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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牧嘉志素來丁是丁、卯是卯,鮮少對人展露溫情,難得勸人一句,還碰了個軟釘子,索性硬邦邦地頂了回去:“有能者居之罷了�!�

    衛(wèi)逸仙哂笑一聲:“能者多勞,我這漁者能少勞些許,何樂而不為?”

    牧嘉志點一點頭,拂袖而去。

    衛(wèi)逸仙臉上笑意不減,回過身來,將釣竿放到一邊,取來一整碗魚餌,捻碎了,一一拋灑入湖。

    在震天的府兵喊殺聲里,他微笑道:“多吃,多吃。先吃飽,再辦事�!�

    牧嘉志折返回校場,正趕上秦星鉞在指點小兵們?nèi)绾尾贅屖沟丁?br />
    他一掃初來桐州時陰沉沉的氣質(zhì),瘸得飛快,東一跳西一跳的,甚是興奮。

    牧嘉志舉目四望,未能尋到樂無涯的身影,正要離開,衣擺就被人拉了拉。

    他詫異地低頭看去,不由失笑。

    樂無涯搬了個小馬扎坐在場邊,一身戎裝,額頭勒著一條火紅的額帶,一頭卷發(fā)被簡單束了個高馬尾,額帶薄汗,坐臥行止像足了個英氣蓬勃的少年,哪有半分一府之主的氣度?

    他好奇地跟著牧嘉志的視線東瞅西瞧:“牧大人找什么稀罕物呢?我?guī)湍阏艺铱�?�?br />
    牧嘉志:“”

    大人這副打扮實在是太不正經(jīng)。

    近日來,府內(nèi)有傳聞,說大人有花榮之技、李廣之才,箭術(shù)一流,叫不少年輕兵士仰慕心折。

    牧嘉志正忙著整理近五年的案卷,無暇親眼前來校場觀賞,只當成是底下人溜須拍馬、夸大其詞。

    官做到知府大人這個份兒上,身邊總不缺奉承之輩。

    但凡寫字寫得好些,便是顏、柳轉(zhuǎn)世;愛好雕工,便是魯班托生。

    那些奉承話聽一聽便算了,認真不得。

    可知府大人畢竟年輕,若是被人奉承得飄飄然了,就容易不務正業(yè)。

    以前的豐隆大人也是如此,明明還算是干練通達,因為以鑒賞古玩為樂,被人奉承來奉承去,被捧成了當世鑒寶大師,以至于近幾年,牧嘉志每次見他,他都是個托著寶瓶不離手的形象。

    牧嘉志匆匆俯身一拜,打算對他說教一番,卻被樂無涯信手一拉,跌坐到了另一個空馬扎上:“牧大人,快來看看咱們的府兵啊。”

    牧嘉志的尾巴骨被磕了一下,忍耐半晌,才勉強咬牙道:“大人好生安逸。”

    “跟衛(wèi)大人談過交接事宜了吧?”樂無涯反問,“在他那兒沒討到便宜,跑我這里泄火來了?”

    饒是牧嘉志心思清正,也覺出樂無涯此話荒腔走板,忒不莊重。

    他被噎了一下:“軍務事繁人多,千頭萬緒,您交給我,不怕我管出亂子來?”

    “所以我連人員調(diào)動的事宜都交托給你了啊,就怕你施展不開拳腳呢,誰若不服你,你拿調(diào)動整治他就是�!睒窡o涯拿起一個行軍水壺,灌了一氣的水,沖他微微笑,“若是你辦不圓滿,我就訓斥你一頓,再好心地替你收尾嘍。”

    牧嘉志就知道。

    知府大人不是個一心顧著吃喝玩樂的懶官,從衛(wèi)逸仙和自己這里收回權(quán)力,是應然之理。

    前兩日,府內(nèi)的刑獄訴訟之事已被他興致勃勃地攬去了,自己只需負起監(jiān)察責任來便是。

    衛(wèi)逸仙那邊,若是大人開口直要,他自是不會拒絕。

    但知府大人非要要自己插一次手,替他把人篩一遍,把事替他辦好,再找個由頭發(fā)落自己一番,緊接著舒舒服服地把權(quán)柄攥回到自己手里去。

    大人不肯得罪人,拉了自己來背這口鍋。

    牧嘉志冷若冰霜地戳穿了他的小心思:“這么大一個爛攤子,要我收拾好了再交給您,您的算盤打得真好。”

    “很快就不爛了�!睒窡o涯懶洋洋地伸長了手腳,“我管朝廷要錢去了,先把欠上的餉補好,再說其他�!�

    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見了牧嘉志這等正人君子,自是只說好的,巧妙地隱去自己在其中使的所有花花腸子。

    牧嘉志一驚,站起身來:“大人有辦法討來餉銀?”

    “自有人會替我說話。你坐。”

    樂無涯一扯他的衣襟,牧嘉志就真的坐了。

    樂無涯將水壺蓋子合上,側(cè)過臉來,笑瞇瞇地問:“把軍餉補上,其他事情總要好辦一些了吧?”

    牧嘉志眼里閃出了熠熠神采。

    這事豈能用“好辦”二字衡量?

    此乃桐州生民之大幸!

    他心中歡喜,話也緊跟著多起來了:“下官還以為大人要從戚縣主那里討錢�!�

    樂無涯雙手支在膝上,目視前方:“她的錢,她樂意給我,那是我的本事;我能正大光明地要來上頭的錢,堵上窟窿,仍是我的本事。跟著這么有本事的大人,你偷著樂吧�!�

    牧嘉志覺得這話說得很有不要臉之嫌,便索性不接他的茬,免得他自夸起來沒個完。

    盡管他還繃著臉,但眼里的光騙不了人。

    他是個一心公務之人,轉(zhuǎn)瞬之間,已經(jīng)想到很遠的以后去了。

    樂無涯一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在士兵們震天的喊殺操練聲中,對他說了一句話。

    牧嘉志一時沒有回神,加上四周嘈雜無比,他沒能聽清楚:“知府大人,您說什么?”

    樂無涯扯著嗓子對他喊:“我說,大人是不是有個很得力的主簿呀�!�

    牧嘉志自然地一點頭:“大人是問訾永壽,訾主簿?”

    樂無涯:“他是你一手提拔起來的?”

    牧嘉志不疑有他,點頭道:“他是秀才出身,雖無科舉八股之才,但在刑獄上頗有一套本領(lǐng),通曉仵作檢驗之術(shù),跟在我身邊十年之久了,做事頗為得力�!�

    說到此處,牧嘉志頓了頓。

    知府大人已將刑斷方面的才華展露無疑,他自是服氣。

    至于大人身邊那套草臺班子似的班底,牧嘉志也是知曉的。

    他直眉愣眼地問道:“大人是想要他去您麾下幫忙?”

    樂無涯不看他,只看著那幫被秦星鉞訓得上躥下跳的小兵,似笑非笑道:“牧大人近來用不著他吧?”

    牧嘉志凝眉片刻,搖了搖頭。

    樂無涯在他肩上一拍:“那我就奪人所愛嘍。”

    牧嘉志懷著一腔難題將解的雀躍之情返回公事房中,吩咐人去叫訾主簿。

    他要好好叮囑他幾句。

    替他辦老了事的僮仆匆匆而去,又匆匆而歸。

    和牧嘉志干活干久了,就連僮仆也染上了壞毛病,一板一眼地冷臉稟道:“回大人,訾主簿今日不曾來。”

    牧嘉志一皺眉。

    在他手下辦事的人,無有敢憊懶缺勤的。

    所以他并沒往他處想,低頭整理著案上的卷冊:“去他家中一趟,看他是不是病了,或者是否是他那個弟弟又病倒了。從我私庫里封個十”

    他想了想自己那點微薄的俸銀,苦笑一聲:“封個五兩銀子吧,若有不足,再回來取用�!�

    僮仆唱了個喏,轉(zhuǎn)身離去。

    另一邊,衛(wèi)逸仙的僮仆亦是大步流星,趕到了喂完了魚、正在欣賞瀲滟波光的衛(wèi)逸仙身邊。

    他稟報道:“大人,訾永壽今日不曾到衙!”

    “哦?”衛(wèi)逸仙淡淡道,“敢在牧嘉志手底下缺勤,是嫌挨罵挨得不夠?”

    “牧大人已遣人尋他去了,可剛剛我在門口碰到牧大人的人,他說”僮仆面帶急色,俯下身來,用耳語的聲調(diào)對衛(wèi)逸仙道,“說訾主簿昨夜就不曾回家里去�!�

    衛(wèi)逸仙本是通身瀟灑,閑倚傘下,聞言猛然站起,面色大變:“什么?!”

    一個主簿,無緣無故地丟失在了回家的路上。

    昨天半夜,在宵禁之前,他結(jié)束了牧嘉志交給他的工作,一臉倦色地從衙中出去時,守門的衙役還與他打過招呼。

    訾主簿早年與妻子和離,只帶著個體弱多病的弟弟一起生活。

    他一夜不歸,他弟弟沒太在意,以為是兄長忙過了宵禁時分,留在衙中歇息了,便收拾收拾,自去歇息。

    直到牧大人派人找上了門,兩下里一交談,弟弟才發(fā)了急,抹著眼淚,連咳帶喘地伴著那僮仆一起回了衙。

    牧嘉志皺眉聽完僮仆稟告,覺出事情不妙,立即撒出人手尋找。

    可是訾主簿忙到深夜,方才歸還,彼時街面上人丁寥寥,商戶更是大半熄燈上板。

    除了守門的衙役,再沒人見過訾主簿。

    衙門平白丟了個主簿,此事怎能輕易善了?

    有人猜想,前些時日,桐州斬了許多倭寇首級,難不成訾主簿是被倭寇挾私報復,在回家的半途中劫走了?

    牧嘉志手頭剛好接管了軍權(quán),此事便成了他整頓軍治的絕好切口。

    而昨夜理應巡街的軍人,對街上情勢竟是一問三不知。

    稽查之下,牧嘉志發(fā)現(xiàn)他們竟是結(jié)伴飲酒去了,一直喝到了大天明。

    桐州府內(nèi)的把總當天便被撤了職務,押入牢中聽審。

    那邊廂,常年好脾性的衛(wèi)逸仙也發(fā)作了雷霆之怒,調(diào)動一切人手,要求務必要尋回訾主簿來。

    原因無他。

    衛(wèi)逸仙為樂無涯精心布置的陷阱中,這訾永壽是不可或缺的關(guān)鍵一環(huán)。

    他是牧嘉志唯一可稱作心腹的人,由他指證牧嘉志,才是最有力、最不可辯駁的。

    衛(wèi)逸仙已與訾永壽定下了契約。

    他想過,訾永壽會臨陣退縮,會心懷愧疚,畢竟牧嘉志對他有提攜之恩他訾永壽不過是個秀才,能做到通判手下的吏員,全靠著和牧嘉志昔年的同窗之誼。

    無奈,牧嘉志不貪不占,又酷愛攬活,逮著人便往死里使,既沒法給訾主簿更多的銀錢,叫他給弟弟好醫(yī)好藥,也沒法給他足夠的休沐時間,叫他多陪伴在弟弟身旁,只能眼看著他的弟弟身體一天衰敗似一天。

    不過,衛(wèi)逸仙堅信,有他那個病歪歪的弟弟在,訾主簿就像是被線牽絆著的風箏,飛不走,跑不遠。

    他就算良心作痛,跑去跟牧嘉志告他的密,認罪認罰,到頭來又能怎樣?

    到頭來,牧嘉志仍沒錢能替他辦好身后事他自己都清苦得娶不起媳婦,怎顧得了他訾永壽的弟弟?

    但衛(wèi)逸仙想遍了所有可能性,斷沒想到,他就這么扔下弟弟,人間蒸發(fā)了。

    然而,衛(wèi)逸仙最怕的就是這一招。

    這等于是釜底抽薪,直接絕了他接下來所有的布置!

    動不了牧嘉志,就動不了聞人知府。

    多拖上一天,底下觀望的人就要多動搖一分。

    等他們反應過來,桐州府的管事權(quán)力真的落到知府大人手中,自己這邊便要徹徹底底地樹倒猢猻散了。

    要知道,知府大人實在是太會籠絡人的。

    那通身本領(lǐng),連他衛(wèi)逸仙都要羨慕,這些以利而聚的人,怎能抵擋得住?

    他心急,牧嘉志更心急。

    牧嘉志沒想那么多。

    他一面將他的病弟弟接到府衙里住著,食藥不缺、精心供養(yǎng),一面心急火燎地追查訾主簿的下落。

    然而,一來無人目睹訾永壽是何時丟失的;二來訾永壽為人木訥,從來是埋頭干事,沒聽他得罪過誰,牧嘉志查來查去,平白查出萬丈心火,卻一無所獲。

    在外頭亂成了一鍋粥時,華容提著一方小飯盒,披著一身月色,穿行在青磚黛瓦的新官邸中。

    楊徵探了個頭,同他打招呼:“小華容,哪里去?”

    華容托起手里的飯盒,自如答道:“楊大哥,大人晚上看閑書看餓了,想吃粉蒸肉。你想吃兩口嗎?挺大一份的呢�!�

    楊徵笑著搖搖頭:“快去罷,你嫂子今日做了燉魚,我已吃飽了�!�

    華容熱情地作別了楊徵,來到一片略顯荒蕪平曠的后院。

    樂無涯指名道姓,要一間大院子,這里確實夠大,比當年南亭縣的陳員外家有過之而無不及。

    大到哪怕在其中動些手腳,也少有人知曉。

    他搬開一摞大得嚇人的草筐,露出一處地窖入口,其上掛著一把黃銅大鎖。

    華容拿出鑰匙,開了鎖頭,先謹慎地探入腦袋,四下探查一番,確定無事后,才動手一拉地窖頂?shù)碾[扣。

    一架梯子從窖頂落下。

    華容輕手俐腳地走到順著梯子爬下來,順便將地窖口的蓋板合上,從內(nèi)閂好。

    地窖里被清理得很是干凈。

    一大堆新鮮的稻草堆里,臥著一個被扒得不著寸縷的男人。

    他的脖子和四肢均被鐵鏈綁縛住,眼睛被黑布蒙著,嘴里結(jié)結(jié)實實勒著一根布條。

    在他身旁放著一盆清水,足夠他飲用。

    在他鏈子長度可及的地方,擺著痰盂一個,供他暫紓?cè)济贾薄?br />
    華容一語不發(fā),打開食盒,取出一碟子粉蒸肉,一碗米飯,蹲在他面前,解開了男人嘴上的布條。

    男人抓住機會,頓時扯起沙啞的嗓子,大喊救命。

    不管他是哭是罵,是叫是嚷,華容都靜靜聽著。

    直到他神昏力危地歪到一邊去,一下下地倒氣,華容才將肉和飯舀起來,送到他嘴邊。

    男人咽下一口飯菜,啞聲道:“你到底是誰你要我做什么?”

    華容靜靜凝視著滿面淚痕的訾永壽。

    他曾問過樂無涯,把訾永壽綁架起來,能派上什么用場?

    樂無涯笑吟吟地一晃腦袋:“自是釜底抽薪啊。何必等著衛(wèi)逸仙對我下手,再見招拆招?我掀了他的棋盤,看他能如何�!�

    華容隨樂無涯經(jīng)事許久,對個中原委已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您怎知衛(wèi)逸仙要從他這里下手?”

    “誰讓我們牧大人心如鐵石,沒幾個親厚的人呢?”樂無涯答說,“刀子總是由至親之人捅在身上,才最狠最疼呢�!�

    華容動一動嘴唇,想說些什么,話到嘴邊,卻剎住了。

    “想說我心慈手軟,是吧?按理說,該把他悄悄殺了,埋到荒郊野地,或是干脆沉到河里喂魚,讓衛(wèi)逸仙掘地三尺,找不到人才對?”樂無涯蹺起二郎腿,悠然道,“換在以前,我做便做了。左右這人憋著壞要置牧嘉志于死地了,我來個黑吃黑,一了百了,未嘗不可。”

    華容抿一抿嘴:“那大人為何”

    樂無涯輕咳一聲:“到底是他的身子�!�

    華容沒太明白:“啊?”

    樂無涯坐直了身體,一本正經(jīng)道:“因為我是好人啊�!�

    華容低下眼睛。

    哪家好人大半夜綁個肉票回家來啊。

    樂無涯又翻了一頁書,款款道:“你每日去照顧他時,記得幫我問他一個問題�!�

    面對著滿臉恐慌的訾永壽,華容清了清嗓子。

    “昨天的問題,訾主簿有心要答嗎?”他最近正在變聲,所以像是一只小老鴰,聲音的沙啞與訾永壽不相上下,“‘訾主簿可做過有悖天地良心之事?’”

    訾永壽自知求救無門,卻也不明來者究竟何意,只好麻木著一張面孔,咀嚼著這頓飯食。

    他還不想死,卻也不想回答這誅心的問題。

    見他不答,華容不急不緩地問他:“今日,有第二個問題要問訾主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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