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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康熙這才暗自點頭。

    恰好胤祚急匆匆從外頭進(jìn)來給哥哥求情。這些年他們一個出頭辦事,一個善后求情的模式已經(jīng)非常熟練。故而胤祚張口就說:“皇阿瑪,那天闖毓慶宮是我和四哥一塊兒去的,您別只罰他一個人�!�

    康熙氣笑,重重把折子往炕桌上一拍,對胤禛說:“剛剛才說公私分明,求情的就來了�!�

    胤祚意識到自己好心辦了壞事,撓頭笑開了。氣氛頓時一松。

    胤禛早就習(xí)慣了皇阿瑪看太子一向是大錯化小,小錯化了,故而把那些百般刁難敷衍拖延的過程都掩去不提,干脆利落認(rèn)罪:“其實那天兒子回去細(xì)想,膽敢放肆這一回,也是因為二哥素來待我親厚不計較的緣故�!�

    “嘶。”胤祚捂著腮幫子揉揉被四哥的話酸倒的牙齒。康熙卻滿意地點點頭,放了他們出去,見他跪久了步履艱難,還囑咐胤祚:“老六,扶著點你哥哥�!贝麄冏哌h(yuǎn)了,才轉(zhuǎn)頭朝屏風(fēng)后頭喊:“出來吧�!�

    杏黃的衣角一閃,卻是太子來到了胤禛剛才跪著的地方,垂手站定。康熙重重地把茶盞放回桌面上,咄咄逼問:“你也聽到了。你為難老四的那些話,他可有跟朕提起半句?”

    太子訕笑著認(rèn)錯,心下卻是大感不以為然。

    康熙瞧出幾分,除了暗自忍氣卻也無可奈何,只囑咐道:“公私分明,這話也是朕想對你說的。老四性子急,不討喜,但是本事忠心卻是不差的。別忘了,唐三藏西天取經(jīng)還有三個挑擔(dān)子的徒弟呢!胤礽啊,胤礽,你將來是真的想做個孤家寡人嗎?”

    太子滿口應(yīng)是,辭了康熙出來走在長長的甬道上,心里才涌起些微怒意。

    什么公私分明?也就哄哄皇阿瑪罷了。老四分明是和老六商量好了,一個領(lǐng)罪一個求情,壓根兒沒把冒犯他這個皇太子的事放在眼里。心里沒有畏懼,老四在政務(wù)上自然不必對他言聽計從,可以保著自己的門人了!

    太子越想越怒,看著這幾十年不變的紅墻黃瓦也覺得刺目起來。他越走越急,把一眾宮人都甩在身后,結(jié)果在臨近御花園的小道上,卻撞上兩個太監(jiān)鬼鬼祟祟地從永壽宮后角門出來。

    那兩人見了他,唬得渾身一顫。袖子里攏的一個大紙盒子摔在地上,露出滿盒紙灰來。

    太子臉色一沉:“你們是哪個宮的?為什么燒紙?”

    宮里燒紙是犯忌諱的大事,打殺了都不為過。兩個太監(jiān)嚇得連連磕頭,趕忙招了:“我們是永壽宮敏主子身邊的人,燒紙是因為……”

    兩人對視一眼,臉上流露出更深一層的恐懼,爬上來壓低了聲音說:“這,這永壽宮不干凈�!�

    “嗯?”

    “真的!”年長些的那個太監(jiān)左右環(huán)顧,咽了口唾沫,緊張地說,“奴才從康熙七年起就在這宮里伺候,這宮里住過的四個主位娘娘,打宣妃算起沒一個高壽的。敏嬪搬進(jìn)來才兩年,就,就得了癆病了�!�

    “癆��?”太子的視線越過高高的紅墻,落在永壽宮主殿高高揚起的飛檐上,突然露出玩味的笑容。

    第152章

    十四屋里此刻正式一副來往宮人如織的場景。大大小小的紫檀柜子、樟木箱子擺滿了小半個庭院。他這是奉旨準(zhǔn)備搬到乾東五所去住。以前他和十三都還小,

    還可以擠在乾西五所加蓋的房子里頭,湊活住住�?涩F(xiàn)在兄弟倆都快到娶納的年紀(jì),

    再住在一塊兒就不成體統(tǒng)了。

    十四大病一場,

    暫且還未去上學(xué)。他命人搬了搖椅,

    躺在院子里一架茂盛的葡萄藤子底下,冷眼看著宮人們忙碌。

    九阿哥十阿哥下了學(xué)來瞧他,

    目光情不自禁被擺了一院子的箱籠吸引。九阿哥見那些箱子上都蓋著黃緞子,便知里頭裝的都是御賜之物,

    略一數(shù)過去起碼有十幾個箱子,不由咂舌問:“這都是皇阿瑪賞給你的?”

    東西倒是其次,關(guān)鍵是十四什么時候得這么多賞了?這比太子都不遑多讓吧?

    恰好這時兩個抬箱子的太監(jiān)失了手,叫一個紅木箱子在臺階上磕了一下,

    朱五空忙叫開了查看里頭的東西有無損傷。

    十阿哥一眼瞧見里頭那兩塊唐八駿玫瑰紫澄泥古硯,

    卻是前年大捷之后陜西布政使獻(xiàn)上來的宋朝古物。一共四塊,原本就不夠分,不給他們也就罷了,

    可是居然單給了十四兩塊!他不由撇嘴道:“猴兒的,皇阿瑪這心偏得,誰寫字兒還七八個硯臺地用著?”

    十四動也不動,只說:“朱五空,

    都包起來送到十哥屋里�!�

    九阿哥卻認(rèn)出其中一個是康熙賞給胤祥的東西,想來是十四原本沒有胤祥才送他,

    今年卻又得了一塊。

    怪道老十三得寵這么些年,平日里用的玩的卻少有御賜之物,

    原來都在這兒呢。沽名釣譽,不安好心,哼。胤禟不爽地撇撇嘴,拿手肘搗了搗十阿哥。

    十阿哥也反應(yīng)過來,抓抓腦袋說:“看來老十三還有點良心,我以前只說他是喜鵲來著。如今想來,就跟八哥待我們差不離吧�!�

    “呆子!那怎么能一樣?”九阿哥猛地拔高了聲音,跳起來在胤俄頭上一頓猛敲,“八哥得寵那是憑自己的本事一刀一槍地拼出來的,向來都是他在皇阿瑪面前提攜我們,何嘗得過我們額娘一點兒助力?老十四,你還是得……�。 �

    他只顧自己說得開心,回頭一瞧,卻見十四雙手抱著腳踝縮成一團,把臉埋在膝蓋上似有泣聲。

    九十二人面面相覷,鼻孔對鼻孔、大眼瞪小眼地愣了半天。他們撩十四多年,最常用的辦法就是諷刺胤祥。胤祥通常都咬牙忍著不說話,十四卻很容易就氣得跳腳、炸毛、回懟、跑到長輩那里花式告狀,可從來沒哭過。

    胤俄跳起來大聲質(zhì)問:“是不是老十三做了什么對不起你的事?他娘的,這個狗雜種……”

    “噓!”九阿哥狠狠瞪了弟弟一眼,上前不甚熟練地?fù)崮χ牡募贡�,“別理那個混賬,以后我會對你好的�!�

    十四沒有答應(yīng),九阿哥卻分明感覺到他顫抖的背脊逐漸平靜下來,半晌才聽他說:“你們回去吧。我今兒要出宮見我舅舅去�!�

    九阿哥讀書不在行,卻是個宮廷包打聽,聞言點頭道:“是該去見見。黑龍江將軍雅布素不行了。聽聞皇阿瑪有意調(diào)烏雅大人接替他的職位。那地方天南地北的,還不知道猴年馬月能再見呢�!�

    “你說什么?”十四驀地抬頭看他,眼睛里破碎的光芒閃動。

    “你又不知道?”九阿哥愣住了,一個勁兒地往十阿哥身后躲,哭喪著臉喊,“你你你,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课以僖膊桓腋阏f話了!”

    后頭院子里的這么大動靜,當(dāng)然瞞不過僅僅一箭之遙的前院。

    胤祥這些日子同樣反常,只是跟十四恰好相反。他往常其實是個腹黑焉淘的性子,面上瞧著一絲不茍、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實際上跟十四一塊兒賴床逃課抄作業(yè)、追貓攆狗打孔雀的淘氣事情一樣都沒拉下。御花園的小太監(jiān)丟了捕鼠籠子,都知道上門管十三爺要。

    又天生下得一手好棋,趁康熙錯眼不見的時候,四處找人對弈,拿金瓜子賭小太監(jiān)們打的果子吃,好不快哉。

    最近這些毛病都改了,換做每天寅時二刻準(zhǔn)時摸黑起床,趕到永和宮請安——德妃一向卯初起床,當(dāng)然是進(jìn)不去的�;貋砭殑貢�,頭一個到無逸齋上課,申初下了學(xué),再加練一個時辰的騎射然后去永壽宮請安——癆病會傳染,當(dāng)然也是進(jìn)不去的。再趕在宮門落鎖之前,去瞧瞧暫時寄養(yǎng)在格格所的兩位妹妹,回來溫書到子初時分。兩個時辰過后,又是下一天了。

    整個人像上了發(fā)條的自鳴鐘一樣按部就班地走著,卻沒了笑模樣。乳母宮人屢次三番勸他跟額娘哥哥們談?wù)劇K睦飬s有個癡念頭。老十四是個寧折不彎的性子,他要不把欠的這份情還上,就算有額娘哥哥們調(diào)和,也不過是面子情罷了,拖上三五年,也就淡了。他還盼著日后能有個機會跟十四和好如初,哪怕賠上性命也值得了,因此反而躲著永和宮的兄姐們走。

    一眾宮人眼睜睜地瞧著他臉上的肉一點點兒地掉下去,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萬萬沒想到,頭一個來探望的人竟然是八桿子打不著的太子爺。

    太子此行卻十足懇切真誠,都沒讓人提前通報。胤祥匆忙迎到門口石階上就被他一把扶住,不僅不讓見禮,還不用尊稱,攬了肩膀一同進(jìn)屋來。

    胤祥樣樣跟四哥看齊,唯獨這品味二字上怎么都學(xué)不來。他那屋子用古代話說叫直樸守拙,現(xiàn)代話說就是筆直筆直的直男風(fēng)格。桌椅條凳、幾案床榻都是內(nèi)務(wù)府標(biāo)配,一色玩器全無,瓶兒花兒、珠兒玉兒更是提都別提,只堂上懸著他親筆臨摹的郎世寧《平定淮部得勝圖》,兩側(cè)掛著弓、劍、火銃等物。一應(yīng)桌圍椅袱、床單帳幔只用姜黃蓮青二色,紋樣也十分簡單。

    太子背著手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嘖嘖稱奇:“你就住這么個雪洞似的屋子?老十三啊老十三,你讓二哥說你什么好?那么些不如你的,都還強三分呢!”

    胤祥聽了心里更是苦澀一片。這回出巡前,他每天在家待不了三個時辰,回家就閉眼,睜眼蹬上靴子就出門。饒是這樣,還有一半的時候歇在十四屋里呢。管它金窩銀窩,還是草窩狗窩,又有什么分別?

    太子見自己一句話問得弟弟紅了眼眶,覺得有戲的同時,心里更是陡然升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他這些年總見老四老六得空就要湊在一處嘀嘀咕咕,領(lǐng)賞是一處,領(lǐng)罰也是一處,午夜夢回的時候也曾想過皇額娘要是給他留個同胞的親兄弟就好了。夢醒了,也知道是癡心妄想。如今看來,老十三得寵這么些年,卻甘愿被德妃母子驅(qū)使,可見是個知恩圖報的。

    太子想著不由重重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胤祥跟這位尊貴的二哥相處不多,全然不知他的思維速度堪比八百里加急,已經(jīng)從北京城跑到山海關(guān)那么遠(yuǎn)了。摸不清套路,胤祥只得打起精神應(yīng)付,足足聊了小半個時辰才送走這尊大佛,后背的衣衫都已濕透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去請四哥……不,還是我親自去見他�!碧由窠�(jīng)兮兮的,胤祥只得暫且壓住心里的別扭,換了出門的衣裳,準(zhǔn)備悄悄往上書房堵胤禛去。

    剛一腳踏出院子門,就見十四屋里的傻瓜太監(jiān)劉根寶舉著根草笑呵呵地進(jìn)來:“爺,我剛?cè)デ屏饲瑬|五所的新院子,離這兒不遠(yuǎn)。日后我還�;貋砼芡人蜄|西,您要是還賞我松子兒,我就擱這兒跟我兄弟一塊兒吃了回去,也不誤差�!�

    他跟胤祥屋里另一個姓劉的小太監(jiān)是同鄉(xiāng)同姓,所以拜作兄弟,從小到大是一塊糕也要分著吃的情分。

    胤祥忍了快一個月的眼淚被這個傻瓜一句話勾得縱橫滿面。他揮退了上來勸說的仆從,蹲下來抹了把臉,大力拍著劉根寶的肩膀:“松子兒算什么,要是有這一天,爺給你們在老家置宅子買下人!讓你們風(fēng)光還鄉(xiāng),拜過祖宗,祭過神靈,下輩子做親兄弟才好呢!”

    第153章

    出紫禁城的時候,

    十四叫過朱五空吩咐:“你別跟著了,去找個清凈的酒樓定下地方……”

    朱五空領(lǐng)命而去。十四這回出門尋的是親自到濟民寺還愿跪經(jīng)的由頭,

    實際上不過是往寺廟里頭晃了一圈充個門面,

    就被相熟的侍衛(wèi)笑嘻嘻地上來行了個禮,

    引他往后山門的方向來。

    晉安一身藍(lán)綢紗袍,牽了馬倚在門外一棵榕樹底下候著。納蘭揆芳背對著山門方向,

    拉著他喋喋不休:“……皇上把我阿瑪和二哥叫進(jìn)宮,也不知說了什么。老爺子回家像失了魂魄似的,

    書房的燈亮了大半夜。我悄悄去聽了一耳朵,你猜怎么來著,竟然跟五公主有些干系!”

    ”咳咳!”晉安遠(yuǎn)遠(yuǎn)瞧見十四過來,趕緊握拳輕咳給他使眼色。

    揆方只當(dāng)他是真咳嗽,

    自以為體貼地上來拍著他的背,

    嘆道:“皇上告誡我家老爺子:昔日唐太宗告魏征‘卿罪重于中鉤,我任卿逾于管仲�!F(xiàn)在朕也以齊桓公待管仲的心待你。你可別用李斯對待秦皇的方法來報答朕�!刹皇沁@個道理嗎?我們家打孝慈高皇后那輩起就世受皇恩,如今皇上又許以公主下嫁的恩典,

    還復(fù)了我阿瑪?shù)穆毼唬伪卦偃幠欠蒹w面?”

    李斯與秦始皇互為兒女親家,可卻在始皇死后誅殺公子扶蘇、擁立秦二世胡亥的過程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康熙這話直白到了露骨的地步,難怪明珠要睡不著覺了。晉安光是聽揆方轉(zhuǎn)述也出了一身冷汗,

    怒目瞪他:“這事你也敢拿出來說?”

    揆方豪爽地掄著胳膊拍打他的肩膀,笑道:“這不是跟你嘛。說句冒犯的話,

    這事兒要真成了,咱們還成了拐著彎兒的親戚了。哈哈哈!”

    他大笑著轉(zhuǎn)身,

    就見十四黑著臉立在后頭,唬得驚呼一聲,趕緊跪下訕笑道:“十,十四爺,給您請安�!�

    在直隸那幾天,十四跟九姐的感情突飛猛進(jìn),這會見了揆方這得意的模樣,驟然想起姐姐也快是別人家的人了。他不禁暗自磨牙,氣道:“真要論親戚,你跟爺不是更近?我還該喊你一聲叔叔了�!�

    揆方摸不清他是調(diào)笑還是暗諷,唬得連道不敢。

    揆方說話放肆,也是因為信任他的緣故,晉安忙跟著打圓場,耳畔莫名響起孫自芳那番“伴君如伴虎”的話來,言語也跟著謹(jǐn)慎起來:“爺,納蘭大人也是無心之失。”

    十四聽出他話語里的疏遠(yuǎn)之意,一句氣話鬧得二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不由心情更加低落,懨懨地說:“咱們走吧�!�

    晉安扶了他上馬。舅甥二人打馬往安定門內(nèi)來。夏日晝長,此刻雖然臨近黃昏,但煙袋胡同外頭的長街上依舊人流如織,街道兩旁的小酒館挑著五顏六色的酒旗,更有走街串巷的小吃攤子沿著街沿兒一溜排開,幾口大鍋里油煙白霧繚繞,熱騰騰的香氣撲面而來。

    隨著一聲“羊肉混沌”的吆喝,跑堂的用竹托子送上一大碗帶湯混沌。只見那湯色雪白,浮著紅彤彤的辣油和綠油油的菜梆子,撲鼻沁香;混沌皮兒薄得透亮,現(xiàn)出里頭嫩紅的肉餡兒來。尚未動口,色香二字已然占全了。

    兼之周圍一群小民談天說地,大快朵頤。十四瞧著新鮮,跟著心情大好,嘴上卻耍賴道:“你給了四哥六哥一人五萬兩安家銀子,輪到我這兒一碗餛燉就打發(fā)了?不成,換地方�!�

    晉安這些日子被孫自芳那番“十四爺身上有帝王之相”、“只怕德妃將來容不得你”的話攪得心神不寧,此刻不由會錯了意,想到他今日三番兩次耍主子脾氣,頓覺寒心,只擱了筷子道:“當(dāng)年娘娘在家時,我年紀(jì)極幼,許多事都記不清了。唯獨記得內(nèi)務(wù)府來接人那天,額娘特特帶我們姐弟三人來吃這家羊肉混沌,想來是姐姐喜歡。我只當(dāng)您也會喜歡�!�

    十四被他說得一愣,一面詫異額娘幾時喜歡吃餛燉了,一面后悔自己屢屢弄僵氣氛,又想到舅舅一向重情心軟,一件小事他竟記了這些年,如果額娘得勢之后竟改了習(xí)慣,豈不叫他傷心?

    兩人沉默半晌,晉安終于忍不住起身說:“我送您回宮�!眳s被十四抱住了胳膊,慌亂解釋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只是這頓該我設(shè)宴給你送行才是。黑龍江偏遠(yuǎn)苦寒之地,舅舅,讓侄兒孝順你一回吧�!�

    晉安不由愣�。骸澳阋o我送行?”

    十四急得跳著腳喊:“真的,我已經(jīng)讓朱五空在泰椿樓定下席面了。我朝武將榮耀之最,一為封爵,二為鎮(zhèn)疆,這是好事,當(dāng)然要慶�!彼f著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對晉安來說當(dāng)然是好事,對他來說卻意味著身邊能信任的人又少了一個。

    出來之前晉安設(shè)想過很多情形。無非是十四使性子跟他鬧,不讓走,或者想跟去黑龍江什么的。沒想到竟然等來了這樣一番話。他俯身抱了紅眼睛的小阿哥,強笑道:“走,咱們吃好的去�!�

    十四把眼睛抵在他肩膀上,蹭蹭眼睛里的水霧。

    甥舅倆只顧著惜別,卻不知這番場景落在旁人眼里卻是過于曖昧了。此地有一個專門混跡于市井間、以放債抽租、結(jié)交三教九流為生的渾人齊老二,從烏雅家未發(fā)跡的時候就識得晉安的。今兒忽見他摟了一個清秀小童在懷里,不由嘖嘖感嘆著上來打趣道:“喲,二爺,這是哪家的小僮啊?嘖嘖,瞧這身段兒,您這一去邊關(guān),可難找咯。”

    晉安勃然大怒,見此地人多口雜,遂拿話引他出來,尋了個烏漆麻黑的死胡同,提溜進(jìn)去一頓好打。又想到這齊老二渾身上下七個舌頭八張嘴,光憑拳頭是堵不住的,遂順手解了十四身上的荷包扔在他腳下:“今兒也讓你見見真佛。瞧瞧吧,打你是救了你的命。”

    齊老二拾了一瞧,月光下那荷包上黃線繡著的五爪金龍騰云駕霧,跟活了似的。他不由“哎喲”一聲,晚上灌的酒醒了大半,一個勁兒地扇自個兒耳光:“哎喲,我這狗屎糊了眼睛……”扇了十幾下卻見十四不為所動氣定神閑,他不由慌了神,眼珠子一轉(zhuǎn)突然想起一茬事兒來或許可以救命:“這位貴人既是佩龍的,草民這兒還有樁事兒,跟您有少許瓜葛�!�

    “嗯?”

    “昨兒有個賭坊的兄弟得了一大筆抽頭,卻是一個外地的大客商輸了好幾千銀子給雅齊布�!�

    十四脫口而出:“八爺?shù)哪谈秆琵R布?”

    齊老二原本故意說得藏頭露尾,見他竟然一口叫出雅齊布身份,趕緊竹筒倒豆子般說了個干凈:“正是。那客商聽口音是江南人士,昨兒他們宿在牡丹閣,陪酒的粉頭有一個是我相好,她說席間那人四十來歲年紀(jì),左手背上有道疤,自稱叫呂文五�!�

    十四渾身一顫,胸口上下起伏,臉上顯露怒容,半晌才說:“滾吧。管住自己的嘴。”

    晉安奇道:“您識得那人?”

    十四咬牙切齒:“手上有條疤,文五即文武,呂文五就是曹家的親戚,那個故意輸給爺邀功被八哥一狀告到皇阿瑪跟前,最后免職的混蛋揚州總兵呂斌!”

    晉安聽了更迷糊了,抓抓腦袋:“既然是八爺參了他,那雅齊布怎么還私底下跟他接觸呢?”

    “曹家原本是太子的人。當(dāng)然要先上大棒打壓一番,再給骨頭,才能收為己用。在皇阿瑪面前借我的事情告曹家的狀,皇阿瑪免了呂斌的職,疑了太子和王貴人。轉(zhuǎn)頭又跟曹家的人勾勾搭搭,指望著收服江南的財勢。先捉賊后放賊,先演神又演鬼,一臺戲都叫他一個人唱完了!”

    十四氣得胸口上下起伏,憤憤地踹著人家的墻根兒,半晌才說:“什么會對你好……這才是爺?shù)暮眯值苣��!?br />
    第154章

    今日同樣在收拾屋子的還有永和宮的兩位格格。

    瑚圖玲阿取了墻上掛著的《秦王破陣圖》,

    可憐巴巴地回頭看向姐姐:“九姐,真的要換嘛?”

    胤祥擅畫,

    兩個格格屋里都有不少他的臨摹之作。九兒摸摸妹妹的辮梢,

    安撫道:“你掛到內(nèi)室十四看不到的地方,

    等他氣消了再換回來吧�!�

    瑚圖玲阿跺腳懊惱道:“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鬧成這樣!都怪那個女人!”

    繡瑜跟胤禛路過聽見,

    進(jìn)來看了一眼去掉跟十三有關(guān)的東西后幾乎換了個模樣的屋子,忍不住輕瞪了九兒一眼:“跟著擺設(shè)物件兒生氣有什么用?你就慣著他的性子吧�!�

    見兩個女兒都委屈巴巴的模樣,

    她終于忍不住擰了眉毛,轉(zhuǎn)頭對胤禛說:“去找你兩個弟弟,你親自去,就說請他們,

    求他們過來看看本宮!”說著也不等人打簾子,

    劈手掀起門簾出去了。

    九兒和瑚圖玲阿同時倒退一步,面面相覷,不敢說話。

    知道額娘生了大氣,

    十三又悔又愧,急急忙忙趕來,請過安之后一言不發(fā)地跪在明間炕前的青花地磚上。

    十四在宮外被胤禛叫回,一頭汗地沖進(jìn)來,

    見了他腳步一頓,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挨著跪了。

    繡瑜早叫宮女收拾了滿滿三四箱子胤祥的東西,

    敞開擺在地上,又叫了永和宮所有伺候的人列在正堂,

    烏壓壓一片人皆靜靜垂手等候,不聞一聲咳嗽。只聽她開門見山就說:“老十三,香囊的事是你做得不地道。十四瞧著這些東西生氣,本宮叫收起來,也不算委屈了你�!�

    胤祥渾身一顫,還是答道:“是。兒子明白�!�

    十四昂著腦袋不說話,算是默認(rèn)了自個兒置氣的說法。

    繡瑜冷了聲音說:“胤禎,你是本宮生的,就算我做額娘的偏心你一回。光扔?xùn)|西有什么用?豈不聞‘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既然疑心你哥哥故意害你,索性就斷得干干凈凈的,一干人等都攆出去。不然借熟人之手傳遞的事,難保沒有第二回�!�

    胤祥聽著臉色大變,怔怔地流下淚來,指天發(fā)誓說:“額娘,我若再做對十四弟不利的事,永世不為人。”

    古人迷信,尤其以后宮女子為重,一眾宮人都嚇了一跳。瑚圖玲阿忍不住從屏風(fēng)后頭沖出來,拉拉他的衣裳:“十四弟,你說句話呀�!�

    十四眼中閃過一絲慌亂,掙開她的手,偏過頭去一言不發(fā)。

    繡瑜氣得合了眼睛,命令竹月:“念!”

    竹月遂捧了冊子,顫聲念道:“十四阿哥屋里的丫鬟小蝶跟十三阿哥房里的翠竹是堂姐妹,賞二十兩銀子送回內(nèi)務(wù)府�!�

    小蝶壓根兒沒去南巡,連發(fā)生什么事都不知道,聞言嚇得連連叩頭求饒:“娘娘恕罪,奴婢絕對沒有做過背主的事�!�

    繡瑜一言不發(fā),自有兩個太監(jiān)上來拖了她下去。

    竹月又點出五六個人,都是十四屋里伺候多年的人,只因與胤祥的宮人有親或認(rèn)了干親,全部賞銀打發(fā)了。她翻過一頁,吞了口唾沫,繼續(xù)念:“十二格格屋里的教引嬤嬤寧氏與十三阿哥屋里眾人往來密切,曾于康熙三十一年某月某日寧氏因其獨子患病,曾接過十三阿哥一根百年人參,賞銀二百兩回家養(yǎng)老�!�

    堂下眾人皆是一愣,隨即嘩然。胤祥向來率性隨和,手里散漫,永和宮上上下下接過他賞賜的不下百人。德主子竟然連格格的教引嬤嬤都攆了,宮中上下豈不是人人自危?

    瑚圖玲阿也嚇懵了,猶豫著喊了額娘,卻不知怎樣給嬤嬤求情。

    胤祥急了,上前沖繡瑜叩頭道:“額娘開恩,怎能因為我攆姐姐身邊的人?”

    繡瑜只道:“他們雖然不是十四屋里的,但都在一個屋檐底下住著,跟永壽一樣,瓜田李下的鬧不清楚,索性一并打發(fā)了,那才叫干凈呢�!�

    眾人頓時心如死灰,七月的天兒,屋里的氣息卻猶如冰封般死寂。只有竹月清脆的聲音回蕩在空氣中:“小廚房的鄭廚娘做壞一道湯羹,養(yǎng)鳥的太監(jiān)周福誤用陳米喂了主子的鸚鵡,還有花匠蔣太監(jiān)等四人,都得過十三阿哥求情免于懲罰,賞銀遣回內(nèi)務(wù)府。”

    這一下總共就去了三四十人了!補上來的人還不知有什么妖魔鬼怪呢!胤祥壯著膽子,拽了十四的衣袖不放,急道:“十四弟,是我對不住你,可是這些人都沒什么過錯�?丛谒麄兯藕蚨嗄甑姆萆�,你跟額娘求求情。”

    白嬤嬤等瞧著兩個小阿哥長大的宮人見狀都淚流滿面,兩個格格也是紅著眼睛相對而坐。

    十四環(huán)視四周,已然明白了額娘的意思。移泰山易,改人心難。一起長了十年,兩邊連奴才都連了親,哪有這么容易撕擼干凈呢?小時候他和胤祥淘氣,撈了豐澤園田埂上兩棵榕樹的“胡須”挽成一個結(jié),如今八年過去,那柔軟的根須都已經(jīng)長成堅硬的樹干,刀斧不侵了。

    樹猶如此,何況人呢?

    繡瑜見情勢差不多了,揮退眾人留了兩個孩子在近前,直言道:“那日王貴人對敏嬪說‘生在前頭的這些阿哥們命好,便是平庸些的如五爺七爺,也有爵有位、獨領(lǐng)一部,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八阿哥就差些,六部滿人了。我生的十五就更別提了——哪怕再能干,怎奈何職缺爵位、門人勢力都是有限的,旗主之位更是只得五個。除非是最得皇上喜歡的,興許還有一二分機會趕上哥哥們�!@話不知是誰教她的,本宮倒覺得辛辣尖銳,直指要害�!�

    要害就在這利益二字上。胤禛胤祚這么多年要好,也是因為他們?nèi)氤臅r候,眼前好比千里沃土,靜待他們?nèi)ジ拧P值軅z各搶各的地盤,沒有利益沖突,偶爾還一致對外欺負(fù)欺負(fù)旁人,當(dāng)然樂得親近。

    現(xiàn)在輪到十三十四的時候,地盤卻已經(jīng)被哥哥們占得差不多了。資源有限當(dāng)然容易激發(fā)矛盾。阿哥們哪個是沒有野心的?敏嬪能受得了這話才怪。

    “額娘,您?”這也是偷拿香囊那晚敏嬪告訴他的話。胤祥萬萬沒有想到她將這話完完本本說了出來,急得抓耳撓腮。

    十四微微一愣,他雖然深諳宮廷斗爭,但是皇家的風(fēng)刀霜劍都隱藏在錦繡綺羅、溫言蜜語中的,還是頭一回有人在他面前赤裸裸地攤開講利益權(quán)術(shù)。

    繡瑜摸著他的腦袋繼續(xù)說:“所以,你十三哥做了件蠢事,卻沒存什么壞心。他最‘高明’的做法,應(yīng)該是什么都不做,看著你生病,便是你皇阿瑪追查下來,也牽連不到他�!�

    十四把腦袋擱在她腿上,不說話了。

    胤祥自責(zé)了一個多月,萬沒想到居然從最有立場責(zé)怪他的德妃這里得到了一句諒解,臉漲得通紅,哽咽著喊了一聲額娘。

    繡瑜嘆息一回,也攬了他在身邊:“額娘從來不怕你們爭,但是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拼的該是功績,是正大光明的陽謀,是三更雞五更鼓練出來的本事,不是那些陰私伎倆。”

    兩個孩子都低頭應(yīng)是。

    “至于敏嬪……”繡瑜頓了一下,看著胤祥說,“我會設(shè)法求皇上給她妃位追封。端嬪出身大族,在宮里經(jīng)營多年,自保有余,十三格格、十五格格交給她養(yǎng)著很是妥當(dāng)。謚號喪儀、推恩家人之類的事,你盡管跟皇上提,若有不允的,再來找我�!�

    她許的全是死后的哀榮,可敏嬪還活著�?磥磉@唯一的代價就是性命了。果然又聽她說:“這并非完全是為了泄本宮一己私憤。她太蠢了,偏偏又生了這么多兒女,本宮沾染不起。你也只一個腦袋兩邊肩膀,無論如何抗不動這一大家子。”

    胤祥腦子里一片空白,一時不知道是喜是悲,一會兒是極度痛苦一會又渾身輕松,過了足足一刻鐘才低低應(yīng)了。

    繡瑜又戳戳把臉埋在被子里裝死半天的小兒子:“好了,日子還得過。你可還沒出館呢!回去洗把臉,明兒給我照常上學(xué)去!你欠了十幾日的課了,要是皇上問起來你的屁股就要開花了!”

    十四哀嘆一聲,懨懨地爬了起來,頂著額娘的嘮叨出了永和宮。兄弟倆一前一后踩著宮門落鎖的點兒回了阿哥所,迎頭撞上九阿哥一行人騎馬歸來。

    十四先到,難免跟他寒暄兩句,貌似不經(jīng)意地問:“九哥,前兒我病著,聽說你去了暢春園陪宜額娘她們,今天上午才回來?誰同你一起去的?八哥?十哥?”

    九阿哥撓頭不解:“就我和老十,八哥去了郊外祭明十三陵,都七八天沒見了。怎么了?”

    晉安早已托九城兵馬司的人查了那呂斌的勘合(注1)。他是四天前到的北京,雅齊布原本陪八阿哥在外祭陵,也是四天前回來的。

    這四天里,九阿哥一直在暢春園。他就說九哥整日把八阿哥吹上天,拍胸脯保證八哥行俠仗義見義勇為,必定幫他對付不懷好意的曹家和皇太子那架勢如果是演出來的。這城府也太深了吧。

    感情八阿哥暗中收服曹家的事情,卻是瞞著胤禟進(jìn)行的。九阿哥信以為真,當(dāng)然以為八哥狀告呂斌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了。十四不由心神大快,拍著他的肩膀笑道:“九哥,你真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

    “喂喂喂?什么玩意兒?大晚上的,一見面就罵人?”九阿哥正要追上去細(xì)問,卻撞見胤祥回來。他見胤祥眼睛通紅,便夸張地嘲笑道:“嘖嘖,楚霸王臉上掛貓尿。真夠出息的啊。果然什么人養(yǎng)什么種,再不錯了的。”

    胤祥本來一只腳跨進(jìn)門檻,但不知怎的,心頭有一股火燒得他心里慌,反身笑道:“九哥真是少見多怪�!疂h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的時候,英雄一哭又何妨?我這兒有個典故,叫‘紅甲霸王腰間露出一串銅鑰匙’,才是絕無僅有的貽笑大方�!�

    滿族男人出則為兵入則為民,萬萬沒有男人管家掌錢的,隨身佩戴鑰匙串兒更是當(dāng)家奶奶地位的象征。

    唯獨九阿哥是個愛財如命的性子。不僅親自看帳算錢,還把庫房的鑰匙掛在腰里四處走動。娘們兒兮兮的銅鑰匙配著一身英俊瀟灑的紅鎧甲,不倫不類到了極點。

    門口十二阿哥等人均是一愣,然后爆笑出聲。

    九阿哥把十三當(dāng)沙包揉搓了這么些年,頭一回被打了個悶棍,愣了半天,才上去一邊踹門一邊破口大罵。

    胤祥關(guān)了門靠在墻壁上,聽著九阿哥在門外破口大罵,突然神經(jīng)質(zhì)地大笑出聲,叫過小太監(jiān):“端盆涼水,搭梯子從墻上潑出去�!�

    小太監(jiān)嚇得目瞪口呆:“爺,這這,真潑了�!�

    “潑。怕什么?”以往他忍著這群人,不過是怕宜妃等人報復(fù)敏嬪。忍了十多年還是鬧成今天這個結(jié)果,他還有什么可畏懼的?胤祥聽著水花四濺之后,九阿哥的咒罵停頓一瞬間又加了一倍音量響起,拍拍衣角站起來,安然回屋一夜好夢。

    作者有話要說:

    堪合=通關(guān)文書=大清省外旅游護照

    第155章

    連續(xù)三日的雨雪綿綿之后,

    天氣終于又放了晴。朔風(fēng)吹雪,亮澄澄的日頭懸在一碧如洗的晴空之中。

    這是康熙四十一年十月初七早上,

    永和宮德妃生辰慶典第二日的清晨。喧鬧的鑼鼓聲猶在耳畔,

    整個御花園依舊張燈結(jié)彩。還未來得及拆除的彩棚綿延數(shù)百米,

    漱芳齋三層的戲臺高起,枝頭上各式各樣的干花迎風(fēng)招展,

    半空中數(shù)排鏤金錯彩的燈籠投下一片喜慶祥和的紅云。

    正是,人去樓未空,

    富貴夢仍酣。

    內(nèi)務(wù)府前來收拾東西的小太監(jiān)一邊干活,一邊議論著昨天的熱鬧場景:“……比著上個月宜主子的例,堂會是三家徽戲班子挑大梁,另有昆曲、粵劇班子外帶耍把戲的、踩高蹺的。宴開七十桌,

    禮炮是三十六響,

    晚上的焰火盒子是一百二十響,還有器皿、儀仗、服飾——都是用貴妃的例�!�

    眾人皆是感嘆著圣恩浩蕩、備受榮寵之類的話,唯有一個小太監(jiān)不以為然道:“光用貴妃的份例有什么用?承乾宮那位才是真正的貴妃呢!”

    說曹操,

    曹操到。隨著眼尖的太監(jiān)一聲“貴主吉祥”,遠(yuǎn)處石子路上遠(yuǎn)遠(yuǎn)來了一乘四人小攆。攆上穿白狐風(fēng)毛坎肩、蓮青色珍珠毛旗袍裙的,可不就是昔年的佟妃、如今的貴妃佟佳氏嗎?

    佟妃入宮十余年,一直默默無聞,

    論子嗣地位不如四妃,論得寵又不如底下的漢妃們,

    只不過倚仗出身享著妃位份例,無人敢欺罷了�?墒撬诮衲昴曛械拇蠓庵�,

    卻力壓宜德二人,意外地成了后宮第一人,還越過四妃、甚至是太子妃,獨自掌管了全部的宮權(quán)。

    八月里,大封后宮的結(jié)果出來之后,后宮前朝議論紛紛,有說九爺偷賣黑龍江圍場的人參惹了皇上生氣的。有說四爺在湖廣大刀闊斧試行“以地丁征稅”,犯了眾怒的。

    可皇上轉(zhuǎn)頭就吩咐為兩位妃主大辦壽宴,在京的命婦自王妃、公主以下全部要進(jìn)宮朝賀,排場比起皇后千秋也不多承讓,又不像是惱了的樣子。

    眾人摸不清皇帝的心思,只好埋頭做事。

    佟貴妃下了攆轎,捧著手爐站定,開始瞧著小太監(jiān)們收拾器皿。她初掌權(quán),難免求穩(wěn)妥,要求繁瑣了些,就聽底下有人小聲嘀咕:“以前榮主子管的時候,就沒這個例兒�!�

    “你!”佟貴妃胸口一悶,卻只說,“本宮比不得榮姐姐,辛苦大家些,好歹別出差錯�!�

    忙了半日,終于把事物分派清楚,佟貴妃剛松了口氣,卻見翊坤宮的宮人打著全套的妃位倚仗從千秋亭的方向過來。

    宜妃穿著華麗的十八鑲玫瑰紫哆啰昵大氅,拿手虛扶著鬢角做虛弱狀:“喲,是貴妃妹妹啊。不長眼的奴才,還不快扶本宮下攆給妹妹見禮?”

    翠兒忙道:“都是奴婢不好,想著昨兒為德主子賀壽,娘娘受了風(fēng)寒一直頭疼,就沒看著前頭的路。”

    佟貴妃忙笑道:“既是病了,姐姐無須拘禮�!�

    “那本宮就謝過妹妹了,今日眾妃相約去景仁宮為良妃暖屋子,妹妹既然有事,姐姐就先走一步了。”

    宜妃說著徑自帶人揚長而去。

    “她也太囂張了!怎么說您也是皇上親封的貴妃呀!”去往景仁宮的路上,宮女忍不住抱怨連連。

    貴妃唯有苦笑。位份可以提,宮權(quán)可以移,可是威望、勢力卻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積累起來的。

    更關(guān)鍵的是,她膝下無子。要是太子能立得住還好,萬一毓慶宮要換了主人,現(xiàn)在宮里五大妃子,早晚有一人會坐上圣母皇太后的位子。她這個半路封的貴妃哪敢得罪這些人?皇上呀皇上,您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繡瑜昨天像提線木偶一樣被擺弄了一整天,早起又換上出門穿的珊瑚扣羽緞大氅,綰了丹鳳朝陽的鈿子,過來景仁宮道賀良妃遷宮之喜。走在半路就聽說宜妃一大早地就給了佟貴妃臉色瞧。

    康熙四十一年的大封后宮,又是一整出堪比《孫行者大鬧天宮》的熱鬧戲碼。雖然最終四妃誰也沒能達(dá)成升職加薪的目標(biāo),但是面對佟貴妃的意外上位,四人的態(tài)度卻不同。

    其怨氣大小跟兒子爭氣的程度剛好成反比。

    宜妃自知憑借兒子上位無望,終身的前途都在康熙身上,當(dāng)然是最生氣的。

    最高興的嘛……繡瑜路上跟竹月調(diào)笑說:“要不要打個賭,看這個能屈能伸的巾幗英雄是誰?”

    竹月跺腳笑道:“娘娘又來打趣奴婢。這些年宮里上躥下跳的,就那么一位。最懂得順勢而為、誰紅就跟誰要好的,五歲的孩子都能瞧出來。”

    繡瑜不由笑了。果然一下轎就見惠妃親自候在門邊,親熱地拉著佟貴妃的手:“我還說這剛下了雪的路最難走,正要派人去迎一迎貴主,可巧就到了。咱們一塊兒進(jìn)去�!�

    竹月趁著遞帕子的機會對著繡瑜吐了吐舌頭,主仆二人眼中皆閃過笑意。

    太子這幾年文不成武不就、地位越發(fā)岌岌可危,大阿哥的勢力卻是水漲船高�;蒎隽硕嗄甑拿缐粞劭匆烧媪�,當(dāng)然不計較這一時的名份,為了幫兒子籠絡(luò)佟佳氏一族,不惜跟比自個兒小了二十歲的小佟貴妃稱姐道妹。也算是能屈能伸了。

    她這份兒熱情,卻比宜妃的趾高氣揚更叫貴妃難受。佟佳氏被她挽著,倒像胳膊伸進(jìn)了火爐似的渾身難受,見了繡瑜像得了救星一般,忙道:“時辰不早了,也別分什么先后了,都一塊兒進(jìn)去吧�!�

    她不由分說地挽了繡瑜。三個各懷心思的人,倒真像姐妹一般并肩進(jìn)了金碧輝煌的景仁宮正殿。

    榮妃自知晉位無望,沒兒子的佟佳氏做了貴妃,總比其他三個老冤家上位要強。因此她見了佟佳氏還有個笑臉兒,略福了福,喊了聲貴主。

    這次大封的另外一位“人生贏家”——新晉的良妃衛(wèi)氏卻誠惶誠恐地行了個大禮,對其他四妃仍以娘娘相稱。

    她這份謙卑的態(tài)度,卻沒能換來其他幾人的友善態(tài)度。眾妃的臉色都極差,宜妃更是不陰不陽地甩著帕子:“喲,可免了吧,咱們原是一樣的人,就跟親姐妹一樣。是不是呀惠姐姐?”

    惠妃眸色一沉。八阿哥剛開始辦差的時候還要靠大阿哥提攜,這幾年卻漸漸有了自立門戶之勢。連帶衛(wèi)氏也一躍兩級,成了跟她平起平坐的妃子,還賜住景仁宮!

    如果說當(dāng)年敏嬪住了永壽宮就像一塊石頭砸在水面上,濺起一地水花的話。那這道旨意就是原子彈在水面上炸開,頃刻間天翻地覆,山崩地裂。

    景仁宮是什么地方?那是康熙的生母孝康章皇后佟佳氏的居所!康熙就出生在景仁宮正殿東暖閣。為了表示對圣母皇太后的敬意,景仁宮封宮四十余年。就連佟太后的兩個嫡親侄女兒也沒給�。∪缃窬谷唤o了辛者庫奴才出身的良妃!

    不僅后宮眾人的眼珠子掉了一地,就連前朝的御史言官都坐不住了,準(zhǔn)備出來列舉縱情聲色、偏寵一人的歷史之鑒。

    繡瑜卻知道康熙是真沒把這當(dāng)一回事。他御極多年,朝堂上乾綱獨斷三十余載,信心和威勢都到了頂峰,近些年來越發(fā)說一不二,早不把什么“福地”、“旺宅”之類的說法放在眼里。旁人越說良妃不配住這里,他越是非要讓她住——

    一間屋子而已,朕賞自己的女人還要經(jīng)過你們的同意嗎?

    殊不知良妃住了這里,只怕連覺也睡不好的。

    姑母的屋子住了旁人,就連貴妃也很難不芥蒂,氣氛一時陷入僵局。

    這事繡瑜也曾在后頭推波助瀾,雖然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但見了良妃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模樣,不由生出幾分惻隱之心,笑著接了話頭:“莫不成你們都是空著手來的,還是舍不得東西,暖屋子的禮怎么都不拿出來?那我先拋磚引玉了!”

    她說著示意竹月掀了托盤上蓋著的紅綢,露出底下三色翡翠雕的如意來,拉著良妃的手笑道:“翡翠原不是什么珍貴的東西,但是天生三色的卻罕見,緬甸那邊的人給它起個名字叫‘福祿壽’,倒還喜慶。”

    良妃趕緊道謝,連說:“太貴重了些�!�

    一向喜歡和稀泥的榮妃也上前笑道:“不重。你德姐姐昨兒收了那么些壽禮,金的銀的圓的扁的,三間庫房都堆不下,還騰了奴才們住的五間后罩房。也該輪到她出出血了�!�

    她這話一說,原本惱恨繡瑜做好人的惠宜二人不禁對視一眼,嘴角掀起幸災(zāi)樂禍的笑。

    這回德妃過生日,外三路的官員都上趕著送禮,比皇太后的壽辰都不差什么。一方面為的是皇上的面子,更重要的卻是個大大的下馬威。

    皇上要派人清繳戶部虧空的庫銀�?墒浅弥校现量滴醣救�,下至六部的筆帖式,人人都欠著國庫的銀子,誰敢攬這活計去?

    恰好四阿哥在湖廣督辦的“地丁征稅”一事進(jìn)展不順�?滴醭弥鴥鹤舆h(yuǎn)在江南不能當(dāng)面推諉,頗有些缺德地直接把差事派給了他,美其名曰“委以重任”。

    可朝中這些神神鬼鬼豈是那么好對付的?胤禛現(xiàn)在還沒進(jìn)直隸,德妃過個散生,已經(jīng)收了上百官員,十幾家王府,不下十萬銀子的禮物。

    到時候四阿哥催債上門,眾位欠錢的大爺當(dāng)然是把手一攤,挺胸抬頭——咱們的銀子都用在買禮物給你額娘過壽上頭了!要銀子,找你媽去!

    第156章

    “祖母,

    祖母!看我抓的鳥兒!”

    繡瑜剛從景仁宮回來,脫了外頭的大衣賞,

    站在琺瑯龍鳳火盆跟前烤手,

    就被一個穿大紅箭袖袍子的小團子撲上來抱住了腿,

    正是烏拉那拉氏所出、胤禛的嫡長子弘暉。

    康熙下令把一眾皇孫接到內(nèi)廷上學(xué),進(jìn)無逸齋、住阿哥所,

    跟小叔叔們一同教養(yǎng)。弘暉如今剛滿五歲,是進(jìn)宮的六個皇孫里最小的一個。

    繡瑜彎腰抱了他,

    接了身上的斗篷,笑問:“你弘晨哥哥呢?”

    她回頭見宮女打起簾子,首先進(jìn)來的,卻是個穿綠鄂梅旗裝,

    桃紅斗篷,

    梳著小兩把的年輕宮妃,手上牽個拖金錢鼠尾、咬手指頭的小團子,恭謹(jǐn)拜道:“奴婢長春宮貴人陳氏給德主子請安,

    娘娘萬福金安�!�

    那小孩兒也奶聲奶氣地說:“胤禮見過德額娘。”

    兩人身后才是胤祚家七歲的長子弘晨拎著個楠木籠子,里頭嘰嘰喳喳關(guān)了四五只雀鳥。他繼承了富察氏的一副好嗓子,脆生生地說:“給祖母請安�!�

    繡瑜忙道:“快起來,賜坐�!�

    宮女搬了繡墩上來讓陳貴人坐了,

    又把胤禮抱到炕上跟弘暉一起玩。

    康熙終歸是心軟的,三十六年南巡那事,

    他雖然懷疑曹寅、李熙做了以下犯上的事情,卻只是把原本二人專有的密折陳奏之權(quán),

    賜給了更多封疆大吏,以示警告而已。

    王貴人偏偏又好運地一回京就把出了喜脈,于次年生了十八阿哥胤衸。

    看在三個皇子的份上,康熙只是把她挪到偏遠(yuǎn)的宮室居住,不許見幾個阿哥,又立了個新規(guī)矩,從十六阿哥起,所有低階妃嬪的孩子全部養(yǎng)到阿哥所去。

    王氏區(qū)區(qū)縣令之女,沒了圣寵和兒子就像拔了牙的老虎。繡瑜沒空放低身段跟她計較,遂扶植十七阿哥的生母陳氏。

    陳貴人雖然容色上佳,但是跟王氏比還是多有不足,利益相關(guān),她自然會拿出百般手段籠絡(luò)皇帝,討好永和宮,防止王氏東山再起。

    胤禮跟弘暉同年,跟兩個侄兒一塊兒養(yǎng)在阿哥所,倒也和睦。此刻三個孩子擠在暖烘烘的炕頭上,掰了黃糕擲進(jìn)籠子里喂雀兒,時不時地笑作一團。

    繡瑜看著笑了一回,轉(zhuǎn)頭看向大些的弘晨:“怎么是陳貴人送了你們回來?你十四叔呢?”

    胤祥跟著去了湖廣,現(xiàn)在永和宮的孩子只有十四和瑚圖玲阿還住在宮里,兩個侄兒進(jìn)了宮,只有他們倆輪流帶孩子。

    弘晨眼珠子一轉(zhuǎn),笑嘻嘻地說:“誰知道呢?您不也常說,十四叔是沒籠頭的馬……”

    “嗯?”

    弘晨被她眼波一橫,立馬改口把十四賣了個干凈:“九叔叫他,他就急匆匆地去了�!�

    繡瑜起先受后世思維影響,總擔(dān)心十四跟老九走太近會吃虧,后來才發(fā)現(xiàn)十四看上去吊兒郎當(dāng)?shù)模瑢崉t狡黠多智,四爺黨、八爺黨兩邊通吃。

    去年八月,康熙要選派綠營將領(lǐng)到關(guān)外練兵,太子舉薦胤祥的門人,八阿哥舉薦老十的舅舅;自己親身上陣不夠,還要拉著兄弟們——大阿哥果斷站邊老八,太子則想方設(shè)法拉胤禛下水。

    亂哄哄鬧騰騰,你方唱罷我登場,直把康熙氣得頭疼,撇開一干不省心的大兒子,單挑了小兒子們陪著去西山狩獵。十四趁皇阿瑪狩獵發(fā)泄一番后龍心大悅之際,隨口提了一句“山東提督岳升龍驍勇善戰(zhàn)”。

    康熙回去細(xì)想兩天,竟然允了。任命文書出來,驚掉一地眼珠。打那時起,繡瑜就知道十四鬼靈精的,他不坑人家老九老十就不錯了。今天也只是問了一嘴,她便轉(zhuǎn)頭逗弄弘暉說:“你阿瑪要回來了,我已跟皇上說了,許你們十日的假,回家去聚聚。”

    弘暉尚來不及反應(yīng)。弘晨先拖長聲音“啊”了一聲,手一抖,逗鳥的棍子滑落,驚起一籠正在吃糕的麻雀。兄弟倆對視一眼,都面露懼色。

    繡瑜不禁沉了臉色:“怎么?你們的阿瑪和四伯離家這么久,難道你們不該回去給他請安嗎?”

    弘晨不由臉紅,急道:“孫兒豈敢?按理說,我們該迎出城去的,只是在家里等已經(jīng)很不孝了。況且,我也想額娘了�!�

    弘暉也瞧瞧哥哥,也仰頭說:“我也想額娘,想阿瑪。”

    繡瑜這才笑著攬了兩個孩子在側(cè):“這才是乖孩子。”

    可是弘暉又抖了一下,拉著她的袖子說:“可是祖母,把我的小鳥養(yǎng)在您這兒行嗎?別扔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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