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家丁們交換了個目光,心里仍覺得老爺這么上躥下跳,實在是小題大做了。
就少爺那個狗脾氣,受上幾日磋磨,說不準是好事。
仲俊雄還是沒能去成。
被夾帶著雪粒的冷風(fēng)一吹,他的頭腦清醒了幾分。
大晚上殺到官府去,絕不是個談事的態(tài)度,更像是找茬。
無法,他只能強自按捺下心頭涌動的不安和恐慌,吩咐家丁們,明日趁早采購?fù)羶x禮物,再到鋪子里選幾件上好的皮子。
他要到縣衙探病。
天蒙蒙亮?xí)r,仲俊雄便攜著禮物,頂風(fēng)冒雪地站在了衙門前頭。
他不是醒得早,而是七上八下地懸了一夜的心,壓根兒沒睡。
不多時,他被帶入了衙中。
在迎客堂中等候了半天后,他沒等到那位小太爺,卻等來了孫縣丞。
仲俊雄努力掙出一張笑臉:“聽聞太爺身染微恙,在下深覺不安,想來探探病。不知太爺可否方便?”
孫縣丞上下打量了他,態(tài)度挺和善:“太爺病得厲害,不便見客。有什么事兒,您同我講,也是一樣的。”
仲俊雄心說你做得了主嗎,但面上的笑意堆得更多了。
他將手上的禮一應(yīng)都塞在了孫縣丞手里,順手遞過去了沉甸甸的十兩銀子。
孫縣丞接下了那些禮,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單單落下了銀兩:“禮,我能收;錢就不必了吧�!�
仲俊雄笑得臉都酸了:“這些禮,是給太爺;這錢啊,是孝敬您的�!�
孫縣丞笑了一聲:“不容易啊,我還能得著孝敬?”
仲俊雄聽他這話含怨拈酸,心下一喜:“這段時日,太爺獨攬大權(quán),苦了您了。”
“不苦�!睂O縣丞擺出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南亭縣好,南亭百姓好,我怎么會苦?”
仲俊雄見他隱隱露了話頭,忙接了上去:“是是,太爺和縣丞的一舉一動,都是為了咱們南亭好,就像昨日抓賭,也是為南亭除了一害啊。”
孫縣丞抿嘴一笑:“仲老板這話說的。這么罵自己兒子,不大好吧。”
仲俊雄心中一亮。
他不怕他挑明,就怕他裝傻。
仲俊雄把雙手搭在膝上,把腦袋服帖地低了下去:“還請縣丞體諒。”
他聽到孫縣丞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幾日前,征餉令發(fā)到南亭來了�!睂O縣丞悠悠道,“哎,今年的賦稅剛交上去,攤派的軍餉又來了,咱們這幾個邊陲小縣的老百姓啊啊,想過點順心如意的好日子,怎么就這么難?”
仲俊雄不是傻瓜,很快明白了過來。
他疑忌又認同地一點頭:“可不,軍里的餉,年底的糧,正是拖不得的。這得要多少銀錢?”
孫縣丞探出了一個巴掌,痛快道:“南亭被攤派了五百兩�!�
仲俊雄臉色一變,仿佛凌空挨了個耳刮子。
他不想笑,也得強笑:“可真是夠多的。太爺不是和那裴將軍相熟嗎?”
“相熟自是熟的�?晒珰w公,私歸私啊�!�
“哎,難啊�!�
“誰說不是呢?”孫縣丞搖頭晃腦地嘆息道,“太爺說要與民休息,藏富于民,真是難啊�!�
仲俊雄進一步聽懂了他的意思:這筆錢落在了他仲俊雄頭上,還不許他向管轄的百姓要錢。
這就是敲詐!
這實在是一筆巨款,等同于在他身上割肉了。
仲俊雄不由得犯起了嘀咕。
國泰搞不好真的只是倒霉,恰在這時候被人抓了。
說不準干上一個月苦役,人就放出來了呢?
可他轉(zhuǎn)念一想,這事不對。
若是孫縣丞只管他要些銀兩花花,那還好說。
他不僅把自己的兒子單拎出來,還獅子大開口,一張嘴就是五百兩銀子,那就是有意拿兒子威脅他了。
想明白這一點后,仲俊雄心知自己沒資格同官府置氣,哪怕不心平氣和,也得裝出個心平氣和來:“沒問題,包在老弟身上了�!�
孫縣丞:“喲,這怎么好意思呢?”
仲俊雄被一股惡氣頂在了喉嚨口,站起了身來,依舊是笑:“您不用同我客氣了。為南亭解憂,是我應(yīng)該做的啊�!�
仲俊雄甩著兩手,如風(fēng)如火地走了,走出了披荊斬棘的架勢。
等客人走了,華容端著一方茶盤子從屏風(fēng)后轉(zhuǎn)出來,輕手俐腳地收拾了仲俊雄沒有動上一口的茶杯,并落落大方地對著孫縣丞展顏一笑。
孫縣丞打了個激靈。
這小子最近越來越像鬼了,走路時半點動靜都沒有,哪里都有他。
但孫縣丞不敢抱怨。
在他忙成陀螺的時候,太爺已經(jīng)將南亭上下治理成了鐵桶一座。
就連縣衙,也四處遍布著他的耳目了。
孫縣丞從不得不服,到了如今的心悅誠服。
還有什么好說的?
跟著他干吧。
仲俊雄從賬上提了五百兩銀子來,滿懷怨憤地到衙門贖人。
孫縣丞收了錢,謝過了他對南亭的誠心貢獻后,便沒了蹤影。
仲俊雄回家等了半日,沒等到兒子,又心神不寧地找上了縣衙。
接待他的是斯斯文文的文師爺。
文師爺捧著個手爐,滿面春風(fēng):“您找縣丞大人��?他去清源了,咱們今年的稅繳得早,餉也收得最快,太爺今年若是不得一個‘卓異’的評價,誰也不答應(yīng)呀�!�
仲俊雄挑不出這話的錯處,只能按捺著滿肚子邪火,道:“事情如何?”
“什么事情?”
文師爺一眨眼睛:“您也知道了?”
仲俊雄頓感不妙。
文師爺不管他瞬間鐵青了的面色,嘰嘰喳喳地訴起苦來:“南亭學(xué)院的澄雪堂,這兩日居然被雪壓塌了一角屋頂。書院索性將全院屋墻都查修一遍,報到衙里來,說修繕之事,林林總總加起來,要耗費二百兩銀子呢�!�
“士子之事,乃上上大事,事關(guān)大虞將來。眼瞅著鄉(xiāng)試又要來了。您說說,這一時間叫我們上哪兒籌措銀兩去�。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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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手段(二)
仲俊雄一時說不出話來。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巨大恐怖攫住了他。
仲俊雄不接這話茬,提出想見見兒子。
文師爺撓撓腦袋:“不巧了,這會兒,人都送去礦上了吧�!�
仲俊雄的聲音陡然轉(zhuǎn)了個調(diào),變得高亢凌厲:“礦上?”
文師爺膽子比鳥大不了多少,被他驟然拔高的聲音嚇了一大跳。
“是呀�!辈煊X到仲俊雄陰晴不定的面色,文師爺余驚未消地寬慰他道,“礦上這會子正缺人手呢,可不就派去那里了?吃住都在那里。嘿,先前那位,把好好一座煤礦修得堡壘似的,還有瞭望塔呢,怪好使的,只用十幾個土兵,就能把他們看個密不透風(fēng)了,一點兒都不怕人跑�!�
文師爺是個標準至極的草包,句句都是難聽至極的老實話。
不過,他心腸和耳根都偏軟,又格外顧家,倒是很體諒仲俊雄的拳拳愛子之心。
他緩和了語氣,咂了咂嘴:“不過,太爺治下,那里和先前光景很是不同了,午間吃得挺好,有熬白菜呢�!�
然而,這話落在仲俊雄耳朵里,就變了味道。
他心痛欲裂。
大寶自從生下來,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什么時候吃過熬白菜?
最要緊的是,礦洞里那么黑,那么苦,死上個把人也是常事。
到時候他就算打上衙門,也是掰扯不清了。
總不能讓縣太爺給他兒子償命吧?
文師爺一通老實話,講得仲俊雄死去活來。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縣衙,回到家中,夫人便迎了上來,急三火四地管他要兒子。
他不耐煩應(yīng)對夫人,索性實話直說:“衙門要錢!”
夫人張著嘴,愣了半晌,一泡眼淚蓄在眼中,將落未落。
半晌后,她回過神來,氣得恨不得擰死他:“你給他們呀!家里是缺這仨瓜倆棗的還是怎么著?!要多少錢?”
“二百兩!”
夫人愈發(fā)來氣:“二百兩,我有啊。我嫁妝也有小三百兩,你不樂意掏,我來掏!”
“要過一回了!”仲俊雄一屁股坐在上首的座位上,咻咻地喘著粗氣,“先前給過五百兩了!”
夫人張口結(jié)舌了。
她早些年是跟著仲俊雄東奔西走過的,不算是全無見識。
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串起來想了一想,她察覺到了蹊蹺。
她拈著手帕,狐疑道:“你得罪人啦?”
仲俊雄不說話。
說起來,他的確是“得罪”了衙門。
但那“得罪”的內(nèi)容,只能爛在他一個人的肚子里,決不能同任何人言說。
見他只顧著搖頭,夫人便霍然站起了身來,風(fēng)似的在堂中來回走了幾圈。
丈夫既然不肯實話實說,她經(jīng)了一番思索,自然而然地把刀尖指向了外人。
“好啊,好�!彼а狼旋X道,“我還當是什么清廉如水的縣太爺呢,不刮窮鬼的錢,嫌沒油水,就在我們身上下刀子
忘
憂
艸
付
曊
整
理
?當我們是好惹的?”
她無端生出了女中豪杰的志氣,見丈夫低著頭不言語,便強壓住了心頭的怒火,柔情似水地摸了一下他的腦袋:“甭怕!錢攥緊了,誰都別再給,那是個無底洞,你拿千兩黃金萬兩銀去填都沒有用!咱們既沒搶太爺?shù)腻X,又沒要太爺?shù)拿�,他抓了人,無非是拿了把柄在手,要嚇唬嚇唬咱們罷了。要是大寶真在他手上有個三長兩短,我一把火把縣衙給點了,誰都別想好!”
仲俊雄疲累得說不出話來。
夫人這一番話說得可算是擲地有聲,簡直要令他肅然起敬了。
但他是真要過小太爺?shù)拿 ?br />
不然,姓聞人的怎么會突然發(fā)了瘋似的咬住他不放?
或者,是不是他做賊心虛,想窄了呢?
或許正如夫人所說,那姓聞人的,確實是個放長線釣大魚的老手,先是熱熱鬧鬧地將南亭發(fā)展起來,再把他們這些大戶當成豬仔,養(yǎng)肥了再殺?
仲俊雄揣測半晌,無可奈何地放棄了。
他想不透,說不清,又絕無可能上縣衙質(zhì)問太爺?shù)挠靡狻?br />
到頭來,只能是無可奈何。
他問:“那大寶怎么辦?”
夫人頓住了,啞然片刻,她猛地吸了一口氣,聲音里帶了哭腔:“他自己造孽,叫他自己吃苦頭去吧!”
話是這么說,但夫人回房大哭一陣后,還是決定,不能不管。
這輩子她的成就不多,就這么個兒子,不能就這么不明不白地受了罪。
她定下神來,叫來自己的貼身丫鬟,取來了些體己銀子,打算好好生一場事。
煤礦前有人鬧事的消息傳來時,樂無涯正坐在廊下烤火,和二丫相依相偎地嗑瓜子。
樂無涯不守規(guī)矩,把瓜子皮亂吐;二丫正忙著用兩只前爪替他打掃歸攏,玩得不亦樂乎。
不見天日地養(yǎng)了這許久,樂無涯的膚色比秋日里白皙了許多,嫩得簡直能掐出水來,眼睛一眨,睫毛就撲散下來,在眼底灑下一道道漂亮的陰影。
文師爺小步趨近,細聲細氣道:“太爺,礦前有人鬧事呢�!�
說著,他又溜了一眼樂無涯的傷處,低了下頭。
太爺吃住都在衙里,對外說是傷風(fēng),但畢竟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這些時日下來,衙門內(nèi)外已有不少人知道太爺受傷了。
文師爺嘴是天生的碎,常把衙門中的案子拿回家跟妻子嚼舌。
可這一回,他每日照常上班理事,回家做飯,絲毫沒有跟妻兒提及太爺受傷一事。
他的思想偏于簡單:太爺既然有意隱瞞,那必有什么他猜不透的深意。
他腦子不大好,就不摻和這事兒了。
文師爺屬于一派,孫縣丞則屬于另一派。
孫縣丞認為,太爺在南亭可以說是到了只手遮天的程度,此時矯情作態(tài),做出這等行徑,和那趙高的指鹿為馬有何區(qū)別?
太爺說自己是傷風(fēng),誰敢出去亂講,說太爺受傷了?
在他看來,這絕對是太爺對衙門中人忠心的測試。
他才不上這個惡當。
各懷心思之下,樂無涯受傷的消息居然瞞了個一絲不漏。
文師爺如是這般,將礦前的亂局講了個分明。
有四五個人鬧了起來,說她們的男人平時并不好賭,僅僅是路過賭坊門口,便被太爺抓了壯丁,八成是衙門借著抓賭的名義拘捕勞工。
這種事情,擱在以往的南亭衙役們身上,幾棒子就能把這幫人轟走。
可這一年間,官民之間的關(guān)系處得挺好。
一時間突然要再動用大棒,他們自己都難免躊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