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于是,在臨時辟作繳稅點的曬谷場上,鄉(xiāng)民們滔滔涌來,按家中人頭爭先恐后地交了糧和錢。
鄉(xiāng)紳們沒料到,小太爺會直接動用了軍隊來繳稅。
而且,兵房里的人待這些鄉(xiāng)紳們態(tài)度奇佳,只對著那些小老百姓橫眉冷對,呵斥著叫他們老實排隊,快些交稅,鄉(xiāng)紳們挑不出什么理來,只能干瞪眼。
好在,鄉(xiāng)紳們手中還有牌。
佃戶們之中老實巴交者居多,但一樣米養(yǎng)百樣人,有些人是鄉(xiāng)紳的忠實狗腿子,有些人全家身契都押在鄉(xiāng)紳手上。
這幫人只能聽從鄉(xiāng)紳的話,鸚鵡學舌地對監(jiān)督繳稅的官兵說:家中暫無余糧,可否晚交些時日?
結果,第二樁想不到的事情來了。
軍兵們對這些意圖拖欠之人,并不施以大棒,態(tài)度是相當的和風細雨,但還是一一登記了他們的名姓,以及能交上糧的大致日期。
這么忙忙碌碌的過了五日,鄉(xiāng)紳們又迎來了一樁噩耗。
他們內部出了叛徒。
朱掌柜拉著三輛大車,笑嘻嘻地交齊了本里所有的賦稅。
當有人找上門來興師問罪、陰陽朱掌柜這事兒做得不地道時,朱掌柜喜眉笑眼的搓著一雙胖手,一臉憾然道:“沒辦法呀。我現在主要就折騰南亭山那塊地。那里的境況和收成,太爺比我還要清楚呢。我饒是有心想瞞,也瞞不過去呀。”
這話說得實在是滴水不漏。
再說,朱掌柜是靠著聞人縣令對他的偏愛,以及死鬼陳員外,才陡然發(fā)跡的。
這么想來,他當聞人縣令的叭兒狗,不僅是情有可原,還是理所應當,知恩圖報。
鄉(xiāng)紳中有人率先掐尖出頭,賦稅在官兵們的監(jiān)督下陸陸續(xù)續(xù)交了起來。
偏偏那幫最該對鄉(xiāng)紳們言聽計從的人里,也出了叛徒。
這事兒還是從調解團鬧起來的。
有對新婚的佃戶夫妻吵起來了,吵到了要和離的地步。
姑姨們自是不能坐視,上門調解,將事由細細一問,發(fā)現竟是和繳稅有關。
這家媳婦是外來的,剛嫁來一年,脾氣那是相當的厲害,她主張趕快繳稅,但丈夫悶頭悶腦的,就是不肯交,夫妻兩個一言不合,就打了起來。
經過這些時日的艱苦歷練,元子晉在繁重的差事中,總算找到了一件可供他苦中作樂的事情:找樂無涯的茬。
一旦發(fā)現南亭有什么不公之事,他就要跑去找樂無涯一頓蛐蛐,話里話外地指責他這個縣令治縣不嚴。
最可恨的是,樂無涯竟然把他當個毛頭小崽子應付,一味的只是笑,從不把他的話當回事。
元子晉總結失敗經驗后,發(fā)現是自己找的那些事,都實在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繳稅就不一樣了,這可是大事,往大了說,可是關乎國庫充盈的!
突然冒出一戶人家不肯繳稅,元子晉察覺這其中必定有戲,馬上振奮精神,追根究底,想知道他們是不是對樂無涯有什么不滿。
由于元子晉一味逼問,還拍著胸脯說肯為他們做主,丈夫被逼急了,終于說了實情:
鄉(xiāng)紳的狗腿子們上門威脅過他,說是要是敢按期繳稅,就讓他們好看。
妻子一聽,當即與丈夫冰釋前嫌。
兩個人摟在一起,嗚嗚地哭了起來,那場景甚是凄慘。
上門的兩個姑姨對視了一眼。
她們雖然對繳稅的事情不甚懂,卻很懂家長里短。
小夫妻就算床頭打架床尾和,也沒有和得這么快的。
這夫妻倆,是聯手演了一出戲,明里暗里地要向他們告狀呢。
鄉(xiāng)紳們向來不是很把這幫草民當人看,因此壓根兒沒發(fā)現,這些人近來不是很畏懼他們了。
因為他們發(fā)現,他們若有冤屈,可以通過調解團姑姨們的嘴巴,悄悄地說給太爺知道。
姑姨們隱隱約約地猜到了她們的作用,但她們自有一套精明的小算盤,怕跑出去亂說,得罪了人,引火燒身。
好在調解團里有一干老姐妹作陪,她們可以放松大膽地進行討論。
至于元子晉,當然算不得她們的姐妹。
所以他一無所知地怒發(fā)沖冠了。
他從小就橫,所以看不慣別人比他還橫。
他元子晉當下只干一件事,就是替小老百姓處置家事。
盡管嘴上嫌棄這幫人又蠢又窮,每天都有吵不完的屁事,但在耳濡目染間,元子晉已不知不覺地把小老百姓們劃作了“自己人”的范疇。
有人敢欺負他元子晉的自己人!
這還了得!
不過,元子晉沒有輕舉妄動。
俗話說,人教人,學不會;事教人,一遍就會。
小半年來,在吃過兩頓廝打和無數白眼后,元子晉也算是學到了一點精髓管住自己的嘴,不要亂說話。
他回去閉關三日,動用自己畢生才學,恨恨地向衙門遞出一紙訴狀,控告縣內存在鄉(xiāng)紳威脅佃戶,不允許他們交租的情況。
他倒要看看,樂無涯會不會庇護這些該死的鄉(xiāng)紳!
樂無涯笑瞇瞇地當堂收下了他的訴狀,吊兒郎當地表示,馬上派戶房吏員前去查驗那些尚未繳稅的人家,看他檢舉得是否屬實。
見他態(tài)度是十足的漫不經心,元子晉氣咻咻又直愣愣地發(fā)問:“要是他們被人買通了,怎么辦?”
樂無涯支頤笑道:“那就請元公子跟著他們去查,如何?”
突然跳入局中的元子晉,把鄉(xiāng)紳們好端端的棋局攪了個稀巴爛。
他們對元子晉恨得出血,有心教訓這小子一通,但一打聽此人背景,他們又蔫了。
元子晉打出的旗號是“裴鳴岐的遠房表親”,又來自上京。
總而言之,是他們得罪不起的人。
有些鄉(xiāng)紳看清了局勢,不敢再整什么花活,臊眉耷眼地認了輸,把賦稅快快地攏了上來,在規(guī)定期限到來前交給了衙門。
但有些鄉(xiāng)紳,長吁短嘆之余,總是不甘心。
這天,三名鄉(xiāng)紳在家中攢起了一桌酒局,請了李阿四來赴宴。
李阿四一口應允,準時赴約。
這倒是頗超出了幾人的預料,因為此人向來是出了名的難請。
席間,酒酣耳熱之中,做草藥生意發(fā)家的侯鵬嘆出一口長氣:“小太爺這是真不給咱們活路啊。”
“熬吧。”說話的是此次宴會的東道主,師良元,“小太爺又是上京,又是受獎,早晚有一日要離開南亭的,祝他早日高升吧�!�
李阿四幽幽地開了尊口:“未必。”
他話音一出,其余三雙視線都對準了他。
李阿四近來有些上火,腫了一只眼睛,因此不拿正眼看人,也算情有可原。
他說:“你們看小太爺,是個知道孝敬上峰的人嗎?”
大家面面相覷。
確實。
單從他肯用陳元維的抄家之物來給老百姓填補那二成的稅收,就知道這是個頗擅沽名釣譽的清流之輩。
李阿四侃侃而談:“這官場上,我還沒見過不孝敬上峰、單靠著政績就能上位的呢。你們看那邵鴻禎,手里攥著那么多來路不明的銀兩,也得矮下身段,好好孝敬呂知州;你們再看那錦元縣的齊老頭,多么能干,可活活干了二十年的縣令,也沒見他出過錦元縣!”
“再說,太爺那個出身,想要上去”他咂了一下舌尖,發(fā)出異常響亮的一聲,“難��!”
有人玩笑道:“可他臉蛋漂亮啊。”
席間頓時響起一片笑聲。
“是,我瞧他是挺招人愛,但好看頂個屁用?”李阿四道,“我要是個大官兒,喜歡他這口,隔三差五來這偏遠地界,吃他一口鮮肉,再拍拍屁股走了就是。你們見過玩小倌的,誰見過哪個大官專門弄另外一個官到身邊玩的?這不是一參一個準?除了皇上,誰有這天大的膽子?”
李阿四說得斬釘截鐵,其他人則聽得滿面愁容。
師良元一臉苦相:“照您這么說,咱們沒活路了?一輩子都要被這個小子鉗制著翻不了身?”
侯鵬猴急道:“李掌柜,你路子活,辦法多,你給拿個主意呀!”
“我沒主意�!崩畎⑺闹活欀豢诰埔豢诓�,滿口嚼著也能勻出說話的余地,口齒還挺清晰,“我跟你們開誠布公地說吧,我被小太爺捏著把柄呢。天金當鋪那檔子事兒,你們都知道吧?那天太爺單獨留了我,陰陽怪氣地提點了我一頓,還拿陳元維那個死人來壓我。我這邊的稅,也得老老實實地交!”
三人默不作聲地交換了個眼神。
他們都知道李阿四那天單獨留了下來。
三人中的皮商仲俊雄,特意請托了衙門師爺,讓他去打聽打聽太爺對收稅的態(tài)度,結果那師爺廢物得清新脫俗,說來說去,唯獨有點價值的信息就是李阿四被太爺提點了一通。
三人請李阿四來,就是知道這人悍勇,又頗有些上不得臺面的陰損手段,想請他出山,給小太爺添添堵。
沒想到李阿四英雄一世,竟被這么個二十來歲的小娃娃打了七寸!
“難道真的就沒辦法了?”仲俊雄借著酒勁兒猛地一捶桌子,“趕不走、轟不走,盼著他趕緊升官也行不通!姥姥!天下怎么有這么惡心的事情?”
其他兩人也跟著大罵起來,越罵越是骯臟來勁。
但三人的眼角余光,不約而同地掃向了李阿四。
李阿四和小太爺可是有仇的。
先是吉祥賭坊,又是天金當鋪,小太爺可沒少從他身上揩油割肉。
此人又是南亭出了名的黑白通吃。
他們這幫人,至少在明面上對小太爺是言聽計從的吧?
萬一萬一太爺出了什么事,第一個有嫌疑的,會是誰?
李阿四端著杯子,假裝看不見他們心懷鬼胎的打量。
他注視著杯中瀲滟的琥珀光,腫眼泡一擠,露出了一個冷森森的笑容。
陳員外究竟死于什么?
歸根到底,他是在面對威脅他利益的明秀才,動了不應該有的邪念。
聞人縣令現在最想要什么?
錢,以及更多的錢。
那么,最快來錢的渠道是什么?
是抄家。
陳員外犯了錯,全家被抄,抄出了南亭縣足足兩成的稅收。
太爺提點他“產業(yè)遍布南亭”,就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訴李阿四,他的把柄太多了,他聞人約若是有心要抓,那是一抓一個準。
李阿四的處事原則,向來是死道友不死貧道。
他不愿向太爺奉獻全部家產,自然是要找一個替死鬼。
太爺這么大張旗鼓地擠占一干鄉(xiāng)紳的利益,讓鄉(xiāng)紳們只有兩條路好走:要么主動退讓,要么懷恨在心。
恨意,就能勾起邪念。
邪念,能引動惡行。
惡行被揭發(fā),就自然而然地走到抄家這步了。
如此一來,南亭縣庫就又有了錢,能夠應對明年繼續(xù)上漲的稅賦,與民休息,藏富于民。
而太爺接連發(fā)落鄉(xiāng)紳,必能把這幫人徹底馴服。
李阿四想,太爺,這幫人的邪念,我可是幫您勾出來了。
活不活得下來,能不能達成目的,就看您的本領了。
想到這里,想到這里,李阿四抿了一口杯中酒,試圖平息胸中波瀾。
然而,他到底還是沒能忍住,在心里冒了句臟話出來:
他奶奶個腿兒。
真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114]毒計(一)
惡念洶洶一起,便再難壓制。
為了不提前泄事,三人先老老實實地將賦稅一分不少地交了上去,免得在太爺那里留下個刺頭的壞印象。
旋即,他們假裝在家里安心貓冬,實則關起門來,雄心勃勃地要為南亭除去這個麻煩。
其他鄉(xiāng)紳可不知道他們的良苦用心。
行行行,一個兩個的,都玩這手是吧?
那天的羊肉,合著全喂進狗肚子里去了是吧?
暫時聯合的鄉(xiāng)紳們在彼此猜忌間,徹底土崩瓦解,灰頭土臉地一一繳齊了稅款。
不到一個月,南亭的稅賦便已然收齊,成了今年以來,全益州繳齊賦稅的第一縣。
據說呂知州瞪著樂無涯交上去的賦稅,干瞪了半天眼睛,才從牙縫里擠出了二字評語:
“甚好�!�
師、侯、仲三人忙著共商大事,還不知道他們的風評在本地鄉(xiāng)紳中已經一落千丈了。
他們本籌劃著拉李阿四一起入伙。
畢竟他靠著一把殺豬刀砍出了一條富貴路,人脈和路子是真的廣。
沒想到在師家吃飽喝足后,他再次在南亭銷聲匿跡了。
這人長了副肉豬一樣的外表,卻有一顆潛龍的心,行蹤格外隱秘,但凡他有心藏躲,旁人實難尋覓。
三人慨嘆一番之余,決定就他們三個聯手來干。
三個臭皮匠,怎么也能臭死諸葛亮吧?
對著紅爐炭火,窗外是白雪世界,他們的毒計宛如小紅泥爐上煮開的茶壺,咕嘟嘟地一個接一個冒了出來。
師良元率先提出:要不,以色誘之?
或是干脆找個妓女,抱著個小孩子打上門去,敗壞他的名譽?
但這個方法經過一番商討后,發(fā)現并不可行。
一來,他們看這位小太爺邪門的很,對女色全無興趣。
二來,小太爺尚未成家,光棍一條,就算真有妓女賴上了他,也只是一樁艷聞軼事,絕無后院起火之虞。
三來,小太爺實在太會審案了。
人高馬大的大老爺們兒都能被他審得鬼哭狼嚎,遑論一個被圈在風月場里、只懂怎么伺候人的妓子?
萬一到時候妓子受不住審,招出他們來,那就不妙了。
侯鵬在深思熟慮后,舉手提議:那對明秀才下手,如何?
現下,他可是太爺跟前最紅的人。
幾人商量一番,還是覺得不成。
自打那明秀才洗心革面后,再不涉足官司,一心一意地做好人,在南亭的口碑越發(fā)好了,很難捏住他什么把柄。
況且,他被誣謀反案的事兒還沒過去多久,這一年光景不到,又牽涉進官司里去,外人的第一觀感,必然是挾私報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