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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還不如都踩了

    在旗樂和林的王宮大殿里,圣汗阿勒坦再次接見了鶴先生一行人。

    比起堪稱劍拔弩張的第一次會面,這次雙方會談的氛圍顯得和諧許多,阿勒坦在感謝過弈者贈送過冬物資的慷慨之舉后,對鶴先生再次提及的結(jié)盟一事做出了比較明確的表態(tài)。

    “敵人的敵人就是我們的朋友�!卑⒗仗拐f著,下意識地摸了一下尚未痊愈的臂傷。鶴先生注意到了這個小動作,垂目微微一笑,聽對方繼續(xù)恨聲說道,“北漠與銘國之間舊債未結(jié),又添新仇。弈者若是真心與我結(jié)盟,那我便也誠意與他共圖大事,但有三個要求要你轉(zhuǎn)達(dá)�!�

    鶴先生欠身:“請?zhí)焓ズ故鞠隆!?br />
    “第一,北漠大軍弓馬強悍,天下皆知。與我結(jié)盟之人,當(dāng)有足夠的實力,強強聯(lián)手方能成事。所以請弈者讓我看到他的實力�!�

    “弈者大人的實力深不可測,只是不知要展現(xiàn)到什么程度,圣汗才會認(rèn)可?”

    阿勒坦給了他一個很北漠風(fēng)格的回答:“最猛烈的暴風(fēng)雪來臨之前,必有攝人耳目的征兆,要么漫天彤云,要么鳥獸齊喑�!�

    鶴先生若有所思地點頭:“圣汗放心,這個變天的征兆定會讓天下人看到�!�

    “第二,弈者允諾給我的條件,必須寫入盟約,白紙黑字雙方簽印,日后不得抵賴�!�

    鶴先生笑道:“這個是自然。不但如此,余還要代弈者大人與圣汗歃血為盟,請皇天后土為見證,以示雙方的誠心�!�

    “我們北漠人無論雇傭還是買賣,極少簽契約,講的就是誠信二字。但與弈者的這份盟約,并非出于不信任,而是出于重視,你們要明白�!�

    “越是慎重,越能體現(xiàn)圣汗誠意結(jié)盟的決心。那么第三個條件呢?”

    阿勒坦略一躊躇,語聲低沉地開了口:“第三個與國無關(guān),只與我有關(guān)銘國內(nèi)閣輔臣蘇晏,蘇清河,我要這個人。我不管中原狂風(fēng)怎么刮,暴雪怎么下,這個人得好好地留在那里,等我去摘取。”

    話音未落,站在殿角的紅袍人忽然抬起臉,面具后的視線如一支鋒矢直接射向阿勒坦,裹在黑色革套里的手指抽搐似的用力攥緊,又在骨節(jié)的咯咯微響中緩慢松開。

    怎么牽扯到了蘇晏?他與阿勒坦不是只在三年前的清水營有過一點萍水相逢的交情,何以阿勒坦會在如此重要的場合突然提到他,還把他單獨列為結(jié)盟的條件之一?莫非這兩人暗中另有勾牽?鶴先生心生狐疑,斟酌著問道:“這個條件并不難辦到,若有必要,我們至少能答應(yīng)一點蘇晏在這場暴風(fēng)雪中若有任何不測,非是出自我方之手。但余出于個人好奇,也想問一問,此人何以能入圣汗的法眼?”

    阿勒坦沉吟著,似乎把不準(zhǔn)要不要吐露實情。

    鶴先生火上澆油道:“蘇晏不僅是銘國重臣,更是皇帝朱賀霖的心腹,深得圣眷,他也死心塌地為朱槿隚、朱賀霖父子籌謀江山。無論圣汗是想策反他,還是別有想法,恐怕都打動不了他。并且此人擅算人心,很會利用別人對他的善意反撲,圣汗若與他往來,可要小心一些�!�

    阿勒坦一挑弓眉,嗤道:“鶴先生一身道骨仙風(fēng),沒想嘴還挺碎。你想知道原因?告訴你也無妨。早在三年前清水營相遇,我便發(fā)現(xiàn)他異于常人之處,嚴(yán)城雪的劇毒沒能當(dāng)場毒殺我,便是他的血在我身上起了妙用。如今我身懷神樹所賜之偉力,是整個北漠最強的薩滿大巫,我要取此人的心頭血煉制法器須得是活生生的,身強體健、氣血充盈的狀態(tài),由我親手來采,明白?”

    鶴先生怔住了,須臾露出恍然大悟的眼神。他的心底涌起一個淵源深長的教宗對另一個更為原始野蠻的教派的鄙夷,但轉(zhuǎn)眼便將這股優(yōu)越感藏了起來,含笑道:“原來如此。圣汗乃是薩滿大巫,自然不會失利于尋常人,是余枉自擔(dān)心了。圣汗放心,待到事成之日,定將此人全須全羽地綁至圣汗面前,任憑處置。”

    阿勒坦這才微微頷首:“如此我便與你們歃血為盟。只是不知弈者何時才會親自露面,與我暢談一番?”

    成了!鶴先生心底暗喜,面上淡然說道:“下一次覲見圣汗,弈者大人定會親自出面。在此期間,我等會派出‘守門人’與貴方聯(lián)系,合議結(jié)盟對付銘廷的具體舉措�!�

    阿勒坦朝斡丹點了點頭:“斡丹是我手足兄弟,由他負(fù)責(zé)與你們的人對接,有任何動向都及時向我稟報�!�

    雙方又商定了些細(xì)節(jié)。在鶴先生的再次提議下,阿勒坦命人端來兩個盛滿烈酒的金杯,彼此都割破手腕滴了幾滴鮮血進(jìn)去,各自喝完一杯,算是全了歃血為盟的儀式,并起誓道:誰先背棄盟約,神鬼同誅之。

    鶴先生圓滿完成了弈者交付的任務(wù),離開王宮后直奔居住地,吩咐信徒們打理好行囊,準(zhǔn)備帶著載滿皮毛、羔牛羊、蜜蠟、北珠等貨物的五百輛車,回中原去雖說此行是為了結(jié)盟,但車不走空,就順道采購大批北漠特產(chǎn)回中原去倒賣,又是一筆頗為可觀的進(jìn)項。

    欣慰之下,鶴先生甚至調(diào)侃起了從未給過他好臉色的新任七殺營主:“連營主像是對那蘇晏舊情未了啊,方才聽阿勒坦說起他的妙用,暗中把手套都給捏爛了還能忍著不發(fā)聲,實在是定力過人�!�

    沈柒這才從心亂如麻的狀態(tài)中清醒過來似的,低頭看了看打開的手掌,果然堅韌的皮革已綻開道道裂痕,被一拳頭握得稀碎。他咬牙扯掉皮革手套,棄之于地。

    鶴先生難得見沈柒吃癟,便又笑道:“不過連營主放心,弈者當(dāng)初既然答應(yīng)過你,待朱賀霖倒了臺,你便能得到想要的一切足以呼風(fēng)喚雨的權(quán)勢地位,以及恢復(fù)自由身的蘇晏蘇清河。這個承諾始終有效,絕不會食言。”

    沈柒沉聲問:“那你方才許諾阿勒坦的?”

    鶴先生將兩枚玉石制成的黑白子在指間扣出了清凌凌的脆響:“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一個北蠻子,怎么配與弈者大人平起平坐、分治天下?不過是假道伐虢的計謀罷了�!�

    沈柒一轉(zhuǎn)念,頓時明白了這所謂的假道伐虢:先利用阿勒坦,南北合攻一同滅了朱賀霖,等中原大局一定,表面上愿意按照盟約割讓土地,降低阿勒坦的戒心,再來個鴻門宴趁機要了對方的性命。

    他冷笑起來:“好算計!此計想是出自你手。你與弈者之間亦是互相利用的合作關(guān)系,究竟你們談了什么條件,我毫無興趣知道,只想事先警告你們,我的所欲所求,從來只有一個‘足以護(hù)住心頭血肉不被覬覦、欺辱、劫掠的權(quán)勢與地位’,關(guān)鍵不在‘權(quán)勢地位’,仍在‘心頭血肉’。你與弈者若是忽視了這一點我這人什么性子,你們也是知道的�!�

    知道又如何,你如今毒癮深重,還能離了那藥丸不成?鶴先生微笑道:“連營主放心,弈者誠心招攬你,確實未曾想過在這一點上欺騙或反悔。蘇晏再怎么叱咤朝堂,本質(zhì)也不過一個弱冠文士而已,拿他換取你的效忠,豈不是天大的便宜?再說,他既是你的人,日后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弈者平白又多了個臂助,如何不喜?”

    聽他這么分析,弈者似乎是打著買一送一的主意沈柒目光凌厲地瞪向鶴先生:“你影射我是雞與狗?”

    這個抓重點的清奇角度讓鶴先生微怔之后,終于忍不住大笑,又恐有傷形象,立刻舉袖遮了口鼻。他清咳幾聲,把笑容收斂在清雅的范圍內(nèi),半真半假地說道:“共事半年多,第一次發(fā)現(xiàn)沈大人原來這般有趣�?磥砝淠樧又皇墙o我的,在你想討好的人面前,沈大人想必也是口吐蓮花,使勁了渾身解數(shù)罷?”

    沈柒冷冷道:“關(guān)你屁事!”

    鶴先生故意同聲說道:“關(guān)我屁事我就知道少不了這句�!�

    沈柒在拔刀之前忍住了,誚笑道:“嘲諷我之前,看看自己屁股干凈了沒有。你與弈者之間說是互相合作,目前我只看到你對他交辦的事盡心盡力,卻不見他對你有什么額外付出,說是合作,更像利用。你這人聰明至極,也虛偽至極,難道甘心為人作嫁?我實在想不出,你有什么的理由非要襄助弈者,莫非你暗戀他?”

    鶴先生被他最后一問震得滿面愕然,幾乎失了視之如命的風(fēng)度,好一會兒后方才忍怒道:“胡說八道!”

    他深深吸氣后,擠出一絲笑容:“這招離間計用得頗有新意,可惜啊,離真相十萬八千里遠(yuǎn)。不過你既然說了毫無興趣,我也就沒必要解釋清楚,而隨意編排他人的私生活,我想也并非你沈某人的行事風(fēng)格�!�

    沈柒冷哼一聲,手按刀柄轉(zhuǎn)身走了。鶴先生在他身后忽然一陣惡寒,不禁懷疑無風(fēng)不起浪,手下們該不會真有流言吧,自己是不是要與弈者少下幾盤半夜棋?

    當(dāng)日下午,鶴先生一行人離開旗樂和林,南下而去。

    阿勒坦沒有出面送行,但讓斡丹帶了一支騎兵隊去送出二十里地,算是全了地主之誼。

    斡丹回來后,對阿勒坦說:“我遇上從南面逃來的韃靼牧民,說是在他們的冬日居住地,胡古雁臺吉的人馬與靖北軍打了一仗。胡古雁輸了,往南跑得不見蹤影,過了幾日,靖北軍也撤了,他們才重獲自由,來王城向圣汗尋求庇佑。”

    阿勒坦問明這場仗的地點與具體打法之后,看著輿圖陷入思索:“前些日靖北軍在此伏兵,像是打著進(jìn)犯旗樂和林的主意,但蹲守數(shù)日后,又在豫王的率領(lǐng)下撤兵了�?磥碓ネ醪o攻打王城之意,至少目前沒有,也或許是烏尼格,從中做了斡旋。

    “至于胡古雁,叛逃路上挨了靖北軍一頓收拾,按他的性格,十有八九要向西跑回瓦剌王庭去,卻不知為何還要繼續(xù)南下?莫非他身邊有人,影響了他對局勢的判斷與后續(xù)的軍事策略?此人慫恿胡古雁繼續(xù)南下,有何企圖,莫非是見我與朱栩竟纏斗,靖北軍后方空虛,于是想趁機攻打銘國?”

    斡丹覺得很有些頭疼:“阿勒坦,你既已決定與銘國聯(lián)盟,為何又勾著弈者那邊不放。就算是逢場作戲吧,可胡古雁如若直接打過銘國邊境,對方皇帝必然大怒,這帳少不得還得扣在你的頭上,又怎會答應(yīng)聯(lián)盟之事?莫非你是假意與銘國結(jié)盟,真心想要聯(lián)手弈者嗎?”

    胡古雁這一招舍近求遠(yuǎn),不循常理,也不符合他的行事風(fēng)格。阿勒坦從中看出了另有人撥弄局勢的影子,也覺得有點棘手,皺眉道:“弈者那邊我自有主意,倒是胡古雁出乎我的意料。他若在這關(guān)鍵時刻興兵叩關(guān),勢必會影響兩國結(jié)盟,還會拖累攜帶我的國書,意圖說服銘帝的烏尼格我這個養(yǎng)兄懷著不臣之心,一直都是根攪屎棍,以前攪得稀里糊涂,如今這一下倒是攪得犀利無比�?磥恚冶仨殦屧谒麎氖轮�,徹底收拾了他!”

    “阿勒坦,你說得對,不能再縱容他了。”斡丹對收拾胡古雁毫無異議,甚至還有些期待,“把這戰(zhàn)功給我吧,先汗養(yǎng)子的腦袋,總不好你親自去割�!�

    阿勒坦道:“可以。我打算以平叛之名,率三軍南下,駐兵云內(nèi)平川。胡古雁若是已突入長城,我便告訴銘國皇帝,我要清理門戶,派你去收拾他。若是胡古雁并未攻打銘國,我便說是在此等候與銘國皇帝的會面和談�!�

    “那要是弈者那邊問起來呢?”斡丹問。

    阿勒坦笑了笑:“那自然就是兵臨邊境,隨時準(zhǔn)備配合弈者的行動了。”

    斡丹的腦子隨之轉(zhuǎn)了三個彎,咋舌道:“阿勒坦,你這是隨了誰?你的父母,孛兒汗與松翎可敦可沒這么多彎彎繞繞�!�

    阿勒坦煞有介事地想了想,說:“隨妻�!�

    “烏尼格?”斡丹不解地?fù)狭藫萧W角,“弈者這事兒你跟他打過招呼了?他不會誤解吧?”

    阿勒坦怔�。骸巴艘灰箷r間實在太短暫,哪有心思想不相干的事�!�

    斡丹認(rèn)為這是左右國策的大事,怎能叫“不相干”?但轉(zhuǎn)念一想,新婚之夜,洞房花燭,其他任何事情可不就是“不相干”么?于是他頗為理解與認(rèn)同地,握了握阿勒坦的胳膊:“阿勒坦,你說得對,還是睡新娘比較重要啊�!�

    在不知情中被隨了的圣汗之“妻”,已抵達(dá)離大銘邊境不遠(yuǎn)的沙井鎮(zhèn),每日老老實實地接受真氣通絡(luò),喝著大夫精心熬制的、活血化瘀的湯藥,以及面對兩個男人臨睡前鍥而不舍的每日一問:

    “清河大人,想起來了么?”

    “想不起來!這輩子就這樣有什么不好?”蘇彥被問煩了,賭氣道,“我現(xiàn)在從一而終,多道德,你們非要逼我當(dāng)個腳踩幾條船的渣男怎的?!”

    豫王聽了,氣得要吐血,恨聲道:“你對個北蠻子從一而終,還不如把我們老朱家這幾條船都踩了呢,至少肥水不流外人田!”

    荊紅追冷眼斜乜他:“什么叫你們老朱家?我可不是。”又對蘇彥道,“大人,氣話做不得數(shù),還是先醫(yī)好失憶之癥要緊�!�

    蘇彥氣鼓鼓地躺回去,拿被子蒙住腦袋:“好不了了!愛咋咋地!”

    “他娘的!”豫王再三警醒自己要忍住,要打好攻堅戰(zhàn),這會兒還是忍不住爆了粗,伸手去扯他的棉被,“與那個北蠻子睡過一次就叛變,他這是荒成什么樣了?之前被我弄得有多神魂顛倒,都忘了?我讓他好好回憶回憶,腦子不記得沒事,身體記得!”

    蘇彥隔著被子聽出了滿身危機感,嗷嗷叫著卷緊棉被與壞人角力。

    荊紅追攥住豫王的手腕,說:“說了叫你別嚇唬大人,再把他嚇出個什么毛病來�!�

    豫王惱火道:“嚇一下,血氣沖腦,指不定就好了!你反正不介意當(dāng)個通房丫頭,只肯扮白臉,無妨,壞人我來做!”

    荊紅追也惱了:“你再出言嘲諷,休怪我劍下不留情面!”

    “你拿這股子橫勁對付他,什么淤血都沖散了,還用得著聽他這些傷人話?”

    “大人又不是故意出口傷人,失憶也不是大人的錯。說來說去,罪魁禍?zhǔn)撞皇悄銌幔恳皇悄阈纳�,非把大人從我身邊帶走�?br />
    蘇彥覺得耳朵都要被這些騷話毒爛掉,從被窩里扔出一個拔掉壺塞的湯婆子:“滾!都給我滾!兩個不要臉的狗比!”

    靖北將軍與劍道宗師滿臉熱水,一身狼狽地被趕出了房間。

    蘇彥氣得腦仁突突地跳痛,罵了無數(shù)遍“狗比”,方才在藥力上涌的困頓感中迷糊睡著。

    豫王和荊紅追為了讓他撒氣,故意不避開湯婆子,這會兒一個拿了棉巾擦臉,另一個真氣外放把衣上水漬都蒸干了。

    此時,從偏頭關(guān)聞聲而來的傳令官,身后跟著幾名懷揣圣旨,死活要見到蘇監(jiān)軍本人,并代皇帝詰問“靖北將軍一再推諉,是不是扣押了監(jiān)軍,想造反”的錦衣衛(wèi),無可奈何地趕到了沙井,懇請面見主將。

    第405章

    權(quán)臣的危機感

    話說兩個月前,臨時擔(dān)任靖北軍監(jiān)軍的蘇晏剛抵達(dá)山西偏頭關(guān)附近的邊堡時,皇帝朱賀霖給他寫的信緊隨其后,便已在飛馬寄來的半途中了。

    信使先是到了邊堡,見豫王與蘇監(jiān)軍不在,又隨開拔的靖北軍來到神木縣,等候與主將匯合。

    結(jié)果人沒等到,只等到了豫王的派人傳來的口諭:信替蘇監(jiān)軍收下了,但他此刻正監(jiān)督大軍北上作戰(zhàn),無暇回信,待戰(zhàn)事稍定后會及時寫奏章上呈皇帝。請信使回京后上報平安。

    信使無奈之下,只得帶著豫王的口諭快馬回京,向皇帝稟報此事。

    皇帝收到回話時,御案上正放著一份云內(nèi)城之戰(zhàn)的情報,兩相比對之下,確定了豫王率軍出塞,在云內(nèi)城設(shè)伏,狙擊南下叩關(guān)的阿勒坦大軍,把蘇晏也一并帶在身邊了。

    “要不是當(dāng)初朝臣們彈劾豫王在軍中濫殺士官、鏟除異己,疑其有不臣之心,清河為了保住剛剛重建的靖北軍,死活要去給豫王解圍,朕根本不會同意他輕身犯險前去邊關(guān)!”朱賀霖惱火地對富寶說,“朕這個四皇叔,仗是會打,人也自負(fù)得可以,臥西大捷砍了北漠大將楚琥的首級不錯,卻把清河帶上了戰(zhàn)場一同追擊窮寇,所幸沒有傷著他,如今又故技重施,攜清河去云內(nèi)城,他就不怕戰(zhàn)場上刀槍無眼!不行,朕得催清河回后方去,豫王若是不肯,朕就把人直接召回京,換個監(jiān)軍!”

    富寶雖也擔(dān)心蘇晏,但聽說豫王對宦官擔(dān)任監(jiān)軍的慣例很是排斥,還放出風(fēng)聲說,哪個太監(jiān)敢對治軍指手畫腳,就把要對方直接扔去陣前扛大旗。

    這次皇帝指派御馬監(jiān)太監(jiān)黎滿為正監(jiān)軍,結(jié)果黎滿一到任就吃了掛落,導(dǎo)致大病一場。黎太監(jiān)寫信求他向皇帝說個情,想調(diào)回京城,信里寫得十分可憐,說豫王的心腹意圖放狼咬他,若非當(dāng)夜認(rèn)錯了屋子,如今他已是一堆狼糞,連個殉國都算不上。

    簡直慘絕人寰!富寶心有戚戚地想,蘇大人之前還提議派我去當(dāng)監(jiān)軍呢,說是玩笑話,萬一皇上當(dāng)真了呢?不行,不能讓皇上真把人召回來,除了蘇大人,還有誰能鎮(zhèn)得住無法無天的豫王殿下?

    于是他勸諫道:“皇上忘了,蘇大人是極有主見的,他若自愿留在后方,豫王殿下就算想綁他上陣也綁不了。皇上的確是為蘇大人安全著想,好意召他回來,可萬一他倔強起來不肯奉召,到時皇上失了顏面,蘇大人也犯了抗旨之罪�!�

    朱賀霖聞言更生氣,拍案道:“難道關(guān)心他安危還是朕的錯?!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弓都拉不滿,去陣前能做什么?還不是豫王懷了私心,想借機展現(xiàn)英雄氣概給他看,就跟那東苑養(yǎng)的公孔雀開屏似的,賣弄風(fēng)騷罷了!”

    富寶為了徹底杜絕自家去當(dāng)監(jiān)軍的可能性,硬著頭皮繼續(xù)勸:“豫王殿下不靠譜,那不是還有荊紅侍衛(wèi)么?聽聞荊紅侍衛(wèi)如今已是宗師境界,武功深不可測,護(hù)住一個蘇大人想必綽綽有余。皇上您想啊,這不僅是靖北軍打勝仗、立軍功的機會,也是蘇大人再取得一項大政績的機會,日后百尺竿頭更進(jìn)一步,這不又多個晉升的資本?”

    想到荊紅追守護(hù)在蘇晏身邊,朱賀霖的擔(dān)心這才消解大半,但仍有些悻悻然:“至少也得給朕寫封回信吧!他又不上陣殺敵,頂多在中軍大帳出謀劃策,哪里連寫信的工夫都沒有?”

    富寶賠笑道:“行軍途中駐點不定,想是寫信不難,寄信難�;噬喜环炼嗟葞兹眨f不定一口氣來好幾封呢�!�

    于是朱賀霖又耐心等候,等來了云內(nèi)城之戰(zhàn)因暴風(fēng)雪中斷,阿勒坦大軍后撤的消息;等來了阿勒坦繼續(xù)北上縮回腹地,豫王率軍追擊搗巢的消息;等來了阿勒坦于殺胡城舉行大婚,婚禮被叛變的胡古雁攪亂,阿勒坦、胡古雁與靖北軍在殺胡城附近各有交戰(zhàn)的消息;等來了靖北軍搗巢戰(zhàn)術(shù)大獲全勝,準(zhǔn)備班師回國的消息唯獨沒有蘇晏的回信。

    朝堂眾臣因為靖北軍在北漠戰(zhàn)場上取得的優(yōu)勢與勝利,連帶對豫王的評價也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紛紛交口稱贊他是不世名將,昔日戰(zhàn)神之譽當(dāng)之無愧。高坐龍椅的皇帝垂目看著歡欣鼓舞的群臣,喜憂參半的心情無人能理解。

    朝會后,皇帝召來了新提拔的一名錦衣衛(wèi)僉事,命其攜帶密旨,率領(lǐng)一隊忠誠能干的緹騎奔赴偏頭關(guān),務(wù)必要親眼見到蘇晏,取得對方的親筆信用飛鴿寄回,再護(hù)送蘇晏回京。倘若豫王有意阻止,就直接問他是否想要謀反,并當(dāng)場亮出御賜金牌,治他抗旨之罪。

    這錦衣衛(wèi)僉事領(lǐng)命后,率隊星夜疾馳趕到偏頭關(guān),打聽豫王下落,遇到了豫王的將衛(wèi)長微生武。

    微生武因為在暴風(fēng)雪中折斷了胳膊,留后駐守,見此人攜帶圣旨,說起話來底氣十足,知道不是普通信使,只得派傳令官前去沙井稟報豫王。

    皇帝的疾言厲色猶在眼前,錦衣衛(wèi)僉事哪里敢耽擱,便堅決要與傳令官同去沙井。于是才有了豫王邊擦著被潑濕的頭臉,邊接到這份圣旨的一幕。

    圣旨中隱含著皇帝的怒火,但措辭卻頗為冷靜,先是表彰了靖北軍的戰(zhàn)績,肯定了豫王的功勞,然后筆鋒一轉(zhuǎn),說蘇晏是為了平息朝臣非議,才以監(jiān)察御史的身份暫時擔(dān)任副監(jiān)軍一職,如今該是功成身退,回京復(fù)命的時候了。正監(jiān)軍還是由黎滿太監(jiān)擔(dān)任,望靖北將軍遵從上命與朝廷慣例,不得苛待之。

    豫王早料到蘇晏就算來給他當(dāng)監(jiān)軍,也當(dāng)不了多久。畢竟蘇晏身為內(nèi)閣次輔,是朝廷的柱石之臣,如今又逢內(nèi)憂外患的多事之秋,他那大侄子只恨不得把人拴在龍袍腰帶上天天帶著上朝呢,怎么可能再讓清河在邊陲多待些時日?

    故而不等錦衣衛(wèi)把“靖北將軍是不是想謀反”的詰問說出口,豫王便朝圣旨行了禮:“臣接旨,謹(jǐn)遵圣命。”

    錦衣衛(wèi)僉事做好了豫王挾功自傲的準(zhǔn)備,卻不意對方如此識時務(wù),一怔之后說:“卑職這里還有一封天子親筆,奉命當(dāng)面交予蘇大人�!�

    豫王尚未回答,荊紅追搶先道:“大人身體略有不適,剛剛睡下,不好再驚動他�!�

    僉事一刻沒見到蘇晏,圣命就像燙手山芋在懷里多揣一刻,唯恐夜長夢多,但又不好強硬要求他們叫醒蘇晏,只得退一步道:“那卑職就在這鎮(zhèn)中客棧暫住一夜,明早再來。”

    錦衣衛(wèi)走后,豫王將圣旨往桌面一丟,問荊紅追:“你給個準(zhǔn)信,他什么時候能恢復(fù)?這樣稀里糊涂回京可怎么行,朝中不少政敵等著抓他的把柄呢!就算原本不是政敵,知道這情況,也保不住生出踩著他上位的野心。”

    荊紅追不愛聽了,冷聲道:“什么叫稀里糊涂?大人就算失憶,也比任何人都清醒,忘掉的只是故人舊事,能力與做派可一點沒差,照樣做閣老�!�

    豫王當(dāng)然不是擔(dān)心蘇晏的能力,見托辭不奏效,只得對著荊紅追吐露了心聲:“你有沒有想過,萬一被朱賀霖得知他失憶”

    荊紅追皺眉,琢磨出言下之意:“小皇帝會借機誆騙大人?大人曾對我說過,與小皇帝是名義上的師生,情同手足。我看小皇帝對大人懷的可不是什么尊師悌兄的心思,萬一大人心軟真被他哄誘到手,清醒后還不知怎么個捶胸頓足,搞不好又要掛冠。”

    “可不是嘛!”豫王把手一攬荊紅追的肩頭,哥倆好似的同坐在堂前臺階上,“我反正是沒法陪同進(jìn)京了,你在他身邊多看顧著點,尤其是我那個從小就饞他的侄子,要嚴(yán)防死守,別叫他稀里糊涂被人騙了�!�

    荊紅追斜乜他:“你想拿我當(dāng)槍使?”

    豫王哂笑:“非也非也,這叫目標(biāo)一致,共同打擊來犯之?dāng)��!?br />
    荊紅追想了想,覺得豫王所言在理,最主要是大人對小皇帝沒那個意思,不能被對方趁火打劫了,便頷首道:“你放心。我不但會提醒大人防著小皇帝的覬覦之心,也會提醒他防著你�!�

    豫王:“”

    豫王:“來,跟本王過幾招,練練手!”

    翌日一早,蘇彥醒來時,睜眼就看見兩個湯婆子也攆不走的男人坐在桌邊看他,手腕上扎著正骨的布帶,臉色陰沉,目光瘆人得很。他嚇一跳,坐起身問:“什么事?”

    豫王先聲奪人:“來了個錦衣衛(wèi)信使,帶著皇帝的手書要見你。無論信上寫了什么,你都要保持淡定,別被皇帝與朝中眾臣知道你失憶。”

    蘇彥一聽就覺得朝堂水深,不免有點忐忑:“蘇清河我是說以前的我,在朝中是不是遍地政敵?難道連皇上都忌憚我?不會吧,我不是先帝的托孤之臣嗎?”

    “一個年方弱冠就入閣的兩朝之臣,得礙多少人的眼,觸動多少人的利益?尤其是皇帝朱賀霖,只比你小三歲,你覺得他會甘心遵從先帝遺言,把你捧上帝師的尊位,事事策策言聽計從?更多是不得已的重用罷了。皇帝年少親政,根基未穩(wěn),你又是個‘不是宰相,更勝宰相’的權(quán)臣,他自然會用各種方法籠絡(luò)你,待日后羽翼豐滿了,再和你算總賬。不信,你問你的貼身侍衛(wèi)。”

    豫王狠狠瞪著荊紅追。

    荊紅追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吾非相,乃攝也!一句話突然蹦出蘇彥的腦海,他打了個寒噤,連連搖頭:我沒想攝政,更沒想當(dāng)仲父啊,小皇帝你信我!

    豫王上前坐在床沿,握住蘇彥的手,安慰道:“不過你也別太擔(dān)心,皇帝眼下還少不了你輔佐朝政,自然會對你做出各種親厚舉動,好賺取先帝遺臣們的效忠之心。況且你生得這般好容貌,皇帝自幼愛美色,在你青春未盡之前大抵也不會下狠手的�!�

    不但被忌憚權(quán)力,還被覬覦皮相?這下蘇彥覺得更不能好了。

    自幼就沉迷美色的小皇帝,不知出于何種原因非要托孤一個少年官員的老皇帝,打趣說他這官位是一路睡上去的豫王蘇彥頓時覺得此去京城,前路何止坎坷,簡直是刀山火海�。�

    他抽回被豫王攏在掌心的手,走投無路地望向看似最為忠心耿耿的侍衛(wèi):“阿追,回京后你能不能保我周全?”

    荊紅追凜然道:“屬下早就對大人當(dāng)面立誓此生當(dāng)屬大人所有,任憑大人驅(qū)策。大人這么問,莫不是懷疑我的忠心?”

    蘇彥忙不迭搖頭:“沒有沒有,絕不懷疑!阿追是我的貼身侍衛(wèi),以后就算我進(jìn)宮面圣你也要跟著�!�

    荊紅追正中下懷,抱拳道:“屬下必寸步不離大人左右�!�

    豫王心里又開始冒酸水,但荊紅追好歹識時務(wù),能擺正自己的位置,又是最強力的護(hù)衛(wèi)者,有他替自己看著清河,總比朱賀霖那個臭小子仗著皇帝的身份想要獨霸來得好。

    這么一想,便也釋懷了些,對蘇彥道:“等你理清思路,就隨我去見那個錦衣衛(wèi)�!�

    豫王徑自出了房門,在廊下等候。荊紅追服侍蘇彥更衣,半跪在地上幫他穿靴,又尋了一頂能蓋住頭頸的逍遙巾給他戴上,便看不出短發(fā)模樣了。

    蘇彥見荊紅追動作嫻熟,是服侍慣了主人的樣子,更是又安心不少,覺得原主海王歸海王,找貼身侍衛(wèi)的眼光還真不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不對,是出得校場入得臥房也不對,反正就是哪哪兒都好用就對了!

    荊紅追服侍蘇彥洗漱完畢,走去打開房門,豫王便示意下人們端著早點進(jìn)去,琳瑯擺了一桌。

    三個人圍坐圓桌吃早餐。蘇彥享受著荊紅追掰碎的胡辣湯泡饃、豫王剝殼的水煮溏心蛋,誠摯道歉:“昨晚我不該拿湯婆子丟你們一身熱水,太過分了。”

    豫王涼涼地說:“沒事,清河一貫恃寵而驕,對本王非打即罵還五花大綁,偏偏本王就吃這套。”

    蘇彥假裝沒聽見,拿起一枚羊肉餅堵住了豫王的嘴。

    荊紅追道:“大人受委屈了。以前大人就說過湯漢子比湯婆子好用,是我眼下還做不到讓大人滿意�!�

    蘇彥不解:“湯漢子?”

    荊紅追抿著嘴角,露出個微微的笑影。

    三人異常和諧地用完了早餐。蘇彥隨豫王去前廳,見到了那名送信的錦衣衛(wèi)僉事。

    那僉事一雙利眼上下打量蘇彥,確認(rèn)安然無恙后,方才呈上皇帝的御筆。蘇彥記著豫王的叮囑,深吸口氣,打開信紙。

    果然如豫王所言,少年皇帝待他十分親厚,不但諭旨寫得像家書,還各種噓寒問暖,唯恐他在戰(zhàn)場有失安全,最后叮囑他盡快隨護(hù)衛(wèi)隊回京。

    皇帝所表現(xiàn)出的,越是異于尋常君臣關(guān)系,越是令蘇彥心生警惕事出反常必有妖。過分的籠絡(luò),往往意味著背后別有圖謀。

    他清了清嗓子,對那名僉事說道:“皇上催我回京,我自當(dāng)謹(jǐn)遵圣命,今日便隨爾等啟程�!庇种噶酥盖G紅追,“他是本官用慣的侍衛(wèi),與我同車,一路上由他貼身服侍即可�!�

    僉事抱拳道:“卑職帶三百名錦衣衛(wèi)護(hù)送蘇大人返京,路上一定確保大人安全。卑職這便去打理車隊,半個時辰后啟程�!�

    他告退后,蘇彥對豫王拱了拱手,說道:“多謝王”

    話音戛然而止,蓋因豫王伸手猛一拽,將他拉進(jìn)懷中,緊緊抱住。這個擁抱太過渴切與熾熱,帶著一股濃重的愛欲氣息,蘇彥有些承受不了,向貼身侍衛(wèi)求助:“阿追”

    誰料荊紅追不知怎的已不在屋內(nèi),背對著他站在廊下看天色,似乎并未聽見他的呼救。

    蘇彥只得自救,分毫動彈不得就軟語懇求:“王爺松手吧,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各自保重,后會有期�!�

    豫王低頭深吸著他頸間幽淡的香氣,澀聲道:“我的王府在大同附近的懷仁,距離京城七八百里,快馬加鞭四五晝夜便可抵達(dá)�!�

    “哦�!碧K彥茫然眨眼,“那不算遠(yuǎn)。王爺可以松手了么?”

    “你叫我‘槿城’不,叫‘阿蓯’,我才松手�!�

    蘇彥起了一背雞皮疙瘩,但為脫身,捏著鼻子也要叫,反正阿追阿蓯都是阿,阿來阿去就阿習(xí)慣了。他軟綿綿地說:“阿蓯,你勒疼我了�!�

    豫王笑起來,在他脖頸上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就咬在阿勒坦留下的那道牙印上,把即將消失的痕跡完全覆蓋了。在蘇彥吃痛翻臉之前,他松開手,灑然說道:“你走吧�;鼐┲笕粲斜匾�,寫信向我求助,山西十萬靖北軍永遠(yuǎn)記得,‘將軍之下便是監(jiān)軍’。”他笑了笑,又道,“當(dāng)然,監(jiān)軍要想在將軍之上,也是可以的�!�

    蘇彥莫名地臉皮燙熱起來,啐了聲“流氓”,頭也不回地走了。

    到廊下,他微惱地問荊紅追:“我剛叫你,你沒聽見?”

    荊紅追隔空與豫王對視一眼,面帶歉意回答他的大人:“屬下剛才聾了一下下�!�

    蘇彥:“哼,一丘之貉!”

    “是,大人教訓(xùn)得對�!�

    蘇彥快走幾步,又回頭招呼貼身侍衛(wèi):“我又沒讓你罰站。走了!”

    荊紅追閃身來到他旁邊。蘇彥驚嘆:“嚯,這是什么輕功身法,凌波微步嗎”

    兩人漸行漸遠(yuǎn)。豫王抱臂,肩頭靠著廊下柱子,目送他們的身影消失于庭院外,忽然輕笑一聲:“你會想起來的,用不了多久。”

    第406章

    做什么虧心事

    清和二年元月,以監(jiān)察御史身份前往邊塞的蘇清河,卸任靖北軍監(jiān)軍一職,回到京師。

    由三百名錦衣衛(wèi)緹騎護(hù)送的馬車隊伍,沿驛道一路東行,聲勢頗為浩大�?蛇M(jìn)入京畿地界后,蘇彥才發(fā)現(xiàn)什么才是跟原主這具皮囊的身份相匹配的“聲勢浩大”五里驛外,等候給他接風(fēng)洗塵的大小京官,密密麻麻地?fù)碓诘缆穬蓚?cè),連主官帶差役,現(xiàn)場何止三五百,千人都有了。

    官員們鵝一樣抻著脖子,向驛路盡頭探望,見到煙塵漸起,各個面露喜色,用手肘暗中別著旁人,做好了往前沖的準(zhǔn)備。

    蘇彥坐的是天工院改良過的馬車,安裝了滾動軸承和橡膠輪胎,不僅避震效果好,速度還快。說來,他剛看到馬車時嚇了一跳,一把抓住荊紅追的衣袖,連聲問“這是哪位穿越大佬的手筆”,得到對方回復(fù)“這些都是大人的巧思,并尋格物人才組建天工院,研發(fā)出來的”,面上的表情仿佛雷劈。

    原來大佬就是我自己!不對,大佬是我這具身體的原主!難怪連戀愛觀都這么開放蘇彥因為沈柒給他紙條上的心形圖案,早就懷疑此間有前輩,這下證實了他的懷疑屬實。

    原主蘇晏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因此再次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以至于他一路上陷入了沉思與迷惘:

    繼承了對方皮囊和身份的自己,能否活出不亞于原主的精彩?

    他在情感上對蘇晏“姘頭”們的排斥,并不能杜絕他們對他滿懷真摯的幫助行為。出于種種原因他也的確接受了那些幫助,這是否算是一種利用原主皮囊與身份,既得利益卻又不盡義務(wù)的自私表現(xiàn)?

    車廂里,蘇彥郁悶地嘆口氣,抬眼看了看坐在對面的阿追,又嘆了口氣。

    荊紅追問:“大人有心事,還是有難處?不妨告訴屬下,屬下為大人分憂�!�

    蘇彥見荊紅追一路上都恪守主從關(guān)系,對他尊重有加,又想起對方許諾過并一直踐行的“無論如何我都會守在大人身邊克制自己,絕不會做出傷害大人的任何舉動”,越發(fā)生出了愧疚之意。

    他主動握了握荊紅追的手,說道:“阿追,我得跟你坦白一件事我不是蘇晏蘇清河,是另一個占據(jù)了這副身體的人,真的,沒騙你。”

    荊紅追的心因為前半句話高高吊起,生怕蘇大人吐出一句“我希望你別再跟著我了”,又因為后半句話落了地。

    他反手緊握,用一雙冷冽而美麗的眼睛凝視著蘇彥,嘴角甚至露出一絲微笑:“我不知道大人為何會有這種想法,也許失憶會令人懷疑自己的存在,但我很清楚地知道我終生歸屬的人是誰,與我相愛的人是誰。我十分確定,他就在我面前。無論是皮囊,還是皮囊之內(nèi)的魂魄,從未改變過�!�

    蘇彥越發(fā)慚愧,訥訥道:“阿追,你真的很好。豫王也很好。還有那個來歷不明的沈柒,雖然表情陰郁、眼神嚇人,手下一群血瞳像妖魔鬼怪,但我能感覺到他對我不,是對蘇清河的關(guān)切之情。唉,是我不配�!�

    原主能讓幾個男人在彼此知曉的情況下仍對他死心塌地,我卻連想起唯一那啥過的阿勒坦,都莫名地心生忐忑與內(nèi)疚,實在不配鄙視原主是個海王其實那也是一種常人所不能及的天賦好嗎?

    荊紅追見他臉上寫滿矛盾糾結(jié),心疼的同時,短暫拋棄了對“大人”的唯命是從,反而品嘗出與“清河”之間情緣難斷的欣喜滋味。“清河,”他緊握住蘇彥的手,低聲道,“就算忘記了過往的情分,你也依然會對我心生好感,是不是?”

    蘇彥怔住,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他說過不止一次的“阿追是個好人”“阿追真的很好”,這算是心生好感嗎?似乎的確是。

    明明與阿勒坦發(fā)生過更親密的關(guān)系,也感念與接納了對方的赤忱,卻無法在此時此刻看著面前這雙眼睛,說出一句絕情的冷語,不忍去傷阿追的心。難道海王屬性也能和宿主的身體一起繼承?蘇彥在自我審視中陷入混亂,欲言又止好幾次,最后沉重而絕望地嘆了口氣。

    荊紅追卻笑得更明顯了:“清河的記憶能恢復(fù)最好,萬一恢復(fù)不了,我也不會覺得遺憾。因為記憶只能代表過去,只要繼續(xù)守護(hù)在你身邊,將來遲早有一日,你會再次愛上我。”

    “我不知道”蘇彥有些茫然,“我有很多想做的事,而會不會愛上誰,似乎不該是現(xiàn)在著重考慮的�!�

    對于這個回答,荊紅追并不意外:“無妨,這才是我心目中的蘇清河,蘇大人�!�

    蘇彥心目中也有一個日漸清晰的蘇清河。于是他很快擺脫了混亂思緒的影響,暗暗下決心,不會辜負(fù)繼承來的身體與身份,他將接過原主以穿越者的力量點燃的火炬,繼續(xù)前行,照亮這個世界的夜色。

    開道的緹騎在驛站附近勒馬,馬車也隨之停了下來。荊紅追問:“到京畿五里驛了,大人需要勘合符契么?”

    “照章辦事吧�!碧K彥說著,彎腰從荊紅追打開的廂門鉆出馬車,立刻被一群熱情涌上前的官吏們嚇了一跳。

    “恭迎蘇相回京!”人群齊齊唱喏,拱手躬身,亮出官服上一背的文禽武獸補子。

    蘇彥即將邁下車的半條腿下意識地往后縮�!斑@都是些什么人,也太隆重了”他小聲喃喃,“沒必要這么夸張吧?”

    見他縮腿,站在最前方的某個五品京官靈機一動,當(dāng)即說道:“蘇相可是覺得馬凳硌腳?下官愿以身為凳!”說著推開矮梯子,往車廂門下一趴,脊背拱起合適的高度。

    另一名官吏亦不甘示弱,忙不迭捧住了蘇彥沾著黃塵的鞋履,邊用袖子來回擦,邊含淚說道:“蘇相身居高位,仍不惜千金之軀,跋山涉水前往邊陲督戰(zhàn),如此事必躬親,實在令忝為順天府通判的下官汗顏哪!下官只恨不能日日服侍左右,為蘇相撣衣拭鞋,能沾得蘇相的一絲德馨,此生足矣!”

    哦,順天府通判,逢迎獻(xiàn)媚之余還能不露痕跡地自報家門,激動的熱淚說流就流,是個“人才”。蘇彥面無表情地抽回腿,“砰”一聲關(guān)上車門。

    坐回座位,他仔細(xì)端詳過荊紅追,說:“我是吏部左侍郎,文華殿大學(xué)士,內(nèi)閣次輔,天子之師。何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會兒我才粗粗有了點感受但這感受不是太好�!�

    荊紅追頷首:“大人素來不耐繁文縟節(jié),更不喜溜須拍馬之輩�!�

    蘇彥道:“幾個人對你點頭哈腰,這叫拍馬�?蔀蹉筱笠淮笕喝�,甚至上百萬、上千萬人對你點頭哈腰,時間一長,任誰不會生出飄飄然之心呢?阿追,我希望你永遠(yuǎn)保持這副誰也不鳥的嘴臉,好提醒我自己的分量,別讓我迷失在權(quán)勢帶來的膨脹感里�!�

    荊紅追失笑:“什么叫‘誰也不鳥的嘴臉’!大人這是在諷刺我?”

    蘇彥肅然地按了按他的肩膀:“我這是在夸獎你。好了,我要出去面對那群馬屁精了�!�

    他再度打開車門,端起閣老的架子,朝接風(fēng)的官吏們拱了拱手,笑道:“哎呀,諸位大人何須離城五里來迎呢,如若因擅離職守耽誤了公事,倒成我蘇清河的不是了。”

    打頭的幾名吏部官員搶著說道:“蘇相放心,下官是辦完了公事才來迎接的,并代百姓獻(xiàn)德政牌一對、萬民傘一頂,以彰蘇相功德,聊表下官寸心�!�

    “蘇相千里迢迢回京,衣上風(fēng)塵未去仍心系政務(wù),如此境界,我等不及遠(yuǎn)矣!”

    “是極是極,要下官說,這滿朝文武當(dāng)以蘇相為楷模,日夜自省,該如何更好地忠君報國才是。”

    蘇彥快聽吐了,面上依然和顏悅色,再次打官腔道:“不敢當(dāng)如此厚贊,諸位心意我已收到,所送之物會讓下人逐一登記,價值超過三兩銀的原樣奉還。我還要趕著進(jìn)宮面圣,就不耽誤諸位大人的公事了,先行一步,先行一步。”

    他轉(zhuǎn)身回到車廂內(nèi),隔著關(guān)閉的車門,猶自能聽見外頭的一片贊頌聲:“蘇相清廉若此,謙和若此,真乃霽月光風(fēng)啊�!�

    蘇彥忍著牙酸,對荊紅追道:“被這樣一群馬屁精包圍,還不知心性未成熟的皇帝會被哄成什么樣子?可別一竅不通!”

    “那倒不至于。”荊紅追想了想,又補充,“不過,那小皇帝也確實不太像個皇帝�!�

    蘇彥聽了有點心涼,不禁摸了摸行李中裝北漠國書的金匣子,有點擔(dān)心接下來與十七歲的少年皇帝的會面。萬一他嘔心瀝血獻(xiàn)了半天策,對方直接來一句“何不食肉糜”,那就徹底歇菜了!

    夾道歡迎的官吏們散去后,護(hù)送的錦衣衛(wèi)稟報蘇彥說可以直接進(jìn)城門,無需在驛丞那里辦理勘合,皇帝早已收到他回京的消息,并在奉先殿立時召見。

    蘇彥本想先回府沐浴休息一番,聞言只好在車廂里匆匆洗把臉,由荊紅追服侍著更換好二品常服,準(zhǔn)備即刻入宮。

    馬車停在午門外,有幾名內(nèi)侍抬著一頂青羅軟轎在此等候,蘇彥堅持要帶貼身侍衛(wèi)入宮,御林軍頭目倒也沒有強行阻攔,把荊紅追放了進(jìn)去。

    到了奉先殿外的宮門,蘇彥依然要拉著荊紅追進(jìn)去,宮人們通報完出來回話,說皇帝恩準(zhǔn)了。

    蘇彥一面疑惑小皇帝何以如此遷就他,一面想起豫王曾經(jīng)對他提過的醒:

    “皇帝眼下還少不了你輔佐朝政,自然會對你做出各種親厚舉動,好賺取先帝遺臣們的效忠之心。況且你生得這般好容貌,皇帝自幼愛美色,在你青春未盡之前大抵也不會下狠手的�!�

    他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荊紅追附耳道:“大人放心,有我在旁護(hù)衛(wèi),一根汗毛也少不了。”

    富寶有事不在,來迎他進(jìn)殿的是個當(dāng)值的小內(nèi)侍。當(dāng)然就算富寶在,如今的蘇彥也不認(rèn)得。他懷揣糅雜著緊張、擔(dān)憂、好奇等等的復(fù)雜心情,剛踏入奉先殿的正殿,殿門就在身后關(guān)閉。

    荊紅追未奉傳召,最多只能候在殿門外的走廊。蘇彥不想隨意抗旨,以免惹怒皇帝導(dǎo)致獻(xiàn)策功敗垂成,便要求荊紅追留在殿外,同時安慰自己:一門之隔而已,萬一有什么不測,我喊一嗓子阿追就能聽見。

    殿門關(guān)閉后,蘇彥在大殿中左等右等不見皇帝,便朝深處望了望,依稀窺見穿堂內(nèi)似有人影晃動,便舉步過去探看究竟。

    結(jié)果他走過穿堂剛進(jìn)入內(nèi)殿,就被人從背后撲住,往前打了好幾個趔趄,險些把額頭撞在羅漢榻的扶手上。

    身后之人就著這個背后環(huán)抱的姿勢,把他壓在榻面上,咬牙切齒道:“舍得回京了?豫王一肚子花花腸子把你迷得,連當(dāng)初對我的承諾都忘了!保證不超過兩個月,結(jié)果前后整整三個月,還一封信都不寫,蘇清河,你是不是想死?!”

    蘇彥嚇得肝兒顫。身后這位要不是小皇帝,敢在皇宮對他這個內(nèi)閣大臣放肆,背景得有多恐怖。要真是小皇帝更恐怖!這是坐實了豫王“一路睡上去”的戲言��!

    他一時不知該怎么回應(yīng),身后之人更加惱火了,一手將他翻了過來,喝道:“梨花,上刑!”

    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大貍花貓,從羅漢榻的靠背蹦下來,猛一下踩在蘇彥的胸口。如同大錘砸胸,蘇彥眼前一黑險些吐血,“嗷”的一聲大叫:“阿追”

    貍花貓被這聲大喝嚇到,躥走了。掌心壓在他肩膀的朱賀霖卻紅著眼眶,疾言厲色地道:“你敢喊荊紅追進(jìn)來,朕立刻砍了他腦袋!”

    蘇彥連忙改口:“別進(jìn)來!”

    年輕的皇帝俯身,仔細(xì)端詳被壓在榻面上的內(nèi)閣重臣,態(tài)度軟化的眉梢眼角猶自帶著余怒,恨聲道:“你始終沒把我放在心上。嘴里說著‘比起去像什么人,我更喜歡你真實的模樣’,實際上呢,一出京就把我忘到九霄云外,倒與豫王打得火熱,還不忘處處帶著你那寶貝侍衛(wèi)。”

    每個字眼似乎都很尋常,可這些尋常字眼連起來,把蘇彥聽出了滿背雞皮疙瘩原主這是什么奏性,連皇帝都敢撩?!還什么“我更喜歡你真實的模樣”,一股綠茶味直沖云霄了好嗎!

    “皇、皇上”他望著咫尺上方,皇帝年輕英氣而充滿銳意的臉龐,磕磕巴巴地開了口,“臣惶恐,并非有心冒犯君威皇上先放臣起來,臣立刻賠禮謝罪�!�

    朱賀霖危險地瞇起了眼,審視道:“少來這套!裝腔作勢想惹怒我怎的?好好說話�!�

    蘇彥意識到自己走岔了,得趕緊換條正確的路子,才不會令皇帝起疑,心念急轉(zhuǎn)之下,決定順著對方的語氣放肆一把:“關(guān)豫王什么事,別扯些不相干的。塞外行軍,實在沒找到合適的寫信與寄信時機,這不一回到沙井,見到皇上派來的錦衣衛(wèi),就奉召回京了嘛。”

    朱賀霖這才收起狐疑與審視的目光,逼問:“豫王不可能不趁機撩撥你。你消受了?同他鬼混了?”

    “真沒有�!�

    “你之前叫我什么?”

    “皇上”

    朱賀霖冷笑:“你再叫一聲�!�

    蘇彥再次心道不好,這小皇帝喜怒無常,究竟要怎么稱呼才對,圣上?陛下?萬歲爺?他急得額角滲出細(xì)汗,見對方面色越發(fā)難看,忽然福至心靈地叫了聲:“賀霖�!�

    皇帝哼了一聲。蘇彥知道誤打誤撞叫對了,也不管會不會成將來禍端,過得一關(guān)是一關(guān),便擠出笑容:“沒按時寫信是臣”對方眼神不對,他立刻改口,“是我的錯,我食言而肥。”

    朱賀霖捏了捏他的腰間肉:“一點都沒肥,好似又瘦了點�!�

    蘇彥被他捏得受不了,忍不住扭身試圖逃開:“別,我怕癢。”

    朱賀霖皺起眉,松手放開他,卻在他喘氣坐起身時,冷不丁冒出一句:“肯定有貓膩,這次山西與北漠一行,你背著我做了什么虧心事?”

    蘇彥正想顧左右而言他,轉(zhuǎn)頭見那只幼豹似的大貍花貓在桌腿后方探頭探腦,與他目光對視后,陡然弓起背,齜著牙,似乎想撲過來狠狠撓他幾下。

    他暗自一驚,脫口道:“那貓想咬我!”

    朱賀霖臉色漸漸變了,起身站在榻前,負(fù)手注視他,沉聲道:“梨花半年多不見你,一下子不敢親近也正常,可你不認(rèn)得梨花,那就不正常了。清河,你是受傷還是患病,要這樣瞞著我?”

    蘇彥吃驚于這個“沉迷美色”小皇帝的驚人直覺,對方卻已一臉凝重地走出內(nèi)殿,打開殿門。

    抱劍待命的荊紅追與朱賀霖生硬地對視一眼,便聽他下令道:“來人,宣太醫(yī)!叫汪院使帶兩個院判來會診!”

    第407章

    不能信不能信

    荊紅追聽皇帝開口就宣太醫(yī),唯恐蘇大人有失,不待傳喚就閃身進(jìn)了奉先殿。

    在場的宮人們只覺余光中殘影晃過,面前一個大活人就不見了蹤影,直駭?shù)媚樕髯�。殿外金吾衛(wèi)當(dāng)即稟道:“皇上,此人犯上,臣等入殿擒他!”

    朱賀霖轉(zhuǎn)念道:“不必了,朕自會處置他,正好也要向他問話�!�

    說著轉(zhuǎn)身返回內(nèi)殿,聽見蘇晏正對荊紅追說道:“皇上只是不放心,召太醫(yī)來把個平安脈而已。我真沒事,你瞧,好好的�!�

    朱賀霖掀開珠簾,沉著臉近前,對荊紅追道:“你是清河的侍衛(wèi),這三個月發(fā)生了何事,他的身體到底什么狀況,你應(yīng)該很清楚。你給朕老實交代�!�

    荊紅追直視他,面色平靜:“大人說沒事就是沒事,皇上不信,就讓太醫(yī)來瞧吧。”

    朱賀霖還是太子時,就對荊紅追蔑視權(quán)貴的一身江湖氣頗為不滿,曾威脅過要砍他上下兩個頭。怎奈荊紅追武功過人,朱賀霖又是個好動尚武的性子,惱火之余又不免有些羨慕,甚至偶爾還閃過一絲向他學(xué)武的念頭。待到自己被孝陵衛(wèi)護(hù)送著,從南京星夜火急奔返京師,在眾人幫助下挫敗太后的奪權(quán)陰謀得以繼位大寶,荊紅追從中出了不少力,又已晉升宗師境界,叫朱賀霖也說不清對他這一身絕世武功究竟是羨慕還是忌憚了。

    按說,作為一國之君,不該容忍這種一劍便能從大內(nèi)深宮中取人首級的武學(xué)宗師存活于世。但荊紅追偏偏是蘇晏十分在意的貼身侍衛(wèi),又看他護(hù)駕有功的份上,朱賀霖也就睜只眼閉只眼地容忍到了現(xiàn)在。

    昔日當(dāng)面頂撞太子時沒砍了他的腦袋,后來得知他不要臉地爬了清河的床時沒砍了他的腦袋,如今他劍道大成,更是不好砍了。

    朱賀霖用手指點了點內(nèi)殿入口,示意荊紅追滾遠(yuǎn)點,自己與蘇彥同坐一張羅漢榻上,問起了這三個月的詳細(xì)經(jīng)歷。

    蘇彥哪里知道原主在云內(nèi)城一戰(zhàn)之前的經(jīng)歷?之后與阿勒坦同去了旗樂和林也不能說。于是邊構(gòu)思,邊挑挑揀揀地說了些不打緊的事,被盤問得多了,難免會露出些許破綻。朱賀霖覺察出蹊蹺,故意拿從前的事試探他,這下更是連春秋筆法都不管用了,蘇彥干脆緘口不答,好似個閉目打坐的高僧,眼不見不尷尬。

    梨花之前被叫聲嚇跑,這會兒又探頭探腦地湊過來,似乎終于認(rèn)出了原主人,在榻前昂著腦袋叫了聲“喵”。

    蘇彥把眼皮撩開條縫,偷看了它一眼。

    貓。傲嬌,脾氣大,薄情寡義愛撓人,沒興趣。

    梨花抬起兩只前爪扒拉他垂下榻沿的衣擺,嬌滴滴地叫:“喵喵�!�

    蘇彥忍不住又看了幾眼,發(fā)現(xiàn)這貓好大的一只,皮毛深栗與淺金相間,層層暈染似的,圓臉白嘴琉璃眼,說良心話還挺漂亮。

    “喵喵,喵�!�

    貓撒嬌個不停,蘇彥被傳染似的,鬼使神差地朝它張嘴:“喵?”

    梨花像得了個允許親近的信號,猛地一躥,撲進(jìn)他懷里。蘇彥被撲得險些倒仰,卻沒將這只頗有分量的貓扔出去,反而雙手摟住,心想:手感還是那么好啊等等,‘還是’?我以前什么時候擼過?

    朱賀霖嘴角翹起,輕聲吟道:“只緣春欲盡”

    “留著伴梨花�!碧K彥下意識地接了后半句。

    朱賀霖微笑地看他:“這是我們的貓�!蓖nD一下,又道,“也是我們的女兒。還有,你當(dāng)外公了,三個孫子,一個孫女。”

    蘇彥抱著女兒貓,傻眼了。

    太醫(yī)院院使汪春甫帶著兩名院判入殿,向皇帝行禮。朱賀霖擺手道:“免了免了,來給清河把個脈,看他究竟出了什么問題�!�

    “蘇閣老回京了,”汪院使寒暄道,“這寒冬臘月的,長途跋涉,可得注意保養(yǎng)身體�!�

    蘇彥嗯嗯唔唔地應(yīng)付兩聲,由著他給自己把脈,心里十分懷疑光從脈象里能診斷出他腦子里有淤血塊?要是中醫(yī)把脈這么靈驗,后世還要那些CT、造影做什么?

    果然汪院使仔細(xì)把過脈,捏著長須琢磨片刻,最后稟道:“回皇上,蘇大人體內(nèi)氣血順暢,元氣充沛,身體并無大礙�!�

    蘇彥暗自松口氣,瞥了一眼荊紅追。

    荊紅追心里有數(shù):大人腦中那塊淤血因為每日真氣通絡(luò)與服用湯藥,已經(jīng)化散殆盡,恢復(fù)記憶或許就是下一刻的事,亦或許只差一個契機了。

    “可朕瞧他不對勁,似乎忘了不少舊事。說話古里古怪,連朕都當(dāng)成陌生人了似的�!敝熨R霖皺眉道。

    汪院使聞言又把了一輪脈,還叫兩個院判也上前診脈,仍未發(fā)現(xiàn)異常,只好說道:“許是坐久了馬車,精力上有些疲乏哦對了,前兩年蘇大人曾因被地道爆炸波及,腦髓震動導(dǎo)致氣機逆亂,當(dāng)時就有過頭暈、惡心與短時失憶。如今再次出現(xiàn)前事遺忘的癥狀,莫非蘇大人近期又傷了腦袋?”

    “傷了腦袋?”朱賀霖聞言傾身去摘蘇彥頭上的烏紗帽。

    冬日的烏紗帽上綴著皮毛暖耳,把兩鬢與后頸都遮住了,這下被他陡然一摘,暴露出內(nèi)中一頭兩三寸長的短發(fā),頓時叫除荊紅追之外的所有人都一臉愕然。

    朱賀霖率先反應(yīng)過來,勃然大怒:“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斷發(fā)如斷首,誰敢削你的發(fā)!難道是那些北蠻子?”

    蘇彥連連搖頭:“不是不是,這短發(fā)是我自己”

    “不是蠻人削的,難道還是你自己剃發(fā)出家不成?”朱賀霖越想越生氣,咬牙道,“出了一趟塞,被豫王裹挾著上陣,與北漠大軍打了幾場仗,結(jié)果把頭發(fā)都打丟了!朕非狠狠懲治一番這個肆無忌憚的靖北將軍不可!”

    蘇彥從他手中搶回烏紗帽,扣在頭頂,說道:“不關(guān)豫王的事。是我自己撞傷了后腦,為圖治療方便才削成短發(fā)。再說削了就削了,有什么打緊,大不了重新養(yǎng)起便是�!�

    朱賀霖聞言既惱火又心疼:“還真?zhèn)四X袋!傷口給我瞧瞧�!�

    “早就養(yǎng)好了,傷口看不分明哎呀,別到處亂摸,三位老太醫(yī)看著呢!”

    三位老太醫(yī)各自背過身去,開藥箱的開藥箱,收拾號脈枕的收拾號脈枕,實在沒得收拾了就去書桌取紙筆,同時告退去大殿合議藥方,總之什么也沒看見、沒聽見。

    一顆腦袋被朱賀霖?fù)г趹牙锩藗遍,又要去檢查他全身,懷里的貓都被擠跑了,蘇彥無奈地提醒皇帝注意影響。朱賀霖道:“方才問你,你硬說沒事,死活瞞著你是真失憶了?想不起我們之間的事,卻還記得豫王與荊紅追?蘇清河啊蘇清河,你這憶失得可真挑人!”

    蘇彥十分尷尬,訥訥道:“他倆的事我也不記得了其實是所有人,真沒有針對性。”

    朱賀霖覺得心理平衡了些,卻又聽荊紅追語氣冷靜:“也不是所有人,至少還記著一個阿勒坦�!鳖D時一股惡氣直沖天靈蓋與其惦記敵酋,還不如惦記豫王與荊紅追呢!朱賀霖冷聲道:“好哇,原來不止挑人,還遠(yuǎn)香近臭!”

    “阿追,你這個叛徒!”蘇彥狠狠瞪荊紅追,“平白扯阿勒坦做什么?”

    荊紅追不為所動,繼續(xù)道:“大人不僅記得阿勒坦,還深知他的需求與軟肋。從北漠回國之前,恰逢胡古雁叛亂,大人與阿勒坦密談良久,最后帶回一個黃金匣子,說此要緊之物關(guān)系兩國百年國運,要面呈皇帝�!�

    蘇彥這才意識到荊紅追的目的,哭笑不得地看他。

    朱賀霖的好奇心果然被這話吸引去,轉(zhuǎn)而問蘇彥:“你與阿勒坦密談何事?匣子里又是什么,你可帶入宮了?”

    蘇彥伸手入懷,指尖剛觸到匣子邊緣,富寶恰好在此刻碎步小跑入殿,氣喘吁吁地對朱賀霖稟道:“皇上,提塘官抵京,有緊急軍情上報!”

    朱賀霖轉(zhuǎn)頭看他:“什么軍情?”

    “王氏兄弟亂軍打出重開混沌、替天行道的旗號,說要奉”

    “奉什么?”

    “奉信王之子朱賢為正朔龍種,擁護(hù)他回歸紫禁城,撥亂反正,取回被先帝”

    朱賀霖起身逼近他:“說!”

    “鳩占鵲巢的皇位!”富寶一股腦說完,伏地屏息不敢喘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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