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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元子晉:“”

    還真沒有。

    他當(dāng)時是想打聽來著,可父親用一句“你懂什么”,就把他生生堵回去了。

    元子晉惱羞成怒,合攏扇面,哼了一聲,不搭理仲飄萍了。

    在仲飄萍那里吃了癟,他不大死心,又聚精會神地盯著那幫犯人看了一會兒。

    這一看,還真叫他看出了些端倪。

    這些人不見天日地跪在那里等死,元子晉看不清他們的面貌,只能看到他們大致的體貌,越看越覺得心酸。

    他們實在是太像南亭那些農(nóng)戶了。

    皮膚曬得黑油油的,干巴瘦小,兩條膀子瘦得只剩一副骨頭棒子,兩手被麻繩捆綁著,指掌上都是一層又一層的厚繭。

    若放在以前,元子晉是不會留意到“繭子”這回事的。

    但他被樂無涯逼著走街串巷,見的都是窮苦人,見得多了,不懂也懂了。

    不知是死到臨頭、懼怕萬分,還是被太陽曬得發(fā)昏,他們瘦小的身軀一陣陣地發(fā)著顫,看著叫人頗不忍心。

    尤其是那叫做“真島一郎”的犯人,看樣子是挨了一頓新鮮棍棒,露在外面的皮膚青紫交加,舊傷疊著新傷,活生生成了個花瓜。

    元子晉忍不住浮想聯(lián)翩起來。

    殺良冒功的故事乍然到了他眼前,調(diào)動得元子晉骨子里的熱血蠢蠢欲動。

    他湊到了樂無涯身邊:“哎。你不覺得這些犯人很奇怪嗎?”

    樂無涯打著把小扇,不作聲。

    午時一刻,三名劊子手一齊來到,取出砍得坑坑洼洼的法刀,粗聲粗氣地吼了一聲:“驗明正身”

    十二個布袋被陸續(xù)拉扯了下來,露出一張張或惶恐、或麻木的面孔。

    看清他們的面孔后,元子晉的心猛地一跳。

    這些人的嘴巴怎么都被布條綁著?

    上京的菜市口處決過不少人犯。

    殺人時,他曾大著膽子去瞄過幾眼,從沒見過有這樁堵嘴的規(guī)矩!

    但到了驗明正身的環(huán)節(jié),再封著嘴就不像話了。

    當(dāng)那名喚“真島一郎”的犯人口上的布條被解開時,變故陡起!

    他嘶聲大吼起來:“我不是什么倭寇,我是大虞人��!這些狗官不分青紅皂白就將我抓來唔�。�!”

    他吃了劊子手一記窩心腳,身子不受控地像一只面口袋似的滑出老遠,正滑到了樂無涯跟前。

    劊子手怒罵了一聲:“放你娘的屁!”

    樂無涯低頭看向他。

    他臉色青黑,吐了一口血,仰面看向樂無涯,血淋淋漓漓地從他的口鼻涌出。

    他看向樂無涯,微聲道:“冤枉呀”

    不等他叫冤完畢,劊子手就粗魯?shù)貙⑺读似饋�,試圖重新拿布條勒住他的嘴。

    四周圍觀的百姓既驚且懼,轟的一聲議論起來。

    這還了得?

    若是官府真干出這等事來,但凡他們嘗到了甜頭,來日打算故技重施,那他們普通老百姓還用不用活了?

    元子晉臉色驟然一變,本能地望向樂無涯。

    你快看看!

    你還管不管了!

    就連何青松、秦星鉞等人,也都不約而同地將目光集中在樂無涯身上。

    但樂無涯沒動彈。

    見此人仿佛是突然聾了耳朵,元子晉也不顧什么體統(tǒng)規(guī)矩、庶人官吏了,急急地去牽他的衣角:“你聽見他說什么了嗎?!他說”

    樂無涯輕輕為自己打著扇,拂動著額角兩縷微垂的卷發(fā)。

    這人犯精力頗為健旺,猶自掙扎不休,像是條被油煎了的活魚,一時間劊子手也制他不得。

    一片混亂中,一名高大英武的中年人龍行虎步而來,見此亂象,怒道:“這是在做什么?”

    劊子手忙著回話:“通判大人,此逆胡言亂語”

    趁著劊子手顧此失彼,此人牙舌并用,將松垮的布條咬下,口齒又得了方便。

    見其他百姓紛紛后退,生怕被血濺上,只余下樂無涯一人站在人群最前端,他便盯準了樂無涯,連滾帶爬地撲到他身前,凄聲道:“我是大虞人,他們冤枉小人”

    樂無涯冷眼與他對視片刻,驟然拔高聲調(diào),用倭語厲聲詢問:“混賬,你的骨氣呢?”

    口口聲聲地強稱自己“不是倭人”的人,聞言登時一僵,面上剛露出一點羞慚之色,便回過味來。

    可再想掩飾,已然晚了。

    經(jīng)過這一番打滾哭嚎,他早就吸引了無數(shù)雙目光。

    他的任何一點神情變動,都逃不脫周圍人的眼睛。

    “各位父老鄉(xiāng)親!”樂無涯撫掌大笑,立起扇子,一指此人,“這位土生土長的大虞人,居然聽得懂倭語啊!”

    這位真島一郎看向樂無涯的眼神里怨毒滋生。

    可他不甘如此,還是硬著頭皮吼道:“小人冤枉!小人聽不明白!”

    “哦,不明白。”樂無涯蹲下抱膝,“是這樣,我教你一下,我們大虞人喊冤呢,會撿著要緊的說,能說就說多少,比方我是哪個地方來的,哪一村哪一戶的,左右鄰居都叫什么名字,爹娘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營生。就算是最簡單的自報家門,也有一番講究。不知你來大虞,可否聽過話本?《三國演義》里,有自稱常山趙子龍的,有自稱燕人張翼德的,就沒見過梗著個脖子、只會一個勁兒地雞叫自己是大虞人的�!�

    樂無涯三言兩語,說的在場百姓原本惶惶的心思都定了下來。

    他猶嫌不足,用扇子撩了一下他那油膩板結(jié)的頭發(fā):“你這頭發(fā)雖是特意蓄過,可發(fā)縫粗大,中間稀疏,左右濃密。不知這倭人愛留的月代頭,是你哪位大虞親爹給你生出來的?”

    真島一郎頗擅大虞官話,落于大虞人手中,本想在臨死前借機敗壞一下官府名聲,沒想到遇見此人,竟是功虧一簣!

    他急火攻心,大吼一聲,想要朝樂無涯撲去。

    一只黑狗猶如鬼魅閃電一般,自樂無涯身后撲出,一口啃上了他的手掌,甩頭一扯,竟是將他兩根手指生生咬了下來!

    此倭頓時倒地,抱住殘手,痛苦地哀嚎不止,滾了兩圈,就被劊子手一把摁住,綁緊了手腳,不許他再生亂。

    通判牧嘉志見樂無涯言談舉止,皆屬不凡,心下生疑,往他的方向走出兩步:“請問”

    樂無涯一揚手,止住了他的話頭,重新以扇指向真島一郎:“此人可曾招供說,他是貴族出身?”

    牧嘉志為他氣度所懾,哽了一下。

    “月代頭想要打理,頗費工夫。一般的浪人無福消受。因此他多半是個貴族武士�!睒窡o涯意態(tài)悠然,緩緩道,“你們抓了條大魚,別是不知道吧?”

    聞言,牧嘉志漲紅了頭臉。

    負責(zé)州府刑獄之事的,正是他。

    半年前抓到此人時,他只知此人是倭人,且會說幾句標準的大虞官話。

    其他的,他嘴巴硬得很,硬是一句不肯多招。

    對這場法場鬧劇,牧嘉志其實早有擔(dān)憂,怕此人仗著會說大虞官話,信口雌黃,妖言惑眾。

    但《大虞律》明文規(guī)定,犯人行刑前,需得驗明正身,必須得到犯人親口回應(yīng),才算合乎程序。

    左右為難間,他聽取了府同知的建議,在臨刑前再將他痛打一番,將他打服,叫他不敢再造次。

    效果可見一斑。

    那就是毫無效果。

    見他沒有惱羞成怒,而是面露羞慚,樂無涯展顏一笑:“不過通判大人也不必憂心。這人看樣子已將桐州所有刑罰受過一輪了,想必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就算再審恐怕也吐不出什么�!�

    牧嘉志心思一寬,又見他四兩撥千斤地化解了這場可大可小的法場危機,忙正色拱手道:“敢問先生何人?”

    “我啊�!睒窡o涯后退一步,“你會再見到我的�!�

    他看了眼日晷針影:“行刑吧,午時三刻快到了�!�

    言罷,樂無涯竟是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而去。

    牧嘉志不好當(dāng)著一眾百姓的面大聲呼喊,又身負監(jiān)斬官一職,不可擅離,只好暫壓胸中疑惑,走上那臨時設(shè)置的監(jiān)斬臺,吩咐劊子手再驗其身,確認十二人身份俱是無誤后,大力擲下令牌,厲聲喝道:

    “斬!”

    剛才還急得火上房似的元子晉,這回老老實實地綴在樂無涯身后,不吭聲了。

    但樂無涯并沒打算放過他。

    待走到清凈處,他回過頭來,用扇子連連戳他的身體:“接著說��!接著催啊!”

    元子晉被他戳得上躥下跳,自知理虧,可仍是忍不住嘴硬道:“他手上確實有繭子,不像是”

    樂無涯戳他戳得更起勁兒了:“海盜不用拉船揚帆?不用持刀砍殺?你看過多少雙帶繭子的手,你認得什么繭子是拿鋤頭磨出來的,什么是刀劍磨出來的,什么是火槍磨出來的?”

    元子晉被戳得快哭出聲來,往仲飄萍身后一躲,拿他做盾。

    他抓著仲飄萍的衣服,哭咧咧地申辯:“我也是一片好心啊,這殺良冒功的事情又不是沒有”

    “一片好心。我打的就是你一片好心!”樂無涯道,“換你來做這府同知、暫時代理州府之事,前任知府剛死,新任知府馬上到任,你狗膽包了天了,敢在這時候殺良冒功?生怕我這個新官不拿他立威?”

    樂無涯這話說畢,仲飄萍卻是一皺眉頭。

    帶著爹娘漂泊乞討了許久,仲飄萍對善意惡意的感知力,要比一般人更強些。

    他自言自語:“這么巧呀?”

    樂無涯檢查了一下竹骨扇子,確認方才在真島一郎頭上沾染的污漬已在元子晉身上擦了個干凈,才滿意地一點頭:“小仲,你說什么?”

    仲飄萍訥訥道:“我是多疑了�!�

    樂無涯將扇子插回腰間:“不妨事,你說說看�!�

    仲飄萍低著頭,細聲細氣道:“怎么偏偏就選在今天斬人呢?這些人犯,該留給您的�!�

    他這話說得有些含糊,沒頭沒腦的,在場的大半人都沒能聽懂。

    還是伶俐的華容作出了解釋:“大人這幾日便要赴任桐州了,擒獲十二名倭寇,這么一樁功勞,應(yīng)該留著讓大人來監(jiān)斬才是呀。這案子肯定已經(jīng)審了很久了,報上去,經(jīng)過刑部審批,再發(fā)回來,擇期處斬,少則一月,多則小半年。要是留給大人,大人一來,就斬殺倭寇,不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多么提氣啊�!�

    元子晉煞風(fēng)景地嘀咕道:“憑什么便宜他啊,這可是上一任知府的政績�!�

    “上一任知府已經(jīng)死了。”仲飄萍小聲道,“府同知只是代管府中諸事,按理說,處斬人犯是件大事,就該是留給大人來做。既能賣個人情,又不顯得自己越俎代庖。”

    元子晉有點糊涂:“那,那提早處決了,頂多算他不會做人唄他又不知道聞人明恪這兩日便要來了�!�

    仲飄萍還想說話,但覺得自己似乎是把人想得太壞了,剛想收聲閉嘴,便見樂無涯注目于他,目帶鼓勵,便壯了壯膽子,繼續(xù)說了下去。

    “從南亭到桐州,是一段固定路程,大人到達的日期,不難推算出來。咱們一路雖然走得隱蔽,可大人又不是無名之輩,我們又是這么一大幫人,若是留了心,察覺我們進入桐州境內(nèi),亦是不難。若是大人今日進城,見城中要斬殺人犯,前來查看,又又像小二一樣,誤聽人言,以為這些都是被殺良冒功的平民百姓,叫停行刑,那樣,那樣不就是”

    元子晉陡覺一股寒意竄上脊背,連他說自己“誤聽人言”都顧不得了。

    行刑是刑部批下來的。

    倘若聞人明恪當(dāng)真以為這些是平民百姓,挺身而出,干擾行刑,事后又查實這些確實是倭人

    那聞人明恪所謂的善斷之名,豈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話了?!

    他呆愣半晌,艱難地咽下一口口水:“不能吧”

    聞人明恪今天可是頭一遭進桐州府,便有這么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在等著他了?

    官場斗爭,哪至于此?

    樂無涯一哂:“人心好壞,一張嘴可看不出。天長日久,且走著瞧吧�!�

    府同知衛(wèi)逸仙,坐在煥然一新的知府衙門的后衙池塘邊,安心垂釣。

    一柄老大的陽傘遮在他的頭頂,營造出一片清涼世界。

    此時太陽正烈,他坐在一張寬大的圈椅中,大半身體藏在陽傘陰影里,全身上下,唯有翹起的右腳腳尖落在陽光里,愜意地一晃,又一晃。

    一名僮仆輕手利腳地走上前來。

    不等僮仆張口,閉目養(yǎng)神的衛(wèi)逸仙便張開了眼睛:“人來了吧?”

    “來了,來了�!辟灼涂邶X清晰道,“從南門入的城,一進城,便馬不停蹄地直奔法場去了�!�

    衛(wèi)逸仙愜意地微笑了:“好。聽說咱們的新知府大人頗擅刑獄詞訟,心系民生,這樣一看,傳聞果然不假。一應(yīng)東西都預(yù)備好了嗎?”

    僮仆懂事地替他續(xù)上香茗:“知府大人遠道而來,西瓜已經(jīng)在井里湃了一夜,味道正好,知府大人若來,正好為他消火。”

    衛(wèi)逸仙心滿意足地對著水面嘆了一聲:“是得好好消消火呀。”

    話音剛落,另一名僮仆匆匆而來,伏在衛(wèi)逸仙耳邊,快快地耳語了一番。

    衛(wèi)逸仙聽聞人言,并沒變色:“全斬了?斬了好啊,倭賊可惡,除惡務(wù)盡”

    說著,他猛地一直腰桿,握緊釣竿,向上一拉。

    釣竿出水,銀白的釣線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魚鉤上的餌料,已然被魚兒吃光。

    他略帶惋惜地一搖頭:“就是可惜了。沒有上鉤啊�!�

    [131]新官(二)

    衛(wèi)逸仙擺一擺手,便繼續(xù)專心垂釣,并不打算去法場迎接。

    左右他還不曾暴露身份,他們又何必巴巴兒去迎?

    聽說此人喜歡微服,喜歡巡看治下之地。

    愛轉(zhuǎn)就多轉(zhuǎn)。

    桐州夠大,他愿意轉(zhuǎn)多久都行。

    他安坐釣魚臺,直到一刻鐘后,第三名僮仆來報:“大人,知府老爺快到前衙啦,您收拾收拾,接駕吧�!�

    衛(wèi)逸仙戀戀不舍地放下釣竿,一搖頭,道:“真可惜。收了吧�!�

    他一轉(zhuǎn)身,正對上僮仆的燦爛笑臉,不由得一蹙眉:“你樂什么?”

    僮仆們向來是不敢跟衛(wèi)逸仙訕臉的。

    因為這位府同知從來喜怒無常,和顏悅色的時候是真好,可一旦壞起來,那便是要天塌地陷了。

    僮仆馬上斂起了笑意,可他眼珠一轉(zhuǎn),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又隱隱約約有了笑影。

    “大人,真不是我想笑�!辈淮l(wèi)逸仙發(fā)作,僮仆忙擺手解釋道,“您去看看知府老爺就知道了。”

    衛(wèi)逸仙:“看什么?他有三只眼?有三頭六臂?”

    僮仆硬著頭皮,曖昧笑道:“真是個漂亮小爺們兒啊。小的見識淺薄,還沒見過這么水靈的知府老爺呢�!�

    聞言,衛(wèi)逸仙噗嗤一聲笑出了聲,指著他,語帶責(zé)備:“當(dāng)真是不著四六�!�

    見衛(wèi)大人肯同他玩笑,僮仆也隱隱松了口氣。

    衛(wèi)逸仙走出兩步,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年歲幾何?”

    僮仆迅速答道:“今年應(yīng)是二十有六�!�

    “年少,當(dāng)真年少�!毙l(wèi)逸仙腳步輕快地向前走去,自言自語,“怪不得升官這么快呢�!�

    衛(wèi)逸仙趕到前衙時,衙中官員已提早排好,分列兩側(cè),只待府同知到來,再一并出迎。

    他向外望去,正好看到一名年輕公子大大方方地立于匾額之下,仰頭觀視,若有所思。

    衛(wèi)逸仙見此子輕裘緩帶,體態(tài)風(fēng)流,一舉一動頗有貴氣,不似凡夫俗子,便整肅面容,小步趨下臺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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