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他體體面面地替主家買下了一輛驢車,便帶著兒子,向仲少爺辭行。
他沒有借機劫掠仲家財產(chǎn),已能算是仁義。
另一名小家丁眼見仲家一敗涂地,不肯再跟著仲國泰回南亭,便自請跟著管家一道離開。
到頭來,留在仲國泰身邊的,只剩下了那名小伴兒。
離了父母的庇護,仲國泰終于知曉了什么是人間苦。
他先前揮霍慣了,剛開始還想住客棧旅店,可他既沒有母親的口才,也沒有父親的兇勢,顛來倒去的,只能擠出幾句“我有錢”。
客棧老板開門做生意,根本不聽他放這沒味兒的屁。
他被一家家客棧驅(qū)趕出來,無處可去,只得在破廟容身。
他不懂財不露白的道理,當夜便在廟中遭了搶劫。
驢沒了,金銀首飾也沒了。
留給他的,只有一頓痛打,兩幅草席,一副板車。
接二連三遭逢家變,迅速熬干了仲國泰那無用的天真爛漫。
他不敢驅(qū)使他那小伴兒了他只有這么一個朋友,若是把他欺負走了,他在這天地間,就當真是孑然一身了。
他含著眼淚,像是牛馬一樣,將驢鞍套到了自己身上,拖著父母的尸首,一路向南亭而去。
小伴兒在板車后默默地推車。
他一面行乞,一面厚著臉皮去和流民們一起去城鎮(zhèn)設下的粥棚里搶粥。
有人奚落他有手有腳,為何行乞,他默不吭聲。
若有流民同他搶粥,他也不再忍氣,操起能操起的一切東西,默不吭聲地往人的腦袋上砸。
死了也不怕。死了去見娘。
然而,他越是兇蠻,旁人越不敢招惹他。
他就這么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南亭。
遠遠地看到刻有“南亭”的城闕,他站住了腳步。
一個半月前,他離開了這片生于斯、長于斯的故土。
如今,他再次回到了這里。
父母不在,他已是無根飄萍。
仲國泰徑去衙門報案。
當抄起衙門前的鼓槌時,他百感交集地流下了兩行臟淚。
一路上,他怨天尤人,指天罵地,把所有能怪的人都怨責了一遍。
唯有對聞人約,他不知該如何說。
若不是他,父親不會被逼出南亭,母親也不會死。
但聞人約是因為父親的貪心,險些命隕。
他敲走了他們家所有的現(xiàn)錢,就放他們攜財而走,平心而論,已經(jīng)算是放了他們家一馬。
仲國泰恨他,卻又無法真正恨他。
因為,仲國泰拖著父母尸體,一路走來,幾度想要放棄、想要就近報官時,卻愴然發(fā)現(xiàn),唯有在南亭,他不必向衙役們交錢,就能敲響鳴冤鼓。
在百感交集中,仲國泰再次與樂無涯公堂相見。
能再見到仲國泰,倒是大大出乎了樂無涯的意料。
得知他是從五百里開外一步步徒步行來的,樂無涯望著他的目光也隱隱地生了變化。
此時正值隆冬,天寒地凍間,仲俊雄的尸身凍得僵硬,但面容竟比后逝的妻子還要鮮活許多。
見此情狀,樂無涯微微蹙眉。
他詢問仲國泰:“剖身驗尸,可否?”
仲國泰木然地一點頭。
樂無涯邁步越過他身側(cè)時,衣袍卻被仲國泰一把抓住。
樂無涯低頭看去。
他手指枯瘦,遍布干癟的血泡,已看不出昔日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痕跡。
仲國泰輕聲道:“太爺,您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父親有意謀害于你?”
樂無涯低頭望向他,在他空洞的眼睛里,看到了昔日那個一心求死的自己。
樂無涯輕巧地歪頭。
眼前一切,的確都是他放任所致。
若是人心不貪不毒,何至于此?
因此,對仲國泰,他是有愧無悔。
仲俊雄聯(lián)合著販毒的寮族人要索他性命之時,就該想到“遺禍子孫”的可能。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樂無涯反問:“你認為呢?”
仲國泰空空如也的眼神里掠過一陣寒芒。
漸漸的,寒芒變成了火光,燎原滔天,挾勢而來。
“幫我報復回去”仲國泰抱住了樂無涯重傷剛愈的小腿,“我要讓讓師良元和侯鵬他們兩個罪有應得”
他帶了哭腔,痛道:“爹哪天出發(fā),是我告訴他們的,從哪個渡口走,也是我告訴他們的他們騙我,他們騙我騙得好苦”
“太爺,我反正是無牽無掛了,你替我報了這樁仇,我這條命就是你的,我認了”
樂無涯抬手,揉了揉他的一頭亂發(fā),不帶任何感情道:“好啊�!�
整理人:
獨家網(wǎng)[
13:34
[124]問鬼(一)
經(jīng)南亭新任仵作和樂無涯的一齊檢驗,仲俊雄的死因很快分明了。
服食水銀,乃至于此。
以火煅丹砂,便能成此毒物。
丹砂不算易得之物,但侯鵬經(jīng)營藥鋪,對他來說,此物不難得到。
但侯鵬和師良元從來與仲俊雄交好的,明面上并無殺人動機。
就算當初他們有意找到仲國泰,套取了仲家人何時出發(fā)、何地登船的情報,也完全可以解釋為“叔伯關心子侄”。
而且,仲俊雄當初喝酒時并無甚異樣。
不少人親眼見他好端端地上了船去。
水銀之毒,是在船行之后才發(fā)作。
時隔一月,該銷毀的證據(jù)早已湮滅。
單憑一具尸首,根本無法定下侯鵬和師良元的罪。
侯、師二人大可宣稱,是船夫見財起意,謀財害命,才對仲俊雄下毒。
若樂無涯傳船夫到堂,船夫必然抵死不認。
場面只會變成狗扯羊皮,互潑臟水。
常年在水上跑的人,都有一副野調(diào)無腔的硬脾氣,到時不僅要叫冤叫屈,恐怕還要痛罵他這縣太爺一頓。
既然早知道要挨罵,樂無涯就不特意去找這一頓罵了。
至于仲家曾經(jīng)的管家,樂無涯已經(jīng)遣人去尋他了。
但他的作用聊勝于無。
他肯不肯實話實說都是問題。
要是連著仲俊雄“聯(lián)合外族謀殺朝廷官員”的罪名一起招供出來,他自己也要吃掛落的。
“現(xiàn)下便是這么個景況�!�
樂無涯曬著雪后明煌煌的大太陽,坐在廊下,吃著聞人約的湯面,無甚形象地盤著腿,將案情條分縷析地講給仲國泰聽。
聞人約用軟布擦著手,看著臺上階下的二人,是十足的無可奈何。
大約兩月以前,樂無涯和聞人約就“人貴自重”一事大吵了一架。
爭執(zhí)過后,樂無涯反躬自省,知道自己那話傷了他的心,正籌劃著要不要親自去南亭書院,整個大排場,給足他的面子,將他哄回來,聞人約便拎著個點心匣子,一如往常地登了縣衙大門。
他站在樂無涯書房門口,腰背挺直,聲聲清晰道:“我想過了。我一開始對顧兄,確實是存了利用之心。但天地可鑒,我從未將顧兄視為棋子。顧兄是我”
他低下頭,心中顛顛倒倒地轉(zhuǎn)了幾個來回。
沒等他想出能概括二人復雜關
【網(wǎng)址:..】系的詞匯,樂無涯便瘸著腿一蹦一跳地迎了上來,徑直撲到了他身上去:“哈!自己送上門來了!”
樂無涯這一撲,把聞人約的一切心思都撲散了,只余下滿腔簡單的歡喜。
二人就此言歸于好。
可就在方才,仲國泰沒來之前,二人又爭執(zhí)了一場。
起因很簡單:聞人約不許他將仲國泰留在身邊。
聞人約認為,無論前因何起,仲家敗落,就是樂無涯一手所為。
真要細細追究,仲家夫婦的死,也不能說與樂無涯全無關聯(lián)。
留這么個隱患在身邊,聞人約擔心哪天仲國泰午夜夢回,夢到爹娘,擰了心思,偷偷跑來把樂無涯掐死。
樂無涯的想法是:他若起了這等心思,我正好送佛上西天,趁著年節(jié)剛過,賞他份闔家團圓。
聞人約仍然堅持認為,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
若這仲國泰是個心智堅忍之人,蟄伏在他身邊,只為著伺機狠咬他一口呢?
網(wǎng)
站
:
隨著樂無涯與聞人約與日俱熟,樂無涯發(fā)現(xiàn),此人當真是個無可轉(zhuǎn)圜的天生犟種,天生是個干御史的好材料。
樂無涯不想同他再起爭執(zhí)。
萬一又把人氣跑了,他還真要去南亭書院哄他。
樂無涯索性另起話題,撒嬌道:“餓了。想吃蘇式的熱湯面�!�
他的心思昭然若揭,聞人約簡直要被他氣笑了,但還是據(jù)實答道:“沒有高湯�!�
樂無涯:“昨天還有點剩雞湯呢�!�
聞人約嘆了一聲,挽起袖子,進了廚房,投喂他的顧兄。
仲國泰聽樂無涯說完以上種種,默然無聲。
幾日前,他回到南亭時,瘦得幾乎脫了相,等他剃去一部凌亂的胡子,活脫脫成了個小仲俊雄。
太平時節(jié),仲俊雄訓斥他時,總說“我怎么會生出你這么一個畜生”。
仲國泰自己也暗暗懷疑過,自己到底是不是他們親生的。
現(xiàn)今他不懷疑了。
他與父親,連心也連相,是血脈相連的親生父子。
在外流浪許久,仲國泰至少學會了不說蠢話。
想不通的事情,放在心里慢慢想,總能抿出個頭緒來。
他垂著眼睛,神情半明半昧。
思索片刻后,他問樂無涯:“這么說,沒得審了?”
樂無涯熱熱鬧鬧地吃著面,把嘴唇燙得通紅:“正道反正是走不通了。”
“那邪道呢?”
樂無涯還是搖頭。
聞言,仲國泰登時幾步搶到階下,赤紅了眼睛,直直瞪著他:“聞人約,你答應過我什么?!”
他的眼里閃過兇光,疊加著走投無路的淚光:“你怎么對付我家的,你倒是對付回去�。俊�
樂無涯不懼怕他的疾言厲色。
他將筷子橫放在面碗上,審視了他片刻,輕伶伶地一笑:“我倒是想依葫蘆畫瓢呢�?珊罴业膬蓚兒子個個爭氣,都在南亭書院讀書;師家的閨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人家又沒養(yǎng)出爛葫蘆來,不好下手啊�!�
仲國泰猶如憑空挨了個窩心腳,不吭聲了。
他鋒芒全無地垂下頭,大狗似的蹲在了臺階下。想哭,沒眼淚。
他埋頭半晌,又從膝蓋里抬起頭來,嗓音嘶啞得不成樣子:“羅織罪名,還不簡單么?要是有不服的,打一頓板子,上一頓夾棍,沒有不招的!”
樂無涯:“喲,仲少爺出了一趟遠門,著實漲了不少見識�!�
仲國泰負氣道:“你們當官的,不都這樣嗎?”
樂無涯單臂壓在膝上,身體微微前傾,好整以暇地問:“我的官聲,是我在南亭一步步苦心經(jīng)營出來的。你們仲家父子,爹要我的命,兒子要我的名聲,個頂個的不跟我客氣,真是好大的一張臉啊�!�
仲國泰呆在原地,被他懟得張口結舌,心如火焚。
聞人約在旁看到現(xiàn)在,實在是看不下去了。
他頗不贊成樂無涯將仲國泰留在身邊的冒險之舉,可見仲國泰猶如困獸,幾乎要發(fā)瘋的模樣,他亦是不忍。
于是,他走上前去端樂無涯的湯碗。
在路過仲國泰身邊時,聞人約輕聲提示道:“他有主意�!�
仲國泰將這四個字在心里顛來倒去地琢磨一會兒,原本灰敗的臉色頓時放出了光明。
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太爺,我知錯了,求您給我指條明路吧!”
樂無涯瞪了聞人約一眼。
他正要磨礪這小子呢。
筋骨倒是結實了,可腦子總轉(zhuǎn)不過來怎么行?
聞人約微微的笑了笑,受了他這一瞪。
樂無涯身上暖了,肚子飽了,精神百倍地站起身來,將那條愈合的腿在地上跺了跺,步伐輕快地來到了仲國泰面前,端起他的下巴,研究起他的面容來。
仲國泰剛才還兇悍地瞪著他,恨不得從他身上撕下一塊肉來,如今驟然和他對視了,卻一下子失卻了勇氣。
他看他,還是天人之姿。
但此時的仲國泰,早已沒了那不正經(jīng)的褻玩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