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在元初四年出征雒城立功獲封爵左庶長后,
年底,
他從執(zhí)金吾平級調(diào)任后將軍,
被委任至故燕國、如今的北涼郡。
一來消化老燕王殘部,收編戰(zhàn)馬,修筑殘破的雒城工事;二來督北涼、雁門兩郡之兵,北據(jù)匈奴。
兩樣都是難之又難,艱之又艱的重任。
所幸他都完成得很漂亮。
李弈到任以后,鐵腕掃蕩了燕王舊部的小股反叛,又擊退了帶著匈奴部眾打回來的吳王齊鴻,又選了幾百匹燕地良馬,擇出其中最優(yōu)幾匹,獻(xiàn)給皇帝,龍顏大悅,加封了左更。
那之后,他也一直沒有回長安。
朱晏亭見齊湄問起李弈時神情微赧,便知她心中所想,答道:“前些時日聽見你皇兄提了一句,現(xiàn)在是春天,北方戎族的馬匹牛羊餓了一冬,又是繁衍羸弱之際,邊境無需憂慮,有意讓他先回長安來。”
齊凌的意思很明顯,齊湄孝期已過,欲將李弈調(diào)回長安賜婚。
齊湄聞言,紅下頰腮,喜上眉梢,抿著唇只是笑。
她又問:“我從前賜酒給后將軍,他不肯接,是不是不肯作我的駙馬?”
朱晏亭道:“這你要去問后將軍�!�
齊湄想了一陣,搖搖頭:“我要是問了他,他說不肯,那我豈不是顏面掃地?不如不問,他也無處說,只得爛在肚子里,肯與不肯,他都是我的駙馬了�!�
齊家的公主骨子里都有一股恣性而為的勁,齊湄平素嬌嬌俏俏,遇到了自己婚事卻直白又大膽。
聽她如此剖白,朱晏亭笑了笑,沒有說話。
齊湄下自己想了一陣,起身要走,到外面又轉(zhuǎn)了回來,小聲問:“我聽說章華女子許多傾慕他,叫他‘李郎’,皇嫂,你知道他看中過哪個楚女嗎?”
聽這話,皇后殿中的聞蘿面色都微微一變。
朱晏亭卻容色分毫未改,含笑望她。
“你既認(rèn)準(zhǔn)了他作你的夫婿,這話,你就該自己去問�!�
齊湄粲然一笑。
“皇嫂說得對�!�
……
齊湄走之后,景軒緊跟著后腳就進(jìn)來了,請求避左右,小心翼翼對皇后說了來自不肯親自露面的皇帝也不知當(dāng)真盛怒還是別有深意的一番責(zé)難,一溜煙快步退下了。
他走后,朱晏亭陷入了震驚和疑惑之中。
此時隔吳氏入宮已將近十日,不知他又是從哪里找出這樣陳舊的事出來發(fā)作。
但尋常宣這樣的斥責(zé)詔書,需攜門下郎來,要她叩拜接旨,并等候錄寫她的請罪之言。
但景軒沒有這么做。
而是輕車簡從,諱莫如深。
但這卻不能當(dāng)作皇帝在與她玩笑的信號——因?yàn)楸慌蓙淼氖蔷败帲皇巧钪ヒ獾牟苁妗?br />
齊凌九轉(zhuǎn)心腸,特意繞這個彎,就是要她猜不透。
她已對吳氏開赦此事,并同時許諾了“太子納齊女”,如若出爾反爾,必恩信掃地,導(dǎo)致心照不宣的盟約破裂。
但若心存僥幸不發(fā)落,卻可能有更嚴(yán)重的后果。
卻不知道皇帝知道了多少,又究竟是針對的哪一點(diǎn)發(fā)怒。
她仿佛可以透過這管窺其后那向來傲慢的天子含謔笑對她說——
“你看著辦吧�!�
……
翌日,朱晏亭欲往宣室殿見他一面再做打算,但尚未梳妝停當(dāng),便聽見曹舒來報,說逢先帝祭辰,皇帝離京去景陵邑,并特意留下了一句:“殿下有書信可交付鄭思危,已備下快馬通傳�!�
不知恰好還是故意,堵死了她先見一見再做打算的路。
朱晏亭當(dāng)即中斷梳了一半的妝,將嚴(yán)嚴(yán)整整的半髻懶簪漫綰,便起身離開鏡臺。
前些日子她不堪齊凌需索無度,將他半勸半趕的“請”回了宣室殿安歇,此時不由得微感后悔。
若人在身前,其觀其想稍可觀其言、察其行,其體可觸,其溫可感。
但隔著冰冷的宣召和內(nèi)監(jiān)傳話,他便是為眾人口傳那個恩威深藏、喜怒莫測的君王。
夜深人寂時,單臥玉枕,望身畔踟躕。
豎起指頭以指作足,慢慢從褥上“走”到空蕩蕩的枕上,屈指又作錘,重重敲擊枕上,翻過了身。
可榻上還殘留著他身上的味道,夾雜了乾陀羅耶香和年輕男子的氣味。
他曾在榻側(cè)堆了慢慢一撂的書簡,后來內(nèi)侍還特意為他做了一個擋隔在那里,免書簡坍塌。
寢殿內(nèi)還有一座明火煌煌的燈臺,燈光耀目,照她影映壁上。
那是太子出生以后,還沒滿兩周歲,她心思多被太子分走,時常逗留齊昱那里。
齊凌對咿呀咿呀的嬰孩毫無興趣,很少看太子。
來了有時會等她,等的時候又不愿空耗辰光,便攜些卷宗來,后來不知何時寢殿里也有了一個與他書房一樣明亮的燈臺,將這里作了他的書房。
她卻似乎從未發(fā)覺,也記不清他等了多少次。
她望著自己被明晃晃照在帳上的影子。
實(shí)在難以入睡,慢慢坐起身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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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乾坤(五)
夜深。
朱晏亭夜半起身,
命人研了墨。時春日微寒時節(jié),宮娥奉來狐氅,
于她肩頭半系,
明燈照來,投影絨絨。
她在案臺上鋪開一尺素絹,狼毫蘸了墨,
遲遲落不下字。
硬著頭皮,筆端慢走。
“六宮無序,言行倒逆,
妾負(fù)首罪,
任君發(fā)落,
妾頓首�!�
末了,又將它揉作一團(tuán)。
不止想寫這些。
她再一次望向素白的絹面。
鸞刀奉了茶水進(jìn)來:“三更了,鄭郎君送過去也要一兩日,殿下不急這一時半會兒,不如早些解簪休息。……殿下?”
她見朱晏亭在紙上赫然只一句——“著以長相思,緣以結(jié)不解”
看得唬了一跳:“殿下寫的什么?”
朱晏亭低頭望著絹書發(fā)怔,答:“孤方才神思不定,
不知怎么,心中有了這么幾句話,
仿佛在哪里聽過。”
鸞刀駭然道:“這不是南夫人的《細(xì)絹歌》嗎?殿下罰她在宮中唱了好久,
奴婢只偶然兩三回都聽熟了�!缃竦钕戮魃詈�,又有太子,寫這么晦氣的歌做什么?”
朱晏亭聞言,手中的筆驀的頓在了絹上,
直至洇下了一大滴墨,
才如夢初醒,
將那筆擱回了山架。
她聽見胸中撞壞之聲,砰砰直跳,像是少時第一次瞞著娘找李弈去學(xué)習(xí)騎射,穿著小內(nèi)監(jiān)的衣裳從丹鸞臺上的王宮一路往下跑,震動得骨血都在微顫的聲音。
犯錯的緊張、羞恥,隨血脈竄動全身。
我怎會寫那廢妃思念帝王的靡靡之音
怎會與那棄婦懷有同樣依戀郎君的“端綺之思”。
“若母親見我這樣,當(dāng)會掌劈我面,責(zé)我沒有出息�!�
她謔笑著喃喃了一句。
鸞刀聽她此言,怔住了。
隨后有些僭越的,伸手輕輕撫上她的背脊。
“殿下……”
朱晏亭道:“你先下去,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鸞刀欲言又止,走到了屏風(fēng)處,腳步猶移,又走了回來:“有句話,奴婢僭越,一直想對殿下說�!�
朱晏沒有說話。
鸞刀輕輕說:“殿下不需要成為和長公主一樣的人�!�
這句話不輕不重,像是悶悶一下,扣在心上。
朱晏亭只想“總算有個人說出這么一句話了”,仿佛也是只有鸞刀看出來,敢說出來。
她只有這點(diǎn)感慨。
除此之外,別無他想。
鸞刀緩緩道:“長公主生時在外掌兵,歸國掌權(quán),能平叛,治得國。奴婢和殿下一樣,即便此時也深深以長公主為榮。
“可她不是也留下了朱公這等難題給殿下嗎?”
朱晏亭微微一怔。
鸞刀看著朱晏亭深深埋在發(fā)間的那一粒鬧蛾簪,知道她不管再如何作模樣,也存下了一個心結(jié)。
聽她道:“或許母親是為了磋磨我�!�
鸞刀反問:“殿下,真的嗎?”
“……”
“我跟隨殿下時,殿下被朱公幽禁,要許配給吳儷當(dāng)繼室。奴婢再僭越問一句,當(dāng)初若是朱公再狠心一點(diǎn),在丹鸞臺上命甲士二三,將殿下捆縛吳儷處,殿下當(dāng)如何?”
朱晏亭面浮怒色,轉(zhuǎn)過頭看她:“你如今說這些,是要我怨憎我母?”
“奴婢沒有做過母親,但是奴婢可以保證,長公主生前哪怕感受到一絲朱公的異心,也會毫不猶豫了斷了他�!丙[刀道:“母親是不會讓女兒冒這么大險的。殿下如今為太子計,難道不明白這個道理嗎?”
朱晏亭怔了,呆立良久,嘴唇微微顫了一下,眉目在燈火之中暗得令人心驚。
“你是說,我母親被那愚夫戲耍,沒有看出他是個包藏禍心的中山之狼?”
她久為人上,駕馭諸嬪宮人,威勢深重,發(fā)怒時即便是鸞刀都心驚肉跳,但想到如芒在背那支鑄入屏風(fēng)的金箭,鸞刀將微微顫抖的手收入袖中,低垂眼瞼不看她,冒死諫言道。
“是……長公主靠刀山火海殺出來得的國,自絕于人情,太過倨傲,不能俯察,不能明白朱公禍心,由此落下禍根,險至一生的經(jīng)營都付之流水,由奸人登堂入室,殿下忘了當(dāng)日丹鸞臺究竟是誰在做主了嗎?”她顫聲道:“殿下心思生來更細(xì)膩,故能洞陛下之念,能解先太后之心,能料平陽侯之懦,能說服謝王后,才有今日。殿下就是殿下,殿下無需作長公主。”
“誰給你的膽子評判她?!”朱晏亭大怒之中,拂袖揮落了案上的香爐,巨聲砰哐,打斷了她的話。
鸞刀周身血止,倉促跪落伏地。
外頭人聽到巨響,要進(jìn)來,被朱晏亭厲聲喝止。
響動之后,椒房殿又陷入了安靜之中。
已過中夜,殿宇靜得只有燒的煙在流轉(zhuǎn),被打翻在地的香灰之間,絲絲縷縷的白煙纏繞、攀爬、糾纏。
許久許久,朱晏亭才平復(fù)了胸口的起伏,望著她。
她很久以后才出聲。
聲音在方才的怒中沙啞了,啞著嗓子,帶著一點(diǎn)輕輕的疲倦。
“去吧……”
“是我之過,不應(yīng)該對你發(fā)作�!�
“她的成敗得失,由人評說�!�
“我的也是�!�
……
最終朱晏亭送出去的那封書信,既沒有公事公辦,也沒有借人口舌訴己之思。
而是在萬般思忖過后,只寫一句:“君未至,諸事不能定,思君甚,盼君歸�!�
絹封入囊,交付鄭思危。
隨后飛騎走掠如電,撲向景陵邑,被告知圣駕已往乾陵去,鄭思危匆忙跟上。
今上登基之初便興造乾陵,徙山東豪富之家住陵邑,如今六七載過去,山陵初現(xiàn)雛形,城邑也初露崢嶸。
將作大匠、少府丞等隨上巡乾陵。
元初三年的燕王叛亂,戰(zhàn)馬一嘶廢錢千萬,陵墓的修建也緩下來,鄭思危到時,見工匠、刑徒等篳路藍(lán)縷,還在搬運(yùn)神道上用的青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