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一言落地，如驚雷驟然掠天，所有人均面現(xiàn)驚駭色，僵在了原地。

    朱雀門，并不是長安的城門，而是未央宮的宮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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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3章

    永昌（十四）

    黎明是從城墻頂端的天際泛白開始的。

    日出之前，

    云流的速度非�？�，像亂風(fēng)卷著殘絮，

    玉臺山巔與天交界的一點，

    血紅日光迸出來，赤金交錯的光投上了獵獵飛舞玄旗、一夜落霜的鐵甲。

    秋至，天地初逢肅殺，

    可眺見遠方大片荒野。今歲關(guān)中大旱，田疇荒蕪，人徑凋敝，

    自成堅壁清野之勢。

    這意味著，

    北軍很難從城外就食。

    也意味著，

    任何軍隊想要從外部攻克長安，都會是一場至少半年以上的持久戰(zhàn)。

    而常備在北軍營地的糧草撐不過半月，想要從渭水沿岸其他郡縣或是敖倉調(diào)糧則繞不過朝中符令，但現(xiàn)在長安諸門和官署所在的未央宮掌控在齊元襄手里，這是一個繞不過去的死結(jié)。

    兩萬人，糧草、兵械、家屬都在城中。

    在他們面前的，是扼函谷、臨渭水，

    兵矢足備、墻厚城重的天下第一城，帝都長安。

    站在城頭俯瞰戰(zhàn)局的將領(lǐng)，

    從天玄地濁四野寂合，

    看到初升的璀璨日光穿透層層密云。

    他忽感到疑惑，蹙起眉頭。

    ——按照常理，這支軍隊兵甲糧草都不足，應(yīng)當軍心已亂，

    戰(zhàn)意盡失。卻奇跡般的在丟失了北辰門后，

    依舊保持著頑強作戰(zhàn)。

    攀云梯一度架上城墻，

    士不畏死，如蟻附蜂擁。北軍士兵訓(xùn)練有素，作風(fēng)兇悍，未經(jīng)訓(xùn)練的宣明軍根本不是對手。賴以地利居高臨下，才勉力抵抗。戰(zhàn)況慘烈，血順著城墻淋漓向下流，留下道道烏紫深黑，城墻底下堆積斷肢殘骸。

    一整夜，北軍伐木于云臺山，有意為之，坎坎之聲響徹整個長安。

    城內(nèi)軍心為之驚懼，竟傳出城外有能人工匠會制九丈高“木怪”，能噬人。殺了幾十個妖言惑眾者，謠言堪止。

    公孫行雖曾跟隨太傅征戰(zhàn)，但獨自領(lǐng)兵尚頭一遭，攏兵之術(shù)不至高明至此。

    他令人命人擊鼓傳信，招了幾個敵方將領(lǐng)出來，高聲揚氣，與之對罵。

    “汝何不引頸就死？”

    “狗賊，你竊居偽朝，效從逆賊，我等觀你如冢中之骨，當是你索頸待戮�！�

    ……

    “你軍失糧草，氣數(shù)已盡，你若再不降，將為墻上懸顱�！�

    “傖子休言！你殺我全家，我恨不得生啖你肉，寢你皮。”

    ……

    “你等已是強弩之末，我足兵足食，降者不殺�！�

    “此吾家，吾當還！誓死不降，王師必克！”

    此話喊出，振聾發(fā)聵，城下漸有應(yīng)聲，此起彼伏，隱隱連成勢。如浪潮般在城下翻涌，經(jīng)久不歇。

    “此吾家，吾當還！”

    “王師必克！王師必克！王師必克！”

    他靜靜聆聽，其中雖然夾雜著許多趁機咒罵他的惡語，他卻眉目凝定，面如靜水波瀾不興，兩問在他身邊的副將：“聽見了嗎？看見了嗎？”

    副將名叫酈朔。

    臨淄人，齊元襄安插在他身側(cè)的人，名為輔翼，行監(jiān)視之實。

    昨日李弈升賬，征辟一批尚在長安、從執(zhí)金吾時就跟隨他的緹騎將領(lǐng)。

    其中還有少部分是他開府治事之后推舉的章華舊部，均在軍中授以要職。

    此舉進一步削弱了齊元襄本部在長安城防和諸門的控制權(quán)，招來許多臨淄勢力和齊元襄本人的不滿。

    被他這樣一分，齊元襄手里剩下的底牌便只剩兩張：禁軍權(quán)和太子，比起之前大權(quán)獨攬有些落差。

    齊元襄大為不滿，認為他“恣意跋扈，有鷹揚之意，不可深賴”，但如今北軍圍城，強敵在側(cè)，除了李弈無人可用。因此暗中令酈朔掣肘左右，在軍中陰謀分權(quán)。

    城底下，敵軍沸騰，北軍八校素來驍勇，吼聲震天，殺氣沖霄。

    酈朔出身偏安一隅的齊地，何曾見過這等陣仗，強作鎮(zhèn)定道。

    “失糧之軍，強弩之末而已�！�

    李弈將手放在他肩頭。

    “聽說將軍，對我意有不平？”

    酈朔欲動，卻發(fā)現(xiàn)被他手搭著，肩頭如壓了山，腰腿灌了鐵似的僵在地，竟紋絲不能動彈。

    “李弈……”他腿間發(fā)軟，心里生駭，低聲道：“大將軍為什么忌憚你不知道？你的所作所為已逾人臣之本，這是自取滅亡之道。你別忘了，皇后和太子還在大將軍手里，想清楚，你現(xiàn)在是誰的狗�！�

    最后這句話，讓一絲陰郁籠上了李弈眉間。

    他笑了，自言自語喃喃：“誰都以為把她握在手里，我便是誰的狗�！�

    他話里那個語氣溫柔至極的“她”是誰，昭然若揭。

    酈朔覺他言語荒誕癲狂，隱聽身后亂軍雷動，心底發(fā)涼，還欲言，他一挑眉：“沒聽過君在臣的手，只聽過臣作君的狗。齊元襄，不過也就是一只狗�！�

    話音剛落，手便猛地朝前一摜。

    伴隨一聲嘶喉慘叫，軀體砸地隱隱一動，李弈轉(zhuǎn)過身，伏在旁的衛(wèi)士已經(jīng)手起刀落，將酈朔幾個親兵盡數(shù)誅殺。

    此時朝陽才剛剛升上山巔。

    “向宣明殿報喪，說酈將軍帶兵偷襲敵營，戰(zhàn)死。”

    李弈轉(zhuǎn)身下樓，一面走，一面冷靜安排加固城防、在長安城再行三五取丁諸事。

    剛到城下，一匹快馬飛來。

    軍機密信封在蠟丸里，搓開一看，短短六個字：敵謀今日出城。

    他神情先是一凜，繼而眉眼里又掠出笑意，顯得面龐陰晴不定，走出幾步欲作部署，攥緊密信，良久良久，只說：“傳令諸門，嚴加布防�！�

    而就在這個時候，另外一道加急命令也送到了，是從未央宮來的。

    送信的馬頭插玄纓，小黃門執(zhí)令而至——

    “今日太子殿下登基大典，宣衛(wèi)將軍進宮朝拜覲見。”

    李弈皺起眉。

    其他聽聞?wù)撸瑹o不面露驚駭之色。

    ……

    天子登基是攸關(guān)社稷重中之重的天下第一等大事，其儀式莊重肅穆不必言，隨之而來的祭天地四時、改元、頒文、大赦天下、官員爵位的加封或是褫奪處決，每一件都會是更替山河、驚天動地的大手筆。

    任何人都看得出這一場登基大典的倉促和惶急。

    齊元襄控制了未央宮，又控制長安后，急于控制天下。

    他唯恐夜長夢多，等不到一個月，將原本繁復(fù)冗長的程序簡化，甚么諸如“龍現(xiàn)于野”“鳳麟澤藪”“云氣沖天”的祥瑞也不去尋來造勢，連司天監(jiān)推演的吉期也不顧，匆匆忙忙擇定這日，召集百官，欲扶兩歲的太子齊昱即皇帝位，尊皇后朱氏為皇太后。

    此刻，先帝的“靈柩”也正擺在未央宮。

    內(nèi)監(jiān)捧了玉璽到宣明殿，皇帝佩戴的雙印由白玉雕成，長寸九分，方六分，縢絲系玉，上串白珠，下垂赤罽蕤，四采黃赤綬。

    候禮群官也在此，前些時日執(zhí)大喪禮，諸卿麻衣如雪，白幘去冠，今日方更替吉服。雖止數(shù)百人，單薄了些，但丞相、御史大夫、太尉皆在，三公齊備。

    此前，齊凌獨攬軍權(quán)，大力推行內(nèi)朝掌權(quán)，三公成為沒有實權(quán)的榮譽尊位。又借酎金案打壓齊姓宗室。

    陰差陽錯，竟在此時大大方便了欲顛覆政權(quán)的亂黨——留給偽朝的官吏雖不全，但天子登基需要的三公竟然該在的人都在。

    長安也沒有一支強大的宗室力量能和手握太子的齊元襄抗衡。

    天時地利人和皆備。

    登基大典時，需三公奏，并由太尉奉上璽綬。

    黃綬玉璽遞給了太尉蔣旭，蔣旭見那玉璽玉色冰透，猶如新鑿，面色微變，未表片言，警覺環(huán)顧殿中。

    這時的殿堂里，燈燭錯照，明暗交疊，錦繡連綿，衣袍比人顯目。大將軍齊元襄神情陰郁，不時分神向外顧。丞相鄭沅似有察覺，回視他一眼，御史大夫臉上神情看不分明。

    齊元襄悄悄穿過人列，找到一個小黃門，囑咐了一句什么，那人應(yīng)諾奔去。

    此時，即將登上帝位的皇太子齊昱正在椒房殿更衣，天子祭服有十二章紋，因他身量太小，日月星辰微如砂礫，群山華蟲似浮藻，玉帶更似一環(huán)飄鐲兒。

    朱晏亭不許別人靠近齊昱，親自替他更衣，后者啼哭不止，仰在座上，腳上堪堪被換上了一只小小的，還盛不滿掌心的赤舄。

    鐘鼓雅樂已奏，金音鏗鏘，渺渺傳入，與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交纏在一起，是莊嚴頌圣的《生民》——

    “厥初生民，時維姜嫄�！�

    “生民如何？”

    “克禋克祀，以弗無子�！�

    ……

    那處鐘鼓奏樂，金樂石聲在未央群闕隱隱回蕩，朝陽升起，殿宇勾連，金色流掠瓦檐。

    此刻，桂宮周遭的街巷都是禁地，巷戰(zhàn)持續(xù)許久，流矢冷箭處處是。明光殿下，羽林軍旗旄飛舞，軍士靜立，約莫三千人數(shù)。

    齊凌正取下高山冠，摘去赤月纓，褪下軟錦玄衣，取而代之的是堅硬甲胄。

    服侍他更衣的是曹舒，曹舒雖撿回一條命，但面容被熱油盡毀，一只耳失聰，落下了殘疾。齊凌本免了他御前侯應(yīng)，令他安心靜養(yǎng)。

    但這日他叩首苦求，想再盡最后一次責(zé)，齊凌也便許了。

    為免沖撞，曹舒面上懸巾，腿瘸一側(cè)，頭發(fā)盡白了，總屈著身走，與從前判若兩人。

    他彎著腰，隼樣的目專注凝視衣料，熟練替皇帝撫平袖間，神情泰然，眉目舒展，仿若天地間沒有比這更加重要的事。

    質(zhì)地柔軟的雪白中衣薄得蓋不住齊凌背上猙獰的傷口——扎野獸的暗樁撕皮裂骨，在他后背、肩頭、手臂一直到手肘后側(cè)，留下似惡龍纏繞的可怖傷痕。有的地方已經(jīng)長成虬結(jié)的皮肉，有的地方還因為反復(fù)拉扯導(dǎo)致傷口裂了又愈，愈了又裂，結(jié)著鮮紅的痂，纏著繃帶，藥氣已滲透白綃。

    曹舒連為他更換柔軟中衣都直抽氣，更勿論再往外披沉重堅硬的鎧甲。

    他眉頭緊緊蹙在一起，額心像有只蜷曲的小蟲子，嘴也撅著，滿臉苦色。

    齊凌本展著臂，若有所思地聽著外頭動靜，察覺到曹舒動作凝滯，側(cè)回頭安慰他。

    “阿公放心，已不疼了�！�

    曹舒苦著臉將甲胄替他披上，手托在甲內(nèi)，似托舉一片羽毛、一粒塵埃一樣小心。

    慢慢抽出手來，叫重量落上去。

    齊凌執(zhí)住了他的手，在他皮肉扭曲的手背上，輕輕拍了一拍。

    自取黃金貂錯配刀，佩上白玉雙印。

    曹舒問：“陛下此行是去洛陽嗎？”

    齊凌應(yīng)了一聲。

    大步流星往前走，正當他要打開門，走向等候在外的羽林軍時。

    曹舒嘶啞嗓叫了一聲“陛下！”

    齊凌停了瞬，推開門，光向外灑進來，遠處還有隱隱的輝煌雅樂聲。

    他回頭，見曹舒正在攬袍，顫巍巍下拜，身影是極小的黑色一團，鶴發(fā)砸到磚地上。

    “陛下，保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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