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科幻作家想象的未來里,獨-裁者讓下層民眾失去思考能力,都是強迫的、粗暴的、壓倒性的。
現(xiàn)實生活中,卻只需要龐雜而紛亂的信息流就行了。
打開手機,謾罵、謠言、錯誤的科普、無意義的短視頻、刺激的名人八卦……數(shù)不清的信息碎片,如同成群結(jié)隊的白蟻般啃噬人們的思考空間,隨后是讀寫能力。
很快,人們甚至不愿意看一篇一千字左右的文章,更何況獨立思考。
然而,操縱欲望的人,最終也被欲望俘虜;玩弄人性的人,最終也被人性玩弄。
修看著謝黎,眼睛發(fā)紅,像是求救:“……我有很多,但都是錯的。”
他的語言能力似乎退化成了“謝啟則”。
“我的一切都是錯的,出生是錯的,學到的知識是錯的,搶奪到的東西也是錯的�!�
他的雙眼紅得可怕,浮著一絲觸目驚心的水光:“你是我唯一擁有的正確……但我好像也做錯了�!�
“如果我放你離開——”他的聲音啞得像是從喉嚨上撕下來,“你愿意從上面下來嗎?”
謝黎張了張口。
如果說之前打算接受修是因為無可奈何,那現(xiàn)在她確實被打動了。
她看到了他的……真心。
雖然是一顆千瘡百孔、黑得無藥可救的真心。
也許,人性就是如此。
人們很難對司空見慣、順水推舟的東西感到震撼,于是,當壞人掏出一顆真心時,再鐵石心腸的人也會動容。
她也不能免俗。
謝黎輕輕嘆了一口氣。
怎么辦,說好了騙他……她好像騙不下去了。
可能因為,她一個字都沒有說,他就已經(jīng)把自己嚇得快哭了吧。
想到這里,謝黎有些哭笑不得地說:“……我沒打算跳樓,只是上來吹吹風�!�
她揶揄地瞥他一眼:“不好意思啊,好像把你嚇哭了�!�
修沒有說話,像是蒙了。
謝黎想了想,繼續(xù)說道:“說我愚蠢也好,軟弱也好……我并沒有打算放棄你�!�
修緩慢眨了一下眼睛。
“我以前的轄區(qū),全是罪犯,包括這么大點兒的孩子——”她用兩只手比劃了一下,整個人頓時顯得搖搖欲墜,仿佛隨時會摔下去一般。
修的神色立刻變了,死死地盯著她的手。
謝黎覺得他的眼睛像是會咬人,要從她的手臂上撕下一塊血肉。
“你冷靜——我不比了,”謝黎放下手,抓住天臺的欄桿,“剛剛說到哪兒了?哦,包括很小很小的孩子。走在大街上,如果不捂緊錢包,馬上會被半大的小孩偷走�!彼龂@了一口氣,“我今天就被偷了一部手機。” 修啞聲說:“……我以為你不想要用我的錢買的手機,隨手送給了一個孩子。”
謝黎:“……我哪有這么大方�!�
她無奈地說:“小孩子負責偷東西,再大點兒的孩子就開始玩槍了。很多父母送給孩子的第一份禮物,都是一把槍,因為槍-擊案無處不在。”
世界上最大的軍-火販子一聲不響。
“這些孩子也想過更好的生活,但是城市把他們的路給堵死了�!彼f,“也就是那時,我才知道,階級并不是無形的,而是有形的,隨時可以觸碰的。你在貧民區(qū)看到的每一處‘不便’,都是上層階級為了隔離貧富而設計的。”
“你寄生傅野的時候,我好像跟你說過……有人把你們物理隔離了,就像上個世紀的種族-隔離一樣。這種情況下,活著已是不易,更別說突破階級,成為壟斷公司的CEO……”她溫聲說道,“不得不說,你很厲害。”
修猛地抬眼。
“……你的前半生就沒碰見一個正常人,被硬生生塑造成了這個樣子�!彼兔伎聪蛩裆g帶上了一絲慈悲的神性,“現(xiàn)在,你向我求救,我能拉你一把……為什么不呢?”
修終于明白,為什么會有一座城的人喜歡謝黎。
小時候,他受到冷眼與折辱,總是盼望父母可以說一句“不怪你”,然而卻只能得到他們尖酸刻薄的嘲諷。
剛剛,他一寸一寸剖開自己的過往,將苦痛鋪陳在她面前,讓她觀賞,其實并不抱希望她會認為“不怪他”。
誰能想到,她回應他了。
他何其有幸,可以得到……她的垂青與拯救。
可能因為過于激動,修像是眼前一黑,身體晃了晃,差點跌倒在地。
謝黎:“……你悠著點兒�!�
她跳下天臺邊緣,走過去,想要扶住他。
這小子倒是很會碰瓷,見她靠過來,立刻撲到她的懷里,熟練地尋到她的頸窩,埋了進去。
謝黎:“……”
她剛要把他的頭扯出來,讓他好好走路,就發(fā)現(xiàn)他像是激動到極點,全身戰(zhàn)栗不止——緊接著,她就發(fā)現(xiàn),不止修在顫抖,腳下也在顫抖。
要知道,這可是頂樓,除非地震,否則不可能晃得這么厲害。
……不會真的地震了吧?
謝黎一邊攬著修,一邊艱難地走到天臺旁邊,往下望去,隨即瞳孔一縮。
只見遙遠的海平線上,突然泛起一線詭異的白色,慢慢地,“線”變成了“墻”,最后化為山一般壯闊的怒濤。
直到白色蠕行至海岸,才發(fā)現(xiàn)那根本不是海浪,而是不計其數(shù)的白色菌絲!
謝黎:“………………”
操!
菌絲鋪天蓋地,密密麻麻,從四面八方奔涌而至,以極其恐怖的速度侵占了每一條街,每一幢樓,每一個角落。
行駛的車輛,飛馳的摩托車,即將穿過樓房的輕軌,身穿玫紅色西裝的女精英,無所事事的巡警,巷子里持-槍-搶劫的小混混,校園里即將被一頓狠揍的學生……旅館霓虹燈招牌上方,窗簾背后,一對男女攙扶著彼此,跌跌撞撞走向骯臟的床鋪。
所有人都定格在了菌絲到來的那一刻,如同琥珀里栩栩如生的昆蟲標本。
整座城市都變成了一個封閉的繭。
謝黎也像被粘在蛛網(wǎng)上的蝴蝶一般,跟修一起墮入黑暗。
暈過去的一瞬間,謝黎只有一個想法:早知道這小子高興也發(fā)瘋,她就……算了,希望菌絲消失以后,這座城市的人不會留下心理陰影。
……反正修有錢,錢應該能撫慰他們受傷的心靈。
第285章
Chapter
32
謝黎在“繭”里待了一個星期。
這一個星期里,她被迫觀看了修所有的童年往事——他是如何被自己的親生父母侮辱、折磨,又是如何被藤原升訓練和虐待。
起初,謝黎以為,修只是想跟她分享自己的過去,跟她坦誠相對,誰知這變態(tài)只是想欣賞她同情的眼神!
他似乎迷戀上了被她同情的感覺,恨不得給童年開個展覽,讓她依次賞析自己的悲慘過去。
可惜,人的童年就那么長。很快,他的“悲慘過去”就用光了。
修的神色不免露出幾分遺憾。
謝黎看他的表情,似乎想把藤原升從棺材里薅出來,再虐待一遍小時候的自己給她看。
謝黎:“……”
聽說過“孔雀開屏”,但沒聽過“孔雀”為了博取雌性的同情和憐愛,在雌性面前反復表演被拔毛過程的。
有必要嗎?
謝黎想起他們剛見面的時候,那時的他冷靜、溫和而又彬彬有禮,一言一行都能激起她強烈的不安。
在他面前,她就像是待宰的羔羊,什么時候被烹飪,用什么烹飪方法,全是他說了算。
當時,誰能想到,他們之間的關系……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
謝黎忍不住搖頭一笑。
在這個“繭”里,修能精準無比地捕捉她的心率、呼吸頻率,甚至是血液的流速,自然也聽見了她的笑聲。
他頓了一下,扣住她的下巴,輕輕掰過她的臉龐,有些不悅地說:“你又在想別人�!�
謝黎:“……我在想以前的你�!�
修更加不悅:“想他干什么?”
謝黎:“……”不要搞得她像出軌了一樣好嗎?
同樣的句式,“謝啟則”也用過。
如果是以前,謝黎可能就被他帶偏了,開始強調(diào)他們是同一個人�,F(xiàn)在的她已經(jīng)學會了無視。
“我在想,”她慢慢說,“以前的你說話多成熟,多有趣……現(xiàn)在這樣,總給我一種換人了的錯覺�!�
修沉默。
這一次,他沉默的時間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長。
就在謝黎以為,她不小心說錯話讓他傷心時,眼前的場景倏地變了,就像成千上萬塊拼圖被洗牌,重新拼合出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場景:
金屬走廊,全息投影,無處不在的生物科技商標,休息廣場上方循環(huán)播放的生態(tài)廣告。
——這是生物科技的研究所,他們相遇的地方。
謝黎疑惑地往前走去,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按照記憶,她來到了關押他的地方。
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他被關在一個銀白色的籠子里。
籠子很大,里面有床,有書柜,有書桌,有淋浴頭,有全自動馬桶,甚至設計了干濕分離。
但沒有浴簾。
什么遮擋物都沒有。
她當時還頗為詫異,他住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居然絲毫不感到羞恥。
現(xiàn)在想想,這人恐怕在小時候就把羞恥心燉了吃了。
跟記憶里一樣,修正處于牢籠之中,西裝革履,神態(tài)溫和,五官清峻而美麗,姿態(tài)松弛而優(yōu)雅,仿佛不是身處牢籠,而是在等一個遲到已久的情人。
謝黎:“……這又是什么劇本?”
修微側(cè)頭,目光有如實質(zhì),緩慢掃過她的面龐:“我以為謝警官想看到我這個樣子�!�
謝黎被他看得心臟倏地一跳。
不得不說,他對她了如指掌,包括……不為人知的幽微欲-望。
在這個“繭”里,她已經(jīng)連看了好幾天他脆弱無助的樣子,哪怕她非常同情他的過往,也很難再對幼小可憐的他感到新鮮。
這時,他再換上西裝,冷靜優(yōu)雅地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讓她有種軟肋被抓住的窘迫感。
修看著她,輕笑一聲:“你果然喜歡我這個樣子。謝警官,你這么喜歡這樣的我,那你有對當時的我……一見鐘情嗎?”
謝黎壓下胡亂蹦跶的心臟,面無表情地說:“沒有。當時的你太討厭了,問東問西,像查戶口的�!�
修一直坐在籠子里,沒有站起來:“是嗎?可是,我似乎是一見鐘情�!�
“當時,我誤以為這種感覺是好奇,”他專注地凝視著她,“以為只要把你的過去剖析清楚,就可以抑制住這種失控的感覺�!�
然而,沒有用。
一步失控,步步失控。
隨著越來越了解她,他的理智逐漸分崩離析,寸寸瓦解。
“很抱歉,謝警官,”他低聲說,“當時的我完全不知道什么是喜歡,對你太過無禮了�!�
謝黎聽得頭皮一緊又一麻。
……這句話也精準拿捏了她的癖好。
剛認識那會兒,他們多次交鋒,她其實有不少落于下風的時候。
那時的她又挫敗又好奇,還有一點不可言說的恐懼,不明白他為什么這么善于控制自己的表情。
她完全無法揣測他在想什么。
誰知后來,他為了接近她而變成謝啟則……各種幽微晦暗的情愫,都一一攤開在她的面前,任她評判觀賞。
他完全洞悉了她的心思,知道她想看什么,就給她看什么,近乎不知廉恥地引-誘她。
這一次,她不會再落于下風。
謝黎看著他,忽然說道:“給我一副手-銬�!�
修似乎有些驚訝,但還是給了她——幾乎是立刻,一副銀色手銬就出現(xiàn)她的腰間�! 澳氵@張嘴,讓我覺得很危險。”她輕言細語地說,“看過漢尼拔嗎?我要你像里面的男主角一樣,把嘴閉上。”
修頓了幾秒鐘,還是照做了。
他清峻的臉龐上頓時出現(xiàn)了一副漆黑的止-咬器,強制閉攏了他的上下顎,嚴絲合縫地扣在他的下半張臉上,讓他再也無法開口說一句話。
然而,他的視線卻似乎含有千言萬語,仍在她的臉上緩慢逡巡。
就在這時,他的瞳孔倏然一張。
謝黎雙臂交叉,兩手按住衣擺的兩角,往上一扯。
修一動不動地死盯著她,整個人像是僵住了。
他不能呼吸,視線卻像學會了呼吸似的,一上一下,一起一伏,急切得像是可以發(fā)出聲音。
謝黎歪頭說:“過來�!�
得到命令,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站在欄桿前。
鑰匙就在鎖孔里,他用眼神示意她打開籠子。
謝黎卻沒有理會,而是拿出手-銬,把他兩只手銬在了一起,然后,后退一步,遠遠地欣賞他狼狽的模樣。
她抓住他了。
銬住他了。
得到他了。
……完完全全改變了他。
難以言喻的成就感在心中涌動,胸口不免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修看著她,被迫沉默著,眼神幾近瘋狂。
謝黎還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情,深感罪惡的同時,又感到了一絲奇特的愉悅。
唯一的壞處是,她不知道他想說什么。
他似乎非常非常想跟她說話,眼神直白而露-骨,看得她背脊像有螞蟻咬嚙似的。
最終,還是好奇占了上風。
謝黎忍不住問道:“你想說什么?”
修卻一言不發(fā)。
謝黎只好說道:“現(xiàn)在,你可以說話了。”
漆黑的止-咬器消失了,他卻仍然沒有開口說話,而是用頭抵住欄桿,發(fā)出一聲痛苦似的低吟。
謝黎內(nèi)心頓時升起一絲不好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