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第344章
蘇晏你為何要
“外面什么聲音?”大牢通道中,蘇晏忽然停下腳步。
提燈的獄卒側(cè)耳細(xì)聽:“風(fēng)雷聲?”
荊紅追道:“有人在大牢入口外喧嘩,高聲呼叫‘蘇大人可在此處’。聽聲音,是那個叫高朔的錦衣衛(wèi)探子。”
蘇晏一怔,繼而面色微變,朝入口處拔足狂奔。荊紅追毫不費力地跟上。獄卒猝不及防下,被他們甩得老遠(yuǎn)。
“高朔是沈柒的心腹,如此著急地找我,連‘暗探不得高調(diào)行事’的規(guī)矩都不顧了,想必出了大事�!碧K晏邊跑邊說,忽然覺得身子一輕,原來是被荊紅追攬住腰身,風(fēng)中飛蓬似的飄出了大牢地道。
頭頂雷聲隆隆,如戰(zhàn)鼓催發(fā),電策撕裂夜空,醞釀著一場威勢驚人的暴雨。
“高朔!”蘇晏被荊紅追攜著,轉(zhuǎn)眼來到高朔面前,“出了什么事?”
高朔正被守軍們拖拽著,見到蘇晏眼前一亮,放聲道:“蘇大人,快去北鎮(zhèn)撫司!快!”
“備馬!有話路上說!”
三騎頃刻后沖出刑部門外的街巷。此處乃是皇城千步廊以西,與北鎮(zhèn)撫司只隔著都察院與太常寺,策馬飛馳,一盞茶工夫便可到達(dá)。
高朔聲嘶力竭的呼吿夾雜在風(fēng)中傳來:“皇上突然駕臨叱責(zé)沈大人與反賊勾結(jié)犯下謀逆之罪要凌遲了他現(xiàn)在只有蘇大人能救他了”
蘇晏手指緊緊攥著韁繩,面色凝重,一句話也沒有說。
北鎮(zhèn)撫司的大門近在眼前,蘇晏趕不及停穩(wěn)就下馬,險些被甩出去,幸好荊紅追飛掠而至,一把接住他。
蘇晏站穩(wěn)腳跟,輕輕推開荊紅追的攙扶,深吸口氣,沉聲道:“七郎,賀霖,我來了。”
他快步拾階而上,穿過滿院兵戈相對的錦衣衛(wèi)與御前侍衛(wèi)。所有人都不自覺地向后推開幾步,給最有可能平息這場驚變的蘇相讓出一條通道來。
被人群層層包圍的前院空地上,劍光擊落了繡春刀。朱賀霖劍尖如電芒,指著沈柒厲聲喝道:“把刀撿起來!怎么,害怕朕的身份,不敢動手?你沈柒怕什么呀,你有虎狼之膽、夜叉之心,這世上可還有任何一樣?xùn)|西,會使你忌憚與敬畏?!”
沈柒半跪在地面,一手按膝,一手緩緩握住了落地的繡春刀的刀柄。
“沒錯,用不著偽做忠君,來!”
一道刀光如冷冽霜雪從地面卷起,直朝朱賀霖的底盤削去。
御前侍衛(wèi)驚呼“護(hù)駕”,紛紛向沈柒撲去。朱賀霖卻大喝一聲:“都別上來!這一場是朕與他兩個人的對決!”
刀劍相格,火花迸射。旁觀的御前侍衛(wèi)與錦衣衛(wèi)進(jìn)退皆不是,一臉焦急與糾結(jié)之色。
但無論如何,他們不能任由天子遇險,打算一旦皇帝落了下風(fēng),就不顧旨意沖進(jìn)去救駕。
朱賀霖與沈柒拆了十?dāng)?shù)招后,覷了個空子,刃尖抖出好幾團劍花,接連攻向?qū)Ψ矫夹�、咽喉與胸口三路。
這一式看著三路并進(jìn),其實并不難破解,后下腰彈出劍風(fēng)范圍即可。但朱賀霖知道沈柒后背受過梳洗之刑,至今留有隱患,下腰躲閃時勢必牽扯到舊傷,導(dǎo)致真氣會有一瞬間停滯。只要抓住這差之毫厘的一瞬間,轉(zhuǎn)道攻其下盤,對方就將血染當(dāng)場。
沈柒在接招的同時自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于是在下腰時,將真氣灌注在繡春刀中脫手?jǐn)S出。朱賀霖若是不回劍格擋,非要繼續(xù)攻擊他下盤,只會落得兩敗俱傷的下場。
如此險象環(huán)生,使得御前侍衛(wèi)們一片驚呼,忍不住道:“皇上小心!”“還是讓卑職們出手,拿下犯官!”“沈柒!你竟真敢動手,這是要謀大逆!”
以石檐霜為首的北鎮(zhèn)撫司錦衣衛(wèi)們,則是心急如焚又左右為難:既為被逼到絕路的沈柒鳴不平,又不敢當(dāng)場抗旨、忤逆圣意,難道真要眼睜睜看著指揮使大人被凌遲處死不成?
刀光電射而來,朱賀霖不得已回劍格擋。沈柒不退反進(jìn),趁機猱身而上,以掌為刀,劈向?qū)Ψ筋i側(cè)天鼎穴。
這招是近身擒拿中相當(dāng)陰毒的一招,一旦劈實,指力足以將喉結(jié)擊碎,氣管因此而塌陷,對方會在短時間內(nèi)窒息而亡。
觀戰(zhàn)的御前侍衛(wèi)嚇得膽顫,正要飛身撲上去救駕,卻聽背后有人大喝一聲:“住手”
侍衛(wèi)們聞聲回頭看,見是本該停職在家的蘇晏蘇閣老,下意識地松了口氣。
情急之下,蘇晏顧不得被打斗中的勁氣波及的危險,直接沖進(jìn)了戰(zhàn)圈。這下沈柒與朱賀霖即使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同時收手,各自被體內(nèi)反噬的真氣逼得后退好幾步。
蘇晏望了望他們兩人的臉色,走到朱賀霖身前,下跪行禮:“臣蘇晏,叩見吾皇萬歲。”
朱賀霖胸臆間氣血翻騰,好一會兒才開口:“你讓開,今日朕要拿下這勾結(jié)逆賊的叛臣!”
蘇晏驚道:“皇上何出此言!沈柒身上是有些戾氣,有時在言辭上頂撞了皇上,但謀逆叛亂之事他是萬不會做的。還望皇上寬宏大量,饒過他這次。日后他定會收束性情,好好為朝廷辦事�!�
“‘萬不會做謀逆叛亂之事’?清河,你的理智呢?你不是他,更不知道他對你隱藏了多少陰謀與秘密,不知道這張熟悉的面皮下包藏了一顆怎樣的禍心,你就敢說這樣的話!”
“臣的確不是他�!碧K晏極短地猶豫了一瞬,又堅決地道,“但臣愿以性命擔(dān)保,沈柒絕非謀逆之人。”
朱賀霖怒極而笑:“你你用性命擔(dān)保他好哇,那他被正法時,你是打算自殺殉情,還是要殺了我為他報仇?”
蘇晏頓首道:“臣不敢。只是事發(fā)突然,皇上今夜驟然發(fā)難,要定他謀逆罪,背后想必另有隱情�!�
朱賀霖余怒未消:“沒有確鑿的證據(jù),你以為我僅靠捕風(fēng)捉影就隨意定一個朝廷命官的罪?蘇清河,莫非在你眼里,我就是這么個憑一己喜惡任意妄為的皇帝?”
蘇晏不禁回頭看了一眼沈柒,見他面無表情地站著,視線漠然地投在斜插地面的那把繡春刀上,似乎對自己方才與朱賀霖的一番爭論無動于衷。
但他的指尖在顫抖。
在被人察覺到之前,那些手指立刻緊攥成拳,顫抖消失了,只剩下青筋畢露所昭顯出的強忍的怨憤。
蘇晏心底像被繡春刀的霜刃割了一道,疼得他說話聲音都虛了。他長長地吸了口氣緩解這股痛楚,對朱賀霖道:“臣想看看這些證據(jù),請皇上允準(zhǔn)�!�
朱賀霖點了點頭,正待吩咐侍衛(wèi),蘇晏又道:“臣想私下看�!�
知道蘇晏這是為了留個轉(zhuǎn)圜的余地,朱賀霖仍是答應(yīng)了,讓他隨自己進(jìn)屋,又對侍衛(wèi)下令:“把人綁上,等候發(fā)落�!�
朱賀霖轉(zhuǎn)身,徑自走進(jìn)大堂。高朔很是機靈地上前扶蘇晏起身,趁機低聲道:“蘇大人,你可一定要救沈大人啊!”
蘇晏微微頷首,起身后一轉(zhuǎn)念,對站在身后不遠(yuǎn)處的荊紅追說道:“阿追,你也隨我來。”
擦肩而過時,他深深地看了沈柒一眼,無聲地翕動嘴唇:我會想辦法解決,切莫輕舉妄動。
大堂的門關(guān)上了。
庭中,御前侍衛(wèi)拿著枷鎖就往沈柒身上套,沒好聲氣地說:“圣命難違,得罪了!”
石檐霜立刻帶人上前,賠笑道:“兄弟們等一等,反正人就在這兒,也跑不了不是?”
“這可難說,誰知道沈指揮使會不會畏罪潛逃�!�
“枷鎖一上,日后我們大人在朝堂上顏面何存?況且蘇相正向皇上求情。諸位想想,蘇相所言,皇上哪次沒有允準(zhǔn)?”
“今時不同往日了�!蹦敲笆绦l(wèi)哂笑,“過了今夜,沈指揮使的腦袋未必還能長在脖子上,要顏面又有何用?”
“你”
沈柒抬手阻止了石檐霜。他掃視過一眾御前侍衛(wèi),目光有如沾血刀刃。
“這里是北鎮(zhèn)撫司�!鄙蚱庹f。
“朝廷的北鎮(zhèn)撫司�!蹦敲绦l(wèi)心頭寒意滋生,意有所指地回答。
“你們只有十二個人�!�
侍衛(wèi)面色微變:“這里的錦衣衛(wèi)再多,那也是皇上的臣子。怎么,你沈柒還想煽動手下造反不成?”
沈柒冷笑:“在皇帝心里,我不已經(jīng)是鐵板釘釘?shù)哪尜\了么?誠如你所言,明日我的頭顱未必還在頸上,現(xiàn)在不反,更待何時?”
此言一出,御前侍衛(wèi)們臉色大變。
大堂內(nèi),蘇晏望著面前死里逃生的錦衣衛(wèi)暗探,臉色很是難看。
他認(rèn)得這人,是高朔手下一名精干的探子,曾經(jīng)在白紙坊爆炸案中出過力,并沒有背叛錦衣衛(wèi)、誣陷沈柒的動機。何況他察言觀色,對方也不似作偽。
朱賀霖又遞來一截金屬打造的奇異圓筒,筒面上凹凸的紋路似乎暗藏玄機。蘇晏接過來反復(fù)翻看。
“這是從沈柒家中密室的暗格里搜出的,你可知這是什么?”
“像是機關(guān)盒之類?”
“不錯,正是專門用來傳遞消息的機關(guān)套筒。我們在清繳真空教的地下窩點時曾經(jīng)見過�!敝熨R霖說道,失望之色溢于言表,“沈柒早就背叛了朝廷,背叛了父皇與我,也背叛了你�!�
蘇晏踉蹌了一下,向后跌坐在椅面,臉色蒼白。
“不可能。”他難以置信地喃喃,“七郎不會做這種事,他明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更何況,他現(xiàn)在身居高位,掌握著整個錦衣衛(wèi),沒有理由背叛大銘,與弈者勾結(jié)”
朱賀霖喝道:“蘇清河,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這么聰明的一個人,難道對沈柒從未有過一絲懷疑?”
蘇晏用力搖頭。
荊紅追上前一步,冷著臉對朱賀霖道:“閉嘴,不要再逼他�!�
朱賀霖寸步不讓:“我就是要逼他,逼他認(rèn)清現(xiàn)實,逼他長痛不如短痛!”
他走到圈椅前,俯身撐著扶手,朱紅色織金龍紗像一團烈烈的彤云,籠罩著蘇晏。
年輕的皇帝低頭注視他衷愛的臣子,沉聲道:“沈柒為什么背叛,除了他天生反骨、狼子野心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你知道�!�
蘇晏哀求般看著自己親手扶上帝位的君王,這一刻他像大病經(jīng)年似的虛弱無力。
“你知道!”朱賀霖加重了語氣,“他是為了你!不,準(zhǔn)確地說,他是為了自己的獨占欲。所有妨礙他獨占你的,無論是家國、君主,還是道義、倫理,統(tǒng)統(tǒng)都是他的敵人。而對敵人,他從來都是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
“他沒有信念,沒有底線,沒有道德感,甚至連作為人最起碼的同情心都沒有。他是踩著尸山血海爬上去的,不僅因為他需要那些血肉,更因為他享受那些血肉。父皇說得對,他就是一頭披著人皮的梼杌這樣的怪物,你還留戀他什么?!”
朱賀霖并沒有說錯蘇晏心里有個微弱的聲音這般說道。但與之相對的,沈柒所要面臨的下場,卻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可是,我也曾對皇爺說過”蘇晏抬起手,隔空描摹著朱賀霖的眉梢眼角,那與朱槿隚唯一的一點相似之處。
臣愿意做那條鐵鏈,哪怕最后被掙斷,臣也愿意。
清河,你別犯糊涂!
臣清醒得很。臣以身為鏈約束他,他也愿意被臣約束,如此于公于私都是好事,皇爺就不用分心留意兇獸脫柙的后果。
要是約束不住呢!
那臣就以血肉飼他。
“我愿以身為鏈?zhǔn)�,以血肉為牲飼他�!碧K晏輕聲道,“皇上賀霖,你留他一命,就當(dāng)我求你,別殺他�!�
朱賀霖幾乎被憤怒與絕望淹沒。
“蘇晏,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你為何還要執(zhí)迷不悟?!”他用力握住蘇晏的手腕,咬著牙,從牙縫里擠出尖銳的字眼,“你別求我,去求天下,求那些爆炸案中喪命的民眾、那些被卷入邊境戰(zhàn)爭的百姓你問問他們,能不能放過沈柒!”
蘇晏的眼淚無聲地滾落下來。
“夠了!”荊紅追大喝一聲,上前拂開了朱賀霖的手,“你這是勸解?你這是在用沈柒的錯來懲罰蘇大人!”
“我沒有!”朱賀霖轉(zhuǎn)頭朝他咆哮,“我只是希望清河看清楚,他這么盡心盡力地護(hù)著沈柒,有多不值!”
荊紅追道:“值不值是蘇大人自己的想法,與你無關(guān),甚至與天下人無關(guān)�!�
“怎么可能與我無關(guān)?清河是我的”
蘇晏一把抓住了朱賀霖的袍袖,哽咽道:“別說了,錯都在我。那件事七郎一定知道了。”
那件事。
奉先殿一夜,是紅燭與紅紗交織出的迷夢,夢中有得償所愿的狂喜,夢醒剩黯然神傷的疏離。
朱賀霖嘴角的肌肉微微抽動著,近乎扭曲地笑起來:“知道了好啊。當(dāng)初若非從父皇手中使詐偷走,他根本沒有得到你的機會,如今讓他拿命還回來,有何不對?”
“賀霖!”蘇晏驚怒又難過地抓住了他的衣襟,“你知道你在說什么?你要殺他,究竟是因為他叛國叛君,還是因為他得到了你得不到的?”
朱賀霖恍惚了一下,眼神逐漸清醒,羞愧之色一閃而過。
蘇晏心力交瘁地長嘆了口氣,松開手指。他輕聲道:“賀霖,你還記得我們是怎么從南京回來的么?
“一路趕趲,一路奔逃,前方是不明生死的皇爺、危機重重的局勢,后方是窮追不舍的刺客、兵強馬壯的亂軍。
“被血瞳刺客圍困在迷蹤林時,我?guī)缀醵家^望了,心想哪怕我們這些人全都戰(zhàn)死在此,也要把你把這個國家的儲君送出去,安全送回京城。
“我把這份意志交托給沈柒。他做到了。他用他的命為你開路。整整三天,他不休不眠地策馬護(hù)送,用徹底脫力的血肉之軀為你阻攔最后的追兵。
“你告訴我,賀霖,在那一刻,你真的心無所動?”
朱賀霖怔住了。
沈柒當(dāng)時的嘶吼聲,再次回蕩在耳畔:
“走!去掌權(quán)!去派兵!去接應(yīng)!”
他走了。
沈柒筋疲力盡地向后一仰,踞坐在潮濕的泥地上,將刀刃橫架在膝蓋,咳出一口血沫,朝著所剩無幾的血瞳刺客,嘶聲道:“下一個。”
劍風(fēng)撲面,沈柒睜眼待死,是他又折返回來,挽弓搭弦,接連幾下箭無虛發(fā),將最后一名刺客射殺當(dāng)場。
馬蹄在沈柒身旁停住,他沉聲道:“上馬�!�
沈柒轉(zhuǎn)頭,自下而上看了他一眼,沒有回應(yīng)。
這個三日兩夜不眠不休、惡戰(zhàn)連連的錦衣衛(wèi)首領(lǐng),已經(jīng)耗盡了最后一絲體力,甚至連爬上馬背的力氣都沒有了。
短暫地猶豫之后,他向著自己一直忌憚、記恨、嫉妒的臣子,伸出了一只手
“上馬!”
渾身浴血的沈柒終于握住了他的手。
那份粗糙的、冰涼的、血腥味十足的觸感,至今仍存留在他掌心的皮膚上。
他們是共乘一匹馬回到的皇城。
在那短短的三日之間,他們有著共同的敵人,也有著唯一的彼此。
蘇晏懇求道:“看在他救過你一命的份上�!�
朱賀霖沉默片刻,最后緩緩地說:“到此,我與他兩清了�!�
不等蘇晏松口氣,皇帝又道:“可大銘與他的賬,并沒有算完。詔獄將是他的終老之地。”
蘇晏皺眉正要開口,門外突然傳來一聲驚吼:“沈柒,你真要反”
朱賀霖面色一沉,當(dāng)即轉(zhuǎn)身快步走去開門。
蘇晏下意識地也想沖出去,剛一起身,轉(zhuǎn)念又握住了荊紅追的手臂:“阿追,別出去�!�
荊紅追問:“大人不想知道沈柒在外面如何了?”
蘇晏道:“他不是引頸就戮之人。此時賀霖與你我在一處,他縱有心也下不得手,十有八九是逃了。我若出去,賀霖下旨拿他,我便不能公然抗旨,你若是出手,他根本逃不掉�!�
“所以,大人還是希望他能逃掉?”
“阿追�!碧K晏痛苦且迷茫地說,“我知道這是錯的,放走他,我對不起皇爺與小爺,對不起大銘百姓�?晌矣衷跄苎郾牨牽此涣柽t處死?他掉一塊肉,我也要掉一塊肉,他死在刑場,我便是一具活在人間的枯骨了!”
荊紅追緊緊抱住了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緊緊地抱著。
蘇晏淚流滿面:“阿追,我想再與他說幾句話有些事,我非問不可�!�
荊紅追輕撫著他的后背,說:“我?guī)闳フ宜��!?br />
庭中,驚雷劃破天際,醞釀了半夜的暴雨終于傾盆瀉下。
朱賀霖站在臺階上,望著倒了一地的御前侍衛(wèi),與跪地請罪的錦衣衛(wèi)們,咬牙道:“還真以為朕只帶了十幾名侍衛(wèi)不成!魏良子封鎖正陽門,命埋伏在外的騰驤衛(wèi)合圍,允許火器營動用銃、炮與神機火箭,緝拿要犯沈柒,生死不論!”
第345章
一生下一場雨
暴雨滂沱,如萬千白索抽打大地,三丈之外景物難辨,更別提人影面目了。
這樣大的雨勢必然會影響緝捕,朱賀霖站在檐下,望著庭中因為放跑了首領(lǐng)而跪地領(lǐng)罪的錦衣衛(wèi),此時并無暇顧及如何懲罰他們。
今夜接到關(guān)于沈柒叛變的密報后,朱賀霖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身在風(fēng)荷別院的父皇
父皇的假死是沈柒一手策劃,連同后續(xù)的治療與護(hù)衛(wèi)也插手其中。半個多月前,沈柒通過蘇晏告知他,別院附近有可疑人士出沒,讓他們暫停探望,以免暴露。故而他們已經(jīng)許久未見到景隆帝。
朱賀霖心里冒出了個毛骨悚然的念頭:父皇會不會出事?沈柒是將情報泄露給了弈者,還是干脆把父皇的性命作為投名狀?
這念頭令他如墜冰窟,立刻派出一支精銳的小隊秘密趕往城郊別院。這些人全是東宮侍衛(wèi)出身,由魏良子率領(lǐng),可堪信任。
緊接著他調(diào)動騰驤衛(wèi)與火器營包圍了千步廊西側(cè)。同時派出第二支小隊暗中包抄沈家,等沈柒一出門,就破門搜查證據(jù)。
為了降低對方戒心,他只帶著少數(shù)侍衛(wèi)親身前往北鎮(zhèn)撫司,誘使沈柒自投羅網(wǎng),然后逼迫對方朝自己出手,坐實謀逆刺駕的罪名。
如此多管齊下,勢必一舉成擒。若非蘇晏及時趕到,打亂了他的心緒與計劃,沈柒此刻已然重枷在身,下入天牢只待處決了。
而現(xiàn)在,只能讓兵士們冒著大雨追捕,難度增加了許多。
雨聲中夾雜了微弱的馬嘶。北鎮(zhèn)撫司大門外,魏良子滾鞍下馬,飛奔著穿過前院、沖上臺階,不顧滿頭滿臉的雨水跪地稟道:“皇上,臣有負(fù)圣恩!”
朱賀霖心急如焚,追問:“找仔細(xì)了?”
“所有的房間、地窖、暗室,全都找遍了,一個人都沒有。非但不見先不見皇爺,也不見陳大夫與藥童。整個別院都空了!”
像冰錐插進(jìn)心口,朱賀霖踉蹌后退了兩步,被聞聲沖出大堂的蘇晏扶住。
朱賀霖一把握住了他的胳膊,嘶聲道:“父皇若有個三長兩短,朕必將沈柒千刀萬剮,誅其九族!”
蘇晏面色慘白,語氣勉強還算平靜:“皇爺不會有事的�!�
荊紅追也道:“沈柒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老皇帝是他手上最大的籌碼,不會輕易給出去。況且,就算他叛變朝廷,也未必真心投靠弈者,這個人只效忠他自己�!�
朱賀霖極力平復(fù)激蕩的情緒,吩咐魏良子:“你多帶些人,以風(fēng)荷別院為中心擴大搜索范圍,繼續(xù)找�!�
魏良子領(lǐng)命而去。
“出入門戶都已封閉,沈柒逃不出去�!币娞K晏神情凄愴,朱賀霖強壓下心頭的不甘與銜恨,從懷中掏出一個小藥瓶,放在蘇晏手中,“這是太醫(yī)調(diào)配的安魂定心丸,上次你以為父皇駕崩,七情傷時曾經(jīng)服過。此藥能救急,你帶在身上,有備無患�!�
蘇晏怔然不語。
朱賀霖嘆口氣,攏著他的手指握緊藥瓶:“朕去親督騰驤衛(wèi)與火器營緝拿欽犯。至于沈柒今夜死不了,朕還要審問出父皇的下落�!�
他走下幾層臺階,又轉(zhuǎn)頭道:“荊紅追,照顧好清河。”
有侍衛(wèi)急忙上階給皇帝打傘,朱賀霖推開黃傘,冒著如注大雨快步穿過庭院,喝道:“封住北鎮(zhèn)撫司大門,將在場的錦衣衛(wèi)全部拿下,等候發(fā)落。其余金吾衛(wèi),隨朕前往正陽門!”
石檐霜與高朔等人知道今夜他們放走沈柒犯下大罪,面色慘淡地任由御前侍衛(wèi)捆綁,隔著雨簾將懇求的目光投向蘇晏。
荊紅追卻將蘇晏拉進(jìn)屋內(nèi),為他系好斗篷、戴好風(fēng)帽,說:“我?guī)Т笕藦暮笤簤︻^離開,追蹤沈柒�!�
蘇晏隨手將藥瓶塞進(jìn)衣襟,問他:“雨這么大,能追蹤得到嗎?”
“盡力而為�!鼻G紅追說著,將蘇晏打橫抱起,讓他的臉埋在自己胸口以免淋雨,施展輕功掠出屋子,眨眼消失在雨幕中。
雷電與暴雨摧撼著京城,家家閉戶,連最勤于生計的店鋪都關(guān)門歇業(yè)了。坊巷之間空空蕩蕩,無數(shù)窗戶內(nèi)滲出的微微光暈,并無力照亮這風(fēng)雨飄搖的夜晚。
自皇城千步廊西側(cè),至宣武門大街,都屬于大時雍坊的范圍,有北鎮(zhèn)撫司、都察院、刑部等衙門,也有民舍。
眼下整個坊的出入口都被重兵包圍,騰驤衛(wèi)的騎兵手持火把,在街巷之間往來穿梭,如此拉網(wǎng)式搜查,簡直連一只雀鳥也飛不出去。待到天亮雨停,視野恢復(fù),更是如甕中捉鱉一般。
荊紅追在街角一處涼亭內(nèi)停住腳步,把蘇晏放下來。
這一路他以外放的真氣隔絕雨水,兩人身上的衣物只在下擺處淋濕了少許。
荊紅追俯身仔細(xì)查看涼亭的美人靠,發(fā)現(xiàn)了不起眼的一小片泥水漬,于是對蘇晏說道:“他剛剛施展輕功經(jīng)過此處,換氣時在這圍檻上點了一腳尖,留下痕跡�!�
蘇晏環(huán)顧四周,覺得此處有些眼熟,努力思索后驀然想起來:“我曾經(jīng)在這附近遭遇過血瞳刺客的伏擊!阿追你記得吧,當(dāng)時你就潛在河底,一飛爪把我撈走了,那一晚所有人都急個半死,到處找我�!�
荊紅追愧悔道:“那時的我失去神智淪為血瞳,誤傷了大人,不過我已自廢七殺營的功法,以后再不會入魔了�!�
蘇晏擺擺手:“我不是問責(zé)。而是想起來,這附近有一個真空教的地下窩點,密道入口就在在那兒,那座戲臺下方,”他指著小河對岸的臨水戲臺,“還是小朱滿城找我時意外發(fā)現(xiàn)的。如今那條密道應(yīng)該是用石塊封死了�!�
對岸隱約傳來一聲轟響,夾雜在震耳的雷聲中,幾乎聽不分明。荊紅追眉頭一皺:“是火藥聲,聽起來爆炸范圍不大,差不多夠把堵塞密道的石塊炸開�!�
蘇晏一驚之下,直接沖出涼亭,冒雨摸黑向小河上的石拱橋跑去。荊紅追叫了聲“大人”,飛掠過去想要抱起他,卻被拒絕了。
蘇晏在濕滑的石階上摔了一跤,手腳并用地爬起來,跑上橋頂。
一道電光照亮了漆黑的河面,也照亮了站在橋頭的漆黑人影。在這短短一兩秒的光亮中,蘇晏與沈柒視線交觸。
初見時,月夜的澄清橋,沈柒騎在馬背居高臨下,帶著不壞好意的神色,用馬鞭抬起他的下頜,卻是一眼望進(jìn)了他的心里去。
如今同樣是夜晚的石橋,居高臨下的人是他,卻仿佛再也望不進(jìn)沈柒的心里。
他的目光就像撞在了一道陰冷而鋒銳的刀刃上。
“七郎”蘇晏開口喚了一聲,雨水便嗆進(jìn)喉中。他扶著石橋欄桿痛苦地咳了一陣,又嘶聲喚道,“七郎”
曾經(jīng)各種威逼利誘、軟硬兼施,只為聽他叫一聲“七郎”,如今聲聲在耳,對方卻毫不動容。蘇晏被夜雨澆得透心涼,扶著欄桿一步步下橋,站在了沈柒面前。
七郎,我不信你真的投敵,有什么隱情與苦衷不能對我說?
七郎,難道這就是你深思熟慮后的選擇,是你情愿一力承當(dāng)?shù)暮蠊?br />
七郎,你向我許諾過的“廝守終生”,如今還作不作數(shù)?
七郎
蘇晏心底翻涌著許許多多的問題,徒然地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絲毫聲音。
沈柒抬手,將黏在他面頰上的一縷濕發(fā)撥到耳后,仔細(xì)端詳。
“這張臉眉眼口鼻,每一樣都長在我心坎上。所以在看見你的第一眼,我便知道劫難來了。”他聽見目光深峻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這般說道,“你可知何為劫難?斬斷你的前路,扭轉(zhuǎn)你的性情,誘你豁出命去拼殺爭搶,讓你傾盡所有仍心甘情愿,最終再奪走你唯一的希望這便是劫難�!�
蘇晏心口絞痛難當(dāng),用力握住了沈柒的手指:“七郎,你明知我的心意此心不可奪�!�
“倘若真如你所言,那就放下一切,跟我走�!鄙蚱獾�,“忘記朱槿隚,遠(yuǎn)離朱賀霖,驅(qū)逐荊紅追,從今以后只你我二人相愛相守,我便答應(yīng)你任何要求。你要我當(dāng)個好人,我再不沾血腥;你要保朱家江山,我就為你除掉弈者。”
放下一切。
放下抱負(fù)、責(zé)任、誓言與內(nèi)憂外患的大銘。放下沉睡不醒的槿隚、根基未穩(wěn)的賀霖、生死與共的阿追蘇晏焦思再三,掙扎再三,艱難地?fù)u了搖頭。
他不敢看沈柒的眼睛,怕自己難以承受其中的憾恨與失望。
然而沈柒只是面無表情地說道:“果不其然。清河,你我終究要走到今日這一步,因為你心里盛了太多,而我心里卻只得一個你。”
蘇晏用力搖頭,死死攥著沈柒的手指。他滿臉雨水,渾然不知自己是否流淚,只感覺沈柒這句“終究”是天底下最鋒利的刑具,要把他們過往的情分像凌遲一樣,從他的血肉骨髓間一寸一寸剮下來。
沈柒問他:“你舍不得我?”
蘇晏的另一只手攀上沈柒的后背,隔著濕衣?lián)崦麧M背溝壑般的傷疤,在雨中全身發(fā)抖。
“倘若重來一次,我還是會為你受這梳洗之刑。”沈柒用手托住蘇晏的后頸,貼近他的耳旁,低聲道,“我給我們最后一次機會你只能問我一個問題,我會如實回答。僅此一個,你想問什么?”
蘇晏透不過氣,五臟六腑都被艱難的抉擇絞成了碎片。他的嘴唇開開合合,最后顫聲問:“皇爺不在別院,在哪里?”
耳邊一片沉默。
隨后響起了低沉的氣音,在喉間與齒縫“嗬嗬”有聲,有如梟鳥夜啼,竟令人分不清是笑還是哭。
“我沒有劫持朱槿隚,也沒有出賣這個消息當(dāng)然,以后要不要賣、賣給誰,難說。所以這個問題,我現(xiàn)在回答不了�!�
沈柒將手指從蘇晏緊握的掌心中一根根抽出來,隨即捏著他的下頜,狠狠咬上了他的唇。
血腥味在齒間輾轉(zhuǎn),很快被雨水沖淡,沈柒蠻狠地加深咬痕,讓自己疼進(jìn)了骨子里。然后他將蘇晏用力向后一推,轉(zhuǎn)身毫不猶豫地飛掠而去。
荊紅追就站在蘇晏身后三丈外,伸手輕易接住,擔(dān)憂地喚道:“大人!”
方才他沒有上前,因為知道蘇晏想要和沈柒獨處。但此刻見蘇大人面色煞白,嘴唇在雨水沖刷下仍不斷滲出血跡,他又后悔沒一腳把沈柒踹下河去。
荊紅追單手抱起蘇晏,右手持劍,施展輕功追擊,肩頭卻被緊緊扣住。
蘇晏吃力地說:“阿追,我很冷我想吐。”
荊紅追連忙在半空中轉(zhuǎn)個方向,掠進(jìn)了橋邊的涼亭里。蘇晏雙腳甫一及地,就俯身噴出了口血,緊接著一陣劇烈干嘔,每一下都伴隨著咳出的血沫。
荊紅追心驚之下,掌心按在蘇晏后背,真氣源源不斷地輸入肺腑。他知道這是情志過于激蕩而導(dǎo)致的七情傷,連忙從蘇晏懷中掏出藥瓶,倒出一粒安魂定心丸塞入對方口中。
他捂著蘇大人的嘴,不讓藥丸吐出來。蘇晏在他懷中抖得像篩糠,上下牙咯咯作響。許久后,這股顫抖才漸漸平復(fù)下來,蘇晏長長地吐了口氣,氣若游絲地說:“阿追,我們回家吧”
沈柒掠進(jìn)了戲臺下方的地道入口,前方封砌的石塊已被炸出個大窟窿,一個商賈打扮的中年男子正坐在碎裂的石塊上,悠然盤著掌中的兩個鐵核桃。
看見沈柒一身雨水、面色青白,商賈笑道:“鶴先生說沈大人是天下第一癡情種子,在下原本分毫不信,如今深信不疑了。只可惜,癡情反被絕情惱,世事總不盡如人意,看開點好啊,看開點�!�
沈柒沒有搭理他,彎腰鉆進(jìn)了炸開的密道中。
商賈尾隨其后,鐵核桃在手上盤得鏗然作響,嘴里仍在絮叨:“不過在下有兩件事不明只要蘇十二跟你走,你就會為他去殺弈者大人,是不是真的?還有,最后你們在耳語什么?”
沈柒猛地停下腳步,右手拇指將繡春刀的刀鐔向上推開�!皼]人告訴過你,我殺過守門人?”他語氣森冷地道,“因為那廝廢話太多,還非說自己不是嘍啰。”
商賈在殺氣中打了個哆嗦,寒栗爬上后背。
這個姓沈的錦衣衛(wèi)殺過守門人,還對弈者大人出言不遜,但弈者大人卻不以為忤,吩咐他哪怕犧牲京城內(nèi)外的最后一批暗樁,也要把人安全帶回來。
能得弈者大人如此看重,絕非普通角色,自己是腦子進(jìn)了水,才去捋對方虎須?商賈忙將鐵核桃往懷里一揣,閉緊嘴,再也不說話了。
“阿追,我們回家吧”
荊紅追抱著虛弱的蘇晏,向東疾掠過重重屋脊。雨勢漸弱,他邊將輕功催發(fā)到極致,邊低頭對懷中人說:“大人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到家了�!�
蘇晏的視線從風(fēng)帽與他衣襟的間隙望出去,投向黑沉沉的夜空,翕動滿是血痂的嘴唇,無聲地喚道:七郎。
七郎,其實我是想問倘若我從未在這個世界出現(xiàn)過,對你們而言,會不會更好?
相見便相知,何如不見時。
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第348章
你竟對我下套
(前一章訣別戲份增補了千字,如果刷不出,可以清理一下緩存。)
朱賀霖親率騰驤衛(wèi)與火器營,在大時雍坊搜捕了半夜,在天快亮雨停之時,發(fā)現(xiàn)了河邊戲臺下方被火藥炸開的密道。
緣著密道追去,另一端開口在宜北坊,西側(cè)就是外城廣寧門。
搜索外城與盤問守軍未果后,騰驤衛(wèi)指揮使龍泉無奈稟呈皇帝:欽犯沈柒在賊人的接應(yīng)下,通過真空教遺留下的地道逃走,恐已離開京城。
朱賀霖面沉如水:“你帶隊在京城繼續(xù)搜捕。另外命順天府畫影圖形,張貼各府,并發(fā)下海捕文書,全國通緝。”
龍泉奉命自去操辦不提,此刻一名御前侍衛(wèi)匆匆趕來,向皇帝低聲稟報了幾句。
朱賀霖頓時變了臉色,淋濕的外袍也來不及換,躍上馬背便朝城東黃華坊疾馳而去。
但見一大隊金吾衛(wèi),浩浩蕩蕩地追著匹馬狂奔的皇帝,唯恐圣駕有失。追到了位于黃華坊的蘇府門外,見皇帝直接破門而入,他們不敢舉隊闖入閣老府邸,便大部分守在外面等著,只御前行走的十幾個心腹侍衛(wèi)跟進(jìn)去。
朱賀霖一路熟門熟路地沖進(jìn)主屋,在外間正好遇見端著空藥碗的蘇小北,當(dāng)即問道:“清河沒事罷?他是病了,還是傷到了?”
蘇小北雙眼赤紅,顫聲道:“大人咯了血,是被追哥抱回來的,進(jìn)門又吐了一次,膽汁和著血沫”
朱賀霖不待他說完,就一頭扎進(jìn)了里屋,直奔床榻邊。
床上一團蠶絲被裹著個人形,只在枕上露出烏黑的長發(fā)與一張粹白的臉,眼睫緊閉。荊紅追坐在床前踏板上,握著蘇晏的手腕,真氣如平緩細(xì)流,源源不斷地輸入他的脈門。
朱賀霖急問:“他怎樣了?”
荊紅追沉聲道:“七情傷。我已喂大人吃下你給的藥丸�!�
朱賀霖想起之前清河以為父皇駕崩時的情形,猶有余悸:“這次為何會到咯血這么嚴(yán)重?!”
“咯血是因為食道與胃都有破損�!鼻G紅追神色些黯然。他于武道已是宗師境界,體內(nèi)真氣渾厚且時時自生,輸出的這一線真氣量少而緩慢,哪怕連著幾天幾夜不停頓也游刃有余。這股黯然之色更多是來自于心情。
他皺眉道:“其實大人臟腑間的這些破損并不嚴(yán)重,真正嚴(yán)重的是情志失調(diào),引發(fā)體內(nèi)陰陽紊亂。若不及時調(diào)理,恐傷元氣與根基,導(dǎo)致日后百病叢生,甚至”
“甚至什么?”
“甚至可能折損壽元�!�
朱賀霖驚道:“那就趕緊調(diào)理!太醫(yī)!我馬上叫太醫(yī)全都過來會診,該怎么吃藥,怎么治療,趕緊的!”他語無倫次地說著,竟不顧皇帝威儀,親自跑出屋門吩咐庭下侍衛(wèi)去叫太醫(yī),旋即又折返回來,小心地?fù)荛_一角被面,側(cè)身坐在床沿。
低頭端詳蘇晏失去血色的臉,朱賀霖緊張兮兮地將指節(jié)放在對方鼻端感受呼吸,被荊紅追狠狠瞪了一眼,方才強忍心中焦灼,舉止鎮(zhèn)定下來,問道:“清河昨夜遇見沈柒了?”
荊紅追微微點頭。
朱賀霖含怒道:“那個殺才對他說了什么,把人刺激成這樣?”
荊紅追手搭脈門,閉目不答。
朱賀霖咬牙:“你不說,我也能猜到�;熨~東西,我昨夜在北鎮(zhèn)撫司就該讓火器手亂銃齊發(fā)射死他!”
枕被間,蘇晏長而零落地吸了口氣,緩緩睜眼。朱賀霖想握他的肩頭,半途又收回來,隔著被子摸了摸,小聲問:“清河,你有沒有舒服點?”
蘇晏輕聲道:“讓皇上擔(dān)心了�!�
朱賀霖不由得喉頭一澀:“你生我氣?因為沈柒?”
“臣沒有�!�
“這里沒外人,你卻叫我皇上�!�
蘇晏虛弱地扯了扯嘴角,改口道:“讓小爺賀霖?fù)?dān)心了�!�
朱賀霖這才松了心弦,曲指輕撫他的臉頰:“聽說你回府時昏迷,可把我擔(dān)心壞了!如今醒了就好,一會兒讓太醫(yī)給你會診,好好吃藥調(diào)理�!�
蘇晏用中氣不足的聲音反問:“小爺是想知道我是怎么找到沈柒的,與他說了什么?”
朱賀霖嘴角往下一抿:“我不想知道!欽犯是由真空教余孽接應(yīng)才逃脫的,與你無干,你昨夜沒見過他,更沒有知情不報。還有,無論他說了什么混賬話,都是狗放屁,你不許聽入耳中、放在心上。他是個叛徒,日后自有國法處置,你不要再為此耗費一分一毫的心神,明白了?”
“與我無干?”蘇晏臉色蒼白,自嘲地笑了笑,“人是我放走的,否則阿追就在旁側(cè),他怎么可能走得脫。是我為了一己私情,枉顧國法與道義,縱虎歸山。將來弈者因此而得到的助力、犯下的血債,罪業(yè)至少有一半都該算在我身上�!�
這下不僅朱賀霖變了臉色,連荊紅追也難以接受,勸道:“大人快把這話收回去!罪業(yè)都是他們的,與大人沒有絲毫干系。”
蘇晏閉了眼,半晌不說話。
朱賀霖與荊紅追對視一眼,眼底皆是憂色。兩人想再勸解,卻聽蘇晏淡淡道:“小爺,我有一事相求,你能應(yīng)允么?”
朱賀霖忙道:“莫說一件,十件百件也是應(yīng)的,你盡管說。”
蘇晏轉(zhuǎn)頭看他,神情中有股說不出的奇異色彩,字字清晰:“我求你不要張榜公示沈柒的罪行,不要舉國通緝他,你能應(yīng)允么?”
朱賀霖怔住,怒意與為難在他面上沉浮不定。
蘇晏道:“我知道小爺眼下最在意的是皇爺?shù)陌参�。昨夜沈柒親口對我說,他沒有劫持皇爺,眼下也不會將假死的消息出賣給弈者。這一點他犯不著說謊。所以皇爺不在別院,還有一個可能”
朱賀霖失聲道:“父皇醒了!發(fā)現(xiàn)局勢不對,自己走的,帶上了陳大夫他們!”
“有這個可能�;薁敾杳蕴茫押笊眢w狀況怕是不能立刻恢復(fù)至鼎盛時期,此時選擇避其鋒芒,謀定后動,是十分明智的做法�!�
“可父皇若是醒了,為何不聯(lián)系我?”
“也許擔(dān)心暴露,也許另有籌謀�?傊谀壳斑@個混亂時期,只要不被弈者發(fā)現(xiàn)與襲擊,我覺得皇爺就不會有事�!�
朱賀霖左思右想,覺得他所言在理,臉色也漸緩和下來。
“如此看來,沈柒也并非一門心思奔著投敵去的�!碧K晏繼續(xù)軟語懇求,“我知道這么做有違國法、有害大局,但請小爺看在你我交情份上蘇清河從不妄求君恩,只此一次,小爺就當(dāng)為我破個例,放過沈柒,好不好?”
荊紅追目露異色,似乎想說些什么,但轉(zhuǎn)念又作罷,專心地輸送真氣為自家大人梳理經(jīng)絡(luò)。
朱賀霖下意識地想搖頭,甚至想反問蘇晏你可知這么做的后果?!沈柒在錦衣衛(wèi)經(jīng)營多年,勢力怕是已經(jīng)滲透各地衛(wèi)所,他的叛賊身份不曝光,不在各地官府張榜通緝,那些不明所以的錦衣衛(wèi)的緹騎與暗探們?nèi)詫樗�。如此一來,會把多大的力量送到弈者手上,會給朝廷造成多大的麻煩與損失,難道你沒想過嗎?
蘇晏不顧年輕皇帝鐵青的面色,抬手覆住了對方的手背,苦求道:“小爺若是不答應(yīng),我這病就真好不了了�!�
朱賀霖百般猶豫掙扎,終究不忍他慟心傷神,勉強點頭道:“我答應(yīng)你,不發(fā)文,暗中追捕。但僅此一次。之后他再出頭犯事,我絕不相饒!”
荊紅追無聲地嘆口氣。
蘇晏求來了皇恩,卻沒有半分喜色,相反的,目光峻切而凜厲地沉了下去。
朱賀霖驀然有些心慌。
蘇晏極力坐起身,額角虛汗?jié)B出,喘了口氣后說:“小爺,你可知皇爺在榻前托孤時,為何要當(dāng)著眾臣之面,賜我那杯‘毒酒’?”
不待朱賀霖反應(yīng),他繼續(xù)道:“因為皇爺要向朝臣們證明這個蘇晏足夠忠烈,哪怕他是太子的愛友與功臣,哪怕太子與他情義深厚,他也不會仗著與嗣君的交情,擅專弄權(quán),左右圣意。
“而我,雖不敢自詡忠烈,但至少對自己也有些信心。相信我與小爺有著共同的志向,那便是政治清明、國泰民安;相信你我私交再深,在大是大非面前,也不會因私廢公�!�
“可此時此刻,我只用幾句哀求,就徹底擊碎了自己的這份信心!小爺不,皇上,”蘇晏眼眶潮濕酸澀,一股悲辛之氣充斥胸臆。他猛地掀開被子,僅著褻衣,在榻面行了個五體投地的大禮,“皇上厚愛微臣,為了不讓臣傷心害病,以至于連大局都不顧!明知資敵損己,禍及百姓,卻仍要答應(yīng)臣的非分請求!敢問皇上,那杯假毒酒,皇爺是不是賜錯了?就該賜一杯真的才對!”
朱賀霖聽得手心冰涼,先是慚赧,繼而勃然大怒:“蘇清河,你你竟對我下套!”
他用力一拍床沿,起身戳指蘇晏,咬牙切齒:“你考驗我!你陷詐我!你把父皇那套心術(shù)學(xué)得十足十!你想證明什么,啊?證明我對你的一腔情意全是錯的,只會誤國誤民?還是證明我沒有原則、不顧大局,是個會被私情沖昏頭的昏庸皇帝?”
蘇晏緩緩搖頭,艱澀地道:“證明我自以為的公私分明,自以為的情義兩全,根本就不堪一擊。
“曾經(jīng)我是多么自信,辦案、革政,在危機時力挽狂瀾,在朝堂上舌戰(zhàn)群臣。我入閣主事,嘴上謙虛年齡與資歷,心里卻自恃當(dāng)?shù)闷�,認(rèn)為自己踩在巨人肩膀上,認(rèn)為以自己的能力與理智并不會辜負(fù)了這份重任。
“可昨夜之后,我才恍然發(fā)現(xiàn),事實并非如此我既不能堅守正道,明知縱虎歸山會貽害百姓,卻仍為私情放走了沈柒;又不能保持理智,對這個國家決策者的影響,已經(jīng)達(dá)到一言以翻覆之的地步。
“我擔(dān)心,擔(dān)心這只是一個開始。將來我還會做出更多錯誤的決定,而皇上會全盤采納,哪怕覺得不妥,也會像剛才那樣,為了照顧我的感受而勉強接受。
“倘若我只是個普通百姓,這個錯誤的決定最多只會害我一人、一家;而作為內(nèi)閣輔臣,一個錯誤的決策,害的將是一國、萬民!”
朱賀霖朝他咆哮:“你想證明的是自己不配站在朝堂、入主內(nèi)閣?你蘇清河不配,誰配?那些結(jié)黨爭利的文臣、萎靡不振的武將,還是滿嘴放炮的言官?謝稀泥配嗎?江期艾配嗎?你就因為一個亂你分寸的沈柒,因為我一時情急、考慮欠妥,你就這樣懲罰我!
“好,我錯了,朕錯了,朕不該學(xué)周幽王烽火不及一笑,也不該學(xué)唐明皇傾國專寵一人。朕日后一定做個冷酷無情的帝王,大局為重、江山為重這樣你滿意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