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步重華閉上眼睛,最后用盡全部的力量撐起雙膝,就在這時他隱約感覺到一抹冰涼——仿佛是有只無形的手拉了自己一把,在耳邊輕輕說:“起來�!�
“……”步重華下意識咳出幾個字:“吳雩?吳——”
沒有人。
熊熊烈焰周圍根本什么都沒有。
燃燒爆響充斥耳際,步重華仿佛墜入幻覺,茫然四顧搜尋,突然前方不遠處,滾滾黑煙中恍惚有什么一閃!
“等等!”
步重華像是突然被打了一劑強心針,不顧一切追過去,連狠狠摔倒再爬起都渾然不覺。順著剛才幻覺出現(xiàn)的方向繞過一道火墻,濃煙中隱隱傳來劇烈嗆咳聲。
剎那間全身血液直沖四肢百骸,步重華脫口而出:“——吳雩!”
吳雩背靠在角落里,難以置信地抬起頭,目光穿越火海,與步重華遙遙相望。
“……”
狂喜、悲哀、絕望和酸楚匯聚成洪流,沖刷著每一寸骨髓,但這時已經(jīng)什么都顧不上了。步重華沖上去一把扛起吳雩,重量讓他虛脫的身體猝然跪在地上,膝蓋血肉在上百度的地面上活生生“滋啦!”一響。
但他已經(jīng)感覺不到痛了,那鐵鉗般的手死死支撐著吳雩,一步步往外挪。
“……鯊……鯊魚跑……跑了……”吳雩斷斷續(xù)續(xù)擠出幾個字,“放……放開……”
步重華似乎是笑了一下,盡管他連動一動嘴角都很吃力了:“你還能跑嗎?”
吳雩愣住了。
“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報仇。”
“……”
時空在火光中迤邐而至,映出二十多年前一幕幕相同的畫卷,在虛空中熠熠生光。毒販的腳步和叫罵在叢林中四散逼近,隱蔽的樹坑里,十一歲的小阿歸咬牙把九歲的小步重華拽起來:“你還能跑嗎?”
小步重華嚎啕大哭:“我們是不是要死了,怎么辦,我們要死了,我們……”
“要活下去�!�
“不……不……”
“活下去才能報仇,”阿歸鮮血淋漓的掌心在小步重華臉上一抹,發(fā)著抖重復:“活下去才能報仇�!�
二十多年后,地獄火海般的制毒工廠里,步重華那沾滿黑泥血痂的手竭力抬起,撫過吳雩側(cè)頰,留下一抹滾熱的血跡。
“……在那……”“在那里……”“快快快!來人!”
硝煙中閃現(xiàn)出好幾道身影,大火映出他們制服上明亮的反光條和消防藍徽。緊接著,幾雙手同時緊緊抓住了他們倆,最前面兩個消防戰(zhàn)士摘下自己的呼吸面罩,哐哐摁在他倆臉上,毫不猶豫一把扣死,拉著他們就往外飛奔。
“找到了找到了!”
“出來了!人出來了��!”
……
新鮮的風撲面而來,夾雜著周圍狂喜的歡呼。不遠處恍惚有很多人在喊,在拍手,汪大隊一邊對步話機狂吼一邊精疲力盡向后倒去,一屁股坐進了雪堆里。
呲呲——呲——消防戰(zhàn)士劈頭蓋臉沖步重華和吳雩噴泡沫,眨眼間熄滅了他們身上的火,又有人沖過來給他們做緊急檢查和處理傷口。
“快……快去找專案組,”吳雩神智昏沉,本能地緊抓著一名消防戰(zhàn)士:“鯊魚殺了秦川,人已經(jīng)跑了,告訴他們必須立刻追……”
小戰(zhàn)士不明所以,但一聽這還了得,跳起來就撒腿狂喊班長,被步重華一把拉住喘息道:“沒事,沒事,都知道,已經(jīng)知道了�!�
吳雩失聲問:“什么時候?”
“?”小戰(zhàn)士一臉疑問,被班長招呼著抄起滅火器趕緊奔遠了。
周圍人來人往,叫喊腳步匆忙,遠處火光映得大片雪地通紅。步重華接過消防班長扔過來的一瓶水,擰開蓋喂了吳雩兩口,自己也喝了兩口,才勉強恢復一點正常嗓音:“因為發(fā)現(xiàn)了血跡迸濺形態(tài)有問題,秦川那丫的沒死。”
——秦川沒死。
就這么短短四個字,吳雩卻瞬間心中雪亮,不顧虛脫猛地坐起身:“鯊魚派秦川抄小道去了另一個工廠?!”
步重華看著他,喘息著笑起來,然后看著手表:“一分鐘�!�
鵝毛般的大雪在火光中漫天而下,襯著步重華眼睛仿佛兩塊溫柔發(fā)亮的琥珀:“給我一分鐘不談案子,我只要這一分鐘�!�
吳雩眼睜睜看著他一把拽掉藍牙耳麥,從地上爬起來走向自己,感覺臉頰有一點熱,仿佛遠處的烈焰一路燒進了心頭,緊接著就被步重華當頭用力抱進了懷里。
這是個從上而下?lián)肀У淖藙�,他摟得那么緊,堅實而傷痕累累的臂膀埋沒了吳雩的面頰,每一寸呼吸都是對方的味道:
“太好了,沖進去的時候我還以為我會死。”
“……”
吳雩無聲地閉上眼睛,一股酸熱自心底沖上咽喉。
“其實我只是想在那之前再拉一拉你的手�!辈街厝A跪在吳雩身前,把鼻腔埋在他頭發(fā)里,沙啞地微笑起來:“只要再握一下你的手,那個世界再黑再遠,我都敢出發(fā)。”
作者有話要說:
這兩天小黑屋統(tǒng)計為這一章碼了13255個字�。。∧苡玫木�6K
下一章周五~鞠躬~
第154章
Chapter
154
吳雩問:“所以說萬長文其實在這片礦坑里建立了一真一假兩個廠?”
急救車在黑暗的山路上奔馳,
外面警燈連天,
呼嘯不絕于耳。步重華半靠在擔架上被隊醫(yī)做初步緊急治療,但頭一直扭著,
眼睛一眨不眨盯著身側(cè)的吳雩,
視線自始至終鎖定著他,
不離開分毫:“是,基本已經(jīng)確定了。專案組趕到那個守林人小屋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雪地上的兩滴血,
但迸濺形態(tài)與應有的滴落角度不成相應比例,
說明液面張力較正常血液更小,初步化驗后果然發(fā)現(xiàn)是假血。”
吳雩一抬眼,
對上了步重華的視線。
那么大一個正處級支隊長了,
在愛人面前背血跡形態(tài)分析的時候,
眼底竟然還有一絲隱蔽而矜持的自得。
“當時我就想,鯊魚到底在這里做了什么才會留下假血,難道假行刑了?作假行刑給他自己的保鏢看沒有意義,那么觀眾只有你,
但為什么要取得你的信任呢?答案呼之欲出,
最大的可能是想穩(wěn)住你這個誘餌,
好把你身后的大批警力釣虎離山。所以我立刻讓遠在津海的蔡麟親自急報公安部再審萬長文,同時把他外孫帶到病床前,用了不少手段威逼利誘,總算從姓萬的嘴里又擠出了一點牙膏:原來他曾經(jīng)利用這礦山下面四通八達的廢棄礦井,弄了一真一假兩個據(jù)點。”
萬長文雖然吸了三十年毒,已經(jīng)把絕大部分智商給生理性地吸壞了,
但在這件事上卻顯示出了驚人的狡猾——也可能是早年跟緬甸毒幫打仗時學來的經(jīng)驗。
吳雩凝神片刻,啞然失笑:“我說為什么鯊魚這一路上對我那么客氣,敢情是怕我身上藏著裝備,可以隨時向?qū)0附M示警?”
他臉上的灰煙血跡并沒有完全擦干凈,但五官深邃精細,烏黑的眉梢、眼角由深入淺,有種象牙雕塑般光潤沉靜的神氣。
步重華看著他,欲言又止,最終只笑了笑:“應該是吧!”
如果不是在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血有問題,全部警力就會跟著吳雩的定位器趕到假制毒廠,火一燒上來,雖然不至于立刻造成人員傷亡,但會在極大程度上絆住警方的機動速度。到時候即便再發(fā)現(xiàn)真制毒廠,精銳特警也很難在第一時間火速趕到了。
這樣的深山地形,大雪黑夜,哪怕專案組晚到十分鐘結(jié)果都大為不同;鯊魚這般苦心謀算,就是為了要警方被大火絆住腳的時間差!
“發(fā)現(xiàn)這一點的時候?qū)0附M立刻慌了,我們知道你會發(fā)現(xiàn)鯊魚的異常,但絕對無法看穿他的布置——因為在整個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信息鏈上,你缺少最關鍵的一環(huán)。”步重華頓了頓,說:“明光路汽配店的那輛毒販車沒落在警方手里,它沖出了陂塘鎮(zhèn)。”
“……”
吳雩頓時掐住鼻根,半晌才長長嘆了口氣:“鯊魚從頭到尾藏著那輛車,用它接上了秦川的‘尸體’,對吧?”
“沒錯。如果你知道這件事,那么在小木屋發(fā)現(xiàn)只有兩輛車的時候,就會立刻識破他殺秦川這件事背后有鬼……問題是你根本沒機會知道,而鯊魚也推測出了你不知道。那消失的第三輛車在木屋外的樹林里接上了秦川,現(xiàn)勘已經(jīng)緊急出動確認了車轍路線。在鯊魚把你帶來這個假工廠的同時,秦川抄近路來到了另一座礦坑里的真工廠,按時間推測估計現(xiàn)在已經(jīng)提取出藍金的殘留物了。”
車窗外大片警燈急促閃爍,映得吳雩森白面孔格外冷峻沉默,半晌低聲說:“……要是我能再想想辦法就好了�!�
“不可能的�!辈街厝A溫和地回答,“專案組根本沒機會把第三輛車的事告訴你,也沒法配合你——當鯊魚算出這一點時,局面就已經(jīng)完了。承認吧,吳雩,你有一大半心魔都緣于對自己的變態(tài)苛求,你總是在質(zhì)問自己為什么不能跑快一點、更快一點、救下更多的人、挽回更不可收拾的局面……但實際上再厲害的臥底也只是臥底。所以十三年前的畫師身后必須有解行、林炡、張博明、胡良安,有一整個特情組隨時調(diào)動邊防武警沖鋒陷陣;十三年后的你身后必須有我,有宋局和專案組協(xié)調(diào)技偵、網(wǎng)偵、整個特警大隊和森林消防來做后援�!�
“……”
車里安靜良久,吳雩終于嘆了口氣承認:“你說得對!”
然后他頓了頓,才苦笑道:“職業(yè)習慣而已,不用管我�!�
步重華知道他這種思維方式是十多年命懸刀尖形成的職業(yè)病,因此也不多勸:“所以現(xiàn)在知道剛才為什么這么多警車大張旗鼓包圍礦坑了嗎?不是為了抓鯊魚,是專門來救你的�!彼麖膿苌细┥砜拷趨泅Ф叺吐暫枺骸爱敃r是不是覺得自己又被犧牲了?有沒有一瞬間覺得‘果然如此’?”
“!”吳雩一下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噎著。
“到底有沒有?”
“……”吳雩面上有些發(fā)熱,不自在地向車窗邊擠了擠,小聲說:“沒有�!�
步重華更逼近了:“真沒有?”
幾步之距的車前座,隊醫(yī)已經(jīng)把傷口處理完畢,正背對著他們慢條斯理收拾器械,聽都懶得聽他倆膩歪。
兩個人的食指互相勾著,吳雩不吭聲。
“你有那么多戰(zhàn)友,不用太苛求自己�!辈街厝A看著他的眼睛,輕輕地說:“這次我們一定能抓住他�!�
隊醫(yī)收拾好東西,躬身走向前排,兩人一下觸電般分開了。
“……那現(xiàn)在還怎么跟蹤?”半晌吳雩才開了口,在顛簸和警笛聲中小聲問:“你剛才說第三輛車在特警眼皮底下逃出了陂塘鎮(zhèn),難道是因為上面有……”
“對,有定位器,林炡他們正嘗試把定位范圍精確到米�!�
步重華突然沉默下來,定定望著晃動的車廂,少頃喉結(jié)用力上下一滾。
吳雩敏銳地問:“怎么了?”
“……”
“步重華?”
步重華張了張口,望著自己發(fā)黑皸裂的手,終于沙啞道:“……是孟昭中彈前扔進去的。”
吳雩眼眶一點點睜大,失聲怒道:“孟姐怎么樣了?!”
“直升機送回津海搶救,還不知道結(jié)果,那邊醫(yī)院是嚴峫在守。”步重華指指自己腹部,“前腹射進后背穿出,貫穿傷,已經(jīng)……已經(jīng)通知了她的家人和孩子�!�
每一個字都仿佛回蕩了很久才傳進耳膜,轟轟震蕩著腦神經(jīng)。吳雩手指在地上緊緊掐住掌心,指骨發(fā)白泛青,指甲縫間的裂口滲出一絲絲鮮血,浸透了掌紋中的泥土和硝煙。
“……小吳是傷病號,坐著睡多辛苦啊,上值班室床上睡去!”
“小吳愛吃魚,今兒咱們隊夜宵定樓下魚排檔,來來來后勤統(tǒng)計一下……”
“孟姐就愛看臉!”“是啊就偏愛吳小雩怎么啦?”
……
“吳雩?”步重華用力按住他的手。
“沒事。”吳雩閉上眼睛,神情平淡冷靜,腦海中閃電般一個個浮現(xiàn)出去明光路汽配店買釘胎的那三個毒販的臉和他們的名字,低聲說:“我沒事。”
“步支隊!”這時急救車前排副駕上的特警貓腰疾步而來,遞過藍牙耳麥:“是林科�!�
步重華立刻接過耳麥別上:“怎么了?”
“上指揮車�!绷譃谠陬l道另一頭簡潔地回答:“先頭特警已經(jīng)展開埋伏,五分鐘后我們將抵達二號抓捕現(xiàn)場�!�
·
哐當!
廠房大門推開,風雪穿堂直入,站在反應設備前的秦川回過頭:“Phillip老板!”
鯊魚、阿Ken和幾個手下匆匆而入,所有人都風塵仆仆,臉上身上裹著大火濃煙熏出的灰黑,毒梟面上全是不加掩飾的冷峻:“你們這邊好了?”
“您來得正巧,剛剛才好。”秦川反手拎起試劑儲存箱,向鯊魚打開一亮:“已經(jīng)全部妥當了,這就可以走�!�
不論誰來到真廠房,都會被萬長文這個三十年老毒販的心計和手筆所震動——因為這里的一切布置、建材、生產(chǎn)線都跟那座假工廠一模一樣,連儲存原料的地方都別無二致。
唯一不同的是,這座真廠房里的各種殘留物種類、分量遠遠比假工廠更多,只有真正知道怎么合成藍金的技師才能從中辨出真假。
之前去明光路汽配店的三個手下——刀疤臉、棒球帽和等在車上的光頭司機各個戴著化工手套,防毒面具都擋不住他們不住往外望的驚恐神情,顯然已經(jīng)聽到了剛才夜色深處傳來的爆炸和警笛聲,好公里幾以外一號坑的烈焰熊熊燃燒,沖天火光連在這里都隱約可見。
真廠房電力有限,燈光昏暗,鯊魚望著儲存箱的眼神微微閃爍不明:“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秦老板�!泵赓M看加v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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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事?”
鯊魚身后,阿Ken反手摸向后腰,無聲而隱蔽地拔出了槍。
——與此同時,廠房上空。
一根根滑索沿著礦坑巖壁當空而下,隨即無數(shù)黑衣特警借著黑夜的掩護飛身直降。連天飛雪簌簌作響,蓋住了急促行進的腳步聲,荒草中,亂石后,雪堆里……一支支精銳特警按視線觀察哨通報的方位,埋伏在了廠房周圍。
汪大隊一打手勢,四面八方倏而靜止,唯見漫天大雪紛紛揚揚而下,落在每一尊石像般嚴峻的特警肩頭。
電波將簡短清晰的指令傳向山谷的每一個角落:
“各組各人,準備行動�!�
秦川:“嗯?什么事?”
鯊魚意義不明地盯著他,似乎沉吟了片刻,才向不遠處自己那三個手下一示意,低聲問:“他們幾個手腳干凈嗎?”
“干凈啊,放心我都盯著呢�!�
“全部都提取完了?”
“提取完了啊�!�
鯊魚點點頭,在秦川茫然的視線中伸手翻了翻試劑箱里的各種中間反應殘留物。
阿Ken緊緊盯著毒梟的每一個動作,耳邊回響起五分鐘前推門而入時,鯊魚突然攔住他,在耳邊輕聲交待的話——
“秦川這個人,我本來以為已經(jīng)完全看透了他,但現(xiàn)在看來這小子的心思還是太深了。待會進去后我會檢查殘留物儲存箱,一旦發(fā)現(xiàn)有問題,不要聽解釋,立刻殺了他,偷渡的事等逃出去再想辦法�!�
阿Ken
面上掠過一絲兇狠:“明白!”
“我原先擔心秦老板看到藍金的殘留物,會忍不住有些想法,看來是我多心了�!被璋档膹S房反應釜邊,鯊魚終于翻檢完那儲存箱,笑吟吟道:“對不住了,秦老板�!�
“什么,擔心我?”剎那間秦川似乎一愕,緊接著苦笑起來:“實不相瞞Phillip先生,如果你把藍金的化合方式交給我保管,說不定我真會產(chǎn)生不少想法……但你這是中間反應的殘留物啊。即便我再想一夜暴富,我上哪兒找一堆專家反推化合過程去?”
鯊魚語調(diào)長長地“喔——”了聲,秦川誠懇地拍拍他的肩:“別擔心老板。就算我對你有二心,那也得等到脫離了警方的天羅地網(wǎng)以后再說。這世上寧死也不愿意坐牢的通緝犯千千萬,但如果我認了第二,還有人敢認第一嗎?”
鯊魚緊盯著秦川鏡片后的眼睛,有那么幾秒間毒梟的眼神就像毒蛇般陰冷,緊接著他笑了起來,手在身側(cè)不易察覺地向后打了個手勢。
阿Ken肌肉松懈下來,放回了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