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傻樂什么?”他問。
我把安德烈的故事原原本本告訴他。
他幾乎笑出眼淚:“這傻小子,和你真是一對兒!”
我扁扁嘴:“你忘了跟人爭風吃醋的時候了。”
他仰起臉,很久沒有說話,笑得有點奇怪,過一會兒摸摸我的頭發(fā):“趙玫,問你個事兒。”
“嗯,問就問唄,你怎么這么嚴肅,怪嚇人的�!蔽覐乃麘牙镒饋�。
“我這個人吧,又好色又沒責任心,也一點兒不會甜言蜜語,你為什么還要跟著我?”
他還真坦白,可說得也真對。我側(cè)頭想一想:“不知道,也許上輩子欠你的�!�
他看著我沒有說話,似乎有點意外。窗外風卷著雪花撲打在玻璃上,暖風呼呼吹出來,我覺得頗有些蕩氣回腸,自己先被自己感動了。
并不是刻意討好他。我是真的糊涂。
他并沒有追問,反而放平座椅躺下去,“有點累,讓我躺會兒�!�
半天聽不到他說話,我以為他已睡著。他卻突然睜開眼睛,非常地不甘心:“不是因為我英俊瀟灑,風流多金?”
我說:“呸!”
這一夜我沒怎么睡著,餓得前胸貼后背,車上只有礦泉水和水果,并未準備任何食物,唯一有熱量的東西,是我包里的一塊巧克力。
外面有風尖厲的呼嘯,還有各種奇怪的聲音傳進來,令我全身汗毛立起。連啃了兩個蘋果,還是擋不住一陣陣的心慌。
孫嘉遇從夢中驚醒,口齒不清地抱怨:“咯吱咯吱象只大老鼠,真是受不了�!�
我發(fā)誓說聽到了狼嗥。
他被打斷睡眠,相當不耐煩,故意嚇我:“除了狼,聽說還有豹子。”
“胡扯。”我只能自己給自己壯膽。
他捏捏我的腰,打了個呵欠說:“放心,它們不會對你感興趣�!�
“你怎么知道?”
“它們不傻嘿,瞧瞧,沒有幾兩肉,啃起來又忒麻煩�!彼檬直壅谥樛敌�。
我只好又躺下去,醒醒睡睡之間,天漸漸亮了。
雪依然未停,但比起昨天的氣勢,顯然小了許多。
我想下車看看,車門卻被凍住,使出吃奶力氣撼動幾下,仍舊紋絲不動。
直到孫嘉遇推開我,用力踹了一腳,車門總算開了一道縫,但無法完全打開。
我立刻反應過來,“哇,雪把門堵了!”
老話總是說大雪封門,原來就是這樣封上的。
最后我們只好搖下玻璃,從車窗里硬擠出去。一落地,外面的情景立刻讓我呆住,如被人施了定身法。
一夜暴雪,我們這輛車被埋掉一半,車頂堆積了將近50公分厚的積雪,而前半部因為發(fā)動機的熱量,干干凈凈,片雪皆無。窗玻璃上結(jié)了密密麻麻一層冰珠。
放眼望出去,入眼一片慘白,只有漫天飛舞的雪花,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地上的積雪,則沒至我的大腿,接近一米深。
我試著抬腿走了幾步,好像走在松軟的棉花堆上,每一步都很吃力。再呆一會兒,因為沒戴帽子,頭皮被風雪凍得發(fā)木,好像結(jié)了厚厚一層殼。
孫嘉遇站在雪地里,雙手揣在衣袋中,愣了足有五分鐘,然后問我:“咱們有多少吃的?”
我的心直沉下去,情況糟到這種程度了嗎?一樣樣出示給他看:六支香蕉,三個蘋果,一塊巧克力。就這么多了,最多撐兩天。
早飯中飯,一人一根香蕉。區(qū)區(qū)一點兒淀粉轉(zhuǎn)化成卡路里,頃刻就被寒冷吸收得無影無蹤。
傍晚的時候,雪終于停了,地上的積雪更厚,沒過我的腰部,大概有一米二。
孫嘉遇說,他這輩子都沒見過如此詭異的大雪。
我已經(jīng)餓得有氣無力,幾乎支撐不起脖子的重量。平日口口聲聲節(jié)食,現(xiàn)在終于遭報應了。借口吃不下,把自己最后半根香蕉讓給孫嘉遇。他是男人,估計饑餓的感覺更加難捱。
他手里拿著香蕉,卻忘了張嘴,直直盯著儀表盤,臉上是真實的恐懼。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如同被人迎頭打了一棍,耳邊嗡嗡作響。
經(jīng)過一天一夜的消耗,油量指示分明已亮起紅燈。
凌晨四點,發(fā)動機“轟隆”一聲響,徹底熄了火,暖風停了。
我絕望地坐起來。孫嘉遇也醒了,緊緊握著我的手,手心里全是冷汗。零下十幾度的環(huán)境,沒有取暖設(shè)施,沒有食物,據(jù)說人類的極限只有三天。
“趙玫,過來,靠近點兒。”他抱住我。
車內(nèi)的溫度一點點降下來。黑暗里我看不到他的臉,只能感覺到他的體溫,透過皮膚汩汩流入我的身體。
周圍萬籟俱寂,靜得仿佛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臻g和時間,似乎都在此刻凝固,只有我和他,絕境中的一對男女。
第一次感覺到死亡的威脅離得如此之近。我把臉埋在他的肩頭,上牙嗑著下牙嗒嗒作響。
他摸索著我的臉,指尖同樣冰涼,聲音卻安靜而鎮(zhèn)定:“這兒不是無人區(qū),十幾公里外就有人煙。白天咱們想辦法示警,會出去的,聽話,甭怕。”
“好�!蔽覐娖茸约河赂移饋�,不想表現(xiàn)得太沒用讓他看不起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也是一天中溫度最低的時候。
我們摸黑把行李箱里所有的衣物都設(shè)法穿在身上,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保持體溫。
在寒冷的環(huán)境里,人會越來越困。.
我拼命提醒自己,不要睡不要睡,可是肌肉完全不受意志控制,眼皮象灌了鉛一樣沉重,一直往下耷拉。
閉上眼睛腦子里就出現(xiàn)幻覺,
眼前是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面,或者是家里溫暖柔軟的大床。
小時候看童話,過了多少年,都認為賣火柴小女孩的故事,是作者的杜撰�,F(xiàn)在我可以百分百肯定,安徒生一定遭遇過凍餓交加的經(jīng)歷。
“趙玫,醒醒!不能睡�!睂O嘉遇用力拍著我的臉,聲音焦急。
我明白,如果真睡著可能永遠也醒不過來了,象小女孩一樣飛往天國。頭腦異常清楚,身體卻不肯配合,一直往下溜,靈肉脫離的感覺如同夢魘。
“跟我說話,聽見沒有?”
“說……說什么?”我含糊不清地咕噥,拼命想撐開眼皮。
恍惚中聽到悉悉簌簌的聲音,我被緊緊摟住,他的臉貼著我的額頭,聲音就在我耳邊:“寶貝兒,聽話,別睡!”
“嗯……不睡……”我依舊東倒西歪。
不知過了多久,嘴里被塞進一塊東西,味蕾突然受到巧克力醇香的刺激,如同夢中一腳踏空,我激靈一下,神經(jīng)頓時興奮起來。
睜開眼睛,窗外已有微光投入,能模糊看到他的五官輪廓。我被裹在他的羽絨服里,臉貼著他的羊絨衫,周圍刺骨的冰冷中,唯一有點溫度的地方。
“你瘋了?”我拼命往下拽那件羽絨服,“你想凍出毛病來?”
“別動!”他用力按住我的手,“你別動!”
“嘉遇!”我用力抱緊他。眼睛漲得難受,卻沒有落下眼淚,似乎體內(nèi)的液體都已凝固成冰塊。
心境出乎意料的清明。我想我們要在這兒呆很久了,除非有人發(fā)現(xiàn)我們的行蹤。
可是茫�;囊爸袑ふ乙惠v車兩個人,這個希望太過渺茫。
烏克蘭不是美利堅合眾國,超級大國可以為一個意外事件,動輒耗費天文數(shù)字的人力物力,甚至令衛(wèi)星改變軌道,因為他們堅信生命無價。
朋友們可以求助的,也只有中國大使館。但大使館愿為因私出境公民擔待的,一向有限。
我抬起頭,曙色漸明,雪光映進孫嘉遇的瞳孔,他的眼神通透清澈。
我相信這一刻兩人心靈相通。
他垂下眼睛看著我笑了:“跟你說個笑話,平時我總說,男人最劃算的死法,就是牡丹花下精盡人亡。今兒雖不是牡丹是朵玫瑰,總算遂了愿,勉強賺了。”
他變著法兒逗我笑,好避過清晨最困的時候,我明白。可是因為冷,他的身體一直在發(fā)抖,抖得聲音串不成句子。
“求求你,把大衣穿上行嗎?我沒事了,真的�!蔽野笏�。
這回他沒說話,也沒有動。
我終于替他把羽絨服的拉鏈合上,拉過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暖著,很配合地說:“你剛才那笑話真粗俗,帶色的笑話也有雅的,聽我給你講一個�!�
以前從《笑林廣記》中看到的,印象相當深刻,我說給他聽:“話說有個老頭兒,娶了個年輕漂亮的小媳婦兒,從此旦旦而伐之,知道什么意思嗎?”
他打岔:“就是每天床上運動唄,我當然知道,多好的運動啊!”
“閉嘴聽我說!”我白他一眼,“然后老頭兒就病得起不來床,大夫切完脈告訴他,閣下骨髓已盡,僅余腦髓矣。老頭兒立刻從床上坐起問道,噫,腦髓可供戰(zhàn)幾回乎?”
他大笑:“你這家伙,原來是個蔫兒壞,真看不出��!”
太陽出來了,雪地反射著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睛。地面的溫度,卻比昨日更低。
“我出去探探,看能不能找到點兒干柴�!睂O嘉遇從車窗里鉆出去,回來的時候,臂彎里抱著一摟枯樹枝。
車門前清出一小塊地方,終于不用再從窗子里爬進爬出了。
火光燃起的時候,直覺這世上再也沒有比火焰更美麗的東西。
我蜷縮成一團在火邊蹲下來,火焰的溫度讓凍過的皮膚熱辣辣作痛,但比起黑夜里的掙扎,卻是說不出的幸福安樂。
我傻笑,幸福的門檻,原來只有這么低。
孫嘉遇取出千斤頂和工具,卸去越野車的四個輪子。
“你干什么?”我大吃一驚。
沒了車,在這荒原里就等于斷了腿。
“先顧了眼前再說。”他把一只車輪扔進火堆,拉著我挪到上風口。
橡膠很快燃燒起來,散發(fā)出刺鼻的臭味,滾滾濃煙順著風勢扶搖直上。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車輪可以引火取暖,更重要的是,煙火能夠成為求救信號,吸引到什么人的注意。
但是從日出到日落,我們沒有等到任何救援,雪地始終一片寂靜。
太陽落下去,溫度驟降,我已經(jīng)感覺不到寒冷,不知道自己能否扛得過這一夜。胃里空無一物,先前那種尖銳的刺痛,好像被牙齒反復嚙咬的感覺逐漸消失,被似有似無的鈍痛代替。
隨著陽光一線線消失,心臟也一點點被掏空,也許這是今生看到的最后一次落日。我想起了爸媽,鼻子發(fā)酸,眼前浮起一片水霧。
因為寒冷的刺激,孫嘉遇的胃痙攣再次發(fā)作。怕我擔心,他一直咬牙忍著。但是這次發(fā)作,比我上次見到的要嚴重的多,疼到難以忍受的時候,他倒在我的手臂上失去知覺,臉色紙一樣慘白。
我手忙腳亂在包里翻藥,手指卻完全不聽使喚,怎么也撕不破藥片的包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