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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馬蹄聲撞碎晨霧的剎那,蘇蘅后頸的涼意順著脊椎竄到指尖。

    她剛將賬冊往袖中塞了半寸,又頓住,那賬冊邊角被陳縣丞掙扎時扯出的毛邊還扎著手心,此刻若慌慌張張藏起,倒像做賊。

    于是她反而松了手,任賬冊平攤在臂彎,只將袖口補丁處的契紙和拓印又按了按,那半塊松雪齋的紙角硌著腕骨,像根定心神的針。

    “蘇典吏!”衙役小周的聲音從門外劈進來,他踹開堂門時帶起一陣風(fēng),吹得公案上的驚堂木“咚”地跳了跳,“王大人讓您立刻去議事廳,說是州府來的急報!”

    蘇蘅抬眼,正撞進小周發(fā)紅的眼尾,這小子今早還替她擋過陳縣丞的茶盞,此刻喉結(jié)上下滾動,顯然壓著什么話。

    她沒多問,只對王縣令微一頷首,便跟著小周往外走。

    經(jīng)過陳縣丞時,那被架著的人突然笑出聲,血沫濺在她皂色吏服上,像朵開敗的紅梅:“蘇典吏,你可知。。。那令牌是漕運司的人給的?”

    蘇蘅腳步一頓。

    她聞到血里混著鐵銹味,比縣牢里的更腥。

    但小周已經(jīng)扯她衣袖:“快走!

    王大人等得急!“

    議事廳的門虛掩著,門縫里漏出的檀香嗆得人鼻子發(fā)酸。

    蘇蘅推開門,先看見王縣令正用鎮(zhèn)紙壓著張密報,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張文抱臂站在窗邊,平時總掛著笑的臉繃成塊冷鐵,見她進來,沖她使了個眼色,那是他們約定的“有大事”暗號。

    “坐�!蓖蹩h令的聲音啞得像砂紙擦過陶甕,他推過密報,蘇蘅掃了眼開頭“漕運司密查”幾個字,心跳便漏了一拍�!爸莞乒俳裨缢蛠淼�。”王縣令指尖點在密報第三行,“陳縣丞不過是條小魚,真正吞稅銀的,是咱們縣衙里。。。能直接調(diào)派漕運文書的人�!�

    檀香突然變得刺喉。

    蘇蘅想起昨夜在松雪齋翻到的賬冊,那些被茶水洇過的數(shù)字,那些用新墨覆蓋舊跡的修改,原來不是陳縣丞手滑,是有人在替更上面的人擦屁股�!按笕丝芍钦l?”她問,聲音比自己想象中穩(wěn)。

    王縣令搖頭:“推官只說此人能接觸州府與漕運司的雙重文牒,上個月鹽引案、這個月稅銀案,都有他的手尾。”他突然抓起鎮(zhèn)紙砸在案上,“可咱們縣就那么幾個能過目漕運文書的!

    縣丞、主薄、戶房典史。。。蘇典吏,你最會看賬,我要你和張文把這三年所有漕運相關(guān)的文牒都翻出來,找重疊的手跡、重復(fù)的日期、對不上的墨色,“

    “是�!碧K蘅應(yīng)得干脆,可余光瞥見張文攥緊的拳頭,指節(jié)泛白。

    她突然想起前日在庫房,張文替她擋過主薄的盤問;想起陳縣丞被押走時,張文悄悄把半塊火漆塞進她手心,那火漆紋路和漕運司的云紋拓印嚴絲合縫。

    檔案室的霉味裹著舊紙香撲面而來時,蘇蘅的手指已經(jīng)癢了。

    她熟門熟路摸到最里間的樟木柜,那是放著近十年漕運文牒的地方。

    張文點燃案頭的桐油燈,火苗在風(fēng)里晃,把兩人的影子投在滿墻的賬冊上,像兩個張牙舞爪的判官。

    “從三年前開始。”蘇蘅抽出第一本《漕運鹽引分配冊》,封皮的紅漆已經(jīng)剝落,“鹽引案是三年前起的,稅銀案是半年前,中間該有根線牽著。”

    張文搬來一摞《稅銀解送記錄》,指節(jié)敲了敲最上面那本:“我查過,半年前稅銀第一次虧空時,剛好是漕運改道的月份。

    改道文書是縣丞批的,但主薄蓋的印,“

    “等等。”蘇蘅的指尖停在鹽引冊某頁,她湊近油燈,對著光看紙紋。

    那頁紙比前后都薄些,邊緣還有被水浸過又曬干的褶皺。“這里被撕過一頁。”她用指甲輕輕刮過紙面,“新補的紙紋和原冊不一樣,墨色也比上下兩頁深,是有人換了頁�!�

    張文湊過來,呼吸掃過她后頸:“換的什么?”

    “看日期�!碧K蘅翻到下一本《漕運船只調(diào)度表》,快速翻頁,“這頁被換的是三月十五的鹽引分配,對應(yīng)船只。。。應(yīng)該是四月初七進港的’順安號‘�!彼蝗煌W。种钢刂匕丛谡{(diào)度表某行,“順安號!

    四月初七的調(diào)度記錄里,順安號運的是官鹽,但稅銀冊里同一天,順安號交的稅是私鹽的三成,“

    “私鹽稅低,官鹽稅高�!睆埼牡穆曇敉蝗话l(fā)緊,“如果有人把官鹽當(dāng)私鹽報,中間的差額就進了自己口袋!”

    蘇蘅的心跳聲蓋過了窗外的風(fēng)聲。

    她又抽出《縣丞批文底冊》,翻到四月初七那頁,批文上的“陳立”二字筆鋒圓潤,和陳縣丞平時的瘦硬字體截然不同�!斑@不是陳縣丞的筆跡�!彼鲂渲型赜〉匿钸\司云紋,比對批文上的騎縫章,“騎縫章的云腳少了一道,是仿的�!�

    “那真正的批文。。�!�

    “在漕運司的存檔里�!碧K蘅突然笑了,眼尾微微上挑,“王大人說幕后黑手能接觸雙重文牒,那他既要改縣衙的賬,又要改漕運司的檔,可他改得了一時,改不了三年�!彼鋈昵暗摹朵钸\對賬總冊》,指尖順著年份往下劃,“看,每年四月初七,都有順安號的記錄;每年四月初七的稅銀冊,順安號都報的是私鹽�!�

    油燈芯“噼”地爆了個花,照亮了總冊最后一頁的署名,“主薄

    周明遠”。

    蘇蘅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她想起每月初一,周主薄總愛端著茶盞晃到檔案室,說些“小蘇典吏真用功”的閑話;想起上個月她查稅銀時,周主薄主動替她找來了十年前的舊賬,原來不是熱心,是怕她翻到更早的破綻。

    “得把這些對起來。”她把所有賬冊推到張文面前,“你去查周主薄這三年的家計,有沒有突然多置的田產(chǎn)、新蓋的宅院;我去漕運司的存檔里找原始批文,”

    “可漕運司的存檔在州府�!�

    “我有推官給的查案符�!碧K蘅摸出袖中玄色令牌,云紋在燈下流轉(zhuǎn)如活物,“周主薄不是說漕運司的水深么?

    那我就替他把水?dāng)嚨酶鼫喰��!?br />
    張文突然抓起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補丁滲進來:“當(dāng)心,周主薄的表兄在州府當(dāng)司戶參軍�!�

    蘇蘅抽回手,把賬冊一本本碼齊。

    她想起父親教她看賬時說的話:“墨色會褪,紙紋會舊,但人心的賬,總會留下痕跡�!倍苤鞅〉暮圹E,就藏在這一本本發(fā)脆的紙頁里,藏在每道被修改的墨線里,藏在他以為天衣無縫的算計里。

    “戌時三刻,縣西老槐樹�!彼龑埼恼f,聲音輕得像嘆息,“帶著你的發(fā)現(xiàn),我?guī)е业��!?br />
    張文點頭,把最厚的那本稅銀冊塞進懷里。

    他轉(zhuǎn)身時,衣角掃過案頭的油燈,燈影搖晃間,蘇蘅看見他腰間掛著的火漆袋,和她袖口補丁里的那半塊,正是一對。

    窗外傳來梆子聲,是戌時初刻。

    蘇蘅摸了摸袖中賬冊,又按了按補丁里的契紙。

    她知道,真正的較量,才剛剛開始。

    蘇蘅回到家時,月亮已爬過東墻,投下的影子在青石板上碎成銀渣。

    她踢掉沾了檔案室灰塵的皂靴,袖中賬冊硌得小臂生疼,那是從漕運文牒里抽的關(guān)鍵幾頁,用舊布包了三層。

    灶上溫著的粥早涼了,她卻沒心思吃,直接掀了木柜上的藍布,露出父親留下的半人高書箱。

    箱蓋掀開的剎那,霉味混著松煙墨香涌出來。

    蘇蘅的手指拂過一本本舊案卷,封皮上父親的小楷還清晰:“萬歷二十年田契糾紛案”“二十三年河工銀貪墨案”。。。。。。翻到最底下那本《漕運鹽引備查錄》時,紙頁發(fā)出脆響,她突然頓住,父親在扉頁寫著:“陳叔若問,可持此冊相認。”

    陳叔是父親酒桌上提過的老友,早年在漕運司當(dāng)書吏,后來因眼疾告老還鄉(xiāng),住在城南竹篾巷。

    蘇蘅記得父親說過,那人生得一雙“文書眼”,能從半塊火漆里看出文書真假。

    她捏著那本舊冊,心跳快得撞著肋骨,或許陳叔能幫她辨出漕運司存檔的真?zhèn)巍?br />
    第二日卯時,蘇蘅換了身青布衫,將舊冊揣在懷里,往城南去。

    竹篾巷的青石板被晨露浸得發(fā)亮,她在第三戶門前停住,門楣上“積墨齋”的木牌已經(jīng)褪成灰白色。

    叩門聲剛落,門內(nèi)傳來拐杖點地的聲響:“誰�。俊�

    “陳叔,我是蘇記書吏家的阿蘅�!碧K蘅提高聲音,“父親走前讓我?guī)А朵钸\鹽引備查錄》來見您。”

    門“吱呀”開了條縫,露出半張布滿皺紋的臉,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是阿蘅?快進來!”陳叔的手搭在她胳膊上,力道比想象中沉,“你父親走那年,我去吊唁,你才到我胸口高。。。。。�!�

    堂屋正中擺著張酸枝木案,案上堆著半尺高的舊文書,墨跡深淺不一。

    陳叔摸黑倒了盞茶,茶水潑在案上,濕了半頁《漕運船只登記冊》。

    蘇蘅眼尖,瞥見那頁上的船號正是“順安號”,和她昨夜在縣衙看到的調(diào)度表一模一樣。

    “阿蘅,你拿那本冊子來,是為了漕運的事吧?”陳叔突然說,枯瘦的手指敲了敲案上的登記冊,“你父親走前半年,總說漕運司的文書越來越不對味,墨色新得反常,紙紋像剛從南紙局出來的。后來我才知道,有人買通了檔房管事,每年換一批假文書。”

    蘇蘅的呼吸一滯:“是換鹽引分配和船只調(diào)度?”

    “不止。”陳叔從袖中摸出塊火漆,云紋邊緣有些毛糙,“這是上個月我替人辨文書時得的,和漕運司的官用火漆比,云腳少了一道。你父親說過,手底下的賬能改,火漆章改不了,除非。。。。。�!�

    “除非有造辦處的人幫忙�!碧K蘅接口,想起周主薄表兄是州府司戶參軍,而司戶正好管著官印火漆。

    陳叔笑了,皺紋里浸著蒼涼:“你父親沒白教你。我還聽說,這兩年稅銀虧空的縣,都有個能接觸雙重文牒的典吏,既管著縣衙的賬,又能通到州府的檔�!彼蝗贿√K蘅的手腕,“阿蘅,你查的那個人,背后有州府的人撐著,當(dāng)心。。。。。�!�

    “我知道�!碧K蘅反握住老人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老繭傳過來,“但再深的水,總得有人攪渾了,才能看見底。”

    離開積墨齋時,晨霧剛散,蘇蘅把舊冊和火漆貼身收好。

    她望著青石板路上自己的影子,忽然聽見街角傳來馬蹄聲,三匹快馬從巷口竄過,馬上人穿著皂色公服,腰間掛著州府的銅牌。

    她頓住腳步,目送他們往縣衙方向去,后頸的涼意又爬了上來。

    “周主薄的表兄,終于坐不住了。”她低聲說,加快了腳步。

    袖中舊冊的邊角抵著心口,像塊燒紅的炭,該去見王大人了,帶著陳叔給的火漆,帶著漕運司的假文書,帶著所有見不得光的秘密。

    縣衙的影壁已經(jīng)在望,朱漆大門上的銅釘閃著冷光。

    蘇蘅摸了摸鬢角的銀簪,那是母親留下的,此刻正隨著她的腳步輕輕晃動。

    她知道,門后等著的或許是更激烈的交鋒,但那些藏在紙頁里的真相,終究要見天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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