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唐老師的辦公室里，氣氛壓抑得像暴風(fēng)雨來臨前的海面。</p>
林未垂手站在辦公桌前，面前是唐老師那張因憤怒而漲紅的臉，以及一杯飄著幾根劣質(zhì)茶葉梗的濃茶。陽光從窗外斜斜地照進(jìn)來，將空氣中的粉塵切割成一道道光束，也照亮了唐老師頭頂那片日益稀疏的“地中�！�。</p>
“林未同學(xué)，你老實告訴我，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唐老師揉著發(fā)痛的太陽穴，聲音里帶著深深的疲憊，“以前你雖然成績一般，但也算是個安分守己的學(xué)生。今天在課堂上，你說的那些話，做的那些事，簡直……簡直是胡鬧！”</p>
林未心中暗嘆一聲，知道這一關(guān)不好過。她不能直接告訴唐老師自己是從二十多年后重生回來的，那只會被當(dāng)成精神病。她必須找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p>
“唐老師，對不起，我知道我今天在課堂上的行為很過分，給您和同學(xué)們都造成了困擾�！绷治聪仁钦\懇地道歉，放低姿態(tài)，“我……我最近壓力確實有點大�！�</p>
“壓力大？”唐老師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是因為快高考了嗎？可我看你今天的精神狀態(tài)，不像是因為學(xué)習(xí)壓力�！�</p>
“不完全是。”林未微微低頭，語氣中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委屈和迷茫，這是她前世在談判桌上應(yīng)對難纏對手時常用的“示弱”技巧，“最近……我家里發(fā)生了一些事情，我爸……他想做一個很大的生意，我有點擔(dān)心，所以……所以腦子里就胡思亂想，把一些聽來的詞語瞎用到課堂上了。真的非常抱歉。”</p>
她巧妙地將話題引向了家庭，這是她接下來行動的關(guān)鍵。</p>
唐老師聽到“家里發(fā)生了一些事情”，神色稍緩。為人師表，他自然也關(guān)心學(xué)生們的家庭狀況。他喝了口茶，語氣也緩和了一些：“你爸爸要做生意？什么生意？”</p>
“具體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跟VCD機(jī)有關(guān)的�！绷治垂首縻露鼗卮�，同時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唐老師的反應(yīng)。</p>
“VCD？”唐老師想了想，“哦，是那個能放碟片的小機(jī)器吧？聽說現(xiàn)在挺火的。你爸有門路是好事啊，你擔(dān)心什么？”</p>
林未心中一沉。果然，在1996年，VCD正如日中天，沒有人會想到它很快就會被時代淘汰。她的“先知”在別人眼里，可能就是杞人憂天。</p>
“我……我就是覺得，做生意風(fēng)險太大了�！绷治吹拖骂^，聲音有些發(fā)悶，“我怕我爸……像電視里演的那樣，被人騙�！�</p>
這番話，倒是符合一個十七歲少女單純的擔(dān)憂。</p>
唐老師看著林未，嘆了口氣：“你這孩子，心思也太重了。你爸爸是成年人，他會有分寸的。你現(xiàn)在最重要的任務(wù)就是好好學(xué)習(xí)，考個好大學(xué)，將來才能真正幫到家里�！�</p>
他頓了頓，語氣嚴(yán)肅起來：“至于今天你在課堂上說的那些話，特別是針對江帆同學(xué)的那些……‘投資’言論，下不為例！你們現(xiàn)在是學(xué)生，要以學(xué)業(yè)為重，不要搞那些亂七八糟的！聽到了沒有？”</p>
“聽到了，唐老師，我保證以后不會了�！绷治戳⒖坦郧傻攸c頭，態(tài)度十分誠懇。</p>
見林未認(rèn)錯態(tài)度良好，唐老師的氣也消了大半。他揮了揮手：“行了，快放學(xué)了，你回去好好反省一下。至于請家長的事……這次就先算了。但如果再有下次，我絕不姑息！”</p>
“謝謝唐老師！”林未如蒙大赦，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迅速“逃離”了辦公室。</p>
走出辦公室，看著夕陽下熟悉的校園，林未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第一關(guān)，總算是勉強(qiáng)糊弄過去了。</p>
放學(xué)的鈴聲適時響起，校園里瞬間充滿了喧鬧聲。林未背起那個洗得有些發(fā)白的帆布書包，混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朝著家的方向走去。</p>
她的家，在城南一個老舊的家屬院里，是父親單位分的福利房。兩室一廳，狹小，卻曾充滿了溫馨。</p>
越走近家屬院，林未的心跳就越快。她已經(jīng)有二十多年沒有踏足過這里了。前世父親去世后，母親為了還債，很快就賣掉了這套房子，帶著她搬到了一個更偏遠(yuǎn)、更破舊的出租屋里。</p>
當(dāng)那棟熟悉的紅磚小樓出現(xiàn)在眼前時，林未的眼眶瞬間濕潤了。樓下花壇里，月季花開得正艷，和記憶中一模一樣�？諝庵�，飄來鄰居家炒菜的香味，那是獨(dú)屬于這個年代的、樸素而真實的生活氣息。</p>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激動，一步步走上吱呀作響的水泥樓梯。三樓，左手邊那扇綠色的木門，門上還貼著一張褪色的“�！弊帧�</p>
就是這里。</p>
林未顫抖著伸出手，輕輕敲了敲門。</p>
“誰呀？”門內(nèi)傳來一個熟悉得讓她想哭的聲音。</p>
是媽媽趙云舒。</p>
林未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洶涌而出。她連忙用手背擦去，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一些：“媽，是我，未未�！�</p>
門“吱呀”一聲打開了。</p>
出現(xiàn)在門口的，是年輕了二十多歲的母親。她穿著一件碎花的確良圍裙，手里還拿著鍋鏟，頭發(fā)簡單地盤在腦后，臉上帶著些許油煙的痕跡，但眼神明亮，充滿活力。</p>
“未未回來啦？今天怎么這么晚？”趙云舒看到女兒，臉上露出了慈愛的笑容，接過她手中的書包，“快進(jìn)來，飯馬上就好了。你爸今天也回來得早，正念叨你呢。”</p>
“爸……爸也回來了？”林未的聲音有些沙啞。</p>
“是啊，你爸今天可高興了，說談成了一筆大生意，晚上要好好慶祝一下呢！”趙云舒一邊說著，一邊引著林未往里走。</p>
林未的心猛地一沉。</p>
大生意？慶祝？</p>
難道……就是那份致命的合同？！</p>
她走進(jìn)客廳，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坐在藤椅上看報紙的男人。</p>
穿著一身半舊的藍(lán)色工裝，頭發(fā)濃密，背脊挺直，臉上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興奮和得意。正是她記憶中，尚未被生活壓垮的父親——林建國。</p>
看到女兒回來，林建國放下報紙，臉上露出了笑容：“未未回來啦！快，洗手吃飯！爸今天有天大的好消息要宣布！”</p>
林未看著眼前這個鮮活的、健康的、對未來充滿憧憬的父親，所有的語言都在瞬間卡在了喉嚨里。她再也控制不住洶涌的情感，猛地沖了過去，一把抱住了林建國。</p>
“爸！”</p>
她把臉埋在父親那帶著淡淡煙草味的工裝上，放聲大哭起來。</p>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把林建國和趙云舒都嚇了一大跳。</p>
“哎喲！未未，你這是怎么了？誰欺負(fù)你了？”林建國有些手足無措地拍著女兒的背，語氣焦急。</p>
趙云舒也連忙放下鍋鏟，跑過來，緊張地問道：“是啊，未未，是不是在學(xué)校受委屈了？跟媽說！”</p>
林未只是搖頭，一個勁地哭，仿佛要把二十多年積壓的悔恨、思念和失而復(fù)得的狂喜，都通過這哭聲宣泄出來。</p>
她太想念這個懷抱了。這個曾經(jīng)為她遮風(fēng)擋雨，卻被她親手推開的懷抱。</p>
哭了許久，林未的情緒才漸漸平復(fù)下來。她抬起頭，看著父母擔(dān)憂的眼神，胡亂地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沒……沒事，爸，媽，我就是……就是太想你們了。”</p>
這個解釋顯然有些牽強(qiáng)，但林建國和趙云舒對視一眼，都以為是女兒學(xué)習(xí)壓力太大，情緒有些失常。</p>
“傻孩子，天天見面，有什么好想的�！绷纸▏闪丝跉�，愛憐地摸了摸女兒的頭，“肯定是學(xué)習(xí)太累了�？�，吃飯，爸今天特地讓你媽多做了兩個菜！”</p>
飯桌上，趙云舒的手藝一如既往的好，糖醋排骨、紅燒帶魚、清炒時蔬，都是林未記憶中的味道。</p>
林建國顯得格外興奮，他給自己倒了一小杯白酒，紅光滿面地說：“云舒，未未，告訴你們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我今天跟市里一家大公司的老板談妥了！我們要合伙開廠，生產(chǎn)VCD機(jī)芯！那老板說了，這玩意兒現(xiàn)在是緊俏貨，生產(chǎn)出來根本不愁賣！到時候，咱們家就能徹底翻身了！”</p>
他看著妻女，眼神里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等賺了錢，咱們就換個大房子，給你媽買金項鏈，給未未買最新款的隨身聽！咱們的好日子，就要來啦！”</p>
趙云舒聽了，也是一臉喜色：“真的啊建國？那可太好了！你可得好好干！”</p>
只有林未，端著飯碗的手，微微顫抖起來。</p>
果然是它。</p>
那份將林家拖入深淵的“VCD機(jī)芯”合同。</p>
前世，父親就是在飯桌上，意氣風(fēng)發(fā)地宣布了這個“好消息”。而當(dāng)時的她，因為青春期的叛逆和對父親“不切實際幻想”的鄙夷，冷嘲熱諷，最終導(dǎo)致了那場激烈的爭吵。</p>
這一次，她不能再重蹈覆轍。</p>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而好奇：“爸，VCD機(jī)芯？那是什么呀？聽起來好厲害的樣子�！�</p>
她的語氣，不再是前世的質(zhì)疑和嘲諷，而是帶著一絲少女的好奇和崇拜。</p>
這讓林建國非常受用。他得意地喝了口酒，開始滔滔不絕地向女兒科普VCD的“光明前景”和那個“沈老板”的“雄厚實力”。</p>
林未安靜地聽著，時不時地點頭附和，眼神里卻閃爍著只有她自己才懂的凝重和決絕。</p>
她知道，一場艱難的“家庭保衛(wèi)戰(zhàn)”，已經(jīng)悄然打響。</p>
而她，這個擁有四十歲靈魂的十七歲少女，將是這場戰(zhàn)役中，父親身邊唯一的“外掛”。</p>
她必須阻止悲劇的發(fā)生。</p>
這一次，她絕不會再讓父親，走向那條不歸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