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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直到揉了揉眼定睛再看,他才確信那的確是一個不斷靠近的人。

    頭頂鷹隼盤旋,叫聲刺破長空。守衛(wèi)心里一個激靈,喝住了要去關城門的同僚:“先別動!”

    他們終于辨認出了那個不斷靠近的人是誰。

    寒風凌冽,他卻未著氅,只一身毫無紋樣的玄色圓領窄袖袍,不佩玉也不佩劍,只背了一把刀,背脊也如刀一般難被風雪摧折。

    名為阿索的海東青伴在他身側(cè),無聲宣告著他的身份。城門口眾人頓時拜了下去,聲音響徹天地。

    “拜見君侯!”

    蕭不言抬手,示意他們免禮。

    城門口從未見過他的小兵偷偷抬眼去瞧,心中略有些恍惚。

    聽過定安侯傳聞的人都知曉他長相英俊,可這種英俊卻難以用言語形容。如同冬日的太陽一般,所有人都知曉他可以灼燒萬物澄明天地,但看過去時只覺云遮霧繞,連光都是冷的。

    明明看到了他的臉,可小兵最終只記住了他平靜到能倒映出一切的眼睛。因怕被那雙眼睛映出心底的陰私,甚至連那雙眼睛的模樣都漸漸模糊。

    這也算不上奇怪。小兵心想,哪里有人能看清楚太陽長什么模樣呢?

    只要知曉,他永遠照耀著這片土地就好。

    趙縣令已經(jīng)在府邸中備好了熱水酒菜,忐忑不安地等著蕭不言沐浴出來用膳,田柒則捏了塊鹵牛肉喂鳥。

    阿索向來只吃生食,嫌棄地偏開了腦袋,在田柒頭頂?shù)帕艘蛔ψ�,借力飛向了后院。

    不出片刻就有丫鬟小廝雞飛狗跳地追了過來:“雞!后廚的雞!”

    田柒在一聲比一聲微弱的“咯咯噠”里痛斥飛遠的海東青:“阿索,你怎么能同類相食呢?禽類何苦為難禽類!”

    正鬧得一片兵荒馬亂時,蕭不言來了。

    他換了身繡有麒麟暗紋的藏青圓領袍,面上仍舊沒什么表情,可平白讓人覺出幾分厭倦來。

    田柒噤了聲,揮了揮手,院落里的嘈雜如同潮水一般散去,無論人還是鳥都全部消失了。

    蕭不言的面色正常了——方才人太多,看著就心煩意亂。

    人雖然少了,可田柒一個人嘰嘰喳喳卻比十個人的話還多:“君侯,草原那邊的探子傳來消息說塔塔部里最惹人煩的那個王子死了,是你去殺的嗎?”

    “君侯,五哥終于把他做了兩個月的簪子送出去了!”

    “君侯……”

    蕭不言恍若未聞,看向面帶猶豫的趙縣令,言簡意賅:“說。”

    趙縣令苦笑了一下。

    來萬年縣已經(jīng)三年了,他還是沒能習慣這位君侯的作風。

    這是位洞若觀火的聰明人,輕易就能分辨出你說沒說謊,因此最不喜心口不一猶豫不決的人,身邊的親信也一個比一個坦坦蕩蕩心直口快。

    簡而言之,在官場混慣了的老狐貍在他這里只能碰一鼻子灰。

    趙縣令訕訕道:“您應當也知道了,陛下好不容易盼來的孩子沒了,如今宮中亂作一團�?ね豕靶l(wèi)宮禁,察覺到不少渾水摸魚的……”

    他咽了口口水,低聲道:“郡王的意思是,他不會再盡心竭力護著陛下了�!�

    蕭不言的眼皮都沒抬一下。

    這些都是信上說過的東西,他等著面前這個人說出幾句不耽誤他時間的話出來。

    趙縣令咬了咬牙,終于吐出幾句大逆不道之語來:“君侯,劉相公已經(jīng)老了,可陛下依舊不頂事,這天下遲早要亂上一亂的!”

    他喝了口冷茶給自己醒了醒神壯了壯膽,繼續(xù)道:“您坐擁西北,連舊都長安都只知君侯不知陛下,這亂子您是怎么也繞不過去的,不知道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蕭不言道:“西北從來都不是我的�!�

    趙縣令心道,就是這樣才讓人心煩��!

    明眼人都看得出這位君侯并沒有在這天下分一杯羹的意思,怎奈西北這塊被他收復、被他鎮(zhèn)守的肥肉只愿跟著他跑!

    若是他想做亂臣賊子也就罷了,可偏偏他不會做。其余有賊心的人又都打不過他,都怕這位再世冠軍侯去投效別的“漢武帝”——能拉攏到蕭不言,那就是已經(jīng)能半個屁股坐上龍椅了!

    蕭不言仿若能聽見趙縣令心里在想什么:“我不做亂臣賊子,但也絕非什么愚忠之臣,誰值得相助我自會去看�!�

    趙縣令心下一松。

    也就是說,他還并未選出什么明主,也不會管如今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

    一頓飯勉強稱得上是賓主盡歡,趙縣令早已備下了最好的客房供蕭不言歇息。

    田柒以為蕭不言在外奔波月余,整么也會留在此處休整幾日,怎料他卻吩咐:“明日回侯府準備些南下的行裝�!�

    “又要出門?”田柒吃了一驚,“南下,去金陵么?”

    金陵已經(jīng)去過太多次,遍地都是蠅營狗茍,實在沒什么再去的必要。

    蕭不言在心中勾勒出輿圖,從隴右至嶺南,他未曾踏足、知之甚少的地方——

    他道:“去劍南�!�

    田柒的臉登時變得皺巴巴的:“劍南?要入蜀?那里可不好走啊。”

    “由此南下至長江,行水路。”蕭不言頃刻間便做好了安排,“此去至少三個月,草原已經(jīng)出不了亂子了,侯府和各使司一切照舊�!�

    想了想,他又道:“若期間陛下不慎駕崩,無我手令任何人不準妄動,違者軍規(guī)處置�!�

    田柒驚了一瞬:“陛下不過弱冠之年……”

    話一出口,他又想起方才趙縣令所言,登時了然——有人要對因喪子而哀慟不已的陛下下黑手了!

    蕭不言看了他一眼,語氣有些莫名:“皇帝又不是非要活到春秋鼎盛。”

    往年每次面圣,他都以為皇帝活不過當年,誰知他竟挺到了及冠。

    這些年他出過最大的錯便是猜測皇帝能活到什么時候——如若不出所料,他是活不過今年了。

    田柒:“……”

    瞧您這話說的,知道的明白您只是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西北明日就要派人去行刺圣駕呢!

    ……

    自六十多年前天盛大帝召集百工修葺三峽后,于長江逆行入蜀已不再難如登天。

    雖說客船不可能深入巴蜀腹地,仍需行商走一段山路,但也比只走陸路輕松不少。

    “也是這幾年沒那么冷�!崩洗ば呛堑模叭羰欠旁谑嗄昵�,江水這時候還凍著呢!”

    巫嬰端著煎好的藥,目不斜視地穿過船艙,行至最里側(cè)的艙房。

    帶著不同口音的交談聲傳入耳畔,她暗自記下有用的消息,推開了房門。

    蕭景姝靠在小榻上,因暈船而面色蒼白。

    鐘越坐在一側(cè)的杌子上,眉頭擰起:“這船醫(yī)的藥也太差了些,吃了幾日了還不見好�!�

    蕭景姝心道,我又不暈船,當然好不了。

    得虧上船時瞧見有人趴在船舷邊嘔吐,不然她都不曉得有暈船這種病癥。

    她捏著鼻子,將那一碗看似苦澀實則沒什么滋味的藥汁喝了,期期艾艾地看向鐘越:“鐘大哥,你再同我說說話讓我分分神吧,這藥實在太苦了些�!�

    鐘越心中生出些不忍來。

    雖說不曾凍著餓著,可她過的是什么日子?

    十五年未曾踏出過那座別院一步,讀的書先生全篩過一遍,捏泥偶般把人塑成自己想要的模樣,一絲一毫逾矩的想法也生不出。

    好不容易走出了瑯琊的山莊,卻仍舊見識不到天地何貌,只有在需要旁人見一見她的臉的時候才被從馬車里帶出去。上了船就更不用說,病到艙房都沒踏出一步。

    就連這些日子他說的這些話,都是路邊七八歲小童都知道的事,她卻當成罕見的趣聞來聽。

    惻隱之心很快又被理智壓下,鐘越于心中嘲諷自己——你忘了父母都是因誰而死的么?居然能對一個罪人之女生出同情?

    他垂下眼睫不去看那張如雨后牡丹般令人憐惜的臉,冷聲問:“想聽什么?”

    即便他神色變得很快,可那一瞬的不同還是輕而易舉被蕭景姝捕捉到。

    她熟悉那種神情,同情的、悲憫的、任她予取予求的。

    于是蕭景姝微微一笑,柔聲道:“就繼續(xù)說一說那位定安侯,蕭不言吧�!�

    第3章

    初相見

    長得人模狗樣,卻是個壞人好事……

    蕭不言最早成名,是在十余年前。

    那時他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少年,瞞下年紀入了軍營,因格外耳聰目明行蹤又不易被人察覺被派去做了斥候。

    那一日他的上峰帶人于山谷中埋伏,等待斥候傳回消息。

    最先回來的斥候是蕭不言,不過他帶來的不是消息,是敵兵。

    上峰的臉色頃刻間就綠了——埋伏就講究一個出其不意,如果被敵兵發(fā)覺了,那和送死有什么區(qū)別?

    蕭不言頂著上峰和同僚們想生吞活剝了他的目光依舊面不改色,只道:“不想死就隨我來。”

    他本身就有些神乎其神的傳聞在,姿態(tài)又太過坦然,不想被包抄的兵士們最終還是跟著他出了山谷。

    也不知他走的什么路,竟把他們帶去了一片極為平坦的石灘。

    就在他們?nèi)刻与x而敵兵入山搜尋的那一刻,天崩地裂。

    群山間仿佛被撕出了一條裂縫,巨石不斷滾落,將山中的敵人砸出惡鬼一般的哀嚎,片刻后又一切歸于死寂。

    而他們除去一些亂石帶來的刮傷,近乎毫發(fā)無損。

    “地動了……”上峰臉色發(fā)白地看向面無波瀾的蕭不言,想要欺騙自己這是走運都做不到,“你、你怎么會知道……”

    他幼時定然過得不錯,因此十二歲就有和尋常十五六少年差不多的身量,挺拔而俊秀,在天災面前也不曾彎折,幾乎不似凡人。

    蕭不言有些困惑:“自然是看到的�!�

    山泉枯竭,悶雷滾滾,日光晦暗,鳥獸無蹤。

    你們,都察覺不到么?

    四周彌散著地動帶來的煙塵,尋常人難以聽到的雷聲終于在這一瞬轟隆落下,激起已經(jīng)幾日未聞的鳥獸嘶鳴。

    亂石灘上,從天災里撿回一條性命的兵士們跪在那少年身前。

    頂禮膜拜。

    ……

    “若不是鐘越的神情那么認真,你又聽過這件事,我都以為自己是在聽什么話本里的故事�!笔捑版谟蜔舻紫绿魭驹摫患宸臅灤�,同巫嬰低聲道,“差不多了�!�

    攢了好幾年,終于湊夠了能脫身的藥。

    話音方落,巫嬰的袖口便動了動,探出個烏漆漆的指肚大的蛇腦袋。

    蕭景姝伸手在那顆在夜里幾乎看不清的腦袋上彈了一下:“爭氣些,逃出后就無需讓你日日隱藏蹤跡了。”

    藥是她們湊夠的,藥引子卻得它來出力氣。

    盤在巫嬰手腕上墨玉一般的小蛇翹了翹尾巴,在蕭景姝指尖勾了一下。

    ……

    次日晌午,巫嬰將抱著藥箱的船醫(yī)拎進了艙房。

    “大夫!”蕭景姝神色焦急,擼起了暈倒在榻上的鐘越的袖子,“您看看我兄長這是怎么了?”

    船醫(yī)瞧見他胳膊上大片的紅疹,面色一變,從藥箱中取出一塊棉布蒙住口鼻才湊近仔細看。

    蕭景姝的心登時提了起來。

    今日鐘越又來艙房中同她說些軼聞時,她在遞給鐘越的茶水中下了毒,不知道船醫(yī)能不能看出來。

    船醫(yī)號了脈,又去看鐘越的舌苔,面色越來越難看。

    “恕老夫無能�!贝t(yī)對著蕭景姝行了一禮,“老夫只看出此癥兇險,卻實在不知病因何而起�!�

    說是水土不服引出的濕疹,可又起得太急了些,而且脈象極亂,毒不似毒病不似病。

    蕭景姝心下一松,眼淚卻流了出來:“那該怎么辦?難不成要留我兄長在船上等死么?”

    她易了容,只與平日里的自己有個三分像,卻依舊是個小家碧玉惹人憐惜的小娘子。

    船醫(yī)顯然經(jīng)歷過不少這樣的事,對這柔弱無依的一主一仆道:“約莫再過半個時辰,客船會于臨江渡口停留半日,老夫去同主事的說一句,小娘子還是帶令兄去城中求醫(yī)吧�!�

    他隱約記得這幾人要入蜀,若半日之內(nèi)能回來自會再讓他們上船,回不來那便只能聽天由命了。

    這位船醫(yī)真是個天大的好人。

    毒翻鐘越的藥是從他開出的暈船藥里湊齊的,他還愿意出頭去同主事的說情,連醫(yī)術都不好不壞到剛剛瞧不出鐘越的病癥!

    若沒有這個船醫(yī),她同巫嬰的逃脫之路不知要多多少艱難險阻!

    蕭景姝真心實意地道謝:“多虧有大夫您在�!�

    船醫(yī)正因看不出鐘越的病癥而懊惱,自覺擔不起這一聲謝,連連擺手:“分內(nèi)之事罷了,小娘子趕快收拾東西罷。記著莫要去碰令兄身上的疹子,萬一傳人就不妙了�!�

    囑咐完后他匆匆去尋主事的,路過隔壁艙房時還心道著兄妹二人感情真好,明明要了兩間艙房白日里卻總待在一處。

    他并不知曉屬于鐘越的那間艙房里橫七豎八地躺了五六個人。

    全都是被巫嬰打暈的、喬裝打扮上船暗中護送他們的侍衛(wèi)。

    船艙另一側(cè),快在船上憋瘋了的田柒又在對著自家總是不搭理他的主子碎碎念。

    “船艙東側(cè)剛才亂哄哄的,我還以為有什么熱鬧看,誰料只是有人出了疹子!船醫(yī)說他治不了要讓人下船去治,還說不知道疹子傳不傳人,嚇得那頭的人全跑這頭來了……”

    蕭不言睜開了眼睛:“什么樣的疹子?”

    田柒撓了撓頭:“不知道,我又沒看著�!�

    蕭不言蹙起了眉。

    客船上盡是南來北往的行商,身上也帶著天南地北的病癥,在上船時船醫(yī)會篩上一遍,有什么惡疾或傳人病癥的人是上不了船的。

    突然有個人起了疹子,船醫(yī)還瞧不出病灶。若只是普通的疹子還好,若是個什么罕見的瘟疫,那這一船人……

    蕭不言拿起刀:“跟下船瞧瞧�!�

    蕭景姝真容不便暴露,上船時戴了幃帽,易容后倒無需戴了,便將幃帽扣在了鐘越腦袋上。

    她同巫嬰一左一右架著昏迷不醒的鐘越,急匆匆走過渡口。

    巫嬰一直注意著身后,待到船上的人瞧不見他們時,便帶著蕭景姝往偏僻處鉆。

    渡口向來不會設在內(nèi)城,因此稍微多走些路便是鮮有人跡的荒山野嶺。他們并不熟悉這個地方,卻看得出哪里最荒涼。

    當務之急便是找個沒有人的地方,把這個暈倒的累贅扔了。

    甫一進入一片野林,巫嬰耳朵一動,抽出鐘越身側(cè)佩劍便向斜后方刺去!

    蕭景姝心下一驚,隨即瞧見劍尖所指處滾出個十六七的少年。

    她面無表情地捏緊了身側(cè)的荷包,里面盡是淬了劇毒的繡花針。

    麻煩來了。

    從巫嬰劍下脫身的田柒邊躲邊叫:“你們不是要帶人治病么?怎么我看著倒是像要去毀尸滅跡!”

    還有追著他打的這個女人,明明看起來沒練過武,怎么用劍那么凌厲!

    要不是他躲得快,早就已經(jīng)身首異處了!

    蕭景姝一人扶不住鐘越,早就把他扔到了一邊,打算瞅準時機把荷包扔給巫嬰,毒倒那個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小子。

    荷包剛一脫手便被接住,不過接住它的卻不是巫嬰,而是一只一看便常年習武的、修長有力的男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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