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14章
瑯琊(二)
劉壁也是在上巳這一天,因人多繁雜,和岸上守軍中的熟人取得了聯(lián)系,才知道李弈的去向有些不對勁。
上巳日,章華郡摩肩接踵、人聲鼎沸的盛狀,一丁點也傳不過煙波浩渺的云澤。
沙渚唯一的熱鬧就是聞蘿跑來跑去的聲音,汲水與芳草,熱起騰騰霧浪,劉壁等也得溫水濯面,一洗塵穢。
劉壁掬著水,用鸞刀煮的白芷水洗了兩三道臉,才敢邁入中庭去朱晏亭。
“到底怎么回事?”朱晏亭見他一來便問,神態(tài)逐漸有些焦灼。
“一點音訊都沒有,我們也覺得奇怪呢�!眲⒈谡屡郏C禮道:“李將軍能有個什么軍務(wù)?是我們不知道的?怎么一去就沒有音訊了?”
朱晏亭來回踱了兩步,忽然想到什么,腳步一頓,微微有些慌張的半轉(zhuǎn)過身:“莫非他也去瑯琊了?”
劉壁大驚失色,脫口而出:“不可能!”他說完,連自己也懷疑,連連又說了好幾個不可能,又道:“李將軍從來沒有丟下我們消失這么久,還聽說,王安也在找他。那日離去的時候,說是四五日即返�!�
劉壁說完,自己也險些咬到了自己的舌頭。四五日,正是一人快馬來回東邊瑯琊郡的路程。
眼睜睜看著,朱晏亭的面色一點一點變得慘白。
此刻,她佇立不言,心念如電,急掠從病中到現(xiàn)在的兩三日。
李弈情深義重,向來心思細膩,處事合宜。
此番表現(xiàn)卻十分怪異,知她患病,送來大夫,百里驅(qū)馳云昌取葡萄,留下仰仗的親兵,孤身而去,不在營里,不知所蹤。
朱晏亭腦海里復(fù)現(xiàn)了當(dāng)日,李延照欣賞李弈,派人送來將軍府通傳漁符的一幕——
一個有些荒謬,卻又有些嚇人的念頭浮現(xiàn)出來。
莫非是以為她落難,仗魚符去瑯琊求只有一面之緣的李延照幫忙?
心里狠狠一沉。
發(fā)現(xiàn)這個可能性非常之高,否則以李弈性格,絕無可能在這個關(guān)頭消失不見。
李弈是個出了名的“兵癡”,長于用兵,短于人事,視人單純,出言直白。
大將軍李延照雖看似和善近人,然而朝野暗中傳他有“隼目狼視”之相,出身不高,晉升不大光彩,傳言靠媚上而得高位,頗得齊凌信任。
一看就是個狠角色。
倘若李弈拿著漁符,為了自己的事情去找李延照。
李延照毫無為自己隱瞞的理由,此事必會原原本本,傳至皇帝耳邊。
皇帝本就疑慮自己和李弈的關(guān)系,如此一來,豈不是火上澆油!
而且李弈身份敏感,乃故章華國鎮(zhèn)軍將軍,最盛時曾提領(lǐng)兵馬三萬,虎踞一方,他身為故諸侯國鎮(zhèn)國武將,與自己牽扯不清,不知會在皇帝心里埋下多深的疑竇。
朱晏亭越往深想,越覺心下冰涼。她原本穩(wěn)操勝劵,是只需以靜制動的局面,卻因為李弈有可能趕去瑯琊陳情這一事,陡然變得云波詭譎,前路難料起來。
她遲疑之中,無意識走到屏風(fēng)之畔。
那里擺放著她前幾日拿過來的琴,長公主令她“肅己習(xí)琴”,君子操守,謹持自身,謀靜而后動。
視線移過,琴旁置的,卻是陳放兵器的蘭锜。
蘭锜通體玄紅,漆描朱雀揚翅,其上安置一把母親從前狩獵用的五石鴟紋雕弓,前幾日積灰落塵,方被鸞刀擦拭干凈,光滑溫潤。
她望著弓,容色逐漸悠遠。
時勢有時,靜時宜琴,動時宜弓。
纖纖五指握住雕弓,緩緩抬起來,摩挲其身,復(fù)合掌握緊,鴟紋深深陷入掌中。
……
作為曾享封國、曾領(lǐng)兵打仗的長公主陪嫁,鸞刀從前最常做的并非侍奉起居,而是侍奉弓馬,攜輕羽,捧箭囊。
夜深窗牖,嘶入瑟瑟之風(fēng),動燈燭,起灼焰,噗呲發(fā)出低低的聲音。
一半埋于黑暗,一半勾于幢幢黃蠟之色的廳堂,鸞刀對著銅鑒,將朱晏亭垂曳及腰的長發(fā)挽作頂髻,冠以白玉,不讓一絲頭發(fā)流瀉出來。
鏡中之人,長眉入鬢,鳳眼輕揚,其間泛著清而冷的光。
其下靈便之裝,著绔褶,蹬靴,佩刀、玉。
鸞刀手還在翻飛,觸碰朱晏亭頭皮的手指冰涼的可怕,給她梳罷了頭,握著她的手道:“女公子……真要如此?奴有些害怕。”
朱晏亭翻手握住她手,輕輕道:“不要怕,非如此不可,時不我待�!�
她需要趕去瑯琊,在李弈與天子更深一層疑慮種下之前,摧毀它。
就是今夜。
上巳之夜,節(jié)慶之后,眾人疲憊,是最好的時機。
鸞刀說:“吳儷調(diào)兵來了,精兵良將圍繞云澤,南岸絕不可登岸,可繞去北岸,上溯云昌,再從瀠水走水路去瑯琊。”
朱晏亭緩緩搖頭:“來不及了,吳儷和朱恪也不是傻子,知道北岸兇險,小舟不可渡,我們一時半會兒哪里找大船�!鳖D了頓,肯定道:“我們從南岸走,就過章華,走最近的路�!�
鸞刀深為憂慮:“可南岸布了吳儷的人馬,恐怕……”
就在這個時候,劉壁進來了,拱著手,對屏風(fēng)之后的蕭蕭一影:“女公子,東西都準備好了。”
朱晏亭豁然立起身,低聲詢問:“岸上風(fēng)大么?吹的什么風(fēng)?”
劉壁道:“是東風(fēng),吹往云澤。”
“你共有幾個人?”
“六個……加我一起七個。”
朱晏亭點點頭,復(fù)問他:“今夜之事,有驚無險,我定保將軍無虞,你信任我么?”
劉壁幾乎是想也不想便應(yīng)諾:“信!”他道:“李將軍待我有救命之恩,我舍命效力也不后悔,況且……上一次,數(shù)百賊寇,女公子都安然無恙把將軍救出來了�!�
他抬起頭,露出牙齒,嘿然一笑。
這憨直之態(tài),惹得鸞刀“噗嗤”一笑,亦沖淡了廳中緊如繃弦的氣氛。
朱晏亭走到案臺前,鋪展開絹書,提筆蘸墨,在絹上描畫,她邊畫邊想,像對待一件精心繪制的作品一樣,落筆謹慎,一描三頓。良久,直到硯臺里墨水都要干了,方將一副絹畫繪畢,輕輕吹干,交給劉壁。
劉壁小心翼翼接過,展開,視線慢移,一點點看過。
半晌之后,他怔然抬首,與面前穿著英氣勃勃绔褶、束以白玉冠的女子波瀾無驚的淡淡眼眸相撞,只覺一股涼意幽幽的自視線相觸的地方冒出來,縈繞在四周。
他張開嘴,然覺舌底發(fā)僵,訥訥良久。
朱晏亭并不催促他,耐心的等著他的回應(yīng)。
劉壁脖子一梗,豁出去的神色:“喏!”待要出去,腳步又依依不離,再度與她確認“女公子……這……當(dāng)真使得么?”
朱晏亭微微一笑:“本就是我家的東西,我要怎么處置,自是由我方便�!�
春日,天尚燥,東風(fēng)浩蕩。
子時,月沉天幕,光華披散,薄紗覆水,澹然天地一色。劉壁和兩個衛(wèi)士從白沙渚上茂密的蒹葭深處,撥出藏在其中的一艘小船,堆干草、火折等物。六人一舟,躍波而去。
朱晏亭和鸞刀與聞蘿站在沙渚一頭等。
是時水上有大霧,蒹葭橫陳,春寒料峭,四下冷寂。從白沙渚東眺望,章華郡都在迷霧之中,唯能見恢弘壯闊的丹鸞臺——這座以王爵之制、起于云澤之畔的華美宮闕,即便是在江渚中心,亦能遙遙見它巍峨之影。
章華人稱“一息臺”,也叫“天上樓”。
朱晏亭在這里度過了十四歲之前的所有時光,熟稔它的一草一木,一檐一瓦。
故而,也知道它腹心里最柔軟的秘密——這座高入云霄的樓闋,因母親厭倦了長安建筑的風(fēng)格,又因云澤之畔有莽莽蒼林,多出嘉木,是以純以木質(zhì)為基。
這也是丹鸞臺修在云澤之畔的原因:丹鸞臺是一座非常、非常怕火的宮闕。
此時此刻,即便過了子時,丹鸞臺依舊是燈火通明,宮燈里的暖光穿破霧氣,似能攜來臺上絲竹之聲、歡聲笑語。
朱恪已攜朱令月前往瑯琊待選,現(xiàn)在丹鸞臺只有蘭夫人坐鎮(zhèn)。
蘭舒云從前就好逸惡勞,攀上朱恪之后更是驕奢淫逸,放縱犬馬聲色,想來如今也正在高堂之上,被母親經(jīng)營多年積累的珍寶圍繞,享珍饈之盛,溺宴飲之樂。
朱晏亭畫給劉壁的圖里,標出了丹鸞臺專門用來盛放燈燭、木炭的“水庫”。
只要趁夜?jié)撊肽抢�,只需一點干草和明火,就能讓丹鸞臺化作一只真正的浴火鸞鳥。
是時鼓鳴鐘響,蘭夫人等必下臺呼喚守衛(wèi)滅火。
以丹鸞臺的高度,火光足以照耀整個章華郡。
郡中必起騷亂,吳儷云澤之畔的人馬必定前往撲救。
如此她便可從容過江,隱于騷亂的人群,若滴水入海,浩渺無跡,而后連夜東往。
除此之外,還有一重私心。
朱晏亭微微昂著頭,看著夜幕之中熟悉至極的丹鸞臺,仿佛能看見燕樺殿中,美人榻上,湘裙委地,珠釵微垂,睡得發(fā)如烏云,面如云霞的母親。
仿佛還是昨日,章華長公主還坐在她身后,攜著她的手,手把手教她彈琴。
她美麗高貴,行止溫雅,身上有瀟湘云水的味道,發(fā)絲垂落后頸窩像絲緞一樣。
一舉一動,如同她寄盼給丹鸞臺一樣的美好。
……就是如此,愈是如此,才更加令人無法忍受她的丹鸞臺如今為小人所竊,燕雀所居,嘈嘈切切,耀武揚威,咂咂其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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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瑯琊(三)
春夜,子時,一聲凄厲的尖叫打破了云澤之畔的寧靜。
白煙自丹鸞臺升起——云澤素來云蒸霞蔚,水氣迷蒙,煙霧繚繞,丹鸞臺每日清晨夜半,也常常披繞云霧,若天上宮闕。
是以夜半時,突如其來的白煙并未引起人的注意,直到煙熏火燎的嗆人味道隨白煙滾滾而上,明火驟起,跳躍于廊檐之上。
騷亂也和投入干柴的火種一樣,在一瞬間被引燃,丹鸞臺上越來越多尖叫、騷亂、攢動的人影。
“鐺鐺鐺——”
鐘磬之聲長鳴,響徹整個章華郡。
作為一座木構(gòu)的宮闕,以故章華國的國力為支撐,丹鸞臺有最好的撲火措施,就云澤取水,又有瓦甕蓄水,云池起波,但又煙霧,鐘聲一響,守衛(wèi)云聚,一刻鐘就能將這樣的火撲滅。
但那是以前。
去國治郡之后,丹鸞臺成了一座富貴人家被特許留下來的逾制宮臺,雖然恢弘博大如昔,卻有一個致命的重大弱點——今日的丹鸞臺,不可能有當(dāng)年郡國人馬的支撐,根本無法運轉(zhuǎn)這么龐大的撲滅體系。
按照朱恪的官爵,丹鸞臺仆妾加起來止不到百人,調(diào)動了所有力量滅火也杯水車薪,捉襟見肘。
耳畔人聲嘈雜,火越來越高,鮮紅色火苗竄上高臺,舔舐著木臺,覆蓋了檐廊,攀登上長闋。
鐘聲還在敲,章華的百姓俱都從睡夢中醒來,丹鸞臺畔數(shù)十丈開外,逐漸布滿圍觀之人。
伴隨著被燒裂的柱子轟然倒塌的巨響,庶民或驚或哀,唏噓長嘆。
——章華之富庶,臨云澤,連淮洛,四方通衢。曾是封國時,長公主齊睠臨臺而顧,受四方來賓之賀,那道麗影,與數(shù)載拔起的華麗丹鸞臺一樣,都深深鐫刻在人們的心目中。
去國之后,章華郡和臨近的郡縣再無差別,封國人馬逐漸凋零,宮闕換了主人,少了仆從,多了宴飲,庶人可近,不再神秘。
然而丹鸞臺始終在那里,是一個符號。
就在今夜,這個符號終于被烈火所吞噬,在夜風(fēng)的呼嘯之中,發(fā)出火滾木椽、衰朽和嗚咽的聲音。
火光照亮了一大半的云澤,紅彤彤若霞光照水,襯得月色黯淡無光。
波光粼粼之上,是火光照映的艷麗顏色,殷紅火光從水面,也倒映入朱晏亭的眼眸里。
鮮活熱烈的火光,胭脂一樣爬滿她的臉頰,烈烈紅色,卻浸不入她的神情。
鸞刀攜箭囊侍列一側(cè),看著她在火光和月色交映之中,宛若雕塑的身軀和略顯冷漠的神色,只覺她頗有其母之風(fēng)——
然而長公主雖殺伐果斷,手段卻還未酷烈如此。
她嘴唇囁喏一下,還是開口:“女公子,此計雖好,卻有些可惜了�!�
朱晏亭似乎回答她,又像在喃喃自語:“身外之物,唯庸人困其中。有甚么可惜的呢?”
鸞刀嘆息道:“怎么說,這也是長公主的故宅,您長大的地方……”
“不合時宜之物……”朱晏亭說到一半,眉尖微蹙,緘默不再言語。
二人說話之間,劃槳聲起,一舟飛速劃至,劉壁從舟上躍下來,眼角被熏得黢黑,取下面上蒙的黑布:“請女公子速速上船!如女公子所料,章華騷亂起,吳儷親自來坐鎮(zhèn),駐扎云澤的守衛(wèi)已大部調(diào)至丹鸞臺滅火,當(dāng)前正是脫身的好時機!我等將護衛(wèi)女公子突圍!”
朱晏亭點首相應(yīng),手持雕弓,一邁而上。
鸞刀跟在她身后,一手捧箭囊,一手攜一小巧包裹,其間無他物,唯有從朱氏老宅取來的雁璧、玉指環(huán)以及絹書,聞蘿緊隨其后。
朱晏亭登舟之后,發(fā)現(xiàn)船上少了兩個親衛(wèi),問劉壁,說是先一步出發(fā)去瑯琊,作為斥候探聽李弈下落去了。
又詢問他放火之事。
劉壁道;“仆是照您畫的圖去的,果一點便燃,少頃便成勢,我等偷偷撤退時,那蘭夫人在臺下哭天搶地,如喪考妣,說她一個人鬧出這么大的事,朱恪不知回來會怎么樣呢�!�
朱晏亭默然未答,鸞刀嗤笑道:“那朱公向來愛黃白之物,最貪戀丹鸞臺上的奇珍異寶,常常在庫房中擦撫把玩,就是一日,如今他出門一遭,宮臺化為灰燼,必有一場大怒要來,可惜不能一見他與蘭云舒反目,快我心腸。”
她想贊朱晏亭這一箭數(shù)雕的反間計用得好,卻見她身隨波瀾起伏,目只望著云澤岸邊,似未將“蘭舒云”三字過耳,便噤聲作罷。
約莫一盞茶的時間,蘭楫之下,小舟破浪,舟靠岸邊,數(shù)個守衛(wèi)一擁而上,橫槍戟呵斥盤問。
劉壁連哄帶嚇,未能喝退,便躍上岸邊,敲暈兩個,他身后親兵也聞風(fēng)而動,一起開道。
“切莫殺人!”朱晏亭切切叮囑。
她站在船頭觀戰(zhàn),從鸞刀箭囊中抽箭,遠射軍士甲胄、帽纓等物,以為掩護,竟也嚇退了數(shù)人。
今夜云澤之畔衛(wèi)士被抽調(diào)協(xié)助滅火,兵寡防弱,不過十?dāng)?shù)人,很快便被擊潰。
劉壁等也毫無戀戰(zhàn)之意,又快又狠攻擊一處,破出缺口,便護衛(wèi)朱晏亭突圍而去。
數(shù)人從燃燒中的丹鸞臺底下經(jīng)過,遙遙還能聽見哭嚎之聲,人群擁護之間有吳儷倉促來回的厚矮背影,熙熙攘攘的人聲,還有云澤畔軍士大叫報信的響動。
不多時,便直取朱氏老宅。
此時老宅仆從也大多被調(diào)取到丹鸞臺滅火,守備松散,不堪一擊。
遂趁騷亂擊家丁,取馬匹,策過章華,東向而去。
望城坡處,朱晏亭最后一度回望。
火焰幾乎吞噬了整個丹鸞臺,忽聞“喀嚓——”巨響,那取自云澤蒼莽的數(shù)人合抱主梁轟然落地,帶著火花狠狠砸在地上。
“國破家亡。”
心里不知為何,浮現(xiàn)了這個詞。
旋即又想“本就匪國匪家,做作悲音,于己無益�!�
她的感慨唯有片刻,很快便撥轉(zhuǎn)馬頭,縱馬長去,身后龐大的火光幾乎點亮了半邊天際,也照耀著怪石嶙峋的東行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