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不少人都往城門的方向跑去。
仲國泰隨手拉住一個人:“哎,出什么事啦?!”
那人激動道:“有死人!”
仲國泰一愣,想,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再說,冬日里的路倒千千萬,死人也不是什么新鮮事啊。
那人興奮得句不成句、調(diào)不成調(diào):“是刺客,要刺殺太爺?shù)�。全被太爺格殺了!�?br />
仲國泰一撇嘴:“吹牛吧。”
他見過太爺,那是夠招人看的。
若他不是太爺,是秦樓楚館里的小倌,單憑那個上等的樣貌,就算是個驢脾氣,也能混個頭牌當當。
可他?他能殺人?
路人見此人如此不識貨,語氣中流露出了真切的恨鐵不成鋼:“你懂什么?太爺那射術(shù),出神入化,當世一流!你去打聽打聽,多少人見他隔著老遠,把那葛二子一箭放倒?你知不知道,太爺為了贖回給咱們南亭修路的石材,跑到景族地界去,和那些景族人比騎射,一點也不怯場!比了三場,贏了三場,真給咱們南亭人長臉��!”
仲國泰聽著他的閑話,身不由己地跟著他往前走。
家丁無法,也只能亦步亦趨地跟隨。
仲國泰本身就是個蠢蛋,耳根子奇軟,別人說什么,他便信什么。
他已經(jīng)信了七分,詫異道:“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對當官的下手?”
路人連連搖頭:“你聽說了嗎,太爺端了興臺縣的毒窩,得罪了不少賣阿芙蓉的,才被人下令買命呢�!�
“真的?不是說那興臺縣令貪贓枉法”
“真的啊,不然,若是只抓了個貪官而已,太爺怎么會進京受賞?”
二人一路閑話,一路到了南城城門前。
他們一抬頭,便見到了五具凍得梆硬的尸首。
其中一具身首分離,卻還是死不瞑目,一雙眼睛瞪到了目眥欲裂的地步。
路人的聲音有恐懼和欣喜雜混著,抬手一指,顫聲道:“你們瞧,那個腦袋,就是個外族人的長相嘛!不是寮族的,就是安南的!”
一張告示端端正正地貼在城門旁邊。
為了讓不識字的百姓們知曉發(fā)生了何事,何青松親身上陣,做了解說。
他擼起袖子,聲如洪鐘道:“前些日子,太爺受了些傷,想必南亭百姓都已知曉,如今已調(diào)查分明:就是這五個不要命的狂徒,膽敢刺殺朝廷命官,結(jié)果怎么著?被太爺一勺燴了!”
“太爺將這五人尸首示眾,絕不是為了嚇唬良民百姓,只是為著告訴那些不法狂徒,太爺就不是那等怕事的孬種!你敢動刀動槍,咱們這邊以血還血就是了!”
底下登時響起了百姓們的叫好聲。
仲國泰白天黑夜地胡混,一雙眼睛年紀輕輕的就不很靈便了。
再說,那寮族人的腦袋凍得掛了白霜,面目有些模糊。
可他旁邊的小家丁,一張面孔越來越蒼白。
他慌張地扯住仲國泰的衣角:“少爺死人沒啥可看的,咱們快走吧?”
仲國泰平生見的死人也甚是有限,腿肚子難免轉(zhuǎn)筋,可當著下人的面,他自認不能丟臉。
他裝作很見過世面的樣子,逞強道:“沒見過世面的東西,怎么怕成這個狗德行?”
小家丁眼睛直瞪著地面,嚇得心膽俱裂。
他記得那個寮族人的臉,高鼻闊口,眉毛極淡。
那天,這人流落到仲府門口、險些凍死時,他還去探過這人的鼻息呢!
小家丁腦子活泛,一轉(zhuǎn),又一轉(zhuǎn),便想明白了這其中的關(guān)竅。
為什么老爺和夫人要連夜收拾細軟跑路,似乎也有了解釋。
仲國泰正硬著頭皮,繼續(xù)仰頭觀視時,忽然在城樓一角,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看別的不成,看美人的眼光確實格外精準毒辣。
他眼前一亮:喲,這不是漂亮太爺么!
此時,天色已近傍晚,殘陽紅得無邊無際,潑了樂無涯一身的血光,也像是火光。
樂無涯坐在城墻牙子上,像幅出自國手筆下、用色刁鉆大膽的絕世名畫。
他對旁邊的人輕聲說笑,眉眼俱是含笑,更見熱烈生動。
仲國泰不禁看直了眼睛,連家丁攀扯著他、催促他快走的話也聽不入耳。
直到有一只有力的大手猛地拍擊了他的后背,他才如夢初醒。
他回過身去,打算罵人。
待看清來人面孔,他立時不敢撒野了,規(guī)規(guī)矩矩地喊了一聲:“師叔、侯叔�!�
做藥草生意的侯鵬臉上帶笑,師良元則是袖著手立在一旁,一張長臉不黃不白的,看不出他的情緒來。
侯鵬柔聲道:“真是仲世侄啊。從牢里出來啦?”
仲國泰有點掛不住臉,嗯嗯啊啊地應了一陣,試圖將這樁丟人事速速糊弄過去。
侯鵬嗨了一聲,拍拍他的肩:“侯叔和師叔看著你長大,這有什么好丟人的?聽說你爹要離開南亭,去別處找財路,這事兒是真的嗎?”
仲國泰并不設防,苦著臉開了話匣子:“可不是?好端端,突然就鐵了心腸要走,跟得了失心瘋似的”
聽著這個廢物點心喋喋不休的抱怨,侯鵬與師良元冷冷地碰了個視線。
先前,太爺大發(fā)神威,又是抓仲少爺入獄,又是封仲家皮貨鋪子,二人便像是嗅到了危機的老鼠,貓在一旁,暗自窺伺,不懂為何仲家突然間倒了大霉。
如今,見這五具凍硬了的尸首亮相南亭城樓,這二人哪兒還有什么不懂的?
這件大事是仲俊雄一人圖謀,為著事不外泄,他并未告知他們兩人。
如今事發(fā),他們焉能不慌?不恨?
要知道,他們可是面對面坐在一起,喝著茶、吃著肉,一起謀劃了許多齷齪主意的。
仲俊雄現(xiàn)今被太爺?shù)睦做侄伪频眠h走他鄉(xiāng)了,留了一條活命,可安知仲俊雄來日不會用三人對談的內(nèi)容,來要挾威逼他們呢?
小太爺?shù)谋臼拢?jīng)此一役,侯、師二人是徹底見識過了。
然而,越是見識過他的手段,越是心驚膽寒,他們便越是信不過仲俊雄的那張嘴。
城墻之上,秦星鉞將一件暖袍披在樂無涯肩上:“太爺,城高風急,小心凍著�!�
樂無涯渾不在意,將手肘壓在城墻上:“站得高,看得遠嘛�!�
秦星鉞抿了抿嘴。
樂無涯:“有話就問�!�
秦星鉞行伍出身,自是聽從指令:“太爺怎么突然想到,要把這五人掛出來示眾?”
樂無涯用手指抵著下巴:“因為仲國泰出獄了呀�!�
秦星鉞聽得一知半解:“太爺還是不打算放過仲家?”
樂無涯粲然一笑:“我?我放過仲家?”
秦星鉞:“可不。您還給他們的鋪子解封那夜守城的兵士,但凡是見過您那天傷重模樣的人,私下里都議論說,太爺可夠心慈手軟的。”
“窮寇莫迫。追殺得太急了可不好。要松一陣兒,緊一陣兒�!�
樂無涯托著腮,他回過頭來,垂目望向下方和兩位“世叔”糾纏的仲國泰,將手指移到了太陽穴處,含笑道:“還有,就算要迫,也不能由我來迫呀�!�
仲國泰剛出獄,許久沒和人說過這么多話了。
正被兩位好奇的師叔問得頭暈眼花之際,感覺到了從城墻上方投來的視線。
他回頭一望,恰和如火夕照下的樂無涯對視了。
樂無涯像是完成捕獵后的一條毒蛇,放松了全身的骨節(jié),慵懶、明艷又大方地直視于他,片刻后,對他燦爛一笑。
仲國泰陡然一陣心慌氣短,忙低下頭來。
他想,絕世禍水,當如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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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家破
樂無涯再見仲國泰,已是一月后的事情了。
他滿頭蓬發(fā),形同乞兒,眼圈熬得通紅,再不復紈绔公子的悠游自在。
在南亭煤礦里長的一身肉也全數(shù)掉了回去。
仲家人出了南亭,本來要投奔仲俊雄的一名故友而去。
仲國泰的妻子尚年輕,不愿離開父母遠行他鄉(xiāng),又未生下子女,無所牽累,索性狠下心來,辦了和離,自回了娘家去。
誰想船行不久,仲俊雄便生了怪病,說自己腹墜沉沉,呼吸困難,只能臥床不起。
他越病越兇,一張臉要憋得紫漲發(fā)藍,才能不順不暢地喘出一口氣來。
船家眼見仲俊雄病至此等地步,擔心是什么不知名的時疫,便嚴令這一家不許出艙。
仲國泰哪里都去不了。
因此,他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父親徒勞掙命五六日、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氣的。
仲俊雄死前,哀鳴聲聲,形容凄慘。
仲夫人扯住他的衣袖,涕泣詰問:“你到底做了什么?你告訴我!告訴我!是誰要害你?”
仲俊雄咬緊牙關(guān),抵死不認:“是我對不住你們我貪一時蠅利,起一顆惡心,毀一世家業(yè)”
他用指甲在床板上摳出條條甲痕,胸口里生的似乎已不是心肺,而是一片破棉絮,呼呼嚕嚕地亂響。
這聲響伴隨著他的遺言,成了仲國泰今后人生中長久的噩夢內(nèi)容:“別回南亭,千萬別回南亭!”
見仲國泰死得頗不干凈,船家連呼晦氣之余,更加疑心這是時疫,不肯放任仲家在船上停靈,逼著母子倆將仲俊雄的尸體丟下水去。
仲夫人不愿丈夫的尸身伴流水而去,便狠了狠心,半途下船,想要尋塊清靜地界,叫他入土為安。
船家見這富戶中的男主人死了,本來想趁火打劫,但眼見仲國泰已然成年,又黑又胖,單看外貌不是個好相與的,便歇了心思,敲了他們一筆“靠岸費”,才將他們放了下去。
誰想,禍自身側(cè)起。
船家不知道仲國泰的膿包本質(zhì),負責扛行李的家生奴才們可是心知肚明。
剛下船,他們便攜款卷包,跑沒了一大半。
仲國泰攏不住人,追了張三,跑了李四,最后空著兩手回家一看,只剩下一個娘,一個哭喪著臉的管家,一個管家的兒子,以及兩個沒處可去、只能忠心耿耿的小家丁。
仲國泰六神無主,擎等著娘親拿主意。
仲夫人拭干眼淚,把三個字咬得截金斷玉一般:“回南亭!”
丈夫不叫她回南亭,自有他的道理。
可她也有她的一番道理。
不把這宗糊涂官司搞清楚,她后半生都活得不安生!
丈夫向來身強體健,年輕時跑馬過河,翻山過嶺,不說體壯如牛,可就這么無端“染病”,慘死在客船上,仲夫人不肯接受,更不愿相信。
上船前,似乎有南亭舊友來尋他,同他喝了幾杯水酒。
當時,仲夫人還在可惜那攤子家業(yè),不愿同丈夫說話,只顧著清點行李,忙得腳不沾地,生怕被下人偷占偷藏了去,因此也沒留意那送別的人究竟是誰。
不回南亭,焉知真相?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但聽說夫人要回南亭,其中一名家丁卻登時被嚇破了膽子,噗通一聲跪了下來,苦苦祈求,求夫人千萬莫要自投羅網(wǎng)去。
仲夫人覺出此話古怪,立時嚴詞呵斥,問他是否知道什么。
這名小家丁,便是彼時陪仲國泰外出、親眼見到了那寮族人首級的小家丁。
他年歲尚輕,實在禁不住夫人威勢,哭著跪倒在地,將老爺收留并私藏那寮族刺客的事情和盤托出。
管家眼看瞞不得,只好也跟著招供了,說老爺支取銀錢,資助了那寮族人。
仲夫人和仲國泰一起傻了眼。
仲國泰猶猶豫豫的:“難道是聞人太爺?”
仲夫人失神片刻,斬截利落道:“我看不像。聞人明恪想必是查到了事情首尾,但找不到真憑實據(jù),明路走不通,索性走了邪路,把當家的生生逼走了”
說著,她又是一陣悲從中起。
她強打起精神:“老爺圖謀著對聞人明恪不利,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定然是早有謀算。可是,為著什么呢?只是為了交稅的事兒?”
仲夫人清楚,一個人的膽量終究有限的,就算籌謀著作惡,也鮮少有人真能干出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來。
這世上必有一個人也能成事的英雄,可那絕不會是仲俊雄。
仲夫人與仲俊雄同床共枕多年,知道他的確是有股豁得出去的狠勁兒。
可無人在旁攛掇,他的膽子不會那么大。
她想到了什么,將一雙含著血絲的眼睛對準了管家:“先前就是納貢交稅的那段時日,老爺日日出去飲酒吃肉,是哪家和老爺走得這般近?”
從管家那里得到侯鵬和師良元的名字后,仲夫人將仲俊雄的尸身收殮裝裹起來,帶他回南亭。
她有一肚子的籌謀、委屈、憤恨。
但她沒能敵過洶洶而來的命運。
一場風寒,演變成了傷寒。
最后,到了藥石無醫(yī)的地步。
仲夫人躺在床上,深一口淺一口地喘著氣,鼻腔里噴出的氣息成了小兩條火龍,炙烤著仲國泰淚水橫流的臉龐。
她歪著頭,看著她那不成器的孩兒,滿腔壯志豪情,變成了柔軟的三寸春暉:“大寶,今年多少歲了?”
仲國泰哭得抬不起頭來,只覺天崩地裂:“二二十”
仲夫人噢了一聲,喃喃道:“跟娘一起去好不好?你一個人留在這世上娘害怕,娘當真害怕”
仲國泰點了點頭,哭哭啼啼地去尋了一根上吊繩。
沒想到,等他回來,娘已然在客棧榻上斷了氣。
仲國泰想要速速上吊,追娘而去,沒想到被伙計撞破。
伙計大呼小叫地把掌柜的叫了過來。
掌柜進門一看,火冒三丈。
死了一個,已是夠晦氣了;若是再多一個吊死鬼,他的生意還做不做了?
仲國泰被強行驅(qū)趕出了客棧。
他茫然地立在天地之間。
父親的尸首在這邊,母親的尸首在那邊。
只有他還活著。
管家見兩位主子都死了,只剩下一個廢物種子,那僅有的一點忠心也隨之煙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