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究其原因,是“樂無涯疑是斷袖”的傳言,在他腦中翻翻滾滾,始終不肯休止。
樂無涯和秦星鉞合練,練出了一頭的淋漓大汗,拿在井水里湃過的涼毛巾滿頭滿臉地擦了一把,甚是爽快,如今再捧著熱豆花,用勺子擓了吃。
一股熱流從喉管舒舒服服地流淌下去后,樂無涯覺得血脈都通暢了許多。
他出了一點薄汗,心里也安定,索性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書桌上,堪稱坐沒坐相。
聞人約想起裴鳴岐臨走前的交代,用眼角余光瞟了一下他的腰身,眼睛卻像是被燙了一下,忙收了回來。
樂無涯未曾覺察,語調(diào)輕快地絮絮叨叨:“我昨天回來一看,心里真高興。城門稅一降下來,南亭人可比以前更多了,紅火又熱鬧。不熱鬧哪兒成呢,都不像個過日子的樣子�!�
“嗯�!甭勅思s試圖將注意力集中在字帖之上,“人多了,熱鬧多,麻煩也要多�!�
樂無涯一挑眉:“你看我像是怕麻煩的人?”
聞人約:“自然不是�!�
他沉默半晌,另起了一個話題:“裴將軍是昨日來的?”
樂無涯:“唔,你不在嘛。你回家?guī)兔骷野屪龆够ㄈチ�。�?br />
聞人約:“早上他抱住你,是在同你談事嗎?”
樂無涯痛快地一點頭:“嗯�!�
聞人約:“他昨夜住在”
樂無涯信口雌黃:“睡我身上啦�!�
話說到這里,樂無涯撲哧一聲,把自己逗樂了。
他先前和小鳳凰開過類似的玩笑,把他氣得鼻子都歪了。
聞人約聽了他這話,無奈地一搖頭。
他笑嘻嘻的沒個正形,一聽就知道不是正經(jīng)話。
再說,他也不瞎。
他來時,院中偏房的門是敞著的,裴鳴岐晚上八成就睡在那里。
況且,兩月之前,他還親眼看到六皇子和裴鳴岐一道衣衫不整地從正屋里出來。
可是
他抬手捫住心口。
不過短短幾十個日夜,他怎么就變得這樣狹隘心窄?
事情似乎越來越不受控制了。
比如現(xiàn)在,樂無涯明明是衣冠不整,滿頭卷發(fā)僅用一條發(fā)帶纏著,他看他卻是金妝錦砌、翠繞珠圍。
這頗不合常理。
更加不合常理的是,他竟然擱筆不寫,起身繞到了樂無涯身后,在情難自禁前,伸手環(huán)攬住了他。
這一抱上去,聞人約才肯承認(rèn),裴鳴岐說得不差。
他這原本屬于他的身體,確實是變了。
瘦了,也結(jié)實了,緊繃繃的透著彈性和熱力,有一種別樣的吸引力。
樂無涯抬起頭來,深深呼吸了一口,蠻愜意地在他懷里扭了扭肩膀。
聞人約身上的衣服是明相照穿舊了的衣裳,洗得泛白,異常柔軟服帖,有溫暖的皂角香。
而聞人約聞到樂無涯身上有松柏草木的芳香。
這股帶有松柏氣息的長風(fēng),要刮往上京、刮往天下,氣勢洶洶,又興致勃勃。
聞人約自認(rèn)做了二十五年循規(guī)蹈矩之人,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這狂風(fēng)之中,他承認(rèn),他有些慌張,卻也能額外體會到一番改天換地的刺激。
在聞人約出神間,樂無涯回頭笑道:“又想你的身體了?”
說罷,他扭過頭去,繼續(xù)沒事人似的吃豆花:“你給我豆花,給你抱個一盞茶的功夫。別客氣,隨便用�!�
聞人約與他相交日久,聽得出他的確是不甚在乎這個擁抱。
他似乎向來如此,將自己的靈肉分割得無比鮮明。
他的靈魂可以像雄鷹一般展翅高飛,肉體卻被他視若塵泥,仿佛誰興之所至,都可以來糟踐他一下。
這樣矛盾的人,到底是如何長成的呢?
再結(jié)合那些飛短流長的、關(guān)于樂無涯愛好男風(fēng)的傳聞,聞人約突然有些啼笑皆非了:
他懷疑樂無涯愛男子,其實卻沒有真正和男子相交過,甚至像這樣的擁抱都鮮少經(jīng)歷。
否則,他絕不會鈍成此等模樣。
當(dāng)聞人約哭笑不得地松開手去,樂無涯也將一飯盒豆花吃得見了底。
樂無涯辣得雙唇微紅:“阿媽這手藝真好。趕明兒我去府上,吃新鮮的。”
“好�!甭勅思s搭了一下他的肩膀,“顧兄,我的身體,如今是你的。你要想清楚,怎么待它,然后好好待它�!�
樂無涯不假思索地:“好啊。我剛剛才鍛煉過。我還吃早飯了呢�!�
聞人約輕輕地微笑了。
以樂無涯的聰明才智,自己這句勸告,就算他現(xiàn)在是一知半解,有朝一日也一定能明白。
目送著他捧著飯盒顛顛地出去洗,聞人約突然又冒出了一個念頭:
他不懂的時候,都能讓人這般動搖、心智難堅。
要是這么一個人,真正地啟了蒙、開了竅,又會如何?
他的胸膛無端蒸騰上一股熱氣來,走回書案前,屏息凝神,繼續(xù)練字。
且看以后吧。
元子晉雖是對自己的紈绔大肆自吹自擂了一番,但旁的不說,他真有些婦女之友的天賦。
與一群姑姨相見后,他心里打鼓,卻并不倨傲,依著輩分,團團地挨個作揖。
他被老爹一腳踹出家門,流放千里之外,無論如何算不得光彩。
他總不好漫天宣揚自己當(dāng)街仗勢欺人的光輝事跡,只好硬著頭皮給自己臉上貼金,說自己是裴將軍的遠(yuǎn)方表弟,家住上京,父親托裴將軍,讓他來此地歷練歷練。
一聽此人來自上京,又頗有背景,一幫姑姨看他的眼神驟然大變。
緊接著,元子晉便被“婚配與否”“姨家里有個侄女要不要相看相看”等連珠炮似的提問給砸暈乎了。
等他頭暈?zāi)X脹地開始他生平第一樁正式工作時,更是遭受了絕大的打擊。
他接到了一樁夫妻義絕的案子。
那丈夫好吃懶做、游手好閑,時常拿家里僅剩的銀兩去投資生意,但是眼光奇差,投資釀酒,酒酸如醋;投資商鋪,商鋪跑路。
即便如此,為了能在家里躺著吃飯,他依舊樂此不疲。
妻子白日做工,夜間自織,進項卻總趕不上此人敗家的速度。
妻子忍無可忍,要與此人義絕,丈夫卻舍不得這棵小搖錢樹哪怕?lián)u不下來多少銀兩,好歹也能混個肚飽死活不肯同意。
兩個姑姨帶著元子晉趕上門去,本來抱著“寧拆一座廟,不破一樁婚”的信念而來,可聽了妻子的一番陳述,姑姨兩個對視一眼,知道這日子是真過不得了。
她們正小心翼翼地勸著,元子晉突然蹦了出來。
他心里其實知道對錯,卻又看不慣這女人獷悍,叉著腰放了一番豪言,說即使丈夫有錯,妻子要離婚,也要和和氣氣,以禮相待,怎可對丈夫頤指氣使、用詞歹毒?
那女人本就滿心苦楚難以釋放,聞此妙言,頓時怒從心頭起,撲上前去,對著元子晉就是一通沒頭沒腦的廝打。
她得讓這個不知輕重的小子知道知道:她只用嘴巴罵兩句,而沒直接擼袖子開干,已經(jīng)夠客氣了!
元子晉這輩子沒打過女人,也沒挨過女人的打,慌了手腳,只能搖頭擺尾地往后躲,一邊躲一邊喚那男人來管管。
孰料,這丈夫軟蛋本性再度發(fā)作,以為這年輕人是衙門里新來的小吏,生怕妻子胡亂動手,開罪了此人,影響了自己手頭上這筆欣欣向榮的生意,忙拉著姑姨,口口聲聲地說愿意義絕。
隨行的兩個姑姨也覺得元子晉這小子嘴上沒個把門的,那番話說得格外欠打,是個糊涂種子,是該吃頓教訓(xùn)。
眼看著人是打不壞的,一個年長的姑姨前去和風(fēng)細(xì)雨地拉架,另一個手腳麻利的,已經(jīng)讓男人在義絕書上按下了手印。
待到元子晉被成功解救,他翩翩公子的形象已然土崩瓦解,成了一只炸毛雞。
兩姑姨看他這樣子,好氣又好笑,但好歹歪打正著,事算是辦成了,他不算有過,還能勉強記上一功。
姑姨們請他在街邊喝了一頓大碗茶,并好心地指點他,調(diào)解家事,如解亂麻,萬萬不可操之過急,這次算是陰差陽錯,才修成了正果,將來萬一碰上個烈性的,提著把菜刀出來,把他砍了都有可能。
元子晉含著一泡眼淚,嫌棄地把桌子和條凳擦了又擦,小聲抱怨:“我又不是不許她義絕,可她怎么那么兇��?”
兩姑姨對視一眼,確信,這就是個拎不清的傻小子。
在元子晉被人撓得上躥下跳之際,樂無涯正咔嚓咔嚓地咬著一瓣心里美的蘿卜。
聞人約問他:“把元公子放在衙門里,做些抄寫文書之類的清閑差事,不好嗎?”
“不好�!彼磺宓卣f,“不方便我奪權(quán)啊�!�
聞人約放下筆,詫異地看向他。
樂無涯遞給他一片蘿卜:“好吃哎。你吃。”
見他接過蘿卜,樂無涯又問他:“想明白沒有?”
聞人約凝思片刻,把這其中的彎彎繞想清楚了,把蘿卜吃凈了,才點一點頭:“明白。”
為著便于治理,許多縣令會將部分權(quán)力下放給各位鄉(xiāng)紳,也即是里老人。
里老人負(fù)責(zé)化解“小情”,只有“大事”才能輪到衙門做主。
然而,生活中的“小情”多如牛毛,“大事”反倒罕見。
這幫鄉(xiāng)紳自己是不會出面的,叫手下人去事主家里轉(zhuǎn)一圈,表面上是“賣個面子”,實際上幫親不幫理,只需要將一方的需求狠狠鎮(zhèn)壓下去,那就算是“調(diào)解成功”。
老百姓所求,無非“公平”二字。
“小情”是否公平,一旦全盤依仗了里老人的喜惡判斷,為了給自家爭取一星半點的好處,百姓們自然都要爭相討好鄉(xiāng)紳。
這么一來,衙門反倒被架空了。
平時,大家你好我好,互不打擾,一旦到了正事、要事上,一旦鄉(xiāng)紳的利益和衙門相悖,鄉(xiāng)紳們聯(lián)合起來,就能理直氣壯地卡了衙門的喉嚨。
百姓們受著鄉(xiāng)紳的管,也只能將屁股坐在鄉(xiāng)紳一邊。
樂無涯此舉,看似是閑筆一描,實際上穩(wěn)準(zhǔn)狠地瞄準(zhǔn)了里老人的“權(quán)威”,斬下了重重一刀。
而且這一刀斬得隱秘,旁人看來,是太爺上了一趟京,抖起來了,想要多干些事情,給自己謀個政績出來,根本不會往“奪權(quán)”上面想。
畢竟,一幫老娘們兒帶著一個小白臉、暈頭雞,甩開大腳繞著城轉(zhuǎn),實在很難看出能成什么氣候。
里老人們壓根兒沒覺出痛來,還聚在一起,悄悄議論,這聞人太爺一直不成親,難道是偏好年紀(jì)大的,才招了這么一幫老貨出來丟人現(xiàn)眼?
嚼完舌根后,他們興盡而散,壓根兒沒往深處想沒法往深處想,鄉(xiāng)紳替縣令大人辦事,從中漁利,那是天經(jīng)地義,哪有衙門自斷手腳的?
直到從秋轉(zhuǎn)冬,第一場雪紛紛揚揚地落下來后,到了收稅的時節(jié),鄉(xiāng)紳們才隱約察覺,事情似乎不同于往年了。
[112]奪權(quán)(二)
呂知州一直憋著股勁兒,想給樂無涯點顏色瞧瞧。
自從他那隱秘又巧妙的流丐亂縣之策不攻自破,他就一直蟄伏等待,終于等到了征稅這一天賜良機。
今年攤派到南亭頭上的稅款,比去年足足添了兩成。
呂知州的理由也很充分:
南亭一年到頭,干了這么多大事,怎么也得有點進項啊。
小小的縣太爺,又是上京,又是受賞,不得拿出點兒杰出的政績,才能對得起皇上的深恩?
于呂知州而言,這真是萬中無一的好事情:
要是能收上來,賦稅就有了著落;收不上來,南亭怕是要亂哄哄地鬧上一陣,自己也能光明正大地發(fā)落申飭樂無涯一番。
在呂知州高坐公堂,揚眉吐氣時,南亭的鄉(xiāng)紳們聽到了加稅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也來了精神。
加稅?
加稅好啊。
歷年征稅,都是一場流血惡戰(zhàn)。
但這些鄉(xiāng)紳見慣了流血。
他們手里的連田阡陌、瓦房屋舍是怎么來的?把手伸進泥土里攥一攥,就能攥出人的血來!
在南亭鄉(xiāng)紳們看來,不管是巧立名目,還是威逼利誘,只要能把錢收上來,哪怕把地皮刮出火星子來,就是好樣的。
交上上頭要求的,留下孝敬太爺?shù)�,剩下的不就是他們自己的了嗎�?br />
自古以來,不都是這么回事兒?
在鄉(xiāng)紳們揎拳捋袖、預(yù)備著大干一場時,樂無涯把他們叫去縣衙,說是要開個會。
大家并未多想。
這是南亭一年一度地大事,確實需要把人聚在一起,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地叫個旗。
于是,鄉(xiāng)紳們到得空前齊整,就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李阿四,也叼著根旱煙袋,出現(xiàn)在了等候的鄉(xiāng)紳隊伍中。
這回和上次開會的場景不大相同,樂無涯并沒有直接請他們?nèi)雰?nèi),而是叫他們立在門廊之下,等人到齊了再一起進來。
華容端著茶盤子,伶俐地穿行于這幫老爺之間,一杯杯地送上熱茶。
這一年光景下來,華容個頭往上猛躥了一大截子,且由于讀了書、識了禮,整個人都沉靜了下來。
但他還是見人就笑,絕不怯場。
衙門的茶房相當(dāng)于衙門的臉面。即使鄉(xiāng)紳們凍得縮肩搓手,頻頻跺腳,也得對小叫花出身的華容露出幾分客氣的笑容。
幾人被凍得苦了,難免在心里腹誹:
太爺這架子可擺得夠大的。
當(dāng)時分派他們活計時,又是修塘壩、又是筑廁坑的,可不是這個態(tài)度呀。
可當(dāng)他們?nèi)w到齊,走入堂內(nèi),這些人內(nèi)心的那點小九九,就盡數(shù)被眼前的怪景象震了個稀碎。
一把出鞘的上好寶劍,懸于堂上,下面供著一只煙霧裊繞的香爐,還擺了幾樣好貢果。
樂無涯站在冷光爍爍的劍刃之下,帶著溫吞如水的君子微笑:“諸位,請坐。”
他們心驚膽戰(zhàn)地坐了,樂無涯卻不坐,讓在一邊,慢條斯理地先和他們話了一通家常。
鄉(xiāng)紳們無暇理會太爺?shù)拈e話,只一個勁兒地盯著他身后的劍看。
好像那劍才是座上賓似的。
朱掌柜這一年來因為頗受樂無涯恩遇,養(yǎng)得紅氣滿面。
在樂無涯跟前,他的底氣更壯一些。
趁著樂無涯換氣的氣口,他笑著發(fā)問:“太爺,不知這劍是何方珍寶?”
樂無涯以尋常態(tài)度,道出了劍的來歷:“上京一趟,皇上御賜的�!�
朱掌柜嘴巴張著,口水險些從嘴角流下來。
其他鄉(xiāng)紳們也都聽癡了。
倒是李阿四反應(yīng)最快,將煙絲袋子往煙桿兒上一纏,翻身納頭便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鄉(xiāng)紳們這才如夢初醒,下餃子似的,撲通撲通跪了一地。
樂無涯也隨著眾人跪倒,很不虔誠地拜了一拜,旋即站起身來,對眾人一笑:“起來吧,咱們要聊的事兒可多著呢,難道要跪著商議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