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因為只有八座竹樓,他們?nèi)擞侄�,便安排謝策的啟蒙先生和大夫住在了一間竹樓里。
那位老先生的書大多都還在箱中,沒有讓人拿出來,是以藥香滿屋,老大夫的藥材侵占了更多的空間。
在外行走,藥是極重要的,尹明毓道:“此地藥材豐富,不妨再從村民那兒收一些�!�
老大夫面上一喜,“若是能收到些好藥材,最好不過�!�
尹明毓便笑道:“我想以藥材代診金,恐怕屆時得辛苦大夫一二。”
賠本的買賣,不能總干,無本的買賣,大有可為。
老大夫完全不在意,甚至還有幾分迫切,“老夫就是大夫,看病再尋常不過,算不得辛苦�!�
尹明毓與他溝通過,便有數(shù)了,不過下去后卻沒有立即有動作,繼續(xù)在空地上坐著,悠閑地喝茶磕松子。
午膳時,巖峽在銀兒的逼迫下,又帶回來幾只雞,一盆剛撈回來的魚,還有各種青菜。
謝家?guī)С鰜淼膹N子,在外都能頂起一間酒樓,手藝極為不俗,而且頓頓菜色都不同,能吃到的人不覺什么,吃不到的人聞著味兒卻痛苦至極。
青壯年們勉強(qiáng)還能控制住,遠(yuǎn)處巖族的小孩子鼻子一動一動地嗅著香味兒,饞的口水直流,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那些外來人吃完,都快饞哭了。
直到被家里人找過來,揪著耳朵拎回去。
尹明毓主仆站在竹樓上,瞧見那些瘦巴巴的孩子被拽著離開。
金兒不忍心,可也知道自家娘子做事肯定是有道理的,便也沒有多問。
而小孩子們回到各自的家里,有的拿著梆硬的餅子,食不下咽。
有的看著自家空蕩蕩的院子,終于忍不住大哭:“阿媽!哇啊啊……那不是咱家的雞嗎?”
還有別家,也在哭:“蛋、蛋不是要賣錢嗎?嗚嗚嗚嗚……”
不大的村子,哭聲此起彼伏,另有幾家連鍋都沒了的,看著灶上的空洞,幽幽地嘆氣:作孽哦~那些娃子到底在干什么?招回來的啥人呦?
午后,謝策吃飽了躺在竹床上睡了覺,起來后終于得了一些空閑,下到樓下,扯著羊在空地上飛奔,笑聲清脆,回蕩在周遭。
小孩子控制不住,午間在村子里哭得傷心,下午又摸到了竹樓附近,甚至比先前還更近了些。
巖族青年們發(fā)現(xiàn)他們,覺得謝家人不好相與,便驅(qū)趕他們離開。小孩子們不害怕族里的人,不愿意走,便有些吵鬧。
謝策先前沒注意到那些孩子,一聽到聲音,看著看著,便牽羊向那個方向挪步。
護(hù)衛(wèi)們攔住了他,“小郎君,請止步。”
謝策懂事,抬頭看看他們嚴(yán)肅的臉,就止住了步子,站在護(hù)衛(wèi)們身后好奇地看著那些跟他不太一樣的孩子。
尹明毓安靜看了一會兒,對銀兒招手,覆在她耳邊囑咐幾句。
隨后,銀兒走過去,剛走到巖族青年們附近,便被他們舉刀攔住。
“嚇唬誰呢!”銀兒忍著慫,直接翻了個白眼,隨即沖那頭的小孩兒們招招手,喊,“小孩兒,過來!”
小孩子們面面相覷,只有一個七八歲的小子聽得懂漢話,卻也不動彈。
巖峽皺眉,擋在孩子們身前,警惕地問她:“你想干什么?”
銀兒掐腰,微微揚起下巴,趾高氣揚道:“一群小孩子,我能做什么?吩咐他們些活計!”
巖峽不愉,“有什么事兒,跟我說就是,他們能干什么活?”
“窮人家的孩子早早就下地了,怎么不能干活?我不跟你們說,我直接跟他們說�!�
銀兒說不跟他說話,就直接轉(zhuǎn)向那群黑不溜丟的孩子,不客氣地“商量”起來:“你們村這些男人干活忒不細(xì)致了,說了要嫩草喂馬喂羊,帶回來的都是什么草?”
巖峽:“……”
怎么有這么麻煩的人?
銀兒根本沒瞧他,繼續(xù)對小孩兒說:“你們割了嫩草帶過來,我給你們點心吃�!�
唯一能聽懂漢話的小孩子用蹩腳的漢話問:“真的嗎?”
銀兒看向他,“我騙你們一群小孩兒做什么?”
那孩子一聽,舔舔嘴唇,吞咽口水,“那、那要多少草?”
銀兒指指他們那一群馬和唯一的一只羊,“你覺得呢?”
一定要很多!
小孩兒咬手指,竟然很有頭腦地問:“多少草換多少點心?”
銀兒看到他發(fā)黑的手,微微蹙眉,聽到他的問話,稍稍意外了下,但還是強(qiáng)硬地說:“割的草嫩,就給你們兩碟,不嫩,沒有。”
她這話,顯然不符合小孩兒的預(yù)期,小孩兒糾結(jié)地臉都皺起來了,實在舍不得點心,想了好一會兒,才又說:“那你得給我們一棵嫩草,不能你們說了算�!�
尹明毓微微一挑眉,雖然這世道,貧民百姓根本沒有跟權(quán)貴講條件的可能,但這孩子……“可以�!�
她一發(fā)話,銀兒便去從先前送過來的草里翻出一棵極嫩的草,展示給那孩子看。
小孩兒伸手接,銀兒收回手,語氣有些嫌棄地看著他們的手,道:“知道外頭有禮數(shù)的人家,都是干干凈凈的嗎?你們來換點心的時候,得洗干凈手!”
小孩兒看著她干凈白嫩的手,又看向白嫩的謝策,局促、窘迫地將手藏到身后。
巖峽等人瞬間一副受到侮辱似的神情,怒視她。
連尹明毓瞧著,都覺得銀兒表現(xiàn)出的刻薄作態(tài)入木三分,估計平時沒少見到。
她適時上前打圓場,“她就這性子,諸位別在意。”
尹明毓含笑走過來,問那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你這漢話說得真好,瞧著就聰明有出息�!�
謝策聽到她夸別的小孩兒,嘴噘起來。
而那巖族小孩兒抬頭看她,囁喏:“巖青。”
尹明毓從銀兒手里抽過草,遞給他,“巖青,草給你�!�
巖青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不敢碰到她的手,捏住草,便帶著其他孩子匆匆跑走。
“哼!”
謝策重重地哼了一聲,轉(zhuǎn)身便牽著羊往竹樓走。
尹明毓回頭,就見他氣憤的小背影,失笑不已。眼瞅著他竟然要牽著羊上樓,尹明毓走過去,制止了他。
謝策背對她,抱著手臂,生氣。
尹明毓抽出繩子遞給銀兒,隨即從背后掐住他的腋窩,提著娃上樓。
謝策也不掙扎,只扭著頭一副需要哄的樣子。
尹明毓才不哄他,提著他放到老先生對面,道:“該讀書了,不可懈怠�!�
謝策癟嘴,不可置信地看著她,控訴:“壞!”
多久了,還是這么一句。
尹明毓想了想,道:“不然,我給你蒸個粉糕?”
謝策顧不上生氣,露出懷疑的眼神。
尹明毓這脾性,哪能教他小看,當(dāng)即便下去準(zhǔn)備。
銀兒一看她這架勢,連忙走過來,小聲道:“您這要干什么呀?婢子來吧?”
“我是金兒�!�
銀兒:“……”
您就算再當(dāng)自個兒是金兒,也不可能連手藝一并會了啊。
但自家娘子興致勃勃地,她沒法兒阻止,只能在旁邊兒一言難盡地看著。
尹明毓還很沒有自知之明地挑戰(zhàn)兔子形狀,捏好后放進(jìn)鍋里,站在一旁等候。
銀兒想起鍋蓋蓋上前看到的東西,閉了閉眼睛,又抬頭看向小郎要是知道拈酸之后會吃到那種東西,小郎君會不會后悔?
時辰到了,尹明毓掀開鍋蓋,熱氣蒸騰,一瞬散開后,不出意外,兔子堆成了一坨,五官扭曲。
銀兒沉默。
尹明毓面不改色,端出盤子,稍晾了晾,就要端上去給謝策吃。
銀兒跟在她身后,“真要給小郎君吃嗎?”
“不是熟了嗎?只放了些糖,不會吃壞人�!背笫浅螅瑢嶋H就是加了糖的饅頭,完全不影響。
銀兒心情復(fù)雜,但又實在想看小郎君吃的樣子,一路跟著上到竹樓上。
謝策是又期待又懷疑,等見到母親的蒸糕,瞬間一臉害怕,認(rèn)真地說:“嗯嗯,我不生氣了!”
尹明毓將盤子放在他面前,期待地說:“小郎君,嘗嘗,我親手做的�!�
謝策臉皺成一團(tuán),抗拒,但他還是拿起一塊兒,咬了小小一口。
“如何?”
謝策:“……硬�!�
尹明毓拿起來一塊,咬下去,是有些硬,不過味道尚可。
謝策趁她不注意,拿著蒸糕悄悄藏進(jìn)懷里。
尹明毓一下子抓住他的小動作,問:“你在干什么?”
謝策露出個天真可愛的笑容,孝順道:“留給父親吃!”
尹明毓替謝欽感動,摸摸他的頭,溫柔地笑,“沒事兒,吃你的,我回頭再給你父親做�!�
謝策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只得又拿出來啃。
尹明毓也沒有浪費東西,陪著他一人吃完一塊兒。
至于剩下的幾塊,尹明毓問金兒、銀兒,還有“少夫人”染柳:“要嘗嘗嗎?”
三人齊齊擺手。
謝策見她們不吃,堅持要留給父親。
尹明毓:“……”
謝欽若是知道,肯定更感動了……
另一邊,南越州衙里,謝欽一夜未眠,將州內(nèi)的地圖重新研究了透徹。
他們昨日一路過去接人,都沒有碰到過任何人,再對比尹明毓啟程的時間以及護(hù)衛(wèi)們查看到的異樣痕跡,便可將范圍縮小。
謝家那么多人,想要挾持,必定也不是三十四十人可以做到的,一些人數(shù)不多的小村子可暫且排除,便可再劃定出一些村子。
以他的思維,定然不會帶回村子里,但是去那些村子附近查看,總能看出些異常。
最重要的是不能打草驚蛇,以免對方目的不明之時,狠下毒手。
是以,謝欽一面派差役在明面上搜索,一面派謝家護(hù)衛(wèi)暗地里去查探。
只是南越州地域廣闊,一一查看,恐怕至少也得幾日才能有消息,不知道尹明毓他們會否吃苦……
青玉端著飯菜走進(jìn)書房,擔(dān)憂地勸道:“郎君,您一日未進(jìn)食了,用些吧?”
謝欽淡淡道:“且先放著吧。”
青玉將飯菜放在一旁,又勸道:“您若是餓壞了,少夫人回來,恐怕要擔(dān)心�!�
謝欽看向那飯菜,屬實無法心安理得,但妻兒還未回來,他不能先折騰壞身子,于是便拿起筷子,慢慢吃起來。
巖族村子,竹樓——
巖青等一群巖族孩子,每一個都背著一大捆草來到竹樓,而后眼巴巴地等著銀兒查驗草。
巖青還很有心眼的,一直沒有扔掉那根用來衡量的草,只是草在他懷里,已經(jīng)□□地不像樣子。
銀兒也沒有真的很苛刻,像模像樣地查看一番,又見那群孩子伸出洗干凈的手來給她看,她只一停頓,便去拿了兩碟點心,倒進(jìn)提前洗干凈的芭蕉葉上,遞給這些孩子。
一群巖族的孩子高興極了,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搶,卻被巖青拍開他們的手,然后巖青在其他孩子幽怨的眼神里,抱著點心走到巖峽等人面前,“阿哥,吃點心�!�
青年們對視一眼,拒絕了。
銀兒回頭看了一眼樓上的尹明毓,隨即故意道:“他們怕我下毒嘞。你們拿回去吃,萬一有什么問題,我們這兒有大夫,什么病都能治好,趕緊過來看,免得他們以為我害你們一群孩子�!�
巖峽他們可沒這么以為,憤憤地瞪她一眼,就讓族里的孩子們帶著點心回去。
巖青仍然沒讓他們直接分食,捧著芭蕉葉小心地回村子。
老先生捋著胡須,走到尹明毓身側(cè),道:“禮之教化,可防患止邪�!�
尹明毓問:“若啟民智呢?”
老先生道:“不世之功�!�
尹明毓微微搖頭,世道如此,便是謝欽那般身份,也根本做不到。
尹明毓的打算,這種閉塞的村子,求醫(yī)困難,從前若是有個病癥,要么用一些口口相傳的土方子,要么苦熬至死。
但人想要活著,尤其是希望就在不遠(yuǎn)處的時候,定然要求到他們這兒來。
所以她只要耐心些便是。
不過尹明毓沒想到會這么快,那群孩子回去沒多久,巖青便帶著一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孩子跑過來。
巖峽等人忙問他們怎么了,一聽說是那孩子的父親舊病復(fù)發(fā),疼得直打滾,紛紛沉默下來,看向謝家那大夫住的竹樓。
他們都知道謝家有大夫。
那孩子直接跪在地上,一下一下磕頭,說著不利索地漢話,哭求:“救……救救……我阿爹,求求了……”
謝家的人看見了,護(hù)衛(wèi)們并沒有動彈,倒是銀兒,走出來道:“我去稟報少夫人�!�
尹明毓在樓上已經(jīng)看見了,對金兒道:“我一會兒帶著幾個護(hù)衛(wèi),跟大夫一起去村子里瞧瞧,你照看好小郎染柳這個“少夫人”,她是不指望的,所以以防萬一,還得靠金兒穩(wěn)著。
而金兒擔(dān)心有人叫錯,幾乎不下竹樓,此時聽自家娘子說要出去,有些擔(dān)憂:“娘子,許是不安全……”
尹明毓好笑,“我現(xiàn)下是婢女金兒,有危險也不是我�!�
現(xiàn)在叫“銅兒”的金兒:“……”
道理是這樣的,但是,“萬一小郎君害怕……?”
你低估他了。
尹明毓直接向她證明,對謝策道:“小郎君,我與你做游戲,要藏起來半個時辰,如何?”
謝策坐在竹凳上給羊編小辮兒,頭也不回道:“好�!�
尹明毓看向金兒,看吧~
金兒:“……”
片刻后,銀兒上來,她們刻意停留了稍許,然后尹明毓帶著銀兒下去,請了大夫,又點了幾個護(hù)衛(wèi),便一同去往巖族村子里。
巖峽他們太過擔(dān)心病人,只叫了幾個人跟著,不讓他們跑掉出去報信兒,根本沒有阻攔。
于是尹明毓這個真刺史夫人,在做客的第二日傍晚,就大搖大擺地出了被看守的地方,進(jìn)入了“敵營”。
那孩子的父親,經(jīng)大夫診治,乃是熱痹,手、腳、膝蓋的關(guān)節(jié)都已經(jīng)腫脹變形,尹明毓光是在外面聽著,都能想象起痛楚。
老大夫給開了藥湯,但這家家徒四壁,只有一個蒼老的婦人和孩子,也拿不出診金,尹明毓便記到了巖峻身上去。
而他們在這家看病,院外有不少村民圍觀,一見大夫出來,紛紛詢問能不能幫忙看病。
巖青就充當(dāng)了翻譯,將他們的話轉(zhuǎn)達(dá)給尹明毓等人。
老大夫看一眼尹明毓,順勢便提出用藥材代診金和藥費,那些家里有病患的村民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下來。
尹明毓讓他們準(zhǔn)備一個寬敞些的地方,能走動的就直接過來看病,不能走動的老大夫再親自去,以此節(jié)省時間。
等到安排好了,一行人移步過去,尹明毓才知道他們安排的巖峻家里,巖青就是巖峻的親弟弟,他們家還有一個寡母——曲婆子。
曲婆子是漢人,應(yīng)該是跟謝夫人差不多大的年紀(jì),可看起來比謝夫人老了十幾歲,兩鬢花白,面上也都是皺紋,極熱情地拿山果子、倒水。
這些村民似乎并不知道村子里的青壯都干了什么……
尹明毓也沒說,只含笑與她閑聊,銀兒也妙語連珠地附和,十分和諧。
甚至他們從始至終都沒碰她的果子和水,也沒人注意。
巖峻就是在這時回來的,看到謝家的兩個婢女坐在他家,就像在自個兒家似的自在,還以為走錯了。
曲婆子見他愣神,嗔怪道:“看你,自個兒家不認(rèn)識了?還不快進(jìn)來!”
巖青撲過去,巖峻錯步躲開,下意識地覆在腰腹處,那里有一個瓷瓶,心虛之下,好像要灼傷他了。
尹明毓看見他的動作,沒多想,只笑盈盈地問:“巖郎君,去哪兒了?風(fēng)塵仆仆的?”
巖峻臉色微微一變,又聽到親娘說謝家的大夫幫著他們看病,還讓他道謝,神情越發(fā)僵硬。
為何他每每有事不在,事情都會朝著預(yù)想之外的地方狂奔?
尹明毓欣賞著他變幻的神色,對曲婆子說:“不必讓巖郎君道謝,我們隨行的大夫幫著看病,不也收了村子里的藥材當(dāng)診金嗎?”
巖峻:“……”
藥材竟然也弄走了?那村子里還剩什么?
巖青又興沖沖地說他們今日割草,換點心。
巖峻:“……”
連小孩子都不放過……
而且他看母親弟弟的神色感激,恐怕村子里的人也差不多,越發(fā)不安,從牙縫兒里擠出聲音,道:“金兒姑娘,能不能單獨談?wù)劊俊?br />
尹明毓當(dāng)然不可能單獨與他談,帶著銀兒和兩個護(hù)衛(wèi),跟著他走到院子里。
巖峻看著她旁邊兩個人高馬大的護(hù)衛(wèi),也無法說什么,只咬牙切齒道:“金兒姑娘,請你轉(zhuǎn)告你們夫人,不要得寸進(jìn)尺,我們村子經(jīng)不起你們盤剝�!�
尹明毓捂住嘴,故作驚訝地問:“什么盤剝?你們請我們來做客,竟然養(yǎng)不起我們?”
巖峻臉頰抽動,雙拳緊握,極力忍耐。
尹明毓見他這模樣,露出害怕的神情,退到兩個護(hù)衛(wèi)身后,才又問道:“你背后的人是誰?如此吝嗇?”
巖峻為了族人,當(dāng)然不能說。
尹明毓一嘆,“不說便不說,只是巖兄弟你們也過太實在了�!�
兩個護(hù)衛(wèi)聽到少夫人的稱呼,嘴角微微抽動。
巖峻則是受她話吸引,不解地看向她。
尹明毓設(shè)身處地為他著想一般,語重心長道:“你該不會聽人家說幾句好話,講幾句光明的前程,就為人以身犯險了吧?”
巖峻:“……”
尹明毓看傻子一樣的同情眼神,“我們少夫人那樣的人物,婢女若是差事做得好,那是絲毫不吝嗇的。便是不提錢財,這些隨行的人,全都是少夫人在供養(yǎng),這才是大氣的做派�!�
銀兒:“……”
您要夸,我替您夸啊,自己夸多不好意思……
而巖峻越聽她說,越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傻,神情便越難看。
尹明毓義憤填膺地說,“我們很難養(yǎng)的,他們不知道嗎?憑什么全由你們村子供養(yǎng)?”
巖峻:對啊,少族長不知道嗎?
尹明毓指著曲婆子和巖青道:“他們多久沒吃肉了?就是不吃肉,喝口肉湯總行吧?”
銀兒嘖嘖同情,“都忘了肉味兒了吧?”
巖峻回想,他們有多久沒吃肉了?
太久了……上次聞到肉味兒還是……巖峻神情忽然一滯,看向?qū)γ娴闹x家婢女,眼神漸漸變兇。
尹明毓給了銀兒一肘子,繼續(xù)道:“現(xiàn)在這種局面,你背后的人知道嗎?你難道真的要為了那些不一定能到手的東西,賠進(jìn)整個村子?”
巖峻有些警惕地看著他,“你到底想說什么?”
銀兒看得著急,氣道:“明明可以大家一起吃香喝辣的,你們非要看著我們吃,我們可不會同情你們!”
“……話糙理不糙�!�
尹明毓教他:“我們就在這里,這是個多大的把柄,你去找你背后的人哭訴,就說我們?nèi)颂�,你們村子怕餓壞刺史妻兒,影響他的大事,但實在不堪重負(fù)……”
銀兒點頭,“對,要錢�!�
巖峻茫然,原來還能這樣嗎?
第94章
嶺南大多數(shù)村落都在山中,極為閉塞,甚至于不同的族群同屬于嶺南范圍,距離太遠(yuǎn),幾乎見不到面,互相之間溝通可能都有障礙。
他們或許有自己的文字,可真正識字的,整個族群整個村子都只有那么幾人,更遑論學(xué)漢字讀詩書。
巖族有一些人能說漢話,也是因為村子里曾經(jīng)有人走出去做工,又有曲婆子這樣的漢女嫁進(jìn)來。
而貧窮、落后、封閉……之下,會衍生出無知無畏的“惡”。
他們的思維很簡單,目光也短淺,謝家人打開了他們對外面世界的一縷認(rèn)知。
巖峻已經(jīng)算是巖族里很有見識很有本事的年輕人了,“謝家婢女”的幾句話,依舊給他造成了巨大的沖擊。
心臟在胸腔里劇烈跳動,腦子卻始終混沌著,各種東西擠在腦子里,極難運轉(zhuǎn)。
但顯然謝家婢女所說的好處更直接,他不由自主地順著謝家婢女的話去想,夜里實在輾轉(zhuǎn)難眠,就走到了竹樓附近,找到巖峽。
哭訴這種事情,他肯定做不好,巖峽可以。
至于巖峽聽后如何激動,從尹明毓又睡了個好覺,嗅著清晨清新涼爽的氣息,腳步輕快地走下來,卻看到兩雙紅通通的眼睛,便知道了。
尹明毓:“……”
雖然意料之中,但他們的反應(yīng)太直白,教人怪復(fù)雜的。
“金兒姑娘~”只一日兩夜,態(tài)度便大變,巖峽搓著手,一臉討好地求,“你善心,再指點我們幾句吧�!�
他們是真窮,哭起窮應(yīng)該天賦異稟啊,還需要再指點什么?
不過尹明毓還是耐心地問了,并且給出了一點建議。
巖峻巖峽皆目光灼灼地注視著她,十分受教地點點頭。
尹明毓還很大度地借了他們一輛馬車,讓他們事成之后,多買些吃食回來慶祝。
巖峻和巖峽難掩激動,牽著馬車便一起離開竹樓,準(zhǔn)備回村叫人出門去做大事。
曲婆子一看兒子半年多好不容易才回來,這兩日都不待在家里,埋怨:“你又要干什么去?地里的活兒不做了?”
巖峻握著親娘的雙臂,“阿媽,我會讓你和村子的人都過好日子的!”
曲婆子不明所以,只擔(dān)憂地看著他們匆匆離開村子。
蝴蝶谷,僥族村,族長宅——
僥族的樊族長和少族長,蠻族的胡族長和三當(dāng)家胡金,并兩個漢人模樣的壯年男子神情嚴(yán)肅地議事。
這兩人是京中來客,悄悄來訪所圖自然不淺。
樊族長和少族長野心勃勃,胡族長卻是興致一般,他們兩族的富貴已經(jīng)有百年了,在嶺南如同土皇帝,還需要京城的皇帝給他們封侯封爵嗎?
若非兩族牽扯甚深,無法拆解,他根本不想跟京城的王爺扯上關(guān)系。
“殿下已經(jīng)將港口打點好,你們只要將那批貨安然無恙地送到港口,順利上船,便是大功一件�!逼渲幸粋漢人道,“待到事成,殿下一定不會虧待諸位,封侯封爵,指日可待。”
樊族長笑得暢快,頗有把握地說:“放心,我們已經(jīng)有所準(zhǔn)備,肯定穩(wěn)妥地送過去。”
那人滿意地點頭,再三叮囑:“那謝欽不是一般人,想要在他眼皮底下瞞天過海,恐怕不容易,一定要萬無一失�!�
少族長笑得自負(fù),“再是厲害的人物,到嶺南也要蜷起來�!�
兩個漢人對視一眼,也知道嶺南大多是地方官員,朝中外放來的官員處處受制,很難活動手腳,像謝欽那般真的做了不少事的,已經(jīng)是極有作為的了。
是以兩人對他們的話并未懷疑,也都神色輕松起來。
這時,外頭守門的人輕輕敲門,稟報道:“族長、少族長,巖族來人了……”
樊族長看向兒子,樊少族長回視后,微微搖頭。
但巖族事關(guān)刺史家眷,樊族長便有些歉意地看向兩個客人,道:“今日不妨?xí)呵业酱藶橹梗垉晌幌茸∠聛�。�?br />
那兩人并未為難,干脆起身,蠻族的胡族長和三當(dāng)家胡金也和他們二人一起從后門出去。
而蠻族兩人一走出僥族的地界兒,三當(dāng)家便悄聲道:“不知這巖族為何教樊家那父子倆如此重視,族長,可要派人打探一二?”
胡族長無所謂道:“管他們干什么?不妨礙咱們就行。”
三當(dāng)家不甘地勸說:“族長,僥族強(qiáng)占族地的世仇……”
胡族長擺手,“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現(xiàn)在不是挺好嗎?”
他邊說,邊往他的住處走。
三當(dāng)家知道他定是又要去找女人享樂,眼中閃過一絲陰沉,轉(zhuǎn)而勸道:“巖族村與南夢族地頗近,不知會否影響族長納妾……”
胡族長一聽,果然駐足,十分重視道:“萬不能耽擱我抬妾進(jìn)門,快去派人打探。”
三當(dāng)家緊咬牙關(guān),盡力語氣如常地應(yīng)下來:“是�!�
只是當(dāng)他看著族長說完話就邁著急步走開的背影,眼中的不滿便控制不住了。
另一邊,樊家父子教人將巖族人帶進(jìn)來。
樊族長只正襟危坐在上首,一言不發(fā),嚴(yán)肅中不掩其傲慢。
樊少族長面上倒是有幾分紆尊降貴的和氣,慎重地問:“巖峻,可是刺史家眷出了什么問題?”
巖峻和巖峽小心翼翼地看了威嚴(yán)的樊族長一眼,在嶺南綿延百年的望族僥族比刺史家要更可怕。
兩人皆有些怯。
“族長、少族長�!睅r峻面容緊繃,試圖動一動神情,可是越發(fā)僵硬,并不成功,“并非是刺史家眷出了問題……”
樊少族長一聽,穩(wěn)坐下來,皺眉道:“巖峻,我先前交代你的事兒,你忘了?看管好刺史家眷,近來務(wù)必要謹(jǐn)慎些,不要教人察覺出異樣,也盡量不要來找我�!�
巖峻心里有些不舒服,克制著,說道:“少族長,我也不想違背您的吩咐,但是我們實在是有些扛不住了……”
樊少族長問:“什么意思?”
巖峻努力作出愁眉苦臉狀,道:“我們族里窮,自個兒都有上頓沒下頓的,實在要供養(yǎng)不起謝家那些人了……”
他語氣還是有些生硬,不夠有說服力。
巖峽豁得出去,“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就哭嚎起來:“少族長,我們怕餓著那些人,壞了少族長的大事兒,但村子里都吃不上飯了,您就當(dāng)可憐可憐我們……”
巖族村是真的窮,他本來是假哭,哭到后來,想起這兩日的遭遇,眼淚鼻涕就下來了。
樊家父子一聽他這嚎哭的嗓門兒,下意識地往后看,隨即,樊族長喝止道:“住嘴!”
巖峽嚇了一跳,面上露出些許懼色。
樊族長冷聲道:“謝家的東西沒到手?那么多東西,還不夠你們吃用的?莫要貪得無厭�!�
不是許諾他們好處嗎?現(xiàn)下便是貪得無厭了?
巖峻低垂的眼中閃過不忿。
好在,謝家婢女說過此事,倒也不慌。
巖峽收住哭聲,凄慘地說:“族長,這個關(guān)口,我們不敢拿出去花用啊,萬一被發(fā)現(xiàn),不是害了族長和少族長嗎?”
“不然……”巖峽試探地問,“不然下次,我們將東西拉過來吧?應(yīng)該有不少好物件兒,正適合族長和少族長這樣的大人物用……”
樊少族長斥道:“近來不可張揚!”
巖峻也調(diào)整好了情緒,無能為力道:“少族長,我們真的是走投無路,您就當(dāng)是提前給我們一些好處,讓我們度過這些日子,行嗎?”
樊少族長看向父親,見父親微微點頭,方才問道:“你們要多少?”
巖峻和巖峽皆是一喜,想到那個婢女的話,也不說實數(shù),就瑟縮著伸出五指微微張開的巴掌。
“五千兩?”樊少族長面露不愉,但他不想節(jié)外生枝,還是勉強(qiáng)答應(yīng)了下來。
五千兩!
巖峻和巖峽全都震驚地瞠目結(jié)舌,全靠死死掐住大腿,才沒有失態(tài)。
但是等他們看到裝著銀子的大箱子在面前掀開時,眼睛發(fā)直,死死地盯著箱子里的錢。
樊少族長瞧著他們粗俗不堪的樣子,也不管兩人如何將這些銀子抬走,嫌棄地趕他們走。
巖峻和巖峽點頭哈腰地告退,合力抬起沉重的箱子。
沒拿到錢的時候,還覺得不真實,現(xiàn)在錢在手上,重好啊,越重越好!
這可是五千兩!
他們村子所有青壯往死里做工,一年估計也賺不上一百兩,這五千兩,夠他們?nèi)搴眯┠杲烙昧耍?br />
而樊少族長看著他們出去,冷笑一聲,“晾你們這些鄉(xiāng)下人也花不了多少。”
馬車就停在外頭,其他巖族青年看見他們真的抬著箱子出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詢問,一聽竟然真的拿到了錢,全都腳下虛浮,神情飄忽。
就連巖峽,放下箱子,也忍不住沖著族人們傻笑起來。
但他們笑著笑著,又情不自禁地哭起來,為什么他們這么艱難,別人卻輕松地拿出這么一大筆錢?
巖峻勉強(qiáng)還算穩(wěn)得住,怕引人注目,催促幾人將箱子抬上馬車。
幾人連忙回神,抬箱子上去,巖峽更是直接吹捧道:“不愧是峻哥,穩(wěn)得住�!�
他們帶著這么多錢,哪放心在外久留,上了馬車便趕忙離開蝴蝶谷。
但巖族人馬車一動,胡三當(dāng)家便從遠(yuǎn)處的石像后走出來,若有所思:巖族哪來這么好的馬車?
謝家的馬車,就算沒有任何明顯的旗幟、標(biāo)識掛在上面,也不是好借的。
巖峻他們進(jìn)到縣城,就按照謝家婢女的話,在縣城里大肆采買,打算回村慶祝。
他們從前沒錢,覺得買什么都貴,可現(xiàn)下發(fā)現(xiàn),就算他們可勁兒地?fù)]霍,也只能花到五千兩中極小的一部分,便有些收不住。
直到馬車徹底裝不下,巖族眾人才意猶未盡地停下來。
還有人慶幸地說:“幸虧金兒姑娘借咱們馬車,不然哪拿的回去�!�
其他人紛紛點頭。
巖峻沒說話,催促他們趕緊打道回府。
而他們一群衣著寒酸的男人,駕著這么好的馬車,又大肆采買,自然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謝欽派出來大量護(hù)衛(wèi)搜尋,縣里當(dāng)然也不例外,著常服隱在路人中間的謝家護(hù)衛(wèi)只看了一眼,便確定這是謝家的馬車。
兩個護(hù)衛(wèi)瞬間分開,一個人回州城報信兒,另外一個隱匿在馬車身后跟上去。
與此同時,南越州州衙,一個小乞兒跑到州衙門前,把一封信和一根紅手繩遞向差役,按照別人跟他說的話,怯生生地學(xué)道:“給刺史大人,他不看一定會后悔的�!�
差役都知道這兩日刺史大人在為什么煩惱,一把揪住要跑的小乞兒,提著不斷掙扎的孩子進(jìn)了州衙,去見刺史大人。
謝欽身為刺史,還有公務(wù)在身,不能積壓,即便心下?lián)鷳n,也要沉下心埋頭處理公務(wù)。
褚赫從旁輔助,時不時瞧向謝欽,都覺得他如此穩(wěn)如泰山,實非常人。
“大人,屬下有事稟報�!�
謝欽倏地抬頭,語氣平靜道:“進(jìn)來。”
護(hù)衛(wèi)拿著信和紅手繩走進(jìn)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