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除了鄭邈,如今的衙門里已沒人敢和樂無涯這般沒大沒小了。
不過,今日的鄭邈梳了個挺規(guī)整的發(fā)髻,沒戴那串紅玉珠。
他開門見山道:“我這就要走了�!�
樂無涯露出惋惜之色:“哎呀�!�
“少來�!编嶅愫敛涣羟榈卮链┝怂澳阃Ω吲d的吧?”
樂無涯:“怎會?”
鄭邈:“我這一去上京面圣,皇上只會關心錢知府到底是不是意外死亡,誰會關心訾永壽是怎么進到衛(wèi)逸仙家的?”
樂無涯一搖頭:“鄭大人這話,明恪聽不懂啊�!�
經過這些時日,鄭邈若是還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那他就白干這么多年刑獄了。
他提示道:“地窖。”
樂無涯愣了一下:“什么地窖?”
旋即,他像是恍然大悟了:“鄭大人的意思是,你懷疑我將訾永壽藏在了我家那個地窖里?”
鄭邈:“你是怎么知道衛(wèi)逸仙要從訾永壽這里下手的,我還不知曉。但以衛(wèi)逸仙的狠辣手段,他是愚蠢到了何等地步,才會將訾永壽藏在自家后院井里?”
“鄭大人此言差矣�!睒窡o涯言笑晏晏,“您審案多年,安能不知‘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的道理?”
鄭邈:“他手握桐州府兵權,若想送個人出去,本是易如反掌�!�
樂無涯:“可是他還沒來得及動手,兵權就移交給牧通判了。”
“會有如此巧合之事?”
“不巧。是云梁縣令與軍隊勾結,殺傷人命。為便宜行事,我才做主將兵權暫交牧通判。他也料不到這一點啊�!�
“據牧亮賢所言,云梁縣的案子,是你提出疑點才得以翻案�!�
“是啊,我新官上任,查閱卷宗,乃情理中事,有何可疑?此案本是冤案,有冤不伸,于心何忍?我怎能未卜先知,借此案將衛(wèi)同知的兵權奪去呢?我又怎么能掩人耳目,將訾永壽塞進衛(wèi)家呢?”
四連發(fā)問后,樂無涯聲音朗朗:“這是天要亡他,于我何干?”
這話他說得理直氣壯,就算辯到天子面前,他也不懼。
反正都是先射箭,再畫靶子。
想要將衛(wèi)逸仙拉下水,叫他自嘗苦果,樂無涯有的是辦法。
利用一樁冤案,釋其兵權,塞其耳目,不過是因勢利導的一步棋而已。
若是這招行不通,他可以再換一招嘛。
在鄭邈沉吟之際,樂無涯又坦蕩蕩道:“若鄭大人還是不放心,大可派人細查我家的地窖。咱們兩個的日子還長久呢,可不能因為這等事情互相疑心,您說是不?”
鄭邈的額角微微跳了跳:“你是不想打理你家那口被爛泥埋了的地窖吧�!�
樂無涯委屈道:“鄭大人,天大的冤枉啊。”
鄭邈沒忍住,露出了個暢快的笑容來。
真要查,也查不出什么來。
就算訾永壽真的在那口地窖里呆過,被那荷塘里的爛泥一糊,什么痕跡都留不下了。
鄭邈想,若換作樂有缺,以他的精明狡詐,他可以做到聞人明恪做到的事情嗎?
他很快得出了問題的答案:樂有缺可以。
他有的是方法和手段,能讓那姓柳的紈绔,連帶他背后的保護傘靳冬來一并鏟除。
盡管是在上京,盡管是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他也做得到,只需要多花一些時日,多費一番籌謀罷了。
若他選擇這條路,鄭邈一定會陪他走到底。
為何他不做?
為何要親身入局,直接將姓柳的殺死在流放途中?
往常,鄭邈不敢,亦不愿去想。
這兩日,在聞人明恪身邊,他終于敢去想了。
樂無涯大概是知道,自己的身體不成了。
他怕是等不到將靳冬來連根拔起的時候。
于是,他索性先將人宰了,叫他得了現世報再說。
而自己與他決裂之后兩年,樂無涯便獲罪下獄,死于獄中。
在那之前,樂無涯把鄭邈和他斷交的事情嚷得上京官場人人皆知,誰都知道,這對同科進士鬧得極其難看。
正因為此,他倒臺的風波才沒有絲毫影響到鄭邈。
鄭邈望著這張和故人異常肖似的面孔,心中感慨萬千之際,將一串全新的紅檀珠遞了出去:“送你個東西�!�
樂無涯一怔,接了過來,在掌心把玩了一會兒:“謝鄭大人。下官還不曾孝敬您,您怎么就送這個給我?”
鄭邈:“東西送你,拿著就是,怪話一籮筐�!�
樂無涯攥緊了串珠,嘴上卻挑剔道:“怎么不是玉的?”
鄭邈偏過頭去:“你合適�!�
這些年,他以紅玉代紅檀,編在發(fā)間,模仿著他的言行舉止,終究是畫虎不成,東施效顰。
如今這般就很好。
鄭三水就是鄭三水,喜歡的是素凈,是踏實的細水長流。
只有樂有缺、聞人明恪這類人,才適合這樣熱烈張揚的紅。
送別了鄭邈后,樂無涯回到自己的府邸,解散了他的長發(fā),對鏡自照。
卷發(fā),笑眼,唇痣。
他將那串紅檀珠放在發(fā)間,比劃了一下。
加上這件配飾,就更像了。
樂無涯嫻熟地將發(fā)辮分出一股來,交纏著將紅檀珠編入發(fā)間。
柔軟卷曲的烏黑長發(fā),與正紅的檀珠彼此映襯,自帶出一段動人的光華。
將自己收拾停當后,樂無涯以這副嶄新的姿態(tài)踏出了房門。
偏巧,在他走出房門時,一個人正悄無聲息地蹲在他內院的墻頭上,手扶著一棵柳樹枝干,正在尋找落腳處。
他一抬眼,二人視線在半空交匯了。
樂無涯一笑。
這便是他的秘密武器了。
前段時間,姜鶴代六皇子送了《撫搖光》來。
由于一直沒拿到樂無涯的回信,他未曾離開桐州。
在等待回信期間,他順手替樂無涯做了不少事。
比如按照訾永壽的描述,將他原本藏在灶洞里的體己轉藏到其他地方,混淆衛(wèi)逸仙的視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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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偷拿了些衛(wèi)府的鍋碗瓢盆,給被囚在地窖里的訾永壽使用。
比如趁夜將用完的鍋碗瓢盆完璧歸趙,送入衛(wèi)家古井中,順便附贈了一個大活人訾永壽。
姜鶴聽說了那位難搞的鄭大人已經離開,便想要偷偷入府,來拿給六皇子的回信,好回京交差。
沒想到,他剛翻過墻頭,便滯住了。
姜鶴看到,發(fā)間編著紅檀珠的人立在夏末的合歡樹下。
淺粉色的羽狀花瓣迎風飄落,落在了他的肩膀和頭發(fā)上,更襯得那串珠子耀眼奪目。
他似是感應到了什么,仰起頭來,歪歪腦袋,沖他一笑。
姜鶴一時失神:“小”
下一刻,他腳下一滑,從墻頭上直摔了下來。
樂無涯瞳孔一縮:“”
他好不容易才把這個局做成!
姜鶴可千萬別在他院里摔出個好歹來啊�。�!
[162]舊主
所幸姜鶴異常皮實禁摔,從近十尺高的圍墻上跌下來,硬是只摔出了一地塵煙。
他一個鷂子翻身,便跳了起來。
可他并未起身見禮,而是蹲踞在地上,呆呆仰望著樂無涯。
是小將軍回來了嗎?
姜鶴陷入了短暫的恍惚中。
在南亭縣衙之上,自己扮作客商、與他堂上初見時,聞人明恪是長這個樣子的嗎?
他歪了歪腦袋,很快說服了自己。
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長開了。
樂無涯心中惦記著秦星鉞的那條斷腿,怕他真跌出個好歹,不敢耽擱,快步奔向姜鶴,險些在途中絆個踉蹌。
跑到半路,看姜鶴動作靈敏地起了身來,樂無涯的心就先放下了一半。
見他直愣愣地望著自己,樂無涯大咧咧地揉了一把他的腦袋:“怎么,摔傻了?”
姜鶴一言不發(fā),張開雙臂,擁住了樂無涯的腰身。
樂無涯:“?”
姜鶴單刀直入:“聞人大人跟六皇子說說,把我要來您身邊吧�!�
樂無涯剛放下的心馬上提了起來,動手翻看起他的腦袋來,怕撞到了腦子。
孩子本來就傻,可不能再傻了。
他一邊摸姜鶴的腦袋一邊問:“怎么突然想起這茬來了?”
姜鶴說:“聞人大人與我的舊主很是相似。”
樂無涯的指尖滯在了他的發(fā)間。
不是因為他的這句話,而是因為他在他濃密的發(fā)間摸到了一條極長的傷痕。
姜鶴:“我是天狼營出身。我們小將軍離營回京后,定遠將軍裴將軍看重我,將我縣楷�!o拉下了馬;上任桐州一月,朝廷五品官員謀害上官之事也被挖了出來�!彼暽粎�,“朕的大好江山,蠹蟲竟如此之多!”
無人敢接腔。
唯有鄭邈一拜到底,坦然道:“皇上,微臣此來上京,一為稟告案情,聽憑圣裁;二為向圣上報喜�!�
聞言,上首沉默許久。
其余人等皆捏了一把汗。
圣心天威向來難測,這鄭三水怎敢隨意接話?
良久,皇上終于開口詢問:“哦?何喜之有?”
鄭邈淡然道:“皇上容稟。蠹蟲生于米,生于木,生于書,滋生在萬物之中,因此,要緊的不是蠹蟲本身,而是鏟除蠹蟲的決心和手腕。桐州府治理混亂,原本就是因為吏治不清,權力傾軋。陛下任用聞人明恪,便是將啄木之鳥放歸林間。千林蠹盡,江山太平,是而微臣想向皇上道喜�!�
“你這舌頭倒是靈巧�!被噬暇o繃的面容終于放松了些許,“鄭卿,你在桐州府查案日久,你認為聞人明恪此人如何?”
鄭邈徑直道:“他與當年的樂有缺,頗為相似�!�
在場老臣后背統統一麻,齊齊抬起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虛汗。
這下,項錚沉默得比先前更久了:“怎么說?”
“他為人靈巧,為官忠正,為事機變。樂有缺最初與臣相識結交,便是這樣一副面貌。”鄭邈道,“可惜了,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鄭卿頗有感慨。朕也聽得明白了�!�
項錚不欲再與他談論樂無涯,轉問身旁的太監(jiān)薛介:“先前,聞人明恪請求補上十萬兩軍餉,可對?”
薛介應道:“是,兵部正在著手撥付。”
“如今看來,這一數字大有可疑。衛(wèi)逸仙先前分管桐州軍務,誰知這惡徒在其中動了什么手腳?”
“皇上的意思是”
“在十萬兩之上另外加撥七萬兩,供他整飭桐州防務。另擬票旨一道,急發(fā)桐州”
皇上輕描淡寫道:“衛(wèi)逸仙構陷官員,殺傷平民,有殺害上官之嫌,罪大惡極,押赴上京聽審。查抄衛(wèi)家,所得俱入桐州公帑�!�
[163]真言
自離了昭明殿后,刑部尚書和左、右都御史如獲大赦,快步離去。
唯有大理寺卿張遠業(yè)慢行一步,與鄭邈走在了一處。
如今,鄭邈官至三品,是一方封疆大吏,與張遠業(yè)平起平坐。
大理寺算是鄭邈的娘家,二人自是比旁人有話說些。
“鄭大人,好糊涂啊�!睆堖h業(yè)壓低了聲音,“為何平白提起那人來?如今皇上他老人家最忌諱的便是他了�!�
鄭邈冷靜道:“我不在京中供職,如何能知曉皇上他老人家的忌諱呢?”
張遠業(yè):“”
他不說這話還好,此話一出,他敢確信,鄭邈就是故意為之。
張遠業(yè)遲疑道:“你將聞人明恪與樂那位大人相提并論,就不怕皇上對他生出齟齬?”
鄭邈:“我并不害怕�!�
張遠業(yè)是個性情溫和之人,虛心請教道:“愿聞其詳。”
鄭邈道:“一來,皇上對聞人明恪本就心懷齟齬�!�
對于聞人明恪這個監(jiān)生出身的七品小官,是如何有如神助、連跳五級的,鄭邈早有耳聞。
若皇上當真如此愛惜聞人明恪的才干,就該在興臺邵逆案破之后,就將他召入京中,暫留聽用,讓吏部詳加勘察,再安排他的去處,而不是將這個小年輕不聲不響地破格提拔至桐州知府的高位,讓他這個二十來歲的嫩肩膀,硬挑起一府之主的鐵扁擔。
與其說是重用,不如說是天子有心要試一試他的成色,順便將這個官場新人投入情勢錯綜復雜的桐州,看桐州三任知府先后倒臺,究竟是何緣由。
聞人明恪若是被孤立、被同化,或是干脆像錢知府一樣不明不白死在任上,便是他自己無能,辜負圣上重托。
但未曾料想,聞人明恪乃是一等一的名劍兇器,剛一出鞘,便精準挖出了衛(wèi)逸仙這個暗地里攪弄官場風云的癰瘡、蠹蟲。
皇上愛惜人才不假,但眼見此刀如此鋒利,非見血不能收,難免要再生出一層忌憚和不滿來:
你聞人明恪既然有天大的本事,那有困難何必找朝廷?
鄭邈繼續(xù)道:“二來,皇上確實不喜那位大人。然而斯人已逝,活著的人總要講些體面。即使那位大人深負圣恩,到底生前殫精竭慮,死后未得全尸,算是得了應有的報應了�;噬舷騺碇伢w面、講體統,我說聞人明恪與那位大人相似,皇上如此寬宏大度之人,若是因為區(qū)區(qū)在下的這么一句話就刁難于他,豈不是顯得心胸狹窄,無圣人之雅量?”
張遠業(yè):“”
他倒也不想聞得這么詳。
聽到一半,張遠業(yè)便不安地環(huán)顧四方,確認無人窺聽,才松了一口氣:“你呀,還是那個脾氣,什么話都敢說,不要命啦?”
鄭邈再度語出驚人:“是聞人明恪叫我這么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