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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我把手放到嘴邊,想用嘴里的熱氣把凍僵的手指暖熱,那微弱的氣體哈出的瞬間就被寒風吹散。

    我完全崩潰下來,一邊哭一邊抱住他:“你別這樣,我替你!我替你成嗎?”

    他終于醒過來,凝神看著我,眼睛里有一絲罕見的溫柔和難過,“傻妞兒……總是哭,教你多少……遍,哭能解決什么問題?”

    他說得對,哭有什么用?我用力抹去眼淚,因為眼淚救不了命。

    礦泉水早已結(jié)成了冰塊,我打著擺子放在懷里暖著,終于化開了一點。藥物送下去,二十分鐘后開始發(fā)揮作用,孫嘉遇的臉色漸漸復原。

    我問他:“這病有多久了?為什么不去醫(yī)院?”

    “我爸去世那年開始的�!彼吭谝伪成峡嘈�,“查過無數(shù)遍,沒有任何器質(zhì)病變,心因性的�!�

    他提到一個聽上去頗為耳熟的名字,我愣住,完全沒想到,這是他的父親。

    我聽說過這個人,是因為他曾負責文教口,后來受到XXX貪污案的影響,晚節(jié)不保。他父親生前的官職雖然沒什么實權(quán),但在行業(yè)內(nèi)多少也算有點影響。

    我很意外,呆呆地盯著他:“一點兒不象�!�

    他平日看上去雖然囂張,卻沒有一般高干子弟的跋扈。

    孫嘉遇笑笑,神色極為平靜,仿佛在說別人的故事:“案發(fā)的時候,我還在匈牙利。其實在那個案子里,我爸只是個小嘍羅,最底層那種。為了退賠,幾乎要賣掉姥姥姥爺?shù)睦险�。后來他進了醫(yī)院,家里一天三個電話催我趕緊回去,我為等筆錢帶回國,在匈牙利耽擱了三天,等趕回北京,我爸已咽了氣,臨走前一直問我媽:嘉遇怎么還不回來,我有話要囑咐他�!�

    我情不自禁握緊他的手。

    “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我爸究竟想和我說什么?”他低下頭,手指遮著眼睛,半天沒有動。

    我把臉埋在他的膝蓋間,不知道該如何勸起。每個人都有過去的傷心事,他說出來可不見得是為了聽同情的話。

    他在極度疲憊中昏昏沉沉睡過去,微弱的雪光映在他的臉上,依然不見一點兒血色。

    我四處尋找可以幫助御寒的東西,無意中摸到身下的座椅,心里一動。

    隨身帶著一把瑞士軍刀,此刻派上用場。我吃力地割破座椅,取出其中的海綿,一片片塞進他的衣服里。

    他被驚動,坐起身握著我的手:“留一半給自己!”

    “不!”我異常執(zhí)拗。

    他無奈:“傻妞兒,再教你一件事,遇到危機,先自救再想別人,不然你會連累旁人,懂不懂?”

    我說我寧愿不懂。

    他摟過我,臉埋在我的發(fā)絲間,還是說:“你個傻妞兒。”

    我緊緊攥著他的衣服,想哭卻哭不出來,頭一次理解了什么是相依為命。

    人類的生存能力,有時候堅韌得超乎想象。再次看到太陽的時候,我?guī)缀跻蛳聛砀兄x上蒼。

    我們面臨一個選擇,留在原地等待救援,還是離開這里尋找人煙?

    如果我們沒有迷路,如果地圖的標示正確,一直朝著西北方向,十幾公里外就有一個村落。離開尚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留在這里只有等死,除非有人能找到我們。

    “投硬幣吧�!睂O嘉遇說,“富貴由人,生死由天。這時候聽聽上帝的聲音,說不定還有條活路。”

    我沒主意,當然也沒意見。

    “一二三……”硬幣被高高拋起,在座椅上咕嚕幾圈,滾到椅子下面。我們兩個一起俯身,伸著脖子去看。

    有字的一面朝上。

    我們要離開這里。

    最后一只輪胎燃燒后的殘跡,還在冒著縷縷不絕的青煙。

    孫嘉遇仰起頭,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看了很久。他戴著一個碩大的雪鏡,幾乎遮掉半張臉,看不清鏡片后是什么表情。

    我安靜地等著,明白他心里的忐忑。又實在擔心雪地上刺眼的陽光,會讓他患上雪盲癥。

    “我真怕這是個錯誤的選擇�!彼K于回頭,雪鏡已經(jīng)摘下,嘴角繃得緊緊的,一臉的猶豫和彷徨。

    這不是我認識的孫嘉遇,他一直都掩飾得不錯。在別人眼里,他永遠是沒心沒肺,什么都不在乎的一個人。

    我等他說下去。

    “我們只能假設(shè)地圖是對的,靠它往前走,”他手里攥著一個小小的指南針,“三四個小時內(nèi),或者碰到人,或者走到有手機信號的地方,其他的,只好聽天由命�!�

    “三四個小時是什么意思?”

    “人類在雪地里,最多堅持三個小時,體溫低過極限,這人差不多就完了。你的明白?”

    我并不想明白。用力揉搓著臉上凍僵的肌肉,我努力笑笑:“無所謂,我寧可栽在路上,起碼心里還有點希望�!�

    他走過來,戴著手套的手在我臉上蹭了蹭,“我這人是個禍害,死不足惜。我怕害了你。”

    這種時候聽到死字格外刺心。昨晚的經(jīng)歷,再不想重復第二次。他失去知覺的幾分鐘,我覺得自己也跟著死了一回。

    我緊緊抱住他,貼著他的臉�!拔乙愫煤玫��!蔽曳磸驼f著,心疼得揪成一團,“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不在乎�!�

    愛不愛我都不在乎,只要他好好的。

    他摟著我沒有說話,胸口卻在急劇地起伏。最終他長吸一口氣,輕輕推開我,“把火滅了,我們走�!�

    視野中是一片平展展無邊無際的白色,雪把一切溝壑渠坎都已掩埋,顯不出任何凸凹的痕跡。

    孫嘉遇走在前面探路,不時回頭招呼我:“踩著我的腳印,一步都別拉下,踩實了再落腳�!�

    過一會兒又叮囑:“千萬甭走神兒,當心摔到溝里去�!�

    沒有在雪地中跋涉過的人,很難想象走路也是一件苦刑,大腿肌肉繃得幾乎要噼啪斷掉,方能從雪中拔出小腿。每一步都要非常小心,確認腳下是堅實的土地,才敢把重量壓上去,接著邁第二步。

    我從來沒有想象過,自己的身體竟如此沉重,沉重到雙腿無法負擔自身的重量。被熱汗浸透的內(nèi)衣緊貼在身上,象一層冰冷的鎧甲。饑餓和疲倦讓我呼吸急促,每邁出一步都象是被壓榨出最后一點體力。

    但我不敢停下來,只有不停地活動,才能產(chǎn)生一點熱氣,抗拒無處不在深入骨髓的寒冷。

    漸漸地,雙腿仿佛離開了身體,再不受大腦控制,所有的動作,都變作機械的重復。

    勉強再走十幾步,我雙膝一軟跪下去。雖然穿著滑雪褲,但雪實在太深了,積雪順著褲縫鉆進去,冰冷的感覺在緩緩向上蔓延,膝蓋以下已完全失去知覺,膝蓋卻象刀剜一樣疼痛。

    孫嘉遇深一腳淺一腳趟回來,伸手到腋下想攙我起來。但他顯然也精疲力盡,搖晃了一下倒在我身上,兩個人一起摔倒在雪地上。

    “你走吧�!蔽艺卵╃R,喘著氣說,“我留這兒等你。”

    “別說夢話,起來,接著走!”

    我不想再掙扎,一心想放棄。寒氣正沿著衣物的每一道縫隙,肆無忌憚地往里深入。寒冷使全身的皮膚繃緊僵硬,變得極其敏感,我覺得自己象裹在一個巨大的針氈里,渾身都疼。

    我攤開手腳:“我累了,不想動�!�

    話音未落我的臉上便挨了一掌,卻感覺不到任何疼痛,只有麻木。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孫嘉遇發(fā)怒,眼睛里象著了火,他開口罵:“你他媽的有點兒出息行不行?”

    我裝沒聽見,擰著一動不動。

    他揪著我的衣袖拖我起身:“站起來!”

    “你走吧。”我苦苦哀求,“你一個人走,找到人再回來,不然咱們兩個都要死在這兒�!�

    他看我一會兒,嘆口氣,目光軟下來,摘下手套在口袋里摸索著,掏出一塊東西剝開,遞在我嘴邊:“都吃了,聽我的話,咬咬牙起來接著走�!�

    這是我們最后半塊巧克力,危急關(guān)頭可以用來救命。

    我閉著嘴連連搖頭。

    他蹲下身,伸手撥開我額前的亂發(fā),“趙玫,替你爸媽想想,他們只有你一個女兒�!�

    他臉上的蒼白和疲倦讓我不忍多看,能夠想象自己的模樣,雪汗交加,肯定也好不到哪兒去。

    想起爸媽在北京機場送行的情景,我心酸難抑。終于張開嘴,咬下一塊巧克力。半溶的諸神之美食滑過食道,似一朵小小的火苗開始燃燒。

    我找到力量,把手伸給他,竭力站起來。

    必須活下去,無論面對的是什么,都要想辦法活下去。我不想變成雪下的一具無名僵尸,春暖花開的時候才能被人發(fā)現(xiàn)。我不能讓父母為我傷心。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原是世上最殘酷的事。

    他說他要帶我去奧地利。我向往這一天。還有多少美麗的東西我沒有見識過,就這樣離開這個世界,我實在不甘心。

    膝蓋還是疼,兩腿哆嗦著發(fā)軟。他蹲下身為我揉著膝蓋,嘴里噓著氣說:“乖,再忍忍,就快到了,我們已經(jīng)走了一半了�!�

    我歪歪嘴想笑,眼淚卻涌上來。他說話的口氣,活脫脫就是小時候摔了跟頭,爸哄我別哭時的翻版。

    再往前走是一個接近四十五度的斜坡,陽面表層上的雪化過,又重新上了凍,非�;�,很難找到固定的立足點。

    孫嘉遇先慢慢挪下去,站在下面向我伸出手,大聲說:“一點點蹭下來,別怕,我在下面接著你�!�

    我仔細看看地勢,索性側(cè)過身,想順著斜坡滑下去。

    可沒想到雪下竟然藏著石頭,行到中途我被絆了一下,頓時失去重心,向前踉蹌著沖了幾步,恍惚中聽到孫嘉遇喊了一聲“趙玫”,我一頭栽下去,掉進離坡底不遠的一個雪坑。

    在失去重心的一霎那,我本能地張開雙手,叫了一聲:“救命……”

    松軟的積雪瞬間將我整個埋了進去,冰涼的雪花倒灌進來,堵住了我的聲音。

    我拼命掙扎,身體卻仍在往下沉,積雪擠壓的力量,讓我的肺因缺氧而接近窒息。眼前一片漆黑,心頭只感覺到冰涼絕望。求生的本能,令我雙手盲目地在頭頂亂抓,忽然間仿佛觸到實物,我一把死死攥住。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被拖出雪坑的,昏亂間感覺呼吸突然順暢,于是拼了全力往前爬,爬到積雪只能沒到膝蓋的地方。

    徹底從半昏迷狀態(tài)中清醒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雪地上,手腳癱軟,幾乎不能動彈。

    孫嘉遇伏在我胸前一動不動,雙眼緊閉,睫毛密密地覆蓋下來,在眼瞼處投下一片陰影。

    我嚇壞了,翻身爬起來,拼命搖晃他的肩膀,“嘉遇,嘉遇……”

    他的睫毛顫動幾下,茫然地睜開眼睛,似乎不知身在何處。

    我破涕為笑:“你還活著……”

    他抬起頭,像是撿回了方才的記憶,幾乎氣急敗壞:“你怎么這么笨哪?沒見過你這樣的小白癡!我跟你說慢慢的,你非要逞能!媽的想害我一塊兒殉情,也挑塊好地兒……”

    連珠炮似的微沖點射,還是他一貫擠兌人時的水準。我松口氣,哭笑不得,這人至死不肯在嘴頭吃虧。

    我們兩個早已虛弱不堪,方才一番折騰,體力完全透支,只能找個避風的向陽處,擠在一起坐著休息。

    周圍依然是無邊無涯的白色,死一樣的寂靜。

    瀕死一刻的記憶卷土重來,那種滅頂?shù)慕^望再次吞噬了我,恐懼讓我渾身發(fā)抖,我掐著他的手臂,哆嗦得語不成聲:“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他抬起手,似乎想揉揉我的頭頂,卻終究沒有實現(xiàn),抬到一半又放了下去,笑笑說:“你也是個禍害,不禍害完我是不會罷了的,咱倆一對兒禍害遺千年�!�

    我靠在他的肩上沒有說話。

    其實我想告訴他,我一直愛著他,從開始就愛著他。有些話,我想了那么久,卻總也說不出來,只怕話一出口,便讓自己落在下風,從此萬劫不復。從來沒人教過我,愛一個人,原來這樣辛苦。

    “嘉遇……”

    “噓——”他的脊背忽然僵直,手指按在我的嘴唇上,“別說話,什么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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