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姜鶴趕著馬車,跨過護城河,向守城兵士出示了路引與腰牌。
然而,兵士查驗過后,交頭接耳地低聲議論一陣后,一人拿著姜鶴的身份憑證,徑直離去了。
姜鶴:?
約莫一盞茶光景后,一名門千總姍姍而來。
“姜侍衛(wèi)。”他開門見山,“帶著這些東西,和我們走一趟吧�!�
姜鶴被徑直帶入了守仁殿中,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面見了天顏。
一見姜鶴,項錚便露出了寬柔慈和的微笑:“姜侍衛(wèi),從桐州回來啦?”
姜鶴有些困惑。
這是他第一次面圣,皇上為何要用這樣熟稔的口氣同他說話?
仿佛他們早已認識了似的。
他一心糾結于此事,完全沒察覺到天子的言外之意。
姜鶴一面犯著嘀咕,一面拱手道:“是�;噬厦鞑欤奥殑倓倧耐┲輾w來�!�
項錚留心著姜鶴的神情,發(fā)現(xiàn)他面對自己的敲打,態(tài)度落落大方,并未有驚惶不安、苦目蹙眉之態(tài)。
小六選此人入皇子府侍奉,可見眼光不差。
隨著姜鶴一同進入守仁殿的,還有樂無涯的禮物。
那是一口長約六尺的大箱子,需得兩個內(nèi)侍一起抬著,才能進入。
項錚并未立即拆箱驗看,而是問起姜鶴桐州府的風土人情如何。
姜鶴除了替樂無涯辦了幾件上不得臺面的事,其余時間都在桐州府游逛,因此對大多數(shù)問題均能應對如流,即使有幾個問題他不清楚,他亦是痛快承認自己并不知曉,態(tài)度不遮不掩,極是坦蕩。
對談約一刻鐘后,有內(nèi)侍傳稟道:“皇上,六皇子來了�!�
項錚隨意地一擺手:“叫他進來�!�
項知節(jié)跨入書房,看見姜鶴也在時,露出一抹愕然之色。
但這愕然不過一閃而過。
他行禮道:“父皇,兒臣應召而來。”
項錚盤腿坐在榻上,倚在小桌上,認真打量他一番:“知節(jié),你這衣衫過于單薄了。大病初愈,不可貪涼�!�
項知節(jié)溫和道:“謝父皇關懷�!�
項錚將手中書卷沖著那口箱子一指:“你知道那是什么嗎?”
項知節(jié)明明心知,但不可言知。
他靜靜搖頭。
“你這侍衛(wèi)去了桐州,帶回了這么一口大箱子,朕聽說之后,著實好奇,便傳來一觀�!表楀P用玩笑的語氣道,“讓我看看,朕的小六和朕的能臣,私相授受了些什么�!�
聞言,項知節(jié)眉心微動,很好掩去了神情的變化。
項錚知道自己這兒子心重,表面溫文爾雅,實則是個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兒。
于是,他將注意力放在了姜鶴身上。
正常的侍衛(wèi)聽到這樣含沙射影的話,一瞬間冒出的冷汗能從后脖頸直流到腳后跟。
即使不即刻跪下告罪,也要兩股戰(zhàn)戰(zhàn)、惶懼不已。
但姜鶴完全沒能理解這番話語的嚴重性。
他泰然地垂手肅立著,想,六皇子是趕來得急了,才穿得如此單薄,如風若是知道,恐怕又要嘮叨了。
皇上從姜鶴莊重嚴肅的神情里看不出什么端倪來,便對薛介以目相示。
薛介心領神會,打開了那口上了封的木箱,要預先檢驗一番。
待看清其中的東西后,他雙眉一軒,似是看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東西。
緊接著,薛介點了兩名小太監(jiān),將箱子中的東西小心翼翼地起了出來。
當這東西的全貌出現(xiàn)在項錚眼前時,項錚也怔住了。
這里面既不是金玉首飾、也不是古董字畫。
是一間五尺來長、三尺來高的小號茅屋。
“茅屋”四面用刷了桐油的木板釘合,其上有蒿草遮蔽。
因為路途顛簸,即使姜鶴百般小心,仍有部分蒿草脫落下來。
好在樂無涯用料甚足,將房頂里三層外三層地絮得極厚,因此整體并未垮塌。
“房頂”與茅屋“四壁”并未接合。
兩個內(nèi)監(jiān)一人一邊,將“房頂”合力揭開。
眼見此景,項知節(jié)的眉毛忍不住微微皺了一下。
他心疼了。
老師送給他的禮物,就這么被人拆了?
茅屋之中,別有洞天。
內(nèi)中分了十數(shù)間房舍屋宇,有連田阡陌,有河道綿延。
其中有許多小木人,雕得粗糙,不見面目,僅有一些頭巾、裝飾,用以區(qū)別身份。
士農(nóng)工商、漁樵耕讀、販夫走卒、引車賣漿。
這些人在這小小天地里,各行其是,安然自足。
項錚觀視良久,詫異之余,頗覺趣味:“除了這間小屋,還有什么嗎?”
薛介道:“回皇上,有一封信�!�
他從木箱底部捧出一封信來,恭恭敬敬地呈送到了皇帝面前。
項錚將信件拆封,攤開。
那字跡異常清麗端正,正與聞人明恪奏折上的字跡相符,顯然是他親筆所書。
這封信沒有稱謂,沒有落款,只有工工整整的九個字。
“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項錚撫掌大悅:“好!好志向,好官員!”
他微笑著看向項知節(jié):“知節(jié),你怎么說?”
項知節(jié)答道:“聞人約一番為民之心,實是動人。”
皇上笑答:“為民之心,固然令人感動,可他肯對你表露這么一番好心意,更見忠貞吶�!�
項知節(jié)低下頭去。
這話他接不得。
忠貞一詞,只有官員對皇上,豈有對皇子忠貞一說?
一旁,姜鶴的嘴唇微微動了動。
他面無表情地恍然大悟了。
原來聞人知府在他離開桐州時,叮囑他的話,是這個意思啊。
項錚敏銳地察覺了姜鶴的動作:“姜侍衛(wèi),你有話說?”
“是�!苯Q拱手一揖,口齒清楚地回答,“臨別之前,聞人知府親口交代卑職,這禮物不是獻給六皇子的,是敬獻于您的�!�
項錚一揚眉:“哦?”
姜鶴復述了樂無涯的話:“聞人知府說,他做此物,便是想讓卑職交給六皇子,再請六皇子代呈皇上。他說,他能從小小一地知縣,成為桐州知府,全賴圣上信任,他必會以‘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為己任,盡命而為,不負深恩�!�
當然,姜鶴雖鈍,卻不是傻瓜。
樂無涯的后半句話,被他略了過去。
“你在桐州呆得太久了,上京門禁森嚴,只有有心,不難察覺你離京日久。我必須得做這么個費時費力的東西,才好交代你在此地停留過久一事�;厝ズ�,你叫六皇子把此物交給皇上,叫皇上決定此物去留。”
姜鶴有些擔心:“可皇上若是真將此物留下,六皇子沒了禮物,豈不是太可憐了?”
樂無涯篤定一笑:“皇上嘛,雖號稱勤儉樸素,可絕瞧不上我這微末手藝。該大方的時候,他會大方的�!�
果不其然,項錚聽了姜鶴稟報,又細細觀看了那“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九字,發(fā)現(xiàn)其上確無贈給六皇子的具體字眼,實在挑不出什么錯來,嘴角笑意便漸漸真切了起來:“知節(jié),你和小七的眼光,著實不錯�!�
項知節(jié)已透過姜鶴的只言片語,揣測到了樂無涯的真實意圖。
他點頭稱是,除此之外,不多說一句話。
項錚道:“既是你看重的官員,此物便贈
【網(wǎng)址:..】給你了。望你牢記這九字,也牢記圣人之言,得志之后,不忘澤加于民�!�
項知節(jié)溫和致禮:“是。謹遵父皇教誨。”
結果,這份長途跋涉而來的禮物,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六皇子府。
回府之后,項知節(jié)首先選擇安撫姜鶴的情緒:“姜侍衛(wèi),受驚了�!�
姜鶴實話實說:“六皇子,我沒驚。”
見姜鶴確實神色如常,不見驚色,項知節(jié)低頭撥弄了一下茅屋邊緣的蒿草,嘴角漾出了些笑容:“這些時日,他在忙這些?”
姜鶴面色穩(wěn)重:“是。聞人知府還向我講解了,他雕刻的這些小人分別是做什么的�!�
項知節(jié)一一看去,心尖驀然一動。
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不大尋常的小木人兒。
和其他小人相比,那小人似乎沒什么職業(yè),躺在一間房屋的角落,乖巧地蓋著錦帕改的小被。
他指著小人兒:“這是做什么的人?”
“哦。聞人知府說,這是個病人�!苯Q說,“他講,‘平時不養(yǎng)生,病時養(yǎng)醫(yī)生’,他希望病人安安生生地把病養(yǎng)好,莫要讓關心他的人傷心憂慮了忘
憂
草
整
理�!�
項知節(jié)將那小人兒小心翼翼地從床榻上扶起來,捧在手心。
湊近了看,他意外發(fā)現(xiàn),所有的小人里,唯有這個小人臉上是有表情的。
是一個上揚的、淺淡的笑容。
項知節(jié)強忍歡喜,問道:“不是說‘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為何其他人不笑,只有他在笑呢?”
姜鶴:“聞人知府說,其他人的歡笑,需要他多加努力,多加奮斗,才可達成,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可收到這個禮物的人,一來并非寒士,二來,他看到這個禮物,自會笑的�!�
他想了想,又補充了樂無涯的一句原話:“‘不笑不是人’。”
聞言,項知節(jié)忍俊不禁,露出了笑顏來。
他臉上的笑容弧度,與小人的笑容,竟是一般無二。
[165]再會(一)
樂無涯送別姜鶴不久,一筆十七萬兩的軍餉便連帶著裁軍的手諭,自上京而來。
錢是人的膽。
在桐州府蟄伏不出、低調(diào)的樂無涯,在白花花的銀子入庫之后,終于有了動作。
他將桐州府治下三江衛(wèi)、浦羅衛(wèi)兩處衛(wèi)所的十名千戶叫來桐州府衙,聲稱有事要議。
千戶們受召而來,面上和平,心中各自惴惴。
先前,知府大人借著軍士們登衙要餉之事,陡然發(fā)難,將十所的軍員黃冊統(tǒng)一收繳上去,說要詳加查看。
千戶們被打了個猝不及防,各自通了氣后,便懷著“臨陣磨槍”與“法不責眾”的雙重心思,把軍員黃冊經(jīng)過一番緊急涂改補充后,匆匆交了上去。
他們知道其中必是紕漏多多,但知府大人催得急,他們也無法可想。
他們還合力湊了一筆款子,打著繳稅的旗號遮遮掩掩地一并送到了府衙,盼著大人看在銀子的份兒上,高抬貴手,勿要追責。
自從黃冊交上去后,便杳無音訊了。
他們始終懸著一顆心,等候著一場知府大人借故發(fā)下一場雷霆之怒。
沒想到,最先被雷劈死的不是他們,是衛(wèi)逸仙。
衛(wèi)逸仙倒臺倒得過于無聲無息,于眾位千戶而言,宛如無聲處炸了個驚雷。
那么個金尊玉貴、優(yōu)雅從容的人,直接被丟進囚車里,送往上京,聽候發(fā)落了。
這實在是過于可怖,比一頓疾言厲色的訓斥,一通暴風驟雨的軍法,都更讓人難以接受。
千戶們來前,便各懷心思,心事重重。
待在來到議事廳前,見到院中陳列著一座香案時,以張阿善為首的千戶們愈發(fā)惶恐,誰都不敢再多上前一步。
個個平日里兇神惡煞、吆五喝六的人,鵪鶉麻雀似的聚在廊下,頻頻對望,瑟縮不語。
香案旁肅立著一個纓槍似的軍士,身子隱隱有些歪斜,但執(zhí)劍帶甲,目不斜視、形容儼然,叫人不敢上前搭話。
千戶們猜測:這大概就是那個新任兵房經(jīng)承,是知府大人從南亭縣帶來的瘸子秦星鉞。
千戶們聽韋經(jīng)承說過,此人相貌堂堂,可惜不良于行,且曾有酗酒的嗜好。
雖未見其面,但他們心中不免看輕了此人三分。
如今,親眼見到秦星鉞的風采,他們的輕視之心剎那間盡皆消除。
好氣派,好威風!
此人必是上過戰(zhàn)場、殺過敵的,非此養(yǎng)不出這一身獷悍的殺伐氣度。
在眾千戶紛紛噤聲,莫不敢言時,樂無涯現(xiàn)身了。
樂無涯一身鮮亮的圓領緋袍,衣上云雁借東風之力,振翅高飛。
他扮得干凈利落,不飾金玉,愈襯得體態(tài)風流,唯有烏密云發(fā)間點綴的一條紅檀珠,愈襯得他顧盼神飛。
他挺和氣地詢問秦星鉞:“人到齊了嗎?”
秦星鉞鏗鏘地答:“回大人,俱已到齊了!”
在繚繞的香霧間,千戶們看不大清樂無涯的相貌,卻已不約而同地為其威勢所折,紛紛低下頭去。
樂無涯點點頭:“那就傳旨罷�!�
傳旨?
聽到這句話,眾千戶發(fā)潮的后背頓時冷汗橫流,不敢耽擱片刻,噗通噗通地就地跪倒,伏倒在地,臉色是統(tǒng)一的煞白一片,膝蓋被青石板撞痛了,也不敢泄出一絲半點的聲息。
然而,當樂無涯當眾宣讀起圣旨內(nèi)容時,眾千戶漸漸轉驚為喜。
聽到最后,他們簡直要大喜過望了。
冗兵冗員一事,本就是千戶們的心頭大患。
他們一邊從中漁利,用空餉中飽私囊,撈了個盆滿缽滿,一邊眼看著上頭發(fā)下的軍餉越來越少,知曉如此下去,尾大不掉,必難長久。
他們無法可想,只好懷著一顆僥幸之心,快活一日,算得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