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若是在黔南,他此刻定然是坐在臨窗炕前,或煮一壺自己喜歡的白毫銀針,或是捧著公文細閱,靜聽院中雨打芭蕉。
窗外日光淺薄,長街人頭攢動。
烏銀洋鏨自斟壺執(zhí)在手中,忽而身后有丫鬟上前:“賀公子,奴婢替你斟酒罷�!�
賀鳴抬手擋住:“不必,我自己來便可�!�
在黔南多日,他如今早已習(xí)慣事事不假手于人。
往日同僚瞧見,哈哈大笑:“怎么,賀賢弟可是在黔南又有喜事了?先前賀少夫人……”
一語未了,筵席忽然沉默一瞬,眾人面面相覷,欲言又止。
誰不知道當(dāng)今皇后是曾經(jīng)的狀元夫人,雖說賀鳴同宋令枝乃是和離,然眾人仍是擔(dān)心賀鳴心存芥蒂。
同僚自知說錯話,忙忙自罰三杯,向賀鳴請罪。
賀鳴臉上淡淡,瞧不出喜怒哀樂:“兄長多慮了,先前成親,不過也是兩家少時有婚約罷了。如今皇后娘娘另尋得良人,我自是為她歡喜才是�!�
賀鳴唇角的笑意漸淡,“只是名聲二字,對女子尤其重要,還望兄長日后莫拿這說笑了�!�
同僚連聲告罪,不再提起宋令枝,轉(zhuǎn)而問起賀鳴在黔南可有相好的。
“你這趟回京,應(yīng)當(dāng)是不走了罷?若是在京中有心儀的女子,只管同我說�!�
賀鳴單手執(zhí)著酒盞,一飲而下,他眼角帶笑:“不敢勞煩,賢弟如今尚未有成家的打算。”
同僚不以為然:“那又如何?先相看也好,你可是狀元郎。你在黔南不知道,這些時日朝中好些人同我打聽,想著同你結(jié)成親家。”
賀鳴笑而不語,又連著喝了三杯,滿目醉醺醺,賀鳴惺忪著一雙眼睛,尋了個借口下樓。
京中萬物亦如自己離開時那般,日光滿地,小販的吆喝聲不絕于耳。臨街彩幡迎風(fēng)搖曳,光影灑落在街上。
倏爾,視線之內(nèi)闖過“善緣堂”三字,賀鳴腳步一頓,站在善緣堂前駐足。
府門洞開,紅漆柱子佇立在善緣堂前,一位老嫗兩鬢斑白,滿頭銀發(fā)蒼蒼,她佝僂著身子。
瞧見賀鳴站在門口,老嫗拄著拐杖上前,慈眉善目:“這位公子可是尋人?”
賀鳴拱手:“叨擾了,我并非來尋人,只是久聞善緣堂已久,今日路過,好奇多看兩眼罷了。”
老嫗滿臉堆笑,眼中皺紋明顯:“聽公子的口音,應(yīng)當(dāng)不是京城人士罷?這善緣堂乃是皇后娘娘設(shè)立的,皇后娘娘心善,見不得那些孤兒無家可歸流離失所�!�
老嫗笑呵呵,“如今他們過得可好了,有吃有喝,還有書念,也不必擔(dān)心風(fēng)吹雨淋。來日考取功名,也不枉費這一生,可不比終日乞討強多了�!�
善緣堂開設(shè)學(xué)堂,遙遙的,亦能看見學(xué)子坐在明亮學(xué)堂之中,他們在念《論語》。
賀鳴唇角勾起幾分淺淡笑意:“那是很好�!�
老嫗喜笑顏開:“可不是。不單是孩子,就是老身我,也是領(lǐng)了皇后娘娘恩澤的�!�
她如今歲數(shù)大,做事腿腳也不利索,比不得身強力壯的少年。
“皇后娘娘念我家中貧苦,所以讓我在這守著門,凡是有人進去,都要記在冊上。這一月下來,月錢也夠我一家子過活了�!�
賀鳴垂手站在善緣堂外,隔著氤氳日光,眼中笑意漸濃。
好似看見宋令枝站在花廳處,錦衣華服,滿頭珠翠,同人商議善緣堂的瑣事。
日光無聲從檐角下滑落,賀鳴頎長身影落在青石臺磯上,漸漸融在日暮之中。
……
柳垂金絲,滿園春風(fēng)拂面。
將近午時,明枝宮上下杳無聲息,靜悄無人咳嗽。
重重青紗帳慢低掩,白芷端著沐盆,悄聲步入暖閣。
貴妃榻上凌亂不堪,錦衾之下,宋令枝三千青絲低垂,纖纖一雙柔荑輕垂在榻邊。
手腕纖細,隱約還有淡淡的紅痕浮現(xiàn)。
手指上的鏤金菱花嵌翡翠粒護甲摘下,指甲圓潤,指尖泛著薄紅之色。
為沈硯前日剪壞自己指甲一事,宋令枝還同對方生了兩刻鐘的氣。
沈硯彎唇,漫不經(jīng)心迎上宋令枝的目光,眼中笑意清淺。
“今日上朝,余尚書問了我眼角上的抓痕�!�
只一句,宋令枝當(dāng)即心虛噤聲,不再言語。
早春時節(jié),園中不時有蟲鳴之聲傳來,檐角下鐵馬叮咚。窗前竹影參差,蒼苔濃淡。
白芷小心翼翼為宋令枝挽起帳幔:“娘娘可是醒了?”
她輕扶著宋令枝起身,寢衣輕薄松垮,宋令枝一截脖頸白凈細膩,只如今,上面卻是紅痕遍布。
白芷一張臉滾燙泛紅,輕輕別過眼。
宋令枝半夢半醒,余光瞥見白芷目光的下落處,耳尖驟然泛紅。
雖不是第一回,可被白芷看見,宋令枝還是羞赧滿面。
“你、你先出去�!彼瘟钪δ抗忾W躲,貝齒緊緊咬著紅唇,“我、我自己更衣便是�!�
白芷知道宋令枝臉皮薄,福身應(yīng)了一聲,悄然退下。
殿中青煙氤氳,宋令枝扶榻而起,滿頭青絲垂落,無意碰見心口前某處,宋令枝忽的疼得倒吸口冷氣。
差點跌坐在榻上。
約莫是破了皮,亦或是齒…印深了幾許,只是青絲無意拂動……
宋令枝紅了臉,面紅耳赤,心底翻來覆去將沈硯罵上千回。
難不成是屬狗不成,怎么那么喜歡亂咬人。
昨夜之事歷歷在目,還是宋令枝自己主動留下沈硯的。
若非如此,她也不會天亮才闔上眼。
本來丑時那會傳了水,后來又……
宋令枝耳尖滾燙,一手撫上自己腹部。昨兒太醫(yī)才剛請過平安脈,說她身子無礙。
當(dāng)年落下的寒癥,如今也有了好轉(zhuǎn)。
宋老夫人送來的藥方,宋令枝現(xiàn)下也不敢偷懶,老老實實吃著藥。
可還是沒有動靜。
宋令枝泄氣垂眸,思及宋老夫人家書上對自己的擔(dān)憂,宋令枝滿腹愁思都落在緊攏的雙眉間。
廊檐下倏然傳來宮人的通傳聲,是沈硯來了。
宋令枝心中惱怒沈硯昨夜的過分,不想見人,重新拉高錦衾背對著沈硯躺下。
地上鋪著柔軟細膩的狼皮褥子,踩上去悄然無聲。
金絲藤紅竹簾輕卷,透過重重帳幔,隱約可見宋令枝落在榻上單薄嬌小的身影。
白芷輕輕福身:“娘娘怕是累著了,才又睡下了,陛下若是有事,奴婢這就……”
“無事�!鄙虺幝曇糨p輕。
他這兩夜確實過分了些,若非早早替宋令枝剪了指甲,怕是這兩日又有人對他眼角的抓痕好奇。
沈硯拂袖轉(zhuǎn)首,“讓皇后歇著便是,朕夜里再來�!�
白芷福身。
槅扇木門輕掩,霎時,殿中又只剩下宋令枝一人,她半張臉枕在手上。
滿園無聲,只隱約聽見岳栩匆忙趕來,好似是為沈硯送藥。
去歲入宮后,沈硯的藥好似不見停歇。
困意涌上眉眼,宋令枝只覺身子乏得厲害,倏爾聞得窗下岳栩的聲音。
“陛下如今的身子,便是不吃藥也無礙的。是藥三分毒,還望陛下保重龍體。”
沈硯滿臉淡淡:“……嗯。”
岳栩輕聲:“且這避子藥……”
沈硯一記冷眼掠過。
岳栩陡然怔愣,忙忙垂首斂眸:“是屬下僭越了。”
腳步聲漸行漸遠,兩道頎長身影逐漸消失在宮門口。
滿園寂然無聲。
寢殿疏影橫斜,宋令枝雙目愕然,她怔怔坐在榻上,一雙杏眸茫然無神。
裊裊青煙氤氳而起,模糊了宋令枝半張臉。
耳邊好似落下宋老夫人殷切的期盼,后宮如履薄冰,若是有個孩子傍身,祖母也可放心些。
亦或是云黎好心的提醒,她說若是宋令枝有了子嗣,興許言官也不會冒死進諫。
手指一點一點掐入掌心,殷紅的指痕顯而易見。
白芷端著攢盒踏入寢殿,瞧見榻上怔愣的宋令枝,險些唬了一跳。
忙忙踱步上前:“娘娘醒了怎么也不說一聲?”
言畢,又轉(zhuǎn)首朝外喊了一聲,當(dāng)即有宮人端著盥漱之物入屋,只站在緙絲屏風(fēng)外。
白芷雙手端著沐盆,又遞來青鹽,親自伺候宋令枝漱口。
“娘娘是做了噩夢嗎?”
白芷眉眼透著關(guān)懷憂慮,“奴婢瞧著娘娘怎么心神不寧的?先前陛下也過來了,說是……”
宋令枝遽然揚起雙眸,目光定定落在白芷臉上,纖細手指緊緊攥著白芷的手腕。
“適才陛下可是來過明枝宮?”
白芷怔怔點頭,遲疑道:“是,陛下說娘娘還在睡,不讓奴婢叨擾。”
宋令枝身子搖搖欲墜:“岳統(tǒng)領(lǐng)可是也來了?”
白芷愕然:“娘娘怎么知道的,岳統(tǒng)領(lǐng)說是找陛下有要緊事�!�
宋令枝緩緩倚靠在青緞提花靠背上,無力閉上雙眼。
耳邊只剩岳栩不小心說漏嘴的“避子藥”三字。
白芷驚慌失措:“娘娘怎么了,可要奴婢喚太醫(yī)來?今兒茶房煎的二和藥還沒送來,那宮人是個新來的,也不知道……”
宋令枝睜開眼,眉眼疑慮漸染:“……新來的宮人?”
白芷頷首:“是陛下打發(fā)送來的,說是怕奴婢和秋雁照顧不周。娘娘,可是那人有異?”
“陛下的人……”
宋令枝喃喃,唇角忽的掠過幾分苦澀譏誚,她想同沈硯大吵一架,想質(zhì)問對方為何這般做。
可最后的最后,宋令枝也只剩下一句,“白芷,備車�!�
她忽然很想很想出宮。
……
御書房。
黃花梨嵌玉理石書案后,沈硯一身明黃廣袖圓領(lǐng)長袍,日光穿過紗屜子,凌亂灑落在沈硯指尖。
書案上筆墨紙硯俱全,一眾筆海排開,身后玲瓏木板雕空,或是貯琴,或是貯著水仙花盆三足洗。
一眾朝臣身著緋紅官袍,畢恭畢敬跪在下首。
為首的老人滿臉滄桑,一雙眼睛雖渾濁不堪,可望人時卻是凌厲睿智的。
他拱手,雙膝跪地,老淚縱橫:“陛下膝下無子,當(dāng)采選秀女入宮,充盈后宮才是正理。陛下,無后為大啊�!�
又有文官跟著下跪:“陛下,老臣跟著先帝數(shù)十年,若是陛下這般肆意妄為,日后老臣還有何顏面去見先帝啊�!�
“陛下,皇后善妒,難擔(dān)一國之母,且皇后伴君多日,遲遲無所出。臣斗膽請命,廢去皇后……”
書案后的沈硯忽然抬起眼眸,一雙黑眸冰冷淡漠,只輕輕一瞥,下首跪著的文臣忽的汗流浹背,不寒而栗。
齊齊俯首跪地:“臣等請陛下三思,廢去皇后……”
沈硯忽然起身,寬松衣袍落在日光之中,他聲音從容不迫,緩慢自案后走下。
長身玉立,涼薄的一雙眼睛望不見半點柔和溫情,如大漠孤煙冷漠。
手中的青玉扳指輕輕轉(zhuǎn)動,沈硯居高臨下站著,垂首睥睨下首的文臣,笑意不達眼底。
“無顏見先帝……”
沈硯低聲呢喃,輕輕一哂,“怎么,俞侍郎怕不是忘了,朕的好父皇是如何逝世的?”
弒君殺父,沈硯從來不曾掩飾半分。
俞侍郎雙足發(fā)軟,顫巍巍伏跪在地:“陛下恕罪陛下恕罪,下官絕不是此意,下官、下官……”
他結(jié)結(jié)巴巴,連半句話都不曾道完整,只一個勁磕頭告罪。
沈硯慢悠悠:“還是俞侍郎等不及,現(xiàn)下就想去見先帝了?”
俞侍郎徹底無力,癱軟在地上:“陛下、陛下,下官忠心耿耿,絕無冒犯圣上之意,求陛下念在下官……”
沈硯慢條斯理朝他投去一眼,閑庭信步,往書案走去,這兩日送來的奏折,多是請求沈硯充盈后宮的,還有……廢后。
他啞然失笑。
“皇后無所出,你們就求著廢后。”
沈硯緩慢轉(zhuǎn)過身,目光懶懶落在下首。
他聲音輕輕,亦如園中柳拂春風(fēng)。
“那若是朕不能,眾愛卿豈不是要另立新帝?”
御書房安靜無聲,眾臣雙目震驚,而后是此起彼伏的哭聲及哀嚎。
跪著往前挪去,追隨沈硯的身影。
“——陛下、陛下正值壯年!”
“陛下,儲君乃是國之重事,萬萬不可……”
沈硯面不改色,只笑:“怎么,還要朕親自喚太醫(yī)來……”
他彎唇,冷笑兩三聲。
倏然覺得無趣,拂袖走出御書房。日光淺淺,落在沈硯腳邊。
小太監(jiān)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后,揚手命人傳步輦來。
沈硯頭也不回:“去明枝宮�!�
岳栩走在身側(cè),聞得這話,忽而擺手屏退宮人。
“陛下,皇后娘娘先前出宮了�!�
沈硯腳步一頓,側(cè)目凝眸:“……出宮了?”
岳栩頷首:“是,說是想去善緣堂�!�
岳栩小心翼翼抬眸,覷著沈硯臉色,斟酌片刻,終還是低頭道。
“陛下,賀大人今日也去了善緣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