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一個不妨戳破了窗紙。已經(jīng)草木皆兵的康熙卻篤信事情沒有這么簡單。
正在細(xì)查之際,大阿哥卻獻(xiàn)上一節(jié)污損的辮穗,稱是手下侍衛(wèi)巡邏時,在煙波致爽殿后殿一個偏僻的角落里拾到:“想來是您不甚遺失,
兒臣不敢自專,
特來獻(xiàn)上。”
康熙不置可否。遺矢辮穗的那個角落偏僻得很,卻有一棵老樹盤踞在宮墻邊,粗壯的樹枝旁逸斜出。他從來沒有去過,
但是有心人借此偷偷出入煙波致爽殿,卻并非不可能。
明皇辮穗,除了他,就是太子在用了。
但是僅憑一截穗子,
還不好定太子的罪。康熙將信將疑之間,故意帶著人夜探東宮,
結(jié)果太子宮里的人慌亂不已支支吾吾。掀開床幔,果然空無一人;伸手一摸被褥,
已然冰涼。
康熙冷笑一回,自有人把太子宮中內(nèi)侍拖去拷問,半晌下來竟無人知曉太子蹤跡。康熙遂命胤禔:“帶人去找!”
胤禔冒險造謠,沒想到竟收到這么好的效果,頓時喜得渾身發(fā)癢,拔高聲音應(yīng)了一聲:“兒子遵命!”
康熙被他中氣十足的聲音一震,再抬頭望見他滿臉喜色,頓時氣得手抖,喝道:“回來,叫老十三去�!�
胤褆一愣,手死死扣住劍柄。窺伺帝蹤的罪名可大可小,胤祥為人公平磊落,向來不搭理自己,更是隱隱對太子心存同情�?滴踝屗�,只怕又存了大事化小、寬縱太子之心。
胤褆面皮紫漲,額上青筋暴起,面露憤慨之色。
康熙見了又生一回悶氣,只是暫且按下不發(fā)。
胤祥神色凝重地從煙波致爽殿出來。康熙大半夜地把他叫去,突然命令全宮戒嚴(yán),讓他帶五百精兵四處搜尋,如果找到太子,悄悄帶回?zé)煵ㄖ滤�,不得有誤。
大半夜的,二哥又做了什么,何以要這樣大費周折?
胤祥回想剛才皇阿瑪高深莫測的眼神,和囑咐他“敬忠王事,安心辦差”時語重心長的語氣,心里隱隱覺得不詳。
今天是四月十七,本來該是圓月高懸的日子。可惜現(xiàn)在澄凈的夜空中浮著一層薄薄的云,絲絲縷縷縈繞在月亮周圍,宛若云霞映日。天空頓時昏暗起來,他回頭眺望夜色中的煙波致爽殿,翹起的歇山式灰瓦頂像洪荒巨獸起伏的脊背,透著威嚴(yán)、神秘又危機(jī)四伏的氣息。
胤祥心中更為沉悶。他是不拘小節(jié)的直率性子,偏偏這紫禁城的波詭一浪接一浪,父子相疑,兄弟相逼,到底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呢?
他嘆息一聲,徑自出來調(diào)兵遣將,忽見永壽沉著臉進(jìn)來,見禮時拿眼睛把他周圍的人一瞟。
胤祥心領(lǐng)神會地跟他出來,行至僻靜角落,方聽他說:“公主說,太子爺身邊的心腹太監(jiān)何玉柱拿著金令把十四爺叫去了文津閣。我得去瞧瞧,請您行個方便�!�
“什么?”胤祥的臉色瞬間比夜色更陰沉。太子前腳把十四叫去文津閣,康熙后腳就讓搜捕,能有什么好事?如果康熙駕臨文津閣,太子恰好拉著十四說點什么大逆不道之言,豈不是又跳進(jìn)黃河洗不清?
胤祥緊緊抿唇,拳頭握緊又松,松了又握,半晌才說:“情況有變,你進(jìn)不去園子,我來想辦法�!�
“殿下!”永壽擰緊了眉毛,錯身擋住他,怕他重任在肩,落人話柄。
“無礙,回去照看我侄兒。”胤祥故作輕松地拍拍他的肩膀,踏著朦朧的月色,大步而去。
避暑山莊平原區(qū)有座湖心島上。那島三面環(huán)水,僅南面與陸地相連。文津閣是一座藏書樓,坐落在湖心島最北邊,四面白墻圍護(hù),前有玉琴軒,背靠郁郁蔥蔥的松樹林,外圍又有湖水環(huán)繞,十分隱蔽。
胤祥帶著五百精兵,滅了火把,悄然搜尋,故意裝作不知太子蹤跡的模樣,把一眾精兵分成數(shù)隊。不熟悉的人都趕到北面、東面去找,自己挑了五十個心腹親信,往湖心島來。他命士兵從最前面的曲水荷香亭搜起,自己卻趁人不備,搶先一步往文津閣來。
他三兩步翻過院墻,還來不及喚人,便見藏書樓內(nèi)火光沖天,照得二樓人影綽綽。一個女子高聲尖叫:“��!著火了,著火了!”
一陣騷亂之后,是一聲清脆的巴掌著肉的聲音:“噤聲!你想害死孤嗎?”
正是太子的聲音!胤祥悚然一驚,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待在偏僻的藏書樓里意味著什么?太子需要偷偷摸摸的女人,身份自然呼之欲出。十四若摻和進(jìn)去,必將承受康熙的雷霆之怒。
他后背冷汗涔涔,忽覺耳邊一陣勁風(fēng)襲來,下意識俯身躲開,伸腿往后一掃,翻身將那人制住。攻守雙方都下意識去捂對方的嘴,距離拉近,胤祥借著火光一瞧,頓時松了口氣:“岳侍衛(wèi)?”
岳鐘琪穿了一身太監(jiān)的衣裳,明顯小了些,勒出一身鼓鼓囊囊的肌肉。他本來就緊張,見了胤祥大喜之下,更是急得結(jié)結(jié)巴巴:“十,十三爺,奴才,十四爺……”
“噓!帶路!”
岳鐘琪一點頭,猛的躥了出去。
十四在文津閣后的小樹林里倚著樹站著,形容狼狽,猶自眺望近在咫尺的火光,見了他,先冷笑三聲:“穢亂宮闈這么大的事,皇阿瑪竟然還是派了你來拿他�!�
胤祥近前,卻見他袍腳袖口都濕著,滿是桐油的味道,頓時一驚,目光落在像個面粉袋一般倒在他腳邊、神色驚恐死不瞑目的三個太監(jiān)身上:“這是何玉柱?是你放的火?為什么?”
十四冷笑一聲,踢踢何玉柱的尸體:“就許他把我騙到這兒來,扣個同黨的罪名嗎?”
胤祥急道:“畢竟是兄弟一場,你也不能放火燒樓�。 �
十四擺擺手:“放心。這里四面環(huán)水,他們再不濟(jì)還可以從樓上跳下來。這把火要不了他的命,但是這個太子,必須換人來做!”
胤祥這才恍然大悟。以往太子作惡,康熙雖然氣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但總是幫他藏著掖著,這回偷人偷到后宮,也是出動了心腹鐵衛(wèi)捉拿,明顯有包庇的意思。
但是這把火燒起來,遠(yuǎn)近的宮人都會趕過來救火。太子做出的丑事,可就兜不住了!
十四這是在賭,故意把事情鬧大,用御史言官、道德輿論來硬逼康熙處置太子!
胤祥渾身一顫,咬牙上前推他:“皇阿瑪已經(jīng)知道了,我調(diào)開了沿途關(guān)防,你從水上走!”
十四一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謝了�!�
趨利避害是宮廷中人刻入骨髓的天性,他的確沒有想過胤祥會來找他,一時之間竟然無話可說。
夜風(fēng)蕭蕭,火光耀耀,湖水澹澹,被陰謀籠罩的小島上,空氣卻突然靜謐下來。
胤祥最后只是摸了摸他的頭:“聽四哥的話�!�
十四撇撇嘴,聲若蚊蠅地嗯了一聲。
等他們悄然淌水過去,互相攙扶著上岸時,對面湖心島上,已然燃起一片燦若朝霞的火光。那片小樹林模糊在滔天的火光中,再也看不清胤祥的身影。
十四回頭望了一眼,莫名一陣心慌,強(qiáng)撐著回了阿哥們居住的外宮。
胤禛滅了燈籠,在黑燈瞎火的小院門口等了半夜,見了他劈頭就問:“你怎么一個人?老十三呢?”
十四遂講了何玉柱如何盜了太子的金令,想把他騙到文津閣偏殿里鎖起來,最后被他將計就計的事。
胤禛不喜反怒,指著他的鼻子喝罵:“殺了何玉柱,你為什么不直接走?放火燒樓,危及儲君,萬一被查出來,這是謀逆!”
十四梗著脖子頂回去:“他想把淫1亂后宮的名聲扣到我頭上,我憑什么不能反擊?謀逆是死,奸1淫庶母也是死,我干嘛不拉個墊背的?”
胤禛氣得胸口起伏,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滿桌茶具一抖:“一項死罪你運氣好就躲過去了,兩樣還那么好躲嗎?太子就像個扎破了的水膽一樣,到處都是破綻,你不動這一下他也遲早要倒。忍一時風(fēng)平浪靜,何必要賭這口氣?”
“這到底要忍到什么時候?”十四驀地抬頭看他,稚嫩的臉上滿是執(zhí)拗,“我今年十七,我不想等我二十七歲的時候,還要跟兄弟們束甲相爭,還讓額娘姐妹為我提心吊膽,更不想將來我的兒女小小年紀(jì)就要跟陰謀詭計為伍!”
見他還有反駁之意,十四又飛快地補(bǔ)充道:“你要么就別爭,要么就干脆點,這樣拖拖拉拉、畏畏縮縮,像什么樣子?額娘年紀(jì)大了,早一日定下來,早一日叫她享清福�!�
胤禛不由冷笑,正欲反駁,門口梁九功來傳旨。兄弟倆飛快地?fù)Q衣裳,收拾整齊了迎出去,卻見他脊背佝僂,即便在八棱宮燈的火光照耀下,依舊臉色蒼白,強(qiáng)撐笑容向兩位阿哥傳旨:“太子爺病了,皇上下令停用毓慶宮的一切印璽,命諸位阿哥即刻前往煙波致爽殿見駕。”
停用太子印璽!這一天終于來了,仿佛頭上一座大山挪開,饒是胤禛素來隱忍,也不禁感到一陣快意。
十四更是長舒口氣,滿不在乎地說:“怎樣?我就說吧,這計雖險,但是能把太子拉下馬,也值了。就算出點岔子,我一個人擔(dān)著,反正有你這個玉瓶在,我們這些破罐子摔一下也就摔一下。”
胤禛卻陡然沉了臉色。他做事素來求穩(wěn),最看不得十四這個游走在危險邊緣、不拿性命當(dāng)回事的模樣,遂揪住胸前衣襟逼問:“你還知道額娘?那你可曾想過,要是我們哪個出一點岔子,便是鳳袍加身,于她又有何用?”
“我拿你們當(dāng)兄弟,你可別非要拿自個兒當(dāng)棋子。”胤禛說完丟下他揚長而去。
十四渾身的氣勢一弱,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揉揉皺巴巴的衣服,嘟囔兩句,方才跟了上去。
第175章
煙波致爽殿內(nèi),
幾個侍衛(wèi)服色的躬身立在階前,
恨不得把頭低到地板上去,回道:“……那樓中藏書極多,火勢蔓延很快,奴才們拼力救得太子爺毫發(fā)無傷,
但是……”
他一時不知怎樣稱呼那位娘娘才好,
稱封號吧,
又提起皇上的丑事;稱姓氏吧,又顯得別扭不敬,只得支吾含糊著遞上一只金釵:“我們只在火場里找到了這個,
去的時候,里頭門關(guān)著,閣中之人早就燒得不成樣子了……”
在場眾人皆是心下一寒,
那閣內(nèi)只有兩人,一人身死,一人毫發(fā)無傷,關(guān)門之人是誰,
不言而喻。
康熙臥在榻上,
淚流滿面,一拳一拳地捶著身下羅漢床:“畜生!畜生!如今就敢在宮里殺人放火,
明日只怕要弒君了!”
八阿哥因回稟內(nèi)務(wù)府救火一事侍立在側(cè),聞言連忙上去勸慰幾句:“兒臣覺得此事有些蹊蹺,您想想,那火勢蔓延得如此之快,
多半是因為有人往上頭澆油之故。島上桐油儲存在遠(yuǎn)離藏書樓的玉琴軒內(nèi),二哥素來養(yǎng)尊處優(yōu),他一個人如何搬的動那些重油?”
這話說到點子上了,康熙驀地坐起身。
一時張廷玉又進(jìn)來稟報太子的話:“……皇阿瑪要怪我旁的事,我都是認(rèn)的,唯獨這縱火殺人,窺伺帝蹤,我是萬萬不敢的�!�
康熙頓時冷笑,放火之事再議,這偷1情的,關(guān)門滅口的,半夜不睡覺在殿外偷窺的,總跑不了是他吧?畜生!只是這把火確實來得蹊蹺,燒死了女主角,太子大可以謊稱他深夜在島上讀書,如此便瞞過朝臣了。
“給朕去查!是誰助紂為虐,幫著這混蛋殺人滅口?”
自有人去點了救火的人與附近幾處宅院的宮人詢問,半晌,帶進(jìn)來一個畏畏縮縮、抖得像鵪鶉一般的侍衛(wèi):“奴,奴才恍惚聽說,十三阿哥帶人搜查文津閣前面的玉琴軒的時候,離開了有約莫一刻鐘的功夫,不知去了哪兒。沒,沒多久,就見文津閣著火了�!�
“胤祥?”康熙悚然一驚,萬萬沒有想到會有這個轉(zhuǎn)折。忽又想到,自從胤祚把內(nèi)宮戍衛(wèi)的差事移交給胤祥之后,自己就再也不得安睡,竟然叫人在煙波致爽殿的西窗上開了個洞!
蒼天啊。想到自己每每入睡后,便有一雙眼睛貼在那個小洞上向內(nèi)張望,該是多么毛骨悚然!如果那兒貼的不是一只眼睛,而是黑洞洞的槍口,又該當(dāng)如何呢?
可恨內(nèi)宮戍衛(wèi)的人竟然毫無察覺,就連遺矢在后院的黃色穗子,居然也是領(lǐng)著外宮值宿的大阿哥先發(fā)現(xiàn)的!
放太子無故窺探在先,幫太子放火殺人在后,這難道不是二人串通的鐵證嗎?
康熙想通了這一點,頓時覺得心涼如水,歷史上那些晦暗血腥的典故,一個接一個地從腦海里冒出來。隋文帝勵精圖治,卻死于楊廣的一碗毒藥。以宋太祖陳橋兵、杯酒釋兵權(quán)之才,不也倒在了“斧聲燭影”之中?自古以來,宮禁不嚴(yán),就為謀朝篡位提供了無窮的可能性。
康熙顫抖著手指向八阿哥:“你去,去叫胤祥回來,問他,朕哪里虧待了他,為何要行這樣豬狗不如之事?”
又加命張廷玉:“擬旨,即刻將太子鎖拿,關(guān)在行宮偏房,不必給他傳話!讓三阿哥、四阿哥、佟國維與大阿哥輪流擔(dān)任行宮戍衛(wèi)之職,不能再出岔子了。”
不許傳話,也就是連辯解的權(quán)利都不給太子了。
大阿哥萬萬沒有想到,自個兒拿一節(jié)明黃穗子隨口編的故事,不僅打倒了太子,居然還收到了一石二鳥的奇效,連帶著打擊胤禛的勢力,報了前幾日費揚古一事之仇。
大阿哥頓時覺得神清氣爽。要論被太子壓得最狠的,非他這個庶長兄莫屬,如今多年的郁氣蕩滌一空,告退出來,恰好迎面遇見胤禛十四兄弟倆聯(lián)袂而來。
胤褆狂喜之下,便要作興起來,搭著胤禛的肩膀故作推心置腹之態(tài):“唉,枉你辛苦教導(dǎo)老十三這些年,誰曾想他竟是這樣的人!皇阿瑪暫且沒有株連的意思,不過你也得小心著些,莫要撞到他老人家的氣頭上去了。放心,我原不是刻薄的人,自然會保你的�!�
他這話貌似句句為胤禛著想,實則是打著康熙的幌子,連威脅帶誘惑。一面警告胤禛撇清關(guān)系為要,千萬別想著為太子十三求情;一面擺出一副“我既往不咎,你快磕頭謝恩以后死心塌地跟我干吧”的模樣。
其洋洋得意之態(tài),好似自個兒已然位正東宮了一般。胤禛冷冷瞧了他一眼,立刻就要出言求見康熙,卻被十四拽住了袖子。
等候召見的暖閣里,阿哥們依次而坐,十四剛才一眼就瞧見十二阿哥右側(cè)的位置空著,胤祥并不在人群中。他心下一沉,頓生不詳之感。
九阿哥原本聳拉著腦袋坐在十阿哥旁邊,見了他情不自禁地喚道:“十四弟�!�
其情態(tài)大有欣喜若狂,長舒口氣的感覺。
十四心里一跳,總覺得自己漏算了什么,不由心下惴惴,再一看九阿哥身前空著一個位置,八阿哥不見蹤影。
他心下一驚,恍然記起那引他去文津閣的太監(jiān)何玉柱,跟九阿哥的貼身太監(jiān)何柱兒是堂兄弟,平日里來往還算密切。
太子忙著玩女人,哪有功夫陷害他?難不成這是八哥的一石二鳥之計?
聽了大阿哥的話,他更是肯定自己的猜想,十三哥冒險出來找他,會不會被人鉆了空子?忙拽住胤禛的袖子:“情勢不明。我去�!�
大阿哥見他們死不悔改,還爭相求情,頓時冷笑:“晚了�;拾斉闪税说苋栐挘F(xiàn)如今已經(jīng)歇下了。我說你們也該體貼老爺子,這么大年紀(jì)了,折騰一晚上,何苦為了個不成器的兒子再擾了皇阿瑪休息呢?”
八阿哥代為問話?這就好比讓秦檜審岳飛,能問出什么好兒來?
胤禛深悔自己來遲一步,硬著頭皮上前求見,果然被梁九功擋了回來:“皇上吩咐了,這會子誰都不見�!�
倒是太監(jiān)魏珠給兄弟倆使個眼色,把他們引到廊外僻靜處,悄聲解釋了兩句。十四急得一拳打在柱子上:“什么亂七八糟的?窗戶紙破了個洞,他自己疑神疑鬼睡不著覺,這也能怪旁人?”
十四又說:“事已至此。我們不能由著八哥隨意回話�!豹q豫片刻,又咬牙顫聲道:“何玉柱這小子,每年都從九哥手里拿銀子,數(shù)目我都清楚,要是他敢造謠污蔑,咱們索性把水?dāng)嚋喠�,誰都別想在干岸上站著�!�
“污蔑?”胤禛苦笑不已,“皇阿瑪心里早有了定論,何用他污蔑?”
旁人造謠也好,挑撥也罷。這事說到底,就是康熙打心眼兒里不信任胤祥,瓜田李下,風(fēng)聲鶴唳,稍有點差錯就疑慮重重,腦補(bǔ)過多。八阿哥就是如實回話,康熙也放不過胤祥去。
他思及此處,不由深悔自己把送人的差事派給了胤祚。要是管行宮戍衛(wèi)的人是老六,那窗紙上的破洞,也就只是個洞而已。下象棋就好比用人,他素來長于此道,這回卻忘了胤祥是飛天馬,是翻山炮,適用于大開大合的場面,卻不是能夠居于陰謀重重的宮城,于方寸之間輾轉(zhuǎn)騰挪,常伴君王身邊的“士”。
說話間,局勢又悄然變換,魏珠灰白著一張臉前來喚他們,原本已經(jīng)睡下了的康熙,不知怎的,竟然傳眾皇子入內(nèi)室覲見。
兄弟兩人只得按捺住心中所想,隨眾人入內(nèi)。但見剛才還神氣非凡的大阿哥,垂頭喪氣地跪在正中央的地毯上,面皮紫漲,汗如雨下。
康熙披著衣裳在榻上坐著,明顯是剛從睡夢中驚醒,揉著太陽穴猶自冷笑不已:“戲臺子搭好了,看客也都到齊了。來,我們一處聽聽大阿哥這出《揮淚斬馬謖》�!�
這番譏諷的話刺得耳朵生疼,眾人屏氣凝神。大阿哥原本雄壯的身軀,更是抖了三抖,顫聲道:“兒子也是為家國計,并無半點私心雜念。”
康熙勃然大怒:“放屁!如今當(dāng)著你眾位弟弟的面,你敢不敢把剛才那話再說一遍?”
眾人皆是一顫,都豎起耳朵聽著,好奇大阿哥到底說了什么竟然惹康熙這樣生氣。
康熙冷笑著一揮手,旁邊侍立的三阿哥平靜地復(fù)述了一遍胤禔剛才的話:“胤礽行事狂悖不仁,他既有無視宮禁之能,又有犯上作亂之心;兒臣擔(dān)心只是鎖拿關(guān)押,不僅不能使他幡然醒悟,反而叫他懷恨在心,恐其喪心病狂之下,再做出對皇阿瑪不利的事情。不如,不如……”
三阿哥一咬牙,接著說了下去:“不如讓兒子為您分憂,除去這個禍害就好了�!�
有人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眾人看向大阿哥的目光透著不加掩飾的震驚,仿佛是在看什么稀有動物一般。
胤禛所料半點不差,八阿哥例行公事一般冷冷淡淡問完了話,半點兒沒多加為難,只是反復(fù)問他“離開聽琴軒那一刻鐘做了什么”、“有沒有放太子半夜進(jìn)煙波致爽殿”。
胤祥被那些莫須有的罪名氣得又想哭又想笑,只是于政敵面前不肯露怯,后來問煩了,索性回答:“問那么多做什么?你只管回老爺子,黃天厚土在上,老十三從來沒有做過不忠不孝的事情就完了�!�
康熙若信,何用辯解?若不信,辯解何用?兩人皆深諳此理,刺刀見紅的時候了,也不在言語上多做糾結(jié),問完就走人。
一眾侍從先行退出,八阿哥落后一步。胤祥突然出言道:“是你派何玉柱引十四去文津閣的�!�
八阿哥腳步一頓。他素來不屑于在計謀得逞之后,跟被踩在腳底下的人多話——既敗人品又增加暴露的風(fēng)險。但是這回,卻有一股火,從老九跟他坦白道歉起就燃到了現(xiàn)在。
龍有逆鱗,胤禟就是他身上那塊最柔軟的鱗片,容不得旁人染指。他腳步一頓,冷冷地說:“你對老九說的那些話,下半輩子,好生反省吧。”
第176章
“弘暉病了?”繡瑜撂了手上的茶盅,扶額長嘆,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康熙把所有皇子都叫去了煙波致爽殿,
從湖心島起火開始,局勢一變再變。宮里謠言紛紛,
一會兒說是煙波致爽殿進(jìn)了刺客,砸破了萬歲爺?shù)拇皯簦?br />
還在湖心島放了把火。
一會兒又說是湖心島起火燒傷了太子,皇上召眾位阿哥侍疾;一會兒又來人傳話說,下令停用太子印璽。
太監(jiān)前腳剛來傳信,說這一帶宮苑的戍衛(wèi)交給了大阿哥,才過了不到半個時辰,
忽然又說皇上下令,將直郡王關(guān)進(jìn)了上駟院。
如此種種,
錯綜復(fù)雜,真真假假,矛盾交織。
十三福晉年紀(jì)小,早在胤祥逾夜不歸、音信全無的時候,就已經(jīng)嚇住了。敏珠這些年經(jīng)過不少大風(fēng)大浪,
如果只是胤禛被康熙叫去問話,她尚能寬心等候;可是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
年幼的兒子再出差錯,
怎能叫她不心急如焚?
六福晉的處境略安穩(wěn)一些。可是永和宮一系一榮俱榮,
一損俱損。覆巢之下,
安有完卵?她趕忙安頓了弘晨,
勸慰兩位妯娌,管教約束下人,這才往云山勝地來。
只聽屏風(fēng)外頭京城來送信的下人回說:“大阿哥是三月中旬開始病的,起先只是肚腹不調(diào),誰知吃了半個多月的藥還不見好,竟有高熱不退的跡象,謝嬤嬤趕緊讓奴才來報信�!�
各種原因?qū)е碌母邿煌�,是這個年代小孩子夭折的主要原因。
四福晉不敢放聲哭,怕惹晦氣,只是捏著帕子啜泣。一眾妯娌姐妹圍著她和兆佳氏,勸著勸著,自個兒也紅了眼圈。
“好了,”繡瑜伸手把敏珠攜到炕上來坐,細(xì)細(xì)撫摸著她的脊背,“你沒聽他說嗎?是謝嬤嬤派人來傳信的。你走之前,把家事委托給了謝嬤嬤,這很好。她出身內(nèi)務(wù)府包衣世家,看顧生病的孩子,是人家傳了多少輩的手藝。弘暉他阿瑪小時候但凡有個病痛的,都是謝嬤嬤伺候,妥當(dāng)?shù)煤��!?br />
更關(guān)鍵是,謝嬤嬤是胤禛的奶娘,在宮里混了二十多年,既眼明心寬又有威信,鎮(zhèn)得住后院那些不懷好意的人。
敏珠想通了這一層,終于收起眼淚,不好意思地坐直了身體。九兒見狀,遂上去拉著她說些詩酒茶棋的閑話,好歹糊弄過去。
繡瑜又把兆佳氏攬到身邊坐著,拿了糖果點心哄她吃。瑚圖玲阿跟胤祥最好,此刻只有盡哄著勸著讓著她的,來來回回地說著些怎樣做衣裳、怎樣收拾屋子養(yǎng)寵物的話。又有六福晉在一旁不時插科打諢說笑話兒。
兆佳氏到底是孩子心性,有額娘姐姐嫂嫂陪著說笑,很快就又露出活潑勁兒來。繡瑜見這姑娘毫無心機(jī)地坐在炕幾前,拿小廚房烤的餅干蘸蜂蜜吃,一副全然不知前路茫茫的天真模樣,心里像塞了棉花一樣悶得慌。她趁眾人不備,獨身出來走到二層小樓上,才長長地嘆出口氣。
竹月拿著披風(fēng)追出來,卻聽她嘆道:“這兩個孩子,一個十九,一個才十五啊。”
兆佳氏嫁到宮里,才半年多。這樣的年紀(jì),放在現(xiàn)代才是個剛上高中的孩子。即便是在古代,尋常人家里,也正該是有父母主持家務(wù),小夫妻無憂無慮,新婚燕爾,甜甜蜜蜜的好時候。
竹月也是瞧著十三長大的,聞言也低頭落淚,顫聲道:“主子�!�
“好了!”繡瑜摘了自己的帕子塞給她,嗔道,“你這丫頭,倒來招惹我�!�
一句話說得竹月不好意思起來,危急時刻,阿哥爺們,福晉格格們,娘娘要操心的人那么多,她不幫著分憂,反倒矯情起來,還要主子來勸了。
正在說話間,忽然底下小太監(jiān)欣喜若狂地喊:“十四阿哥回來了!”
繡瑜心里一松,主仆倆對視一眼,都露出如釋重負(fù)的笑容。繡瑜趕忙扶了她的手下樓去,果然見十四一身晨露,大步直入中殿。
眾人情不自禁地圍了上去,拉著他開禁的雀兒一般七嘴八舌地問話。沉靜的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十四被一群嫂子姐姐圍著,眼前花嬌柳嫩珠圍玉繞,脂粉撲鼻,鶯聲悅耳,跟剛才煙波致爽殿內(nèi)的明槍暗箭一比,恍若天地之別。
有嬤嬤看不下去了,捏著嗓子咳嗽兩聲,拿眼睛示意小宮女們安放屏風(fēng),上來勸道:“福晉們站久了,且坐坐�!�
敏珠汀蘭頓時臉紅,兩個公主是親姐妹,兆佳氏年紀(jì)小不懂事,也就罷了。她們是萬沒有和長成的小叔子當(dāng)面說話的道理的,卻聽樓上有人喝道:“放什么屏風(fēng)?”
繡瑜扶著竹月的手站在臺階上,冷笑道:“虎狼屯于階陛,尚談因果!大水都淹到鼻子底下了,一家子說話還要隔座山才算規(guī)矩?”
那嬤嬤頓時臊紅了臉。繡瑜往東間炕上坐了,媳婦女兒陪坐兩側(cè),張口就問:“你哥哥們呢?”
十四垂首回道:“皇阿瑪扣下了八阿哥以上的皇子,還,還有十三哥,暫且關(guān)在青蓮島上。不過四哥叫您放心,并無大礙的……”
康熙的原話是“青蓮者,清廉也。好生清清你們的腦袋里那些犯上不敬的念頭,醒醒自個兒被權(quán)勢迷了的心竅吧!”
繡瑜忙說:“老四最是妥帖不過,沒有完全把握的話他絕對說不出來,既這樣,你們且各自安心回去歇下吧。老六家的,好生照看你兩個妯娌。”
然而不管她們母子倆怎樣春秋筆法,都無法掩飾胤祥的排行,夾在這一群年長的阿哥中,是多么刺耳。
敏珠已經(jīng)明白,胤禛不過是被康熙放的地圖炮掃到一下而已。她和汀蘭站起來,都下意識地把兆佳氏圍在中間。
兆佳氏只是單純,卻不蠢笨,聞言已經(jīng)呆呆地站起來,咬著嘴唇行了個大禮:“十三爺純孝俠義,一定是有小人暗害�;拾斒敲骶�,早晚會查個水落石出!額娘放心,我不會拖爺們兒后腿的�!�
滿場姑嫂長輩看向這個最小的弟妹,不約而同為其氣勢所感。
前路茫茫,道阻且長。但是連年紀(jì)最小、面臨危險最大的兆佳氏都不怕,她們還怕什么呢?
“好孩子,胤祥有你,是他的福氣�!崩C瑜由衷地贊了他一句,又看向十四:“原先有你哥哥們,我總想著你還小,從沒要求過什么。養(yǎng)兵千日,如今可得用上了。”
十四眼前一熱,頓時低下頭去。他自恃才智謀略不輸于人,天生不喜墨守成規(guī),總覺得跟在哥哥們后頭一味蕭規(guī)曹隨,死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不去開拓新路子,那學(xué)這一身本事,又有什么趣兒?不如自己單干,兄弟們守望相助,有難時援之以手,也就是了。
對他這種離經(jīng)叛道的觀點,胤祥不置可否,胤禛斥之以“歪門邪術(shù),心思不正”,可是真到了危機(jī)臨頭的時候,還是他一個人回來了。
“兒子明白,您吩咐就是了�!�
“派人去青蓮島那邊打聽消息,是哪一處的侍衛(wèi)親兵在看守,哪一處的奴才在伺候,上上下下衣食藥飲,要打點得當(dāng)。餓瘦了哪一個,我可不依�!�
眾人聞言一笑,氣氛稍微活絡(luò)。
“煙波致爽殿那邊也要盯著,一來是為了方便求情,二來也不能叫你四哥出來就成了瞎子聾子�!�
繡瑜逐漸理順了思路,越說越順暢:“大阿哥、八阿哥雖然在里頭,但是仍要防著他們外頭的門人下屬。”
“派人快馬送信給你六哥,讓他想法子加快腳程,回京照看弘暉。告訴他,孩子痊愈了早日報個信兒過來,叫你四哥四嫂放心�!�
“額娘!”四福晉激動地站起來。
繡瑜擺擺手叫她坐下,轉(zhuǎn)頭看見瑚圖玲阿在一旁跟九兒小聲說話。
宮里風(fēng)起云涌,她當(dāng)然沒空回去換衣裳,所以仍穿著那套簇新的大紅喜服,言笑晏晏之間,只偶有為兄弟們擔(dān)憂掛心之顏,并無半點怨懟憤懣之色。
在場福晉公主們,但凡已為人婦的,都知道婚禮對一個女人的重要性,不由羞愧惋惜地低下了頭。
瑚圖玲阿自從母親發(fā)話開始,就知道她必定胸有成竹。再大的事情,只要額娘開口,必有解決之道,她就放下心來,開始跟姐姐嘀咕說話,毫無察覺地說了半晌,突然覺得周圍安靜了下來,大家的目光都落到自己身上。
她回以詫異的眼神,目光環(huán)視一圈,又落到自己的嫁衣上,才灑然笑道:“明兒說得好聽是婚禮,說得難聽不過是走個過場。額娘放心,只要是大清還在,有這禮,我是天子之女;沒這禮,我照樣是天子之女,一樣是他們蒙古人的主子!”
前半句繡瑜還為小女兒的體貼感動了一秒,后半句立馬又原形畢露了。繡瑜揪著她的耳朵,故作兇狠:“
誰教的你這些蠻橫性子?本宮還等著添外孫呢,可不許跟你額駙說這些主子奴才的話!也不許跟額駙打架,不許當(dāng)著外人的面擺弄你那些男孩子玩意兒!”
她掰著指頭一連數(shù)了七八項不許,都是以瑚圖玲阿的性子幾乎十成十會發(fā)生的。瑚圖玲阿伏在她背上,朗聲大笑。
那笑聲仿佛有種奇怪的傳染力,一屋子人都情不自禁染上笑容。室內(nèi)一時鶯聲燕語,言笑晏晏,仿佛外界的風(fēng)刀霜劍都被隔絕在外。
繡瑜被她揉搓得身上生疼,好半晌才說:“好了,還不起來�!庇洲D(zhuǎn)頭對十四笑道:“最后一樣差事——你哥哥們不在,你得幫額娘把這小瘋子背上花轎!”
十四揉揉鼻子故意拿眼睛掃她:“九姐身輕如燕,我怎么就攤上這差事呢?”
瑚圖玲阿大怒,登時要下去撕他的嘴。姐弟倆鬧將起來,眾人也跟著樂了一回。不知不覺夜已過了三更,眾人伺候繡瑜歇下,十四又送了嫂子姐姐各自回房安歇,再反身回來時天已微亮。
瑚圖玲阿本該在新房里頭等著上妝。十四換了一身喜慶的衣裳回來,想睡又時辰太短,醒著又無事可做,便起身來尋她。
豈料閨房里空無一人,反而是在云山勝地后殿的小樓上找到了她。
瑚圖玲阿獨自站在樓頂,扶著柱子,遠(yuǎn)眺青蓮島的方向,可惜晨光熹微,承德避暑山莊又實在太為廣闊,哪里能夠望見呢?
十四不聲不響走到她身邊,默默陪她站了一會兒,才聽她說:“十三弟說,想看我穿禮服的樣子。他怕明日婚禮,皇阿瑪派他在外圍巡視,就看不見了�!�
她說著側(cè)過頭去,半晌才說:“我該早點回來的�!�
十四一時無話,半晌遞過一方帕子去。
瑚圖玲阿哼了一聲,轉(zhuǎn)頭不說話了。
十四望著煙波致爽殿的方向出了一會兒神,突然拍著她的肩膀,一本正經(jīng)地說:“十二姐,你明年生個兒子吧。”
“什,什么?”瑚圖玲阿膽子雖大,畢竟還是個姑娘,被他這么直白地一說,頓時面上飛紅,“混蛋,又拿我開心!”
“我是認(rèn)真的�!笔钠届o地抬眼跟她對視,“明年生個兒子,我一定叫他來給你送催生禮�!�
瑚圖玲阿嫁于科爾沁王公,兒子就是未來的世子,這催生禮不僅為家事,更關(guān)乎大清蒙古邦交。待罪之人,是萬萬不能來的。這話也就是說,他要在短短一年的功夫里,讓康熙開釋胤祥。
瑚圖玲阿愣了一會,張嘴就想問他哪來的自信�?墒撬砸换叵肫剿厥臑槿穗m然吊兒郎當(dāng),但是從不輕易許諾的。
四哥是用五分力就能做到的事,才會許之以諾。十四卻是有五分把握的事,一旦許下,就用十分的力去做。
如此也好,只當(dāng)是個念想吧。
第177章
康熙四十三年七月,圣駕從承德返京。只是帶去的皇子有三位都成了階下囚。
趁著剛一到京,
車馬儀仗亂作一團(tuán),
魚龍混雜之時,繡瑜打發(fā)胤祚去瞧胤祥。
胤祚用一頓戲酒,
兩件玩物,外加從對方穿開襠褲時起干的所有丑事,
連利誘帶威脅,唬住了管宗人府的簡親王世子雅爾江阿,得以便裝接近關(guān)押胤祥的小院。
尚在門外就聽他朗聲笑道:“呵,你小子這八字生得好呀!大年初一你就過生,趕在多少人前頭啊。這么大福氣,
怎么才干個獄吏?”
“你這生日就不行了。五月初五,五毒月內(nèi)九毒日,
毒上加毒,能生出什么好兒來?不用算爺就知道,你肯定是個勞碌命!”
里頭眾人大笑著起哄,紛紛打趣那人“難怪說不上媳婦”之類的。
那端午出生之人似乎惱了,爭辯道:“這五月初五生,
那叫‘以毒克毒,百毒不侵’,
原是主長壽平安的命格。像那生在清明、中元、寒衣三節(jié)的人,
那才不好——鬼過節(jié),
人過生,
這能順利得了嗎?”
那人似乎來了勁,
高聲賣弄道:“尤其是這寒衣節(jié),恰好在十月初一。有道是‘男不生初一,女不生十五’。蓋因初一這晚月缺,本來就招不干凈的東西。鬼節(jié)初一生的爺們兒,那命格簡直了……”
胤祚聽到這里臉色一變,當(dāng)即踹門進(jìn)去。
胤祥本來饒有興致地問:“簡直什么了?”轉(zhuǎn)頭見了他,忙站起來:“六哥?你怎么?快請進(jìn)�!�
眾人頓時伏在地上請安不迭。
胤祚見他一身藏藍(lán)府紗長衫,干干凈凈不做半點修飾,面容略有消瘦,但是精神卻好,總算安心些許,只是仍面色不虞地看向出言那人。
那獄卒猛地想起胤祥的生日恰好就是十月初一寒衣節(jié),唬得連連扇自己嘴巴:“奴才灌了馬尿胡說,六爺恕罪,十三爺恕罪�!�
胤祥站在臺階上哈哈大笑:“放屁!你們中午的酒菜都是爺賞的,你喝的是馬尿,那我喝的成什么了?”
他跟底下人打成一片,一來說笑解悶,二來可以探聽消息,三來也防著有人在飯菜里動手腳。
身陷囫圇還能有如此成算,可見心氣兒還在。胤祚跟著展顏一笑:“起來吧�!�
眾人趕忙做鳥獸散,兄弟倆進(jìn)屋坐下。
胤祚先說:“十四沒事。十三妹妹,十五妹妹有額娘照看,也很好。你只放心,些許誤會,解釋清了就好了。父子之間哪有隔夜仇?十月十七四哥生辰,我們在圓明園宴請皇阿瑪,一定為你說情�!�
胤祥聽了卻沒多少喜色,反而把臉上笑容褪去幾分,擺手道:“告訴額娘四哥,我好著呢,得有十幾年沒睡過這樣的痛快覺了。”
旁人都道他少年榮寵,卻不知跟在皇帝身邊時時曲意討好,內(nèi)有多疑的君父,外有一干狼兄虎弟,是何等煎熬。
所謂圣寵,就像懸崖上的獨木橋,雖然上可通天,但是走得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
如今,橋斷了。雖然摔得人生疼,但是心里卻安生了。
“別以為我不知道,皇阿瑪叫群臣舉薦太子呢!這些日子,滿朝文武像狗熊見了蜜一樣圍著八貝勒府轉(zhuǎn)。就等著八阿哥一聲令下,這些猴子猴孫,就要捧他做山大王呢。都說天上掉下塊磚頭,砸死三個朝廷命官,就有兩個是支持八爺?shù)�!�?br />
胤祥說著一拳砸在桌子上:“我的事是一時的。八阿哥要是得了勢,我們一輩子都翻不了身。這個當(dāng)口上何必再為我招老爺子不痛快?不分輕重緩急,四哥到底在想什么?!”
四阿哥到底在想什么?這是最近滿京城百官都在猜的事情。
官方的消息是四貝勒府的大世子病了,四爺夫妻倆急得一面延醫(yī)請藥,一面燒香拜佛,竟然把朝堂上公然推舉太子這么大的事情,擱置不理了。
八阿哥黨眾人起先怎么也不相信。說句難聽的,兒子不只一個,便是死了也還能再生;可那龍椅,九州四海、天下萬方,就只有這么一把,過期不候的!
可是十天半個月拖下來,連最偏遠(yuǎn)地方的官員都已經(jīng)收到了推舉太子的公文,四貝勒府仍然是大門緊閉,連那門口的石獅子都長著一副油鹽不進(jìn)的嘴臉。
尤其是在十四阿哥黑著臉從四貝勒府出來,在家里大發(fā)脾氣。六阿哥得富察家和部分宗室支持,聲勢不小。大部分人這才信了,看來這嫡親的兄弟三個,真是準(zhǔn)備各自為營了。
想來也是,什么血脈親情能抵過皇位的誘惑呢?德妃輸就輸在三個兒子都太成氣,哪有有本事的皇子甘于屈居人后的呢?
十阿哥的母族鈕鈷祿家的,九阿哥的母族郭絡(luò)羅家的,八福晉的娘家安郡王府的,一干人等聚在一起苦勸八阿哥:“爺,是時候出手了。馬齊那廝恨不得為六爺搖旗吶喊,咱們本來就晚了一步。再不動手,那起子墻頭草,只怕就要被他們拉過去了!”
阿靈阿更是直白地說:“不管四爺怎么想,反正皇上說了,滿朝文武,京官四品以上,外官二品以上,共同舉薦新太子人選,皇上一唯公議是從,絕無偏私,這是發(fā)的明旨!還特意吩咐,推選結(jié)果要載入起居注。起居注是什么?就是日后的青史�。 �
康熙多么要面子的一個人。他這一輩子文治武功都已經(jīng)臻至化境,為人樸素節(jié)儉,奉上至誠至孝,御下仁慈寬和,怎么會臨了臨了,給自己在史書上留下個說話不算數(shù)的名聲呢?
更何況清朝入關(guān)以前,就有“八王議政”會議共商汗位繼承人的先例,順治爺不就是這樣登上的皇位?這才是幾十年前的事兒呢!
所以推舉太子一事必定是千真萬確的。他們手里無兵,真到了康熙駕崩兵戎相見那一天,必定處于劣勢;但是得人望卻是他們的強(qiáng)項,能夠通過公選投票和平上位,這是再好不過的了。
何必因為一個四阿哥就踟躕不前呢?眾人都把急切又希冀的目光放到八阿哥身上,恨不得代他做主。
八阿哥鎖眉沉思許久,手心出汗,仍是斬釘截鐵地說:“再等等!我總覺得四哥不是屈居人下的性子。一定要摸清他的打算再出手!”
十阿哥急道:“誰不知道這個理兒?可是四哥那心眼兒比海底都深,咱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蟲,哪能肯定呢?萬一他就是拖著不表態(tài),這么耗下去,不是便宜了三哥六哥?”
“那些墻頭草都不要緊。只看三方人馬:一來,費揚古快不行了。當(dāng)朝武官十有八九要回京致祭。烏雅晉安支持誰,是個關(guān)鍵。他不跟著四哥,我們就多了一分把握�!�
“二來,也要試一試四哥的門下下屬,是不是真能沉住氣?要是他們各自為政,就說明四哥真的無意儲位了�!�
“三來,德妃還沒出手。她幫哪個,也是個關(guān)鍵�!�
胤禩勾唇冷冷一笑:“以往我們都是跟六哥、十三弟這些馬前卒對上,從來摸不清四哥本人的想法。這一局,我非要讓他先落子不可!”
一眾外臣面面相覷,都是一樣的皇子,憑什么就認(rèn)定四爺是永和宮坐鎮(zhèn)帥位的那個人?德妃更只是一個女人而已,能玩出什么把戲?況且都是親兒子,哪個上位她都是太后,正是該三不相幫才對��!
宮里長大的九阿哥、十阿哥卻心下略微醒悟——四哥是德妃失而復(fù)得的兒子,又是長子,是最器重不過的。
德妃對六哥有多大影響力,他們不知道�?墒鞘淖钍莻媽寶,德妃壓著他給四哥低頭,卻是不難的。
永和宮絕對不是一盤散沙,一定是有什么后招兒等著呢!八阿哥的憂慮并非沒有道理。
繡瑜陪著康熙在圓明園里小坐,知道了此事,只嘆道:“好一個八阿哥。”
九龍奪嫡,最大的問題在于一個亂字——先是太子一枝獨秀,后有大阿哥曇花一現(xiàn),如今又有三阿哥居長、六阿哥得寵,太子余威未盡,四五七都是辦差多年的兄長。
個個都有上位的可能。
八阿哥能在皇位的誘惑中保持清醒,于重重?zé)熿F彈中,準(zhǔn)確認(rèn)出胤禛是最大的敵人,也算不凡了。
四福晉從胤禛吩咐她娘家的人不許妄動開始,也猜到他計劃想讓八阿哥去當(dāng)這出頭鳥。如今老八不上鉤,她不由有幾分著急:“額娘,這……”
繡瑜卻已經(jīng)轉(zhuǎn)頭去逗弄懷里的弘暉:“大阿哥今天早膳用了些什么?可進(jìn)得香嗎?”
弘暉仰起小臉跟她對答兩句,聲氣雖弱,但是思維卻十分清楚。
繡瑜笑道:“等你好了,讓十四叔帶你們西山騎馬去�!�
弘暉眼前一亮,卻抱著她的脖子咬耳朵:“我想阿瑪陪我去。”說著又去拽四福晉的衣裳:“額娘也去�!�
胤禛拿弘暉之病做幌子躲避朝堂是非,倒并非完全是作秀。
他承德一行,既沒能為遠(yuǎn)嫁的妹妹送行,又害了胤祥,數(shù)日軟禁,千里奔波,正是煎熬之際,又險些失了嫡長子。見這孩子瘦得厲害,一時觸動愁腸,倒把素日望子成龍的心減了幾分,只是陪著他們母子倆,一面養(yǎng)病,一面聽琴游園,拋開雜物,共享天倫而已。
思及這幾日閑情逸致,敏珠不由眼眶一熱,覺得外頭那些八爺怎樣、朝政怎樣的重重憂慮也無所謂了。
繡瑜見狀滿意地點點頭。
八阿哥把胤禛視作最大的敵人。
卻不知,胤禛眼里的對手,從一開始就只有康熙一個人。
第178章
康熙穿著一身醬色緞灰鼠皮袍,外罩石青緞繡八團(tuán)金龍紹慊皮褂,
背著手信步行走在圓明園里。
此刻的圓明園,
還沒有經(jīng)過小乾子那大紅大綠、不是金就是玉的魔改,更不是后世那恢弘大氣的萬園之園。而是小巧玲瓏的格局,
白墻素瓦,清廈曠廊,
一方靜若寒泉的小池,岸邊奇石堆砌。四周遍植異草仙藤,在隆冬時節(jié)仍舊蒼翠欲滴,更有一股冷冽的異香撲鼻而來,沁心怡神,
非花香之可比。
繡瑜總結(jié)為典型的四爺式小清新。
暢春園如今草木凋零萬籟俱寂,正是略顯單調(diào)無趣之時。康熙見了此處不由眼前一亮:“古樸守拙,
你這園子倒有幾分野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