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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于是,有人飛馬來通報衙門,向太爺討個主意。

    樂無涯聽得興致勃勃:“怎么個鬧法?”

    文師爺袖著手,同樣興致勃勃地回道:“聽說是文鬧,邊講邊哭,說今天不把她們男人放出來,她們就不走了�!�

    樂無涯:“高明呀�!�

    “可說呢。”文師爺對這種家長里短的事情最有發(fā)言權(quán),“要是她們真撒潑,倒是好趕了。最怕這種文文靜靜的,要是動手,必然是咱們理虧呀�!�

    樂無涯:“我去看看。”

    本想去蹭一口瓜子吃的文師爺,一腔閑心頓時化為烏有:“別啊,您這腿”

    樂無涯倒是挺愛惜自己,扶著柱子搖搖晃晃地起了身:“抬個轎子來�!�

    文師爺詞窮了。

    他眨巴眨巴眼,沒能再想出什么勸諫的詞來,哎了一聲,轉(zhuǎn)身就跑。

    南亭煤礦位置算是偏僻,但聽說有熱鬧可看,不少人不惜跨了三里地,也要跑來瞧個究竟。

    此刻,煤礦門口已里三層、外三層地疊滿了人。

    調(diào)解隊的姑姨們連帶著元子晉早已到場,勸得口干舌燥,可這四名婦人硬是一言不發(fā),只坐在那里垂淚。

    元子晉凍得直跳,一面勸,一面覺得很不可思議。

    他抽了個空,悄悄問道:“三姑,她們丈夫不都是濫賭鬼嗎?別的不說,就那個那邊坐著的胡大嫂,兩個月前她不是才被她那個賭鬼丈夫打過?兩眼烏青的。要我說,這些人死在礦上才好呢,一了百了,干嘛管他們啊�!�

    被他稱作“三姑”的女人嘆了口氣:“說錘子。你真當她們拎不清呀?”

    就算這些男人賭錢敗家,可好歹算是個撐門立戶的。

    要是人真在礦上出了什么事兒,她們孤兒寡母的,家里那點薄產(chǎn)還不馬上被宗族分了?

    到時候,娘家萬一把她們當成潑出去的水,她們無處可去,那只能去投南亭河了。

    元子晉一頭霧水,還想再問,圍觀的一側(cè)人群忽然分了開來。

    一頂灰色小轎抬了進來。

    轎子停落,轎簾一掀,露出了里面端坐著的樂無涯。

    他未語先笑:“當真是熱鬧啊。”

    四下里頓時寂靜了下來。

    那幾名婦女也有些傻眼。

    她們是聽了仲夫人的話,聽說她們的男人被送進煤礦里干活,怕他們出了個什么好歹,才慌里慌張地殺奔過來的。

    她們心里清楚,太爺蠲減稅賦、修橋鋪路、體恤民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好太爺,罰賭鬼們干點粗活累活,合情合理。

    她們但凡有點良心,就不該跑出來給他添堵。

    可這礦上的事情實在難說。

    別的不說,去年不還死了個常小虎嗎?

    要是真的死了男人,成了寡婦,太爺也不會善心到在衙門里給她們找間房舍,讓她們有立錐之地吧?

    仲夫人都說了,只要她們肯鬧,衙門為著息事寧人,一定會把人還回來。

    太爺是好人,不會隨便打人抓人的。

    她們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打了個懵,便跑來撒潑了。

    可太爺還真的親自來了?

    樂無涯環(huán)視了一圈,捧著手爐,大大方方地展顏一笑:“我腿傷了,不便見禮。還請各位嫂子見諒�!�

    這話一出,周圍頓時嘩然一片。

    幾名婦女愣住了,反應(yīng)過來后,便各自羞臊起來。

    太爺身上有傷,為著她們幾個,跑了這么遠?

    樂無涯很和氣,講話慢吞吞的,是十足的通情達理:“本來想叫各位嫂子前往衙門一趟,分說明白,但一想,諸位嫂子本就心慌,若是我遣人來請你們上衙,必然更慌,未免顯得我這個縣太爺欺負人了�!�

    “今日我未穿官服,便不擺什么縣太爺?shù)淖V了。各位嫂子,不若就近找個可以避風的所在,敞著門慢聊一番,如何?”

    說著,他轉(zhuǎn)向元子晉:“元公子,就麻煩你了�!�

    元子晉狐疑地瞥他一眼,想,真的受傷了?

    可當一名衙役把樂無涯背起來時,包括元子晉在內(nèi)的眾人,內(nèi)心都震撼了。

    元子晉沒再多話,就近尋到了一處醫(yī)館,請坐堂大夫稍讓,辟出了一小片可以坐談的清凈地帶。

    樂無涯環(huán)視了四周,點點頭,笑道:“好地方,我正是要把脈問診的�!�

    樂無涯比在場任何一位婦女的年紀都小。

    他不著官服、面孔素凈的樣子,像極了個病弱的鄰家小弟弟。

    這些婦人,對著五大三粗的漢子可以嚎啕,可以窮橫,可以拍大腿,可對著這么個面色蒼白的小弟弟,就只剩下了發(fā)愣和心酸。

    樂無涯溫聲道:“你們的丈夫都叫什么名字?”

    她們訥訥地報出名后,樂無涯一一記下,說:“把姓胡的那個從礦上叫出來。”

    胡嫂子聞言,精神一振,挺直了腰背。

    不多時,一個滿臉滿手黑灰的精瘦漢子被提了出來。

    一看到自己婆娘在這里,他呆了一會兒,直眉楞眼道:“你來這兒干啥了?”

    胡嫂子帶了哭腔:“我怕你在里頭在里頭吃苦頭”

    “本來就是要吃苦頭的。屢教不改,難道還惦記著來這兒享清福?”樂無涯摸出折扇來,一指胡漢子,“告訴你媳婦,你在里頭干什么?”

    胡漢子低著腦袋,訥訥道:“就,推車運煤唄,人家在底下采,我在上頭運”

    樂無涯用扇子抵住下巴,笑道:“各位嫂子,你們瞧,不是所有人都要下礦的。這些新手,笨手笨腳的,我還怕他們不會采煤,把我那好好的煤一鏟子鏟成碎沫子呢�!�

    婦女們面面相覷了一陣。

    她們并沒進過煤礦,還以為那里遍地是礦坑,所有人都需得鉆進去,像螞蟻似的往地底下鉆,生死由命呢。

    樂無涯一揮手,讓胡漢子回了礦上。

    他一一數(shù)著:“張家的,在砸煤;王家的,在伙房;林家的,在拉風箱。你們都可以把人叫出來見一見。但我丑話說在前頭,見面可以;但見上一面,他們的刑期就要再加上半個月�!�

    胡嫂子愕然地抬起頭來。

    其他幾個婦女本來還有些羨慕胡嫂子見到了人,此言一出,誰都不敢羨慕了,全部低著頭,作鵪鶉狀。

    樂無涯聲音溫柔,內(nèi)容卻是有理有據(jù):“他們究竟是無辜還是罪有應(yīng)得,各位嫂子心中最清楚,為著體面,我便不去傳你們左鄰右舍來作證了。我只有一句話同你們說:衙門賞罰分明,才能治理得當。”

    “你們一時心急,說我私抓勞工,我能體諒其情,卻也不能叫你們平白冤枉了去�!�

    “我不會罰你們,因為你們家中都有子女父母,還需你們養(yǎng)育。但你們來此生事,不罰也是不妥。你們四家男人的刑期額外加上五日�?捎幸闪x?”

    她們瞠目結(jié)舌,一個個都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又是心慌,又是委屈。

    她們可太了解這些男人了。

    他們都是不可救藥的濫賭鬼,要是他們知道自己來鬧了這一場,害得他們加了刑,等他們出來,這還了得?

    胡嫂子率先叫起撞天屈來:“太爺,我們本來不想要來的,是是仲家夫人說,他們在礦里干活,怕是要出事情”

    樂無涯不生氣,不惱怒,笑微微地“啊”了一聲:“仲家夫人的兒子不也在礦里?仲家夫人若是擔心她兒子出事,怎么自己不來,專叫你們來?”

    她們登時木了面孔,兩兩對望一陣,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了下去。

    胡嫂子囁嚅著說:“您,您真要多關(guān)他五天�。俊�

    樂無涯一點頭。

    “那,能不能叫我也進去,干點什么都成”胡嫂子眼里噙了淚,慢慢道,“他娘在家里老是罵我,說我晦氣。我不把他帶回去,實在是不敢自己一個回去”

    樂無涯微微一蹙眉。

    旁邊另外一個身材胖壯的嫂子也開了口:“太爺,您給他們加了刑,我們要是不進去陪著,以后必是要吃拳腳的”

    第三名婦女帶著哭腔道:“咱們都是仲家管著的,我,我本不大想來”

    第四名婦女說不出什么來,誰講話,她都是一個勁兒地點頭。

    樂無涯單手抵著唇,摩挲一陣:“你們可有什么��?得了疫病的不要,身子虛虧的也不要�!�

    四人見太爺露了口風,忙不迭地各自點頭。

    樂無涯叫了礦上的一位女把頭來,將她們托付給了她。

    在圍觀之人看來,小太爺年輕,萬一哪句話說得不對付,沖撞上了,兩邊廝打起來,太爺被潑婦纏身,必然有一場好熱鬧可看。

    這些人雖不得近身,也都巴巴地抻著脖子,等著那邊鬧騰起來。

    沒想到,事件發(fā)展,與他們所想大不一樣。

    這四名婦人跟著太爺哭哭啼啼地進了醫(yī)館,和太爺對坐了一會兒,不僅止了哭啼,還越發(fā)老實,對太爺點頭頻頻。

    后來,她們干脆是被領(lǐng)進了礦里。

    臨走時,她們居然還對小太爺下了拜,千恩萬謝的,好似太爺送她們下礦,是對她們的恩賞。

    大家看得傻了眼,欽佩之余,也忍不住想,太爺這張臉蛋,就是討人喜歡。

    對了,太爺說他怎么了來著?

    哦對,受傷了!

    這受傷了的太爺,跑了這么久來給她們斷案,不動杖,不用刑,用嘴都能把她們給講服了,那可是真有本事!

    送走四位婦人,樂無涯放下熱騰騰的茶盞:“元公子,一會兒有事嗎?”

    元子晉當然不會站侍,自己給自己找了方軟凳子,正在回味樂無涯方才的言行,眉頭越皺越深。

    樂無涯探過身去,用扇子敲了一下他的額頭:“尋思什么呢?”

    元子晉捂著被敲疼的額頭:“你打我?”

    樂無涯笑吟吟地用雙手撐著板凳邊緣:“有事嗎?”

    元子晉沒好氣:“事兒不是都被你干完了嗎?”

    他咕噥道:“要不是你瞎搗亂,三姑和我早把人勸走啦。你要干什么?”

    樂無涯:“背我上轎子吧�!�

    元子晉見了鬼似的:“聞人明��?你當我是什么?!”

    “我當你是龍虎將軍的二兒子啊�!睒窡o涯理直氣壯道,“既是元將軍血脈,總不至于如此”

    他上下打量了元子晉:“如此嬌弱吧?”

    元子晉額角青筋狠跳了幾下。

    他一捋袖子,把樂無涯連人帶板凳一把端了起來。

    樂無涯萬沒想到他如此獷悍,一個搖晃,險些從半空跌下去。

    元子晉邁開大步,徑直向醫(yī)館外走去。

    樂無涯被他端在懷里,頗感意外:“挺行的嘛�!�

    元子晉“哼”了一聲,尾音帶了點得意:“那是!”

    元子晉生了個翩翩公子的體態(tài)樣貌,然而好像天生有把子野牛似的好力氣。

    樂無涯靜心回顧自己與元子晉相交的點點滴滴,發(fā)現(xiàn)的確是有跡可循。

    第一次,他被小七懲罰,以人代馬,自己把一輛馬車拖去了順天府。

    第二次,他拿了把斗大的錘子,親手將龍虎將軍的車駕砸了個粉碎。

    樂無涯用手比劃了一下那錘子的尺寸,發(fā)現(xiàn)若那錘子是真材實料,換了他來砸,舞起來幾下就要累到吐血了。

    這小子能老老實實地把車駕給砸成一堆破銅爛鐵,足見膂力驚人。

    元子晉把樂無涯搬到轎子前,將他信手一放,臉不紅,氣不喘,驕傲地叉了腰,心想,區(qū)區(qū)聞人約,不過如此。

    樂無涯單腳蹦進轎子里去,沖他一招手:“進來�!�

    元子晉劍拔弩張,毫不示弱:“干甚么?”

    樂無涯:“勾你的魂,吸你的陽氣�!�

    元子晉嚇了一跳,過了片刻,才想明白他在同自己玩笑。

    他心有余悸地撫了撫胸口,嘴硬道:“嗨喲,我可嚇死了�!�

    樂無涯似笑非笑:“敢不敢進?”

    元子晉硬起了頭皮:“進就進!”

    在溫熱的暖轎里,樂無涯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著元子晉。

    元子晉佯作放松地擺弄著掌上戒指,實則緊張得很,腰背挺得筆直,像是隨時準備半路跳轎。

    樂無涯笑盈盈地問他:“有這么一把好力氣,怎么不從軍?”

    元子晉滿不在乎道:“我不樂意吃那個苦。再說,我大哥夠有出息的了,不差我一個。”

    樂無涯單臂倚上了轎中軟枕:“聽說你出去調(diào)解,總是挨打,怎么不還手?”

    元子晉嗤了一聲:“我一還手,還不把人打壞了?”

    后半句話,他沒敢說出口。

    要是我把人打壞了,你不是更有理由發(fā)落我了?

    樂無涯卻笑嘻嘻道:“其實是壓根兒不會吧?”

    元子晉頓時怒發(fā)沖冠,恨不得去揪他的領(lǐng)子:“你,你”

    然而他確實是不會。

    大哥氣力不如他,但一手摔跤技術(shù)練得出神入化,每每與他對練切磋,都能把他摔個心服口服。

    他小時候也曾不服氣,偷偷掉過眼淚,下苦功練過,可練了小半年摔跤,怎么也追不上哥哥,索性自暴自棄,從此棄武從文。

    然而,在學文一途上,他的天賦更差。

    一日一日混下來,他逐漸變成了這樣腦袋空空、文不成武不就的模樣。

    元子晉滿心沮喪時,全然沒注意到樂無涯望著他的神情已發(fā)生了變化。

    元老虎家生的小老虎,吃了這么多年草,生生吃成了個草包模樣。

    然而,這小半年相處下來,樂無涯發(fā)現(xiàn),盡管元子晉到了哪里都是個當出氣筒的料,數(shù)度挨打挨罵,但他能堅持只動嘴、不動手,不恃勇斗狠,算得上是一個優(yōu)點了。

    元子晉不想再談?wù)撟约骸?br />
    談來談去,總是傷心。

    他索性轉(zhuǎn)換了話題,愣頭愣腦地問:“哎,聞人明恪,你是不是缺錢��?”

    樂無涯:“嗯?”

    “換我,我就拿錢把胡嫂子她們打發(fā)了�!痹訒x說,“你不就是想要在她們面前裝好人嗎?不如給她們最想要的!她們操持家事,沒什么進項,婆婆丈夫都能欺負她們,可憐得很�!�

    樂無涯笑了:“我晌午前給他們錢,晌午后,整個南亭都會知道,誰在我這兒鬧事,誰就能拿錢。”

    元子晉愣住。

    他還真沒想到這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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