一時間前來稟報。

    蘇晉再從房里出來時,已將官袍換好了,覃氏見狀道:“大人這就要上朝去了?”

    蘇晉點頭:“嗯,今日四殿下與四王妃進(jìn)京,我早些去�!�

    得到正堂,令翟迪隨自己上了馬車才問:“有消息了?”

    翟迪從懷里取出一份密函:“九江府來的消息。大人還記得當(dāng)初您將安南行商販貨的賬目寄回京師,沈大人查了半年都沒查出眉目么?”

    “記得,青樾說,因為這萬萬兩紋銀流入大隨后便無跡可尋了。”

    “后來好不容易查到九江府下頭的一名錄事與安南的案子有關(guān),咱們的人剛趕到,這錄事便被柳大人的人暗殺了�!�

    當(dāng)時柳昀的人只快沈奚的暗樁半步,也正因為此,沈奚才發(fā)現(xiàn)柳昀牽扯其中。

    “那名錄事被暗殺后,家中人四散而逃,后來雖抓回幾人,大都連嶺南都沒去過。直到上個月,九江知府派人遞話說,捉到錄事當(dāng)年的貼身隨從,這隨從雖不知安南的事,但卻知道一個曾經(jīng)與錄事來往密切的嶺南商販,就在前幾日,這個商販已叫人捉住了,如今正審著�!�

    翟迪說完,蘇晉也差不多將手里的密函看完了。

    翟迪問:“大人,既已找到了這嶺南商販,確定他與安南販貨的案子有關(guān),可要用他作為證人為柳大人定罪?”

    蘇晉重新翻了翻幾頁信函,蹙眉道:“這商販說他不認(rèn)識柳昀?”

    第192章

    一九二章

    密函上附了供詞,這名商販姓祁,稱商販其實不盡然,說白了就是個跑腿的,每年在江南一帶采買了生絲茶葉送去嶺南,接頭人就是九江府死了的錄事。

    翟迪說:“蘇大人,這販貨的說他不認(rèn)識柳大人,您覺得不可信?”

    “可信�!碧K晉道,“以柳昀的作風(fēng),若這販貨的認(rèn)識他,他早就將人滅口了,如何會落到我們手上?”

    根據(jù)現(xiàn)有的線索,安南販貨的案子已十分明白,正是由一名或多名像祁姓商販這樣的跑腿在大隨采買了貨物送去嶺南,由嶺南販去安南。

    “但是,他們?nèi)绾呜溫洸⒉恢匾�,重要的是販貨之后,從安南流入大隨的萬萬兩白銀最終去了哪兒�!碧K晉道,“若這祁姓商販僅只是采買一方,那么他能提供的線索就觸及不到案情的核心,這樣的供詞不足以為柳昀定罪�!�

    翟迪道:“是,這一點下官也考慮過。下官的意思是把這販貨的留著繼續(xù)拷問,一來看看能否問出其他涉案人員,當(dāng)然這原就是必要的;二來,既然問不出后果,那就徹徹底底將前因弄清楚,至于‘后果’如何,陛下已明示過,柳大人的‘不軌之行’由蘇大人您來定奪�!�

    往白了說,柳昀如何牽扯其中全由蘇時雨編排,定罪的主動權(quán)在她手里,如今也有了“證人”,哪怕這個“證人”并不能證實什么,捏著他的手指在供狀上摁個印誰還不會么。

    蘇晉默然片刻,“嗯”了一聲算是默認(rèn)了。

    她閉眼倚靠著車壁,不怎么心安地把密函的內(nèi)容又思量了一遍,陡然將眼一睜:“不對,我方才想錯了。”

    “既然這祁姓商販只是個跑腿的,無論這案子是否與柳昀相關(guān),一個跑腿的能好端端地活到現(xiàn)在根本說不通�!�

    “萬萬兩白銀堪稱滔天大案,那犯案之人既有如此魄力,手腕不會不利落�!�

    翟迪道:“蘇大人的意思是這姓祁的有所隱瞞?”

    “應(yīng)該沒有隱瞞�!碧K晉道,她理出供詞的一頁,重新看了一遍:“這姓祁的說,他大約是在兩三年前停止販貨,這與我在安南查出的時間節(jié)點大致相符�!�

    “再有,”她指著密函上另兩人,“九江府的錄事,清河縣的胡縣令,他二人也是在晉安元年陛下登基后,分至九江府與清河縣任職。

    “也就是說,他們所有人都是在景元二十四年末,到景元二十五年中這大半年的時間內(nèi)收的手。”

    翟迪蹙眉,有些不解蘇晉為何提這個,這個時間點不是明擺著的么?

    蘇晉繼續(xù)道:“我們可以做個假設(shè),倘若犯下這案子的人是柳昀,他自景元二十五年以來一直手握重權(quán),大可以一早就解決了這些知道內(nèi)情的人,沒必要拖到現(xiàn)在,因此他極可能只是另一個知情人,而非犯案之人。

    “由此我們可以做第二個假設(shè),這名犯案人在兩三年前決定收手,他可能念及舊情,放過了九江府的錄事與清河縣的胡縣令,但他斷沒可能放過這名姓祁的商販,因這商販只是個跑腿的,極可能連他的面都沒見過,他為何要饒過這一個自己不能全心信任的人?

    “原因只能有一個,這名犯案人在景元二十五年的時候遇到了一些不測,令他無法分出精力與時間將這些‘尾巴’抹干凈。在此之后的近三年時間內(nèi),他應(yīng)當(dāng)也是分|身乏術(shù)的,因此他不得不請柳昀來幫自己善后�!�

    蘇晉抬目看向翟迪:“這里的分|身乏術(shù)有三個解釋——身死,負(fù)傷,被囚禁�!�

    “能夠請得動柳昀且分|身乏術(shù)的人還有誰?”

    景元二十五年發(fā)生了太多事:一月,故太子與故太子妃身隕昭覺寺,十三殿下被禁足東宮;二月,四殿下出征北疆;三月,十三殿下出逃?xùn)|宮重返南昌,十殿下帶兵去追身受重傷;六月末十三殿下歸來繼任東宮太子;七月七殿下與十二殿下焚身于皇陵升仙殿;九月太子殿下登基為晉安帝;議決親征當(dāng)日,四殿下中箭落馬的消息同時傳來,十殿下“意外”傷勢復(fù)發(fā),于后宮南苑禁足養(yǎng)傷,無皇令不得出。

    “大人的意思是——”昔日的一幕幕在翟迪心頭掠過,“犯下這案子的人,不是四殿下就是十殿下?”

    “我覺得是朱弈珩。”蘇晉道,她似是有些頭疼,蹙眉揉了揉額稍,“現(xiàn)在想想,當(dāng)年朱弈珩就藩桂林府,先帝是命戶部撥了一大筆安置費的,以朱弈珩之才,何至于連年叫窮,連府兵都養(yǎng)不起�!�

    翟迪道:“是,這事下官聽沈大人提過,還說當(dāng)年七殿下在廣西巡視,曾去十殿下府上小住,覺得他窮得匪夷所思,回京后便讓當(dāng)時的戶部尚書錢之渙錢大人查桂林府的賬冊,后來沈大人知道了,也暗自跟著年年查,結(jié)果二位大人愣是什么也沒查出來�!�

    他說到這里,恍然悟道:“大人的意思是,沈錢二位大人沒查出究竟,是因為十殿下的銀子流去了安南,大隨的黃冊查不到?”

    “但這只是我的推論�!碧K晉道,她又頭疼了起來,扶著額角道,“得想個轍,避過柳昀的耳目,將朱弈珩拎到刑部牢里審�!�

    馬車到了承天門,一名侍衛(wèi)上前來問:“尚書大人可要換轎?”

    蘇晉道:“不必�!彼齽傁崎_車簾,借著燈火瞧見前方正是沈奚的轎子,又吩咐,“幫本官攔一攔沈尚書,就說本官有要事與他相商�!�

    下了馬車,翟迪將近日都察院的大小事與蘇晉簡略稟報了一遍,拜別了她,先回自己的衙門了。

    蘇晉再一展眼,沈奚已屏退了掌燈內(nèi)侍,自提了風(fēng)燈朝她走來,一面道:“我也正有事要與你說。”

    “可是離京的日子定下了?”蘇晉問。

    “嗯,八月二十走�!鄙蜣傻�,“日夜趕路,早日去早日回來�!�

    今日已是八月十八了。

    蘇晉道:“好,除了戶部的尹郎中,你再派個十分會算賬的來刑部跟著我,我懷疑安南的行商案可能與朱弈珩有關(guān),這些日子約莫要查不少賬。”

    沈奚聽蘇晉提到朱弈珩,倒是不意外:“我會安排�!�

    眼見正午門就要到,他將步子放緩了些,看著手里忽明忽暗的風(fēng)燈,靜了一會兒才說:“今晚入夜,你幫我把柳昀堵在都察院�!�

    今日正是朱昱深進(jìn)宮復(fù)命之時,辰時百官相迎,午時在西闕所焚香祭祖,而所謂的秋禮犒賞軍功,這一習(xí)俗源自數(shù)十年前的“淮水之役”,擇吉日在淮水畔放下龍船,由朱昱深乘船巡視水岸三軍,享軍民齊賀之榮。

    因朱昱深如今患了癡癥,去淮水不可行,是以沈奚早命工部匠人制了小一些的龍船,于今夜在宮中太液湖放下。太液湖之水引自淮水,兩岸三軍以親軍衛(wèi)作替代,但該由的犒功與唱賀一樣也不會少。

    蘇晉一聽沈奚如是說,問道:“你今夜就想對朱昱深動手?”又問,“四王妃那里你如何交代?”

    “管不了那么多了�!鄙蜣沙聊痰�,“過兩日我就要離京,今晚是最好的試探機會,朱昱深的癡癥一旦有假,我只能下殺手�!�

    天已有些亮了,蘇晉與沈奚兩人先各自回了衙門,至卯時正刻,只聽一聲號角響徹宮禁,軍衛(wèi)與朝臣紛紛趕到軒轅臺。

    這是迎候軍功之臣的號角,從卯時起,每隔一刻吹響一次。

    而今日朱昱深回京,除了眾臣相迎,幾名早已功成身退的老臣也等候在宮中,文遠(yuǎn)侯齊帛遠(yuǎn),定遠(yuǎn)侯戚承業(yè),以及兵部尚書,龔國公龔荃。

    晉安二年春,朱南羨與達(dá)木爾僵持在涼州衛(wèi),龔荃帶病主持兵部與都督府,為集結(jié)援軍殫精竭慮,朱南羨率援軍整合而成的西北新軍大破達(dá)木爾“鐵鷹之師”后,自西北傳旨,為兵部尚書龔荃賜爵國公。

    如今龔荃雖已回府頤養(yǎng)天年,兵部的事全權(quán)由兩位侍郎接手,但這當(dāng)朝第一國公的封爵卻無一人敢不敬。

    至卯時三刻,柳朝明與蘇晉沈奚也到了軒轅臺,他三人與定遠(yuǎn)侯,文遠(yuǎn)侯和龔國公互行過禮,說了片刻話,只聽承天門樓號角齊鳴,宮外傳來行軍之聲。

    映著辰時第一抹日光落,自承天門緩勒韁繩,策馬踏入的不是朱昱深,而是沈筠。

    她一身暗朱衣衫,外照著輕薄鎧甲,身后紅纓槍鋒芒如雪,落后她半步,左右跟著的是朱昱深的副將。

    三人一并下了馬,遙遙先與沈奚等人作了個揖,隨后走向后方,將朱昱深扶下了馬車。

    朱昱深身著月白蟒袍,英挺的臉上沒有表情,原本深邃的雙眼變得黯淡無光,像是被誰拿刀子剜去了神采,只有腰間懸著的羌笛記得昔日黃沙。

    沈筠十分細(xì)心地將朱昱深扶到眾人跟前站好,隨即以四品將軍禮,帶著另兩名副將單膝跪地,向柳朝明等人解釋道:“稟首輔大人,二位次輔大人,國公爺,兩位侯爺,因四殿下患癡癥,下官等需先服侍殿下,未能及時上來拜見,請幾位大人恕罪�!�

    沈筠說話的時候,沈奚的雙目緊盯著朱昱深。

    早前派去北平府試探朱昱深的人如斯道:四殿下不言不語,只由四王妃與一名副將近身照顧,行徑仿效王妃,其余人事一概不識不記。

    沈奚正自好奇,這個“行徑仿效王妃”究竟是怎么個仿效法,就見朱昱深一臉茫然地在原處立了一會兒,目光漸漸落到沈筠身上,然后慢慢屈膝,學(xué)著她,對著眼前百余皆該向他參拜的臣子跪身而下。

    第193章

    一九三章

    一眾官員見四殿下竟對著自己下跪,俱驚得說不出話,但,將朱昱深召回京師復(fù)命是沈奚的主意,大小事務(wù)該由他定奪,他不發(fā)話,其余人等不敢置喙,倉皇之中,只能跟隨著拜身而下。

    沈奚目色泠泠地盯著朱昱深,過了一會兒,似乎是回過神來,輕聲喚了句:“三姐�!�

    沈筠下意識往身后看去,見朱昱深竟茫然地對一群臣子跪著,心中一陣銳痛,連忙折回身去將他扶起,對沈奚蘇晉等人道:“叫幾位大人見笑�!�

    蘇晉道:“王妃哪里的話�!�

    眾臣被朱昱深先跪了一出,都有些局促不安,還是柳朝明提點了一句:“鄒侍郎�!�

    負(fù)責(zé)帶領(lǐng)君群臣贊頌戰(zhàn)功的鄒歷仁才邁前一步,唱誦道:“禮起——”

    其實戰(zhàn)功原該由天子帶文武大員唱頌,但朱南羨不在朝中,職責(zé)便落到了禮部頭上。

    待戰(zhàn)功唱罷,群臣分開一條道,由禮部尚書羅松堂將朱昱深請到西闕所焚香告祖。

    焚香禮共兩個時辰,從午時起到申時畢,眾臣不必陪伴。但因今日龔國公,文遠(yuǎn)侯與定遠(yuǎn)侯都進(jìn)了宮,沈奚雖公務(wù)纏身,一時也走不開,與禮部的人一起將三位老臣請到宮前殿款待。

    柳朝明回流照閣料理完今日的政務(wù),方回了都察院,一名小吏便過來稟報道:“柳大人,今早翟大人是跟著蘇大人的馬車進(jìn)宮的,通政司的人說,翟大人昨日夜里接到一封九江府的密函,看過以后便馬不停蹄地去了蘇府�!�

    同在公堂的錢三兒聽了這話問:“密函上寫了什么?”

    “回錢大人,通政司的周大人說怕驚動蘇大人,沒敢拆信,只能通過旁的渠道打聽,照目下看,八成是九江府的知府抓到了那名往嶺南販貨的跑腿,姓祁,正在審問,至于審出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柳朝明道:“你退下吧。”

    小吏與柳朝明錢月牽揖了揖,退出公堂將門掩上。

    門扉發(fā)出“喀嚓”一聲,錢三兒一雙天生自帶三分笑意月牙眼里目色凝重。

    他沉吟了半晌,再開口時竟有些微煩躁:“這個翟啟光確實有些本事,年紀(jì)雖輕,手段門路都不少,短短數(shù)日就查到線索,無怪乎蘇時雨當(dāng)初將他在一干巡城御史中挑出來細(xì)心栽培,眼光實在毒辣�!�

    又見柳朝明微蹙眉頭,神情比自己還沉凝三分,疑惑道:“大人,這姓祁的說白了就是個跑腿的,只管將采買的生絲茶葉送去嶺南,那些貨物后來去了何處,賺來的白銀又流去何方,他一概不知,九江府的人該是問不出什么的�!�

    “能否問出什么不要緊,要緊的是,這么一個跑腿的,為何至今還活著?”

    錢三兒被這話陡然一提醒,心中一個揣測將明未明,隨即就被柳朝明一語點破:“蘇時雨遇事慣愛推敲,比尋常人想得深,只怕她已由這個跑腿的,猜到此事是朱弈珩所為�!�

    錢月牽聞言大震,朱弈珩至今還被禁足在蘭苑,蘇晉既決定對他們這一黨動刀子,只要逮著機會,必不會對朱弈珩手下留情。

    可是,如今朱昱深被召回京師,身家性命皆握在沈青樾手里,倘若蘇時雨再對朱弈珩動手,唯剩一個柳昀,縱是有滔天大權(quán),總不能蓋過晉安帝去。

    真是水深火熱。

    錢月牽忍不住問:“那么依大人的意思,我們當(dāng)如何應(yīng)對?”

    柳朝明并指揉了揉眉心:“我想想�!�

    外頭日已西沉,沒過多久,一名小吏叩門道:“柳大人,刑部蘇大人到了�!�

    柳朝明剛展開的眉頭又不著痕跡地一蹙。

    蘇時雨怎么這時候過來了。

    但他沒將這個疑慮展露出來,屏退了錢月牽,淡聲道:“請她進(jìn)來。”

    蘇晉倒還真是一副有事相商的樣子,手里拿著兩本折子,挑了頭一本遞上前去道:“報恩寺修塔的事已定了,工部方才將預(yù)算交給了戶部,昭覺寺那口古鐘今日也著人抬過去了,只等著青樾審批,但青樾后日就要離京,這事有些急,是以我先拿過來請大人過目。”

    柳朝明接過折子也沒細(xì)看。

    朱麟既活著,說明昭覺寺當(dāng)日的十二下國喪鐘音救了一條皇嗣性命,沈青樾自然愿意修塔將這口老鐘供著。

    他將折子遞還給蘇晉:“我沒異議�!�

    蘇晉又道:“另還想問大人,等青樾去了武昌府,那頭的事宜便由他統(tǒng)籌安排,但他一個人精力有限,且主要放在修堤上頭,我的意思是,三法司還是按原計劃,派兩名欽差去查災(zāi)民暴|亂的案子,大理寺已定了劉寺丞,此前大人說都察院要在言翟二位御史中擇一人,不知大人是否已拿主意了?”

    柳朝明一言不發(fā)地看著蘇晉。

    今日真是怪了,蘇時雨做事向來只爭朝夕,這樣的小事她尋常至多打發(fā)人來問個結(jié)果,這是起了什么興致,竟專程湊到他眼前,事無巨細(xì)地關(guān)心起來了。

    柳朝明直覺此事不簡單,一時想到錢月牽那句“翟啟光確實有些本事”,便道:“言脩有事走不開,我這里已定了讓翟迪隨沈青樾去武昌。”

    蘇晉聽他提了翟啟光,心下也微微一怔。

    柳昀這意思,是要借此時機將啟光從她身旁支開?

    也罷,反正她已查到嶺南行商案的線索,手下有的是人順藤摸瓜。

    “讓啟光去也好,他有才干,再去歷練歷練,日后還有升任的機會。”

    柳朝明見蘇晉這么快就應(yīng)了,竟有些摸不透她的心思,只覺是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正要提了心往旁的人事上思慮,一個念頭還沒浮出水面,卻被蘇晉一句話壓了下去:“柳大人,您日前說都察院也在查安南行商販貨的案子,您這里有線索了么?”

    她不等他答,又笑了笑:“正巧,我這里有線索了。九江府知府抓到了一個姓祁的商販,給嶺南那頭跑腿運貨。我今日剛得了他的供詞。”

    蘇晉說著,果真從手里的折子最底下取出一份供狀遞上前去。

    看火漆的樣子,正是今日被通政司發(fā)現(xiàn)而不敢拆的那封密函。

    蘇時雨這是什么用意?拋磚引玉?試探他?

    都不對。

    柳朝明將供狀接過,心里一下就笑了。

    她知道嶺南的行商案是他目下最擔(dān)心的事,正是要借此障他的目。

    他知道她的目的,但荒唐的是,他竟真地被障目了。

    手里的供狀如一團(tuán)霧,罩住他的眼前景,令他方才浮水而出的念頭如湖石沉了下去,他自是有法子沉身入水,再將湖石找到,可等他找到湖石,一切還來得及么?

    方才的念頭在他心底留下了一絲莫名的急迫感,柳朝明面上沒表情,卻忍不住,側(cè)目看了眼窗外天色。

    霞色已褪去了大半,戌時正刻,金吾衛(wèi)與府軍衛(wèi)已在太液湖畔列陣,將要入湖的龍船泊在堤岸,沈奚的目色自天際收回,看了眼不遠(yuǎn)處被內(nèi)侍扶著走來的朱昱深,問身旁的人:“怎么樣了?”

    身旁的人是剛從前宮過來的吳寂枝:“回沈大人,蘇大人已去都察院攔著柳大人了,她說會與柳大人提安南的案子,便是柳大人能反應(yīng)過來,借此拖他一陣子想必不難。”

    沈奚又問:“后宮開宴了嗎?”

    戶部一名郎中道:“下官方才已跟宗人府的胡主事打聽過了,后宮的宴要吃到戌時末,因戚太妃與喻太妃怕后宮冷清,怠慢了四王妃,特意請了戚綾郡主與幾位臣眷貴女進(jìn)宮,比尋常宮宴還吃得久些�!�

    沈奚點了點頭,將眼里的沉沉色一下收盡,大步迎上前去,笑盈盈地道:“姐夫來得不早不晚,正當(dāng)時候�!�

    他的聲音清朗好聽,說的又是自家體己話,叫人聽了心神都為之一緩。

    兩名摻著朱昱深的內(nèi)侍見沈大人要扶四殿下,連忙撤了手退去一旁。

    沈奚將朱昱深引到龍船上,跟著他們的副將正也要上船,卻被沈奚抬手一攔,輕斥道:“不懂規(guī)矩么?”

    副將愣了愣,不解道:“沈大人是要讓殿下一人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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