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何楊兩個苦出身的衙役,外表軟和,嘴巴卻嚴實得宛若鐵打,一心一意向著聞人明恪。
那個仲飄萍,干脆是不同外人說話,像個影子似的滿府亂飄,冷不丁就要嚇人一跳,反倒是更像個心懷不軌的暗探。
比較來、比較去,還是元子晉年輕氣盛,容易拿捏。
盡管時至今日,他們也鬧不明白,這個姓元的小子到底是干嘛的。
不多時,一個身姿裊娜的仆婦便現(xiàn)了身,鶯聲嚦嚦地同元子晉搭起話來:“元公子,洗衣服?”
元子晉心亂如麻,很想發(fā)一頓瘋,但見來者是個女子,便放軟了聲音:“是呀�!�
“誰的衣裳?”她柔聲道,“我來吧�!�
“還能是誰的?聞人明恪的衣裳唄�!痹訒x埋著頭,吭哧吭哧地洗衣服,“我惹的禍,我來善后,用不著勞煩姐姐�!�
仆婦笑道:“大人一向是個好性兒,跟咱們下人也不擺譜,元公子怎么還能惹大人生氣?”
“我”
元子晉瞪著這仆婦,一腔子的話在胸中翻翻滾滾,但話到嘴邊,他還是狠狠咽了下去。
茲事體大,一旦被旁人得知,聞人明恪的小命不保,怕是聽到的人,也都要吃掛落的。
元子晉憐香惜玉,斷斷不舍得這么個小媳婦吃苦遭罪,白白丟了性命,只好懷著滿腹怨恨,惡狠狠道:“我賤骨頭!我樂意!我就喜歡給他洗衣裳,我給他洗一輩子,我欠他的!”
小媳婦:“”
她無可奈何地離開了后院。
有個吏員等候已久,忙上前打探:“怎么樣,打聽出什么來沒有?”
仆婦支支吾吾,有口難言。
見她如此躊躇,吏員以為有戲,急忙追問他元子晉到底說了什么。
仆婦被逼得沒辦法,只好紅著臉,喏喏道:“元公子似乎思慕大人極深,愿意為他洗手作羹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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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博弈(六)
元子晉向來嘴快,是個狗肚子里藏不住二兩香油的二流貨色。
但鑒于此事實在太大,一旦敗露,有抄家滅族之禍,他在連續(xù)失眠三夜后,頂著一雙黑眼圈,徹徹底底斷絕了與旁人言說的心思。
若是事泄,樂無涯第一個要掉腦袋。
算計皇上,是何等彌天的大罪?
他討厭他,卻不愿他死。
在元子晉輾轉難眠、連續(xù)夢到樂無涯被緝拿上京、枷銬待罪的幾夜間,樂無涯的奏折早已寫成,極盡用心懇切地將桐州軍務諸般情狀一一列出,先發(fā)予豐隆過目,又馬不停蹄地送向上京,靜待回音。
元子晉對此全然不知。
當他半死不活地耷拉著腦袋、晃晃悠悠地在校場一側習練騎術時,秦星鉞與樂無涯正在校場角落里并肩而立,同練箭術。
秦星鉞怕熱,索性沒穿上衣,一身精悍偏薄的肌肉在日光底下熱騰騰地冒著熱氣兒。
他偷眼看向蔫頭耷腦的元子晉,問樂無涯道:“大人,為何不讓小元知道,就算上頭那位當真要追根究底,查閱兵部黃冊的底本,罪責也落不到您的頭上去?”
他初來桐州不久,肯定是聽下面的人如何稟告,自己便如何向上稟告。
真要追責,皇上頂多責他失察。
而真正倒霉的,會是這些年來管理桐州軍務的衛(wèi)逸仙。
這事若辦成,樂無涯可得十萬軍餉,將裁軍之事坐實,一解桐州累積多年的軍隊積弊。
若不成,他等于是變相地參了衛(wèi)逸仙一本,告了他的刁狀。
于他而言,正反來說都不虧,何不一試呢?
樂無涯手持赫連徹贈予他的寒鴉弓,一箭中靶。
他滿意地歪了歪腦袋:“我想看看他什么時候能反應過來。”
秦星鉞:“小元本來就傻,您還逗他作甚?”
樂無涯一本正經道:“因為有趣�!�
秦星鉞忍俊不禁,笑出了聲來。
樂無涯瞄他一眼,見他笑逐顏開,眉眼明亮,與一年前胡子拉碴的頹唐相,實是天差地別,心情不由愉悅起來:“近來給你找的按摩師傅,用著可好?”
秦星鉞聞言,心中一空。
他伸手揉了揉大腿根,無奈地搖了搖頭:“大人,我的腿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樂無涯不客氣地打斷了他:“你才多大年紀?想過完這一輩子,且等著吧。等你過了三十五歲,疼起來有你受的。那日去參加豐大人壽宴,聽喬知府談起,他們那里來了幾個傳教士,其中有個懂西洋醫(yī)術的,我已寫信給老喬了,托那人有空來桐州一趟。”
秦星鉞心中一股熱流轟轟涌過,垂下頭來,面帶羞慚:“大人,卑職殘缺,還未曾為您立下功勛,卻得您厚愛,實是受之有愧�!�
“受之有愧,就先受著,有賬慢慢還,日子還長著,我不怕你拖欠。”樂無涯說,“殘缺的事也不必再掛在嘴上,我見你時,就知你非是完人,我仍肯用你,自是你身上有完人亦不能及的好處�!�
他搭雙箭于弓,年輕的眉眼間皆是如火輝光:“這是我最后一次聽你說你殘缺的事情。此后不許拿這種已成定局的事來煩我,你的前程在前,不在后。自能成羽翼,何必仰云梯?”
言罷,樂無涯漂亮地一按弦,雙箭齊出,一舉中的。
他順勢將后半句話咽了下去。
你小子還能活著,便是最大的功勛了。
此時,他身后乍然響起一片喝彩聲:
“大人勇武!”
“大人神射!”
“滾滾滾!”樂無涯一回頭,單手叉腰,一條火紅額帶襯得他眉眼如星,“我勇武我還不知道?用得著你們嚼舌根子?練你們的去!拍馬屁拍到馬蹄子上,不知所謂!”
樂無涯罵人口齒伶俐,卻又不得罪人,一幫大小伙子噤聲之余,并不怯場,各自抿著嘴暗笑不止。
如今的府衙校場之上,可當真是人頭攢動,熱鬧非凡。
先前,千戶張阿善得了衛(wèi)逸仙授意,叫他將知府大人送給豐大人高額禮物的事情透給手底下的兵員知曉,好叫他們來府衙前鬧上一鬧。
據(jù)衛(wèi)逸仙所說,知府大人是文官出身,秀才遇到兵,有理尚且說不清,更何況兵員欠餉,乃是實情,普通軍士們兩月不曾有銀米入帳,只能靠著過往的微薄積累苦苦支撐生活,說到哪里去,也是他們有理。
加之知府大人年青臉皮薄,若他們這幫兵員鬧得兇些,即使是按鬧分配,知府大人也不得不加以重視。
張阿善聽了慫恿,便挑動屬下蔡彘前去鬧事。
沒想到,一干人等被樂無涯當場反將一軍,拿查驗黃冊的事情反威脅了他們一手。
當蔡彘灰頭土臉地將樂無涯的話回稟給張阿善時,他登時心焦如沸,有苦說不出。
張阿善當然知道,兵員黃冊是一本查不明、嚼不透的爛賬,知府大人真想一查到底,那是他蠢,放著好日子不過,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
但知府大人要是真的一門心思地要犯這個蠢,其他衛(wèi)所的人得知是自己手底下的人跑去鬧事,挑起了知府大人的不滿,才引出了這番清查黃冊的麻煩,那自己算是把同僚得罪光了,今后甭想有什么好日子過。
正因為此,他才心急火燎地前去桐州府衙請罪。
名為請罪,實為刺探。
好在知府大人并不是蠢,而是貪,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只要他們送些好處來,便肯罷手。
要錢好哇。
能用錢擺平的事情,不叫個事情。
各所聽說了這場鬧劇后,豎著耳朵聽了半天動靜,從張阿善那里得知新任知府確無追查吃空餉之事的意圖后,各自放下心來,將編撰的兵員黃冊送來之余,也依樂無涯之言,挑選了五十名精兵,連著給知府大人的孝敬,一起殷切地奉入了府衙。
當然,說是精兵,實際上就是些十七八歲的小伙子。
他們的胳膊腿兒都齊全,相貌也是經過精挑細選的,最起碼也能沾個平頭整臉。
可惜驢糞蛋子表面光。
盤查之下,這些小子里,打過仗的屈指可數(shù),大多數(shù)人別說是倭寇,連個土匪的影子都沒見到過,談起種地來津津樂道,可說起軍事來就是一腦袋漿糊,只會握鋤把,只會騎牛騎驢。
對這么一大幫張著嘴只曉得吃的人,樂無涯來者不拒,照單全收。
他先用各所呈上來的孝敬,給所有人一一量了衣裳尺寸,并將這幫不成形的歪瓜劣棗拉到校場上,宣布了叫他們來此的用意。
樂無涯要成立一支精銳的府兵,用來戍守拱衛(wèi)桐州府本府的安全。
這些士卒們從此不必務農,留府參訓。
士卒們務必穿著一樣的衣裳,食同席,寢同榻,白日操練,晚間讀書。
府衙供其飲食,每月可拿二兩銀子,比普通士兵足足多出了八錢去,而且管吃管住,可省下一大筆開銷。
身為桐州府兵,紀律務必嚴明,禁嫖賭,禁擾民,禁受賄,禁藏私,禁內斗,一旦違紀,必依軍法嚴懲。
每逢月底,樂無涯會對他們進行一次考校。
考校時,成績靠前,便能領取餉銀,下月繼續(xù)留用府中聽用。
連續(xù)三月表現(xiàn)突出者,可選入貼身衛(wèi)隊,餉銀升至二兩半至三兩。
若是考核處于末位,便領上半兩月餉,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不中用的士卒“發(fā)還原籍”后,衛(wèi)所須得再挑選相應數(shù)量的士卒,前來參訓補位。
為避免有人和把總、千總交好,托他們引薦,樂無涯下令,一旦哪個所送來的士卒敷衍了事、材質過差,從此之后便再不從這一所中擇選人才,且要把經選的千總、把總降職處理,另換有能者居之。
理由是現(xiàn)成的:治軍之人瞧不出兵員好壞,說明眼睛瞎了,還是早些退位讓賢為妙。
聽說有錢有前程,有機會讓自己的家人不再過那土里刨食的苦日子,這幫半大小子頓時瘋了似的,紅著眼睛暗暗比試起來。
也有那心思精猾的,比較之下,發(fā)現(xiàn)自己能力不及,便早早放棄了訓練,卯足了勁兒來討好樂無涯,溜須拍馬,早晚侍奉,無所不用其極。
對于這等討好,樂無涯照單全收。
反正嘴皮子再利索,能力不濟,到時候該滾就得滾。
桐州府的米,絕不給閑人多吃半口。
校場之內,喊殺聲震天撼地。
數(shù)堵青墻開外,衛(wèi)逸仙提起魚竿。
魚鉤空空,顆粒無收。
見他面色不虞,他身后的僮仆連大氣也不敢出,悶著頭替他斟上了一杯清茶。
衛(wèi)逸仙端起茶杯,忽聞一陣齊齊的喊殺聲隔墻而來,震得他杯中頓起波瀾。
“真是粗俗。”衛(wèi)逸仙搖頭,“將一池的魚都驚了�!�
僮仆不知該如何勸慰,只好作不平不忿狀:“大人,知府大人這般大張旗鼓,不算私募兵員么?”
衛(wèi)逸仙:“他是從現(xiàn)有兵員中擇選,而非額外招收,何來的私募?”
“可這般靡費,錢從何來?”
“各所孝敬來的銀錢,不正花在這事上嗎?”衛(wèi)逸仙哂笑,“花下頭的錢,養(yǎng)自己的兵,真真是好算計。”
僮仆小心翼翼地提問:“那大人,咱們要不要做些什么?”
衛(wèi)逸仙將魚餌掛上魚鉤:“不忙。大魚還沒咬鉤,且觀后效吧。”
話音未落,他余光一瞥,便見一身青衣的牧嘉志風風火火,疾步而來。
“牧大人怎有閑心來此?”衛(wèi)逸仙起身招呼,“我這邊剛下一竿,可要來試上一試嗎?”
“免了�!蹦良沃疽粩[手,“我有要事,需與衛(wèi)大人商議�!�
隨即,他開門見山,毫不拖泥帶水:“三江州云梁縣縣令梁懷民,勾結云梁當?shù)匕芽倕桥d,結朋黨,營私利,以拒捕為名,屠殺本地流氓羅景龍、賀成文等一十四人。如今人證物證俱全,茲事體大,事涉軍務,我已具折將證言證物呈交程提督與刑部,提督大人甚為重視,已下令將梁懷民、吳興緝拿下獄�!�
衛(wèi)逸仙臉上虛假的笑意還未消退,便僵死在了臉上。
此事他如何不知曉?
但衛(wèi)逸仙有腦子,他絕不會當面詢問如此愚蠢的問題。
想一想便能知道,牧嘉志必是隱秘行事,拿到證據(jù),便馬不停蹄地呈交上級,叫程提督挾雷霆之怒,發(fā)作下來,要的就是打自己一個措手不及。
他將面上僵硬的笑意自如地轉換為了恰到好處的詫異與憤怒:“怎會有如此惡事?”
牧嘉志以公事公辦的語氣道:“梁縣令夜宿妓院,被前來嫖宿的本地惡少羅景龍、賀成文等人撞見,羅、賀等酒后生歹念,又做慣了脅迫勒索之事,便糾結人手,將梁縣令堵在了妓子榻上”
說到此處,他閉了閉眼,顯然是頗以為恥:“本朝官員,嚴禁嫖妓。羅、賀等以梁縣令前途為要挾,逼他簽下認罪書,要他日后送上百兩銀子,并給他們多行方便。梁縣令受迫,簽下認罪書,回家后心懷憤懣,向前妻弟吳興訴苦,吳興為其籌謀,決意斬草除根,以持火槍拒捕為名,殺滅這幫惡少,以絕后患�!�
“誰想羅、賀二人怕梁縣令反悔,回去后找人將認罪書精心描了一遍,藏于羅景龍外室李嬌娘的床褥底下�!�
“訪得此書后,我親自登門,拿與梁縣令看,梁縣令見內容無異、簽名俱全,以為是原件未曾毀銷,是吳興收了起來,意有他圖,激動之下,便咬出了吳興�!�
衛(wèi)逸仙聽得隱隱心焦。
他對案情毫不關心。
他關心的是,牧嘉志跑來與他說這些,意欲何為?
很快,牧嘉志便給出了答案:“提督與知府大人一并下令:為嚴查桐州軍隊內有無此等官員與軍隊私相勾連之事,暫將桐州軍權交予我管轄,細細查察,絕不放過�!�
衛(wèi)逸仙:“”
按理說,他應該歡喜的。
如他所愿,大魚咬鉤了。
聞人知府確然如他所想,將他邊緣處理,并重用了牧嘉志。
但衛(wèi)逸仙萬沒想到,他會被邊緣得如此厲害!
這明明是變相地將軍務和人事兩樣大權,都從他手中生生搶了去!
況且,牧嘉志的本事他是知道的。
萬一他真查出什么來了呢?
[148]博弈(七)
看來,要化解眼下困局,只有將計劃稍稍提前了。
在熾熱的陽光下,衛(wèi)逸仙瞇起眼睛,笑容可掬地對牧嘉志道:“軍務蕪雜,實是千頭萬緒,就請牧大人多多費心了。”
牧嘉志與衛(wèi)逸仙共事幾年,深覺人各有志,從來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他混跡官場多年,樂無涯這一手借題發(fā)揮的目的為何,牧嘉志看得明白。
無非是知府大人要打一個、扶一個,才好從中擠出一片屬于他自己的容身之地。
此乃人之常情。
但他不愿衛(wèi)逸仙心中不滿,壞了桐州府衙內的平衡。
思及此,他難得舍去了冷冽倨傲之態(tài),勸慰了衛(wèi)逸仙一句:“桐州情勢復雜,聞人知府既受天命而來,又頗具才干,必是要將大權攬于手中,方能一展大志。這燙手山芋,怕是在我手里也握不長久�!�
“牧大人言重了�!毙l(wèi)逸仙言笑晏晏,“您這話說的,倒像是在說我是那鼠肚雞腸、不識進退的小人了�!�
他上下打量了牧嘉志一番,又道:“牧大人真是頗出乎衛(wèi)某意料啊�!�
“何事?”
“衛(wèi)某與牧大人共事幾年,從未得大人一句‘頗具才干’的贊許,可見聞人知府當真是與牧大人投契了�!�
牧嘉志斂袖于身后,眉頭微蹙。
衛(wèi)逸仙這番言語暗藏鋒芒,表面上是夸贊,實際是指公為私,暗指二人沆瀣一氣,合力從他這里搶奪權柄。
無論他與聞人明恪是否投契,他與衛(wèi)逸仙這輩子怕是投契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