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110]竹馬(三)
一夜無話。
秦星鉞早早點了卯,蹲去后衙,等著樂無涯起床。
樂無涯沒起床,他那條殘腿又不給他做臉,每逢天要落雨,總要狠狠酸痛一陣,站都站不穩(wěn)當。
他索性揀了院中一處臺階坐下,伸長了腿,仰頭看天,被天邊的紅霞潑了半身的紅光。
秦星鉞托著腮,出起神來。
在天狼營里,他同姜鶴一樣,都是底層出身。
姜鶴是天生武癡,他則是悍不畏死,軍功全靠一刀一槍生生拼出來。
天狼營散后,秦星鉞繼續(xù)玩命,刺探、潛伏、前哨,什么危險他干什么。
一來,是為了守寡的老母掙一口好嚼谷。
二來,他憋著一股勁兒,要向旁人證明,從天狼營里出來的沒有孬種。
可自從他斷了一條腿,軍營里便再沒了他的容身之地。
最后,是裴鳴岐替他做了主,將他安排進衙門兵部做事,叫他端穩(wěn)了一份鐵飯碗。
然而,秦星鉞好端端地做了二十來年能跑能跳的棒小伙子,而且要比旁人更靈活、更迅捷,一朝變成了個瘸子,他焉能不痛、不憂?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在寡母去世前,他尚且能收斂三分;母親去世后,他便徹底沒了忌諱。
在居喪之禮期間,他喝得晨昏不分、晝夜顛倒。
這段時間,得了縣令大人一聲吩咐,秦星鉞竟扔了酒壺、砸了酒壇,當真滴酒不沾了。
回想起來,他自己都覺得稀奇。
他就和縣令大人打了一回照面,怎么就恨不得把心肝肺都掏給他看了?
戒酒之初,他難受得百爪撓心。
但生生熬過去那陣兒,也就沒那么想了。
最讓他歡喜的是,他從半年前開始隱隱顫抖的手,近來也穩(wěn)當了不少。
昨日聽說樂無涯回了南亭,秦星鉞便想來見他,好展示一下他的新面貌。
他本意是蹲守樂無涯,沒想到先蹲來了個裴鳴岐。
看著裴鳴岐從偏房里走出來,秦星鉞踉蹌著站起身來,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起他來。
裴鳴岐眼圈微紅,像是一夜沒睡。
但他那身骨頭是自幼在軍營里煉出來的,哪怕再頹唐傷感,腰桿始終是直的。
裴鳴岐斜他一眼,冷淡道:“把你腦子里的臟東西給我摳出去�!�
他話音剛落,正屋大門洞開。
相較于一身戎裝的裴鳴岐,樂無涯則是一派懶散,叼著涂了青鹽的牙刷,一頭長卷發(fā)隨意地散披在肩上,鞋也是趿拉著的。
不修邊幅,也是美的。
秦星鉞看得呆住了。
昔年,小將軍也是這樣,蓬頭垢面地鉆出帳篷,把他們這幫小子支使得團團轉,替他干這個拿那個。
被他叫到的人,伺候他伺候得心甘情愿、滿心歡喜,如今想來,幾乎有了點賤骨頭的嫌疑。
他正滿心蒼涼地憶往昔,樂無涯就如他記憶里那樣,沖他揚了揚空的搪瓷缸子:“給我打點熱水來。我屋里的水涼了�!�
裴鳴岐沒忍�。骸叭思彝炔缓�,你好意思使喚人家?!”
樂無涯把牙刷從口中取出來:“你說得像是他廢了似的�!�
說著,他又轉向了秦星鉞:“能不能干?”
秦星鉞快速蹦了過去,蹦得身手矯健、動如脫兔:“能!”
接過搪瓷缸子時,他沒能管住自己的嘴,小心地炫耀道:“太爺,我聽您的話,把酒戒了�!�
樂無涯掃了他一眼,眼風還挺凌厲:“少說些‘聽我的話’的廢話,我不愛聽。嘴是你的,身子也是你的,你自己管好,別賴著我。”
“是!”
秦星鉞響亮地應了一聲,不僅不惱怒,還被罵得渾身熨帖,愈發(fā)管不住自己的舌頭:“我射箭也比先前準一些了,真是多謝您的提點。我該怎么報答您呢?”
樂無涯白他一眼:“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你干不干?”
“干�!鼻匦倾X對著個空搪瓷缸子,笑得挺美,“我干。”
眼看著他春風得意地瘸走了,裴鳴岐微微的一咂舌:“都是天狼營出來的,怎么沒見你對姜鶴這樣?”
“這小子跟姜鶴不一樣。姜鶴那個腦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自成了個體系,里頭裝著三千大世界,誰知道他尋思什么,可不得好好地攏著、哄著?”談起馭人之道,樂無涯自是有的聊,“這小子就不一樣了。從小就受他那個厲害娘親的管束,就樂意被人管著,你要對他好聲好氣的,他還不爽快呢�!�
裴鳴岐見他對自己談笑自若、一如往昔,心中又是歡喜,又是說不出的沉重:“既然這么喜歡他們,當初把他們調進京去多好?”
樂無涯窸窸窣窣地刷起牙來:“我自身難保,何苦去禍害別人呢?”
說話間,秦星鉞又興高采烈地瘸了回來,又進屋顛顛地拎了一大茶壺的冷水,給樂無涯調好了漱口水的溫度。
樂無涯漱出了口中的青鹽,又想起了一件事:“那個誰呢?就是你送給我的那個禮。”
裴鳴岐遙遙看向外院:“還沒起呢吧�!�
樂無涯見秦星鉞還拎著那口大茶壺,嘴角一翹,是個要掏壞的模樣:“會澆花吧?”
秦星鉞:“會�!�
“去那間房。里頭的人要是沒醒,把他給我澆醒了�!�
小半炷香后,元子晉穿著半濕的中衣,站在南亭縣衙的中院,氣得直跳腳,口口聲聲要把秦星鉞殺了祭天。
秦星鉞拎著空茶壺,聽得一臉漠然。
太爺只是吩咐把他澆醒,并沒說要拿這茶壺給他開瓢。
所以盡管有點煩躁,他也絕不多辦一件事。
倒是元子晉,見秦星鉞羅剎似的陰冷著一張臉,手里還提著把比他腦袋還大的茶壺,越罵越是心虛,漸漸地偃旗息鼓了。
樂無涯簡單束了個高馬尾,打算待會兒去試試秦星鉞的騎射:“醒透啦?”
元子晉抽了抽鼻子,感覺自己這朵嬌花是掉進糞坑里來了,欲哭無淚,只能低著頭,作死犟狀。
樂無涯往小花壇的磚沿上一坐:“派你什么用途好呢?”
他沉思片刻,問道:“你在家都干些什么?”
元子晉壯起膽子,擺出一副十足的紈绔嘴臉:“養(yǎng)養(yǎng)花、遛遛鳥唄,我可會養(yǎng)畫眉了,上京哪家公子養(yǎng)了畫眉,不得提了厚禮上我元家大門,好好請教我一番?”
他看得出來,這窮鄉(xiāng)僻壤,養(yǎng)麻雀還成,畫眉絕對養(yǎng)一只死一只。
“還有呢?”
“同女孩子玩唄。”他理直氣壯道,“上京城中,哪個名妓行首不是我元子晉的紅粉知己?”
他將一席話說得油腔滑調,完全是奔著氣人去的。
但樂無涯不僅毫不變色,還猛地一拍掌,樂道:“我知道叫你干嘛去了!”
他揚起脖子,朗聲喚道:“老段��!”
話音落下,余音尚在,段書吏便出現(xiàn)在了他視線所及之處,恭敬地一揖手:“太爺,我在�!�
樂無涯整理著自己衣裳的皺褶:“臨走前,我叫你搞的那個調解隊,搞得怎么樣了?”
樂無涯在南亭做了半年縣太爺,做出了些心得。
許多人鬧上衙門,實則是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實在氣不過,才吵吵嚷嚷地想要公家給主持個公道。
他打算由戶房牽頭,組織一支調解小隊,將問題解決在前端,既能免了老百姓請人寫狀子掏的那筆錢,又能讓自己騰出手來,去干點旁的大事。
天天和家長里短的事情打交道,有趣歸有趣,卻也著實消磨精力。
段書吏小步趨近,好像有什么難言之隱,小聲答道:“人是招來了,可是都是些閑得發(fā)慌的老娘兒們”
樂無涯面不改色:“這又怎么了?”
段書吏不得不承認,在調解家事上,他這個老爺們兒遠遠不如老娘們兒。
但是要他天天和這幫年紀可做他母親的女人打交道,他可吃不消。
他正左右為難,不曉得如何回話時,樂無涯一把推出來了個面生的年輕人:“那你甭去了,叫他陪著去,多張羅張羅,跑跑腿�!�
那年輕人茫然地指著自己的鼻子:“我?”
“是啊。”樂無涯笑道,“元少爺年輕貌美,在脂粉堆里打了這么久的轉,想必是很擅此道�!�
元子晉:“”
他覺得這話聽著頗不對勁,似乎是把他當成了倚門賣笑的小倌一樣。
他試探著想要抖一番威風:“你,你胡說八道,你怎么敢打發(fā)我去幫你做事?你區(qū)區(qū)一”
樂無涯哦了一聲:“不想去?那成。裴將軍�!�
裴鳴岐心領神會,龍行虎步地走上前去,逮小雞似的薅住了他的脖領子:“元公子,不想留在南亭,就跟我走吧�!�
元子晉睜大了眼睛。
他不想去干什么勞什子的調解隊,但更不想去從軍當兵。
他聽說軍隊里男人扎堆,長久的不見一個女人,他如此俊美,若是落入軍營,豈不是好公雞落入了黃鼠狼窩?!
眼看樂無涯是真的不打算要自己了,元子晉急忙伸出手去,絕望地撲騰道:“聞人縣令!你等一等!有話好商量�。 �
目送著元子晉尾隨著段書吏,蔫唧唧地前往戶房了,樂無涯問裴鳴岐:“今兒就走啦?”
裴鳴岐悶悶的:“嗯。”
他往秦星鉞后背上拍了一巴掌:“去靶場等我�!�
秦星鉞極有眼色,快步地顛走了。
“鳳凰�!睒窡o涯拍拍他的肩,“蹲下來點�!�
裴鳴岐乖乖屈膝,矮下了幾寸。
緊接著,他迎來了一個克制有禮的擁抱。
樂無涯溫聲道,“這回我會很小心,不會飛丟的�!�
裴鳴岐眼眶一熱,把他往懷里狠狠一摟:“我也會護好你的。”
他貼在他耳邊,小聲道:“皇上傳我進京,我聽其話意,像是覺得我軍權太過�;噬蠁栁沂欠裼幸膺M京,駐扎在上京周邊,訓練京畿士兵�!�
樂無涯迅速捕捉到了重點:“這活兒不是元老虎在干么?”
裴鳴岐撂下三個意味深長的字:“誰知道?”
“你怎么答的?”
“有什么答什么唄�!迸狲Q岐說,“我說,‘如今是元老將軍訓練京畿士兵,經驗豐足,微臣不及萬一�!�
樂無涯輕輕嘆了一聲:“元老虎今年四十有七了罷?到底是老了�!�
裴鳴岐:“我也認為如此。所以我想,元老虎把他的二兒子塞給我,叫我好好調教,是不是也在給他元家謀一條后路呢?”
樂無涯思維如電,將種種細節(jié)在腦中捋了一遍。
末了,他了然地一點頭。
是了。
他就說元老虎又是親身扮演攔路虎、公然跳出來讓自己砸車,又是把兒子塞給裴鳴岐帶來邊地,如此大張旗鼓,不只是做給百官看,更是做給皇帝看。
不然,放任這小子在外胡作非為,皇上早晚要逮住這位紈绔二少的小辮子,好好將元家發(fā)作一通。
非得如此示好示弱,元家才能得其善終。
樂無涯說:“老虎嘛,總是對危險敏銳一點的。”
說完這一番不能與外人道哉的悄悄話,裴鳴岐戀戀不舍地松開了他:“你可得把他看好了。帶他出京時,元老虎囑咐過我,他這攤爛泥,怎么都得摶成個人形,才能回家�!�
樂無涯剛要點頭,余光便捕捉到了一個身影。
樂無涯一轉頭,發(fā)現(xiàn)聞人約提著書箱,靜靜站在月亮門邊,不知已經看了他們多久。
[111]奪權(一)
裴鳴岐心懷坦蕩,兼之得知了此人就是樂無涯如今身體的原主,待他的態(tài)度難得客氣了些:“你早�!�
聞人約回之以禮:“裴將軍來得早。”
裴鳴岐心直口快:“我就沒走�!�
聞人約:“”
裴鳴岐微微的一抽鼻子:“什么味道?”
聞人約打開書箱:“阿媽做的豆花,點了辣子。左鄰右舍吃了都說好,阿媽讓我?guī)斫o太爺嘗嘗�!�
樂無涯從裴鳴岐身后一探頭:“給廚房去,幫我熱著!等我跟老秦練完再吃�!�
聞人約托著那份飯盒:“裴將軍要吃嗎?”
有些出乎他意料的,裴鳴岐看了他一眼,眼神是掩飾不住的艷羨和遺憾。
裴鳴岐確實是妒火中燒了。
但他沒有辦法效仿土匪、把樂無涯這么個活蹦亂跳的實權縣令強擄回營,也不能手起刀落,把喜歡他的人都閹了。
所以,他的萬千情緒,也只寄寓在這轉瞬即逝的一眼里。
“這么點兒,還不夠我塞牙縫的�!迸狲Q岐慷慨地一揮手,“喂他吧。瞧他那腰,我頂他一個半粗,還有富裕�!�
樂無涯琢磨了一下那個“喂”字,上去就沖他后腰虛踹了一腳。
他踹得漫不經心,裴鳴岐也躲得漫不經心。
沒想到,他這一躲,竟然躲出了幾分童年時的情懷與記憶,一顆原本沉得幾乎跳不動的心,也難得歡快地蹦跳了幾下。
他就勢快走幾步,一扭身,朝樂無涯輕快道:“走啦!”
樂無涯回答得鏗鏘有力:“滾吧!”
二人視線相交片刻,已然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鳳凰和烏鴉,到底是難有隔夜仇的。
想明白這一點,樂無涯精神為之一振,目送著裴鳴岐離去后,美滋滋地一搭聞人約的肩膀,連蹦帶跳地去靶場找秦星鉞練手去也。
聞人約依他所言,先將豆花送去廚房,用熱水保了溫,又將書房里里外外地收拾一通,隨即鋪開宣紙,仿著明相照的舊字帖,埋首臨字,以靜心神。
關于奸臣樂無涯的生平軼事,聞人約在江南時聽南來北往的人講起過,內容含混不清,不外乎是一個權臣高樓起、高樓塌的故事。
唯一新鮮的是,這位權臣年輕又美貌,堪稱是雙份的稀罕。
此回,他上了一趟京,進一步打探到了一些有關樂無涯的往事。
好話鮮少,惡語倒是連篇,聽得聞人約甚是詫異。
他印象里的顧兄,與流言里的樂無涯,全然是兩模兩樣。
所以,他打算聽從自己的心意和思想,只看這一個“顧兄”,不聽旁人的議論。
但他今日的心始終是靜不下來,字也寫得伸胳膊伸腿的,全沒有往日的沉穩(wěn)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