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熱鬧的電視節(jié)目響成一片,夏儀沒有答應奶奶的要求,她整個人僵硬地立在那里,牙齒咬得嘴唇發(fā)白。
在這個沉默的間隙里,夏延單薄的身影突然站在了夏儀身前。他看著夏奶奶,稚嫩的臉上被嚴肅神情所占滿,他一字一頓地說:“奶奶你為什么不讓她做音樂?我媽是我媽,夏儀是夏儀,為什么總要扯到我媽頭上?”
他越說聲音越大:“再說了,奶奶你為什么不許在家里提媽媽?就算夏儀她想媽媽又怎么了?我媽十月懷胎生了我們,恨歸恨討厭歸討厭,難道夏儀連想想她也不行嗎?”
夏奶奶睜圓了眼睛,愕然地愣在當場。
夏延的胸膛劇烈起伏著,他吸了一口氣,又轉頭看向夏儀:“還有你,你明明那么喜歡音樂,就因為要看奶奶的眼色,躲躲藏藏遮遮掩掩的,有必要嗎?你又沒有做錯什么事情?你害怕奶奶傷心,那你呢?你這個人是不是完全不會傷心?我真不懂你,你什么都不說,你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我全都不知道,我還沒有樓上鄰居知道的多!你到底把我們當什么?你有把我和奶奶當成你的家人嗎?你有把這里當成你的家嗎?”
“我們三個人一起生活,又不是我和奶奶收留了你!既然你都不把我們當家人,為什么還要替我出頭打架啊!”
夏延的眼睛紅了,他狠狠地瞪著夏儀。
仿佛他不是在幫她說話的,而是要和她吵一架。
仿佛這種爭吵,他已經等了很久了。
第40章
、雪夜
夏延兩邊一通石破天驚的大喊,
夏奶奶顫抖著嘴唇,半晌才吼道:“……好啊,那你們都走吧!都去找你們媽去!別跟我這個糟老婆子待一塊!”
她一伸手就要把防盜門往下拉,
夏延的倔脾氣也上來了,
說道:“走就走!”
他言出必行說完轉身就走,然后立刻被奔來的“樓上鄰居”拉住了胳膊。聶清舟拽著夏延,小聲道:“你要去哪里?”
然后他大聲朝半落的防盜門里喊道:“夏奶奶你冷靜一下消消氣!今天夏延夏儀先來我家,
你別擔心!”
夏奶奶沒回應,
防盜門轟然而落,把小賣部內外隔絕成兩個世界。
夏儀還站在原地,捏著拳頭沉默不語。聶清舟推著夏延上樓,掏出鑰匙把門打開時轉頭道:“夏儀你也……”
小賣部前的地面上空空如也,夏儀不見了蹤影。
聶清舟怔了怔,揉揉太陽穴先把夏延拉進家門,夏延還在掙扎著:“你放開我!”
“不來我這里你要去哪里?外面這么冷,你睡馬路都得被凍死!”
聶清舟這句話音剛落,
夏延的眼圈就紅了,
他別過臉不再說話,
被聶清舟拉進門推著坐在了沙發(fā)上。
聶清舟給他倒了熱水,夏延就握著杯子,
抬起眼睛看向聶清舟:“夏儀呢?”
“你姐……可能想自己先靜一靜。”
夏延沉默了一下,繼而嘲笑道:“你來做什么和事佬?幫張宇坤和賴寧那兩個缺心眼的,
幫我們家,
現在又來和稀泥,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挺偉大?你以為自己是什么救世主嗎?”
聶清舟抱著胳膊,
看著這個瞪著一雙倔強的眼睛跟炮仗似的小孩。
“你接著說。”他淡然地回應。
夏延冷哼一聲:“你又要裝大人了?你這副裝模作樣的樣子最討厭!莫名其妙,
自以為是,
你吃飽了撐的干插手我們的事干嘛?你是不是覺得看著我們一家人可憐,憐憫一下我們,就能顯得你特別好心,特別能耐?”
聶清舟偏過頭,說道:“平時話那么少憋壞了吧?現在破罐子破摔了?”
他隨手打開茶幾上一包薯片,放到夏延面前:“多吃點零食緩緩。我要真的那么能耐,至于三番兩次把自己搞到進醫(yī)院嗎?”
“我受傷的時候,是你姐騎三輪車把我送到醫(yī)院,還墊付了藥費,后來夏奶奶總是喊我來吃飯。你姐在我被冤枉的時候替我作證,在我被打的時候放警笛幫我。難道那些時候,她們也是覺得自己偉大,要凸顯自己的善良所以憐憫我嗎?”
聶清舟坐在夏延身邊,他心里知道夏延現在怒氣上頭,剛剛說的話未必是真心,但他還是仔細解釋了。
“將心比心,以德報德,事情就是這么簡單。我沒有看不起你們,你如果那樣想,是你自己看不起你自己�!�
他這句話說完,夏延就咬著牙挺直了腰,似乎想要站起來就走。
聶清舟按住他的肩膀:“不過,你剛剛在樓下說得真好,夏奶奶和夏儀一直都在回避問題,只有你愿意說出來,我可真佩服你。”
夏延的肩膀松下來,他轉頭看向聶清舟,眼眶還是紅的。
“少裝大人了�!彼髲姷馈�
聶清舟笑了笑,他往后靠在沙發(fā)靠背上,放松地說:“依我這個裝大人的家伙來看,不管別人怎么議論你,你都可以像今天這樣理直氣壯。父母輩是父母輩的事情,你清清白白,堂堂正正�!�
且視他人之疑目如盞盞鬼火,大膽地去走自己的夜路。
夏延低下眼眸,沉默了。
聶清舟掏出手機:“今晚你先在我家湊合一晚吧,夏奶奶在氣頭上,等她氣消了再談。我去給你姐姐打電話�!�
聶清舟邊打電話邊觀察著夏延。這個十三四歲的小孩子終于平靜下來,他坐在沙發(fā)上,燈光下顯得細瘦蒼白,皺著眉頭彎著背,捧著水杯縮成一團。他這么小的年紀,總是一副有心事的模樣,早熟、敏感、自卑又倔強。
但是他很愛他的姐姐、奶奶,甚至還有拋下他的母親父親。
夏儀的電話沒有打通。聶清舟掛了電話,憂心忡忡地走到在窗戶邊環(huán)顧四周,然而并沒有看見夏儀的身影。
路燈昏黃地亮著,路上行人寥寥,逐漸有細碎的陰影從燈光中劃過。
聶清舟怔了怔,意識到外面下雪了。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雪越下越大,海風卷著雪花漫天飛舞,夏儀的手機卻始終沒有打通。
連夏延都著急起來,他不安地看著窗外鋪天蓋地的風雪,說道:“夏儀去哪里了?都這么晚了,不然我去告訴奶奶吧!”
“這么大的雪,奶奶身體不好,她要是知道了著急出去找,反而容易出事�!甭櫱逯廴∠聮煸陂T后的羽絨服,邊穿邊說:“我先出去找找,你在家等著,我找到了你姐就給家里打電話通知你。”
夏延急道:“你去哪里找啊,你能找到嗎?”
聶清舟穿衣服的手頓了頓,他腦子里閃過了曾經寫在筆記本里的那件事――阻止夏儀輕生。因為這半年一切都變得越來越好,他幾乎要忘記這件事了。
夏儀不會……不,她應該不會的。
聶清舟說服自己,但是心情一下子焦灼起來,他在原地僵立了一瞬,突然靈光一閃。他脫掉穿了一半的鞋子,蹬著拖鞋跑進自己的臥室。他從書架上抽出那本灰皮筆記本打開,在那些記錄下來的事件和語句中翻找,視線隨著手指一行行下移。
“記憶深刻的事……夜里下大雪,我在海邊找到夏儀……”
海邊……
聶清舟看了一眼窗外的風雪,立刻把書包里的書都倒出來,把其他各種東西往里塞,然后背上書包拿起傘,跟夏延說了一聲就出門了。
這場春雪下得很猛,地面已經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整個視線被雪花所掩蓋,根本不能騎車。聶清舟撐著傘,緩慢地沿著路行進,漸漸走出了高低錯落的居民住宅區(qū),面前豁然開朗,出現了長長的海岸線。
沙灘上沒有什么燈光,聶清舟翻過路邊的護欄走進沙灘,喊著夏儀的名字,因為無人回應而心情慢慢沉下去。沙灘中有個公交車站似的小棚子,小棚子里日常放著一把長椅,平時供人休息。
聶清舟走過去,遠遠地看見小棚子里昏暗的燈光下,終于出現了一個人影。
夏儀沒有聽見聶清舟的聲音,她腦子里的音樂聲很響,淹沒了世界里所有其他的聲響。她坐在長椅上,雙手撐著椅面,出神地望著一片漆黑的大海。
直到她的視線被一片黑色的羽絨服遮蔽,她才怔了怔,慢慢抬起頭來,看見了那張熟悉的臉龐。
聶清舟站在夏儀面前,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手里拎著沾滿了雪花的傘。天氣明明很冷,他頭上卻急出了汗。
“我叫你,你怎么不回答?”他看起來非常生氣。
安靜了片刻,他皺著眉,自己回答了自己的問題:“大概是你腦子里又在放音樂,聽不見我說話了。打電話你也沒有聽到是不是?”
他伸手嫻熟地從夏儀左邊口袋里掏出了她的翻蓋手機,打開就看見里面的十幾個未接來電。聶清舟沉默了片刻,目光移到夏儀臉上,她的頭發(fā)和衣服都被雪染濕了,整個人在燈光下亮晶晶的。她安靜地望著他,目光就跟剛剛看大海時差不多,沒有什么情緒。
他長嘆一聲,把夏儀的手機放回她的口袋里,轉身在她身邊的長椅上坐下,打開書包。書包里塞滿了東西,鼓鼓囊囊的。
他先拿出一個暖手寶塞進夏儀手里,他碰到她發(fā)白的手指,果然冰冰涼,和屋檐下結的冰凌差不了多少。
暖手寶的溫度似乎喚醒了夏儀,她眨了眨眼睛,慢慢握緊了那毛茸茸溫暖的小東西。
“下大雪了,我在這里避雪�!彼p聲說,像是在跟聶清舟解釋。
聶清舟冷哼一聲,氣道:“你不是帶了手機嗎?為什么不打電話讓我來接你?”
夏儀低下眼眸,說:“沒有想到。”
聶清舟更生氣了,但是又毫無辦法。南方的雪一落在身上就化成了水,看夏儀頭發(fā)和衣服潮濕的程度,她應該是在雪里待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要避雪的吧。
他嘆著氣從包里拿出一條干毛巾,圍在夏儀的頭上,隔著毛巾他捂著她溫熱的腦袋,把她的臉掰向自己,給她把潮濕的頭發(fā)擦干。
他們的距離一下子拉進,夏儀發(fā)梢上掛著水珠,她的眼睫上沾著被風吹進來的雪花,臉色蒼白像是落了霜,看起來仿佛是水晶做的人。
她慢慢地抬起眼眸,漆黑如夜幕的眼睛望著他,非常專注。
某個瞬間,他好像要落進她的夜幕中去。
聶清舟給她擦頭發(fā)的動作慢了下來,他手下是她潮濕溫熱的腦袋,像是某種脆弱的小動物,帶著微弱的一動一動的心跳。
小棚子外的風雪大作,這個世界安靜得仿佛除了這里,其他的一切都已經遠去消失在時間長河里,什么都無法被記起。
聶清舟還沒有來得及明白這微妙的感覺是什么,就從她的眼里看到了一絲很微小,很微小的顫動。
她緩慢地眨了眨眼睛,輕聲說:“我沒那么想�!�
“我只是很偶爾,很偶爾會想一下她。我沒有想過要去找她。我知道奶奶對我很好,我很感謝她�!�
聶清舟瞬間無可救藥地心軟了,怒氣消失得半點蹤影也不見,他繼續(xù)給她擦著頭發(fā),溫言道:“我知道,我知道。沒事的,等雪小一點,我們就回家,和奶奶說清楚�!�
第41章
、談心
夏儀沉默地低下眼眸。
聶清舟給夏延打電話說明了情況,
然后轉過身輕柔而細致地把夏儀的頭發(fā)擦干,給她戴上了黑色毛線帽子。他的毛線帽對于她來說有點大,松松地遮到她眉毛上,
夏儀扶著邊緣輕輕地往上提了提。
“你的外套濕了。”聶清舟從書包里拿出一件輕薄的短款羽絨服,
遞給夏儀,“要不要換上?”
夏儀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羽絨服,再抬眼看向他:“總覺得你很像……”
“嗯,
什么?”聶清舟偏過頭去,
眉眼彎彎:“哆啦A夢?”
夏儀誠實地點點頭。
聶清舟拍拍夏儀的頭,把她那寬大的毛線帽子拍下去遮住了她半只眼睛。
“大雄啊,你怎么這么不讓人省心啊。”他邊拍邊說道。
夏儀用手指勾著帽子邊緣往上抬,露出自己的眼睛,嘴角很淺很淺地彎了一下。她乖乖地把自己潮濕冰冷的大衣脫下來,穿上聶清舟給的那件干燥溫暖的羽絨服。這件羽絨服對她來說也太大了,衣袖蓋住了她的手指,她看起來像是毛毯里的一只貓。
聶清舟忍不住笑起來,
夏儀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
小棚子外的世界風雪交加,
黑暗的盡頭海潮翻涌,
除了潮聲之外所有的聲音都安歇了,只有這么一個小小的地方懸著一盞昏黃的燈,
微弱地散發(fā)出一點溫暖。
夏儀捧著暖手寶望著風雪,不自覺地哼著她腦海里的旋律,
她的聲音很薄,
很透亮,
像是薄如蟬翼的冰,
或者天空里單獨的一枚雪花。
聶清舟坐在她的身側,
因為椅子狹窄的原因,
他挨著她的肩膀,兩個人相依偎比一個人要溫暖許多。
夏儀的歌聲停住,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低頭從放在一邊的呢子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機,翻開蓋子后按著按鍵,像是在找某個東西。
聶清舟微微靠近她,就在她的手機屏幕上看見了一個有些模糊的,燦爛地笑著的美麗女人。那似乎是個春日,照片背景的樹林里開滿了粉色的花朵,女人牽著一個漂亮的小姑娘。
他怔了怔,然后輕聲說:“這是阿姨嗎?”
“嗯�!毕膬x漆黑的眼眸里映著手機的光亮,手指隱藏在衣袖里,她輕聲說:“家里沒有她的照片了,這是最后一張�!�
頓了頓,她說:“這三年里,我也就看過兩三次�!�
她說著,聶清舟就看見屏幕上出現了是否要刪除的提示,他意識到夏儀要干什么,立刻把手機搶了過來:“別!別!你要刪它干嘛!”
聶清舟心想原來這就是這個手機的珍貴之處,要是你把它刪了,我不就白把它換回來了嗎?
他把手機舉得很高,說道:“你刪了它能說明什么?表明你再也不想你媽媽了嗎?你有必要做到這個地步嗎?”
夏儀的手還懸在半空,她慢慢地放下手,輕聲說:“嗯。”
她雖然給了肯定的答案,卻沒有從聶清舟手上搶回手機。
聶清舟想,她果然舍不得。
他高舉手機的手放下來,看著手機里模糊的女人,問道:“阿姨是個什么樣的人�。俊�
夏儀縮在寬大的羽絨服里,她思考了一會兒說道:“媽媽很漂亮,很天真,喜歡熱鬧,也很愛哭,她是家里最重要的人。她也非常美麗,非常柔弱,像……蝴蝶一樣�!�
像蝴蝶一樣,只能活在溫暖的春天里,所以必須要逃離寒冬。五彩斑斕的翅膀下,無法保護任何人。
所以她飛走了。
“你很愛她吧�!甭櫱逯圯p聲說。
夏儀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她總是說,我不愛她�!�
好像誰也沒有能從她這里感覺到過愛意,她的爸爸媽媽,奶奶和弟弟,他們都覺得她冷酷沉默。
那么應該是她哪里有問題。
她小時候就覺得她不對勁,大部分時候她不知道該如何定義自己的情緒,也不知道如何準確地表達自己,她想要傳達的和別人感受到的,總是南轅北轍。
所以她對媽媽說,我是不是哪里出錯了,我是不是有毛病?
媽媽卻滿臉驚慌地抱住她,說她沒有問題,天才都是會有怪癖的。
可是明明媽媽也抱怨她不親近自己,不愛自己。
后來時間長了,她慢慢明白媽媽或許并不是認為她沒有問題,只是需要她沒有問題。媽媽已經有個殘缺的兒子,不能再有個不正常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