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者

    十九世紀(jì)初，悅江嶺便被劃做林氏私產(chǎn)，如今這里除卻梯階路面有過簡單修繕，大體布局均未改動，偌大宅邸圈帶著它古老的陳設(shè)威嚴(yán)地坐落在堆滿參天枯樹的高山上，古老得像是座死氣沉沉的墓場，原封不動埋葬著一個受制于金錢與權(quán)力兩百四十余年的龐然資本。

    歸林并不想在這種鬼地方見到州巳的身影，可心底卻真真切切地隱隱期待著那一團(tuán)漆黑的夜里能冒出些什么不屬于這片陰郁冷漠的山莊的聲音。

    這一次，州巳就在這樣的期待中，不知不覺使某片落寞的心湖漾起了漣漪。

    等待總是令人心緒繁冗，等若有似無的風(fēng)聲里一響起急切的腳步聲，歸林的眼前便好似浮現(xiàn)出州巳氣喘吁吁從彎繞的廊下跑出來的模樣；再等腳步聲近在咫尺，果然又聽見凌亂的呼吸聲，歸林猜想著，州巳大概正用他那雙黑黝黝、亮晶晶的眼睛望著自己；似乎又等了很久，等那呼吸漸漸平穩(wěn)，等雪花在耳畔塌陷，他知道，是州巳就站在自己身后了。

    可歸林到底并未明顯的回看，他依舊垂著眼，只微微側(cè)頸，僅僅施舍給州巳稍許的側(cè)顏罷了——很多很多年以后，歸林才從州巳口中知曉，此刻這一閃即逝的側(cè)影，竟成了愛人直到生命盡頭都無法忘懷的一瞬。

    州巳說，那天歸林轉(zhuǎn)過面龐時，他看見他長而稍卷的睫毛上不住閃動著細(xì)碎的光，看見他頸下鮮明又脆弱的青脈隱在薄可透膚的浴袍之下影影綽綽，溫泉蒸騰的水汽于山巔飄忽不定的雪霧中浮而又沉，他就像是一座冷冽清透的冰川斷面，好似正一點一滴在霧中悄無聲息的融化破碎。

    州巳說，他很慶幸那天的酒還沒醒透，朦朧之間，他只覺得他發(fā)絲上結(jié)成的霜像極了新娘純白的頭紗……

    是鬼迷心竅，是酒后不能自持。

    于是才有了那諸番難以言表的行徑。

    艷紅的血尚掛唇齒，昭昭惡跡不容抵賴，罪魁禍?zhǔn)妆痪o制喉頸按進(jìn)熱滾滾的溫泉中，不知掙扎多久，仿佛瀕死之際才被人拎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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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少種坦白開頭歸林都曾預(yù)想，唯獨不料家養(yǎng)的狗竟發(fā)了狂犬病撲上來咬人，經(jīng)久不散的劇烈疼痛和汩汩流落的鮮血無不昭示著頸后腺體的傷勢不容小覷，信息素再難抑制，夾雜著怒意沖散溫泉清苦的藥意，無孔不入地涌進(jìn)alpha的身體。

    一剎那間，州巳便體熱難消，從發(fā)際到耳頸都自肌底顯出溫潤到病態(tài)的血色，每每呼出炙燙的一息，都似有千百般情欲待縱，旖旎春光景燦然，偏偏歸林既不為所動，也不急問罪，他深深凝視著掌下惡犬血漬未褪的唇齒，仿佛還在等什么。

    終于。

    那雙被溫泉水膩痛的雙眼終于睜了開來。

    只見那長密的睫毛包裹著異常的瑩潤，黑亮瞳孔間粼粼的水光鮮亮地倒映出自己的模樣，歸林手勁忽不覺一松，一口新鮮的空氣就急而又急的鉆入州巳口鼻，叫卡在鼻腔中的水徹底嗆進(jìn)了氣管，激得他劇烈地咳了兩下，然這兩咳無濟(jì)于事也罷，卻反使溫泉水中的“藥味”和源于歸林的血腥氣融入肌髓般，將此后的一呼一吸都促成了迷情藥劑。

    “哥你為什么從不肯讓讓我…”虛弱醺醉的聲音又沙又啞，落尾無意的顫音格外搔人心弦，從他睫毛間滲出的淚垂在眼角，等最后一個字音散得虛無縹緲，他才眨了下眼，要那幾顆委屈的淚珠順著面頰流了下去。

    “……”

    只惜可憐的情貌沒能換來受害者的心軟，歸林順手解了州巳腰間松垮的皮帶，折過兩折在人同側(cè)耳頰結(jié)結(jié)實實抽了三下，抽完，歸林便轉(zhuǎn)身走到他對面的位置若無其事地安坐了。

    “別哭。”

    極具壓迫力的命令式口吻不容置喙，半點不像平時常有的狀態(tài)，而是一種很特殊的，沒有對州巳展現(xiàn)過的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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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州巳壓著狂跳的心臟，盯著溫泉水面的漣漪傻愣了半晌才不可置信地抬起被抽腫的臉——他果然又用那樣冷淡的目光看著自己。

    分明平視，歸林卻總給人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感。

    滾熱的身子打了個寒戰(zhàn)，州巳雙唇顫抖著反復(fù)舔舐嘴角滲出的血，怎么都嘗不出滋味了，“如果我今夜的解釋不合二公子意，會不會也死在這里？”

    州巳的話使歸林聯(lián)想到一些不體面的舊事，悅江嶺自清末便被圈做林氏私人地界，林氏立業(yè)的百余年間，這里死過無數(shù)人，但無一不是林氏的嫡親直系，唯一的例外，便是一名私生子也曾有幸在此命喪林戟刀下。

    彼時他正遠(yuǎn)在利紅曼，并不知曉這其中細(xì)節(jié)，難不成今日要讓一個外人來給他解惑？

    思及此，歸林倒覺得有些可笑，他意味深長地望著州巳黑亮的眼睛，戴著副與方才沒有兩樣的漠然面具，緩緩給出句看似答非所問的判言，“你截止目前的言行無一令我合意。”

    楊全莘所查得的碎片信息雖有限，卻足夠讓歸林看清這只人見人愛的薩摩耶確乎是一只裝純的狐貍，但很多事情都沒有定論，州巳于自己，有隱瞞有欺騙，卻并沒什么能令林氏財團(tuán)翻出水花的能力。

    就算已有定論，難道歸林還真能殺了他嗎。

    林氏寧錯殺不放過的家風(fēng)放在州巳身上并不適用，州巳已經(jīng)走出一條特殊的路了，歸林對此模棱兩可的態(tài)度即注定他不能心平氣和地，或者說死氣沉沉地解決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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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歸林本身并看不清楚自己實際上根本不知道要怎樣處理這件事，也許這種說法很軟弱，可他總是想再等一等，因為他還需要衡量的再久一些，他總是想再慎重思考一番，因為這件事牽涉很多……

    但久經(jīng)情場的楊全莘看清了，他不僅看清了老板的想法，還看清了老板春心萌動。

    既對林氏沒有威脅，那就是老板自己的家事，所以楊全莘才會先歸林一步拿話點州巳，才會自作主張放州巳上山。

    所以，即便歸林知道，州巳將要脫口的話照舊半真半假，他也還是選擇看著州巳欺人自欺，不論他騙他多少次，他都不會怪他，只要他苦心經(jīng)營的目的，是來到自己身邊。

    “我和京頤從小一起長大，是很要好的朋友，他學(xué)習(xí)能力很強(qiáng)，我大三時，京頤已經(jīng)是博士后了，六月二十二號，那天是京頤二十歲生日，我和他當(dāng)時的男友就一起去幫他慶祝。”

    “他當(dāng)時的男友叫什么？”歸林打斷他問道。

    “林竟何�！敝菟任⑽⒁恍�，似是有意要回避某種傷感的情緒，可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卻反將悲情演繹得更加生動形象，“他也算是您的弟弟吧，只一直生活在哈爾濱，似乎和林氏關(guān)系不大�！�

    “他也很優(yōu)秀，是京頤的學(xué)長，他們…很相愛吧，所以慶生過后就準(zhǔn)備去領(lǐng)結(jié)婚證，京頤要我去當(dāng)工具人陪拍，我不知道京頤為什么那樣著急，他也才剛滿二十歲�！�

    “可天不遂人愿，路上我們出了點意外。林竟何的車被幾輛無牌車一路逼追，林竟何發(fā)覺事態(tài)不對時已經(jīng)晚了，情急下只能讓我掀開后備箱和后座的擋板，暫時躲到里面，那里面沒有一點光，鼻尖都是汽油味，我被悶得喘不上氣，等車停穩(wěn)，我才要掀開擋板，問問他們發(fā)生了什么，就聽見京頤和林竟何被從車?yán)飵Я顺鋈ァ！?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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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他們走遠(yuǎn)了，我輕手輕腳推開擋板探出半個頭，透過車后擋風(fēng)玻璃，看見站在林戟和楊全莘站在多懷門下，林戟抱著京頤，遞了他一把西洋劍，京頤用這把劍刺了林竟何不知多少下，直到他躺在地上再也動不了，他的血順著臺階往下流，像條蜿蜒的小溪�！�

    “可還沒結(jié)束。他們竟然當(dāng)著京頤的面把林竟何的身體肢解了，我看見林竟何的胸膛還在起伏，他還沒死，京頤沒殺了他，他們就要逼著京頤下死手�！�

    “林竟何死的很慘，這些年我無數(shù)次試圖忘掉有關(guān)這地方的記憶，可昔日京頤的求饒?zhí)柶鼞K過厲鬼，令人耳不忍聞……”

    說到這，他頓了頓，仰起頭，出神地望向飄雪的天，“哥，你知道后山那片水庫嗎？我和那輛車一起沉了下去，好在后備箱里的工具盒里有安全錘，逃出來之后，我在水庫旁邊的倉房里躲到深夜，才敢摸黑下山�！�

    接著，州巳突然陷入了沉默，歸林看著他脫去濕透的毛衣，屈膝跪在了溫泉底堅硬的石壁上，一寸、一寸挪近了，“我走了四個死胡同都沒能逃出去，于是只能往山莊里走，最后還是走到了多懷門�！�

    “剛剛你留下的腳印早被雪湮了，我憑記憶從山下跑上來一步不敢耽擱…”跪在歸林腳邊，州巳伸手去抱他的腰，試探著將自己埋進(jìn)歸林懷里，“哥，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好怕�！�

    “從那天以后，我私下再沒能聯(lián)系到京頤，所見他的名字，都是在一些醫(yī)學(xué)領(lǐng)域公布的研究成果中，于是畢業(yè)后，我就是擠破了腦袋也要到as工作…我從來不是你看到的這樣，有多么外向的人，可為了找到京頤，我必須要變成這樣，通過航司各種聚會結(jié)交上一圈層的朋友，再通過他們認(rèn)識更多的人……”

    顫巍巍的氣息撲在胸前，歸林不知道怎樣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安慰安慰這可憐巴巴的小狗，他輕輕撫擼著州巳后頸，釋然一般格外溫柔地笑道，“原來州機(jī)長在我跟前這么努力，都是為了我那小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