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哼�！迸狲Q岐清脆地咬了一口蘋果，“本將軍恩怨分明�！�
他咀嚼片刻，又想起來了一件事：“那明秀才呢？”
樂無涯對他粲然一笑。
他沒看走眼，小鳳凰真的是好鳳凰。
他是第一個關(guān)心真正的明相照的去向的。
他喂了自己一塊蘋果：“被陳員外誣陷謀反，病死牢獄了�！�
裴鳴岐擰起兩道劍眉，沉默不語。
樂無涯：“尋思什么呢？”
“原本覺得將陳員外凌遲處死，是過于嚴(yán)苛了�！迸狲Q岐說，“如今看來，他死有余辜�！�
兩人唧唧噥噥地談了許久，終于把那一只大如小瓜的蘋果分食完畢。
樂無涯也終于鬧明白，為何自己和聞人約、與明相照的魂魄，會有那般明顯的強弱之別。
那位陸道長似乎是特別擅長弄鬼。據(jù)他所言，不曾修道的凡人，死后便是“人死如燈滅”，再無思想，本該化作一蓬青煙，轉(zhuǎn)世去也。
由于陸道長的橫加干涉，樂無涯的魂魄被施以道術(shù)，好好保全了起來，精心養(yǎng)護(hù)了四年之久，當(dāng)然強健異常。
聞人約當(dāng)時被吊得半死不活，處于生死交界，樂無涯的魂魄不受控制，聞訊而動，老實不客氣地破壇而出，直接把他擠出了身體。
聞人約是生魂，非是死靈，又和樂無涯八字相同，受到了他強健魂魄的滋養(yǎng)，因此才能勉強維持住人形。
至于明相照，則是徹徹底底的油盡燈枯了。
待聞人約的生魂入體后，他自是化于無形。
在滿室的蘋果香里，裴鳴岐無端地覺得口干舌燥起來。
他潤了潤唇，想談得更深更近一些。
他試探著叫他：“小烏鴉？”
“嗯？”
裴鳴岐的眼睛里含著熱烈的火與光：“不談別人，只談你我，好不好？”
“好�！睒窡o涯目光下落，停留在裴鳴岐的胸口位置，“談?wù)勀阄摇！?br />
裴鳴岐還沒想清楚要怎么談，樂無涯倒是先聲奪人了：“養(yǎng)魂的代價，到底是什么？”
裴鳴岐猶豫了一番，答道：“沒什么�！�
確實是沒什么。
準(zhǔn)確來說，只是搭上了一些人情而已。
而且，那陸道長是世外客、欄外人，不受這世道拘束，自己若是真拿真金白銀酬謝他，反倒是把人看低了。
樂無涯細(xì)心打量著他的神情。
片刻之后，他說：“換個問法吧。小鳳凰，你自認(rèn)為的養(yǎng)魂的代價，是什么？”
先前，在躲避殷家村村民追殺時，裴鳴岐的欲言又止、有意隱瞞，顯然是為著和他拉開距離。
自從回了一趟上京，他突然改換了面目，對自己又撲又抱的。
除非他被二丫上了身，否則必有隱情。
裴鳴岐是個有一說一的人，本就不擅長撒謊，迅速地在樂無涯的逼問下落花流水了，老老實實地交代了一切。
聽過之后，樂無涯閉上眼睛，百轉(zhuǎn)千回地嘆息了一聲：“十二年�！�
裴鳴岐怕他傷心，慌里慌張地寬慰他：“沒有，假的假的，是我不聰明，沒看出來陸道長的良苦用心，你瞧”
他獻(xiàn)寶似的活動了他的胳膊腿兒：“我好好的呢�！�
說到此處，裴鳴岐卻是沒來由地羞澀了。
他輕聲詢問：“無涯，你知道我為什么要留你的魂魄嗎？”
“知道�！睒窡o涯輕聲道，“我知道�！�
裴鳴岐剛想要笑，突然覺得這話不大對勁，忙擺著手解釋：“我說這個，不是要你為我做些什么，我我是想問，我”
那幾個字顛顛倒倒的，生生卡在他的胸腔里，讓他的心成了一只蹦蹦跶跶的活兔子。
“你摸摸。”裴鳴岐直頭直腦地把他的手捉起來，抵在了自己前胸，“你摸摸我的心。你該知道的罷。”
樂無涯用心地注視著他，一顆心宛如明鏡：
他絕不是威脅自己。
他壓根兒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過來，就敢傻乎乎地、想當(dāng)然地拿陽壽來換他的命，難道只是為了將來哪一天自己活過來，對自己挾恩圖報嗎？
孟子曰，聽其言也，觀其眸子，人焉廋哉？
“我記著你的話呢�！币姌窡o涯沒有反抗，裴鳴岐心緒稍平，一席話終于說得見了條理，“我想早早去找你，不想叫你等得太久；又怕早逝，裴家無人承繼，才要把幼弟養(yǎng)成，再堂堂正正地去找你�！�
“我不要滿頭華發(fā)地去見你�！�
裴鳴岐誠懇道：“和你成婚，我也得漂漂亮亮、青春年少的才是。否則，怎能與你相配呢？”
樂無涯抬起手來，異常隆重地?fù)崦怂聂W發(fā)，一字不發(fā)。
起先，裴鳴岐被撫摸得很是舒服。
可漸漸的，他將滿面的笑容收了起來。
盡管裴鳴岐向來遲鈍，此時此刻，他心中偏偏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預(yù)感。
今夜，樂無涯想說的，未必是他想要聽的。
“小鳳凰喜歡小烏鴉，烏鴉知道。烏鴉也特別特別心悅小鳳凰，想和他一起飛到天涯海角去。”
樂無涯語調(diào)平穩(wěn)：“但是樂無涯，不是你喜歡的小烏鴉�！�
聽了樂無涯這番話，裴鳴岐的心火登時沸騰，急急地想要爭辯：“你怎么能這么說？！我！”
他快要氣死了，急死了，然而樂無涯面色如常，將手指橫在他的唇上：“小鳳凰，你別急著表你的心跡。先聽我說，好不好？”
裴鳴岐氣鼓鼓的閉口不言了。
他倒想聽聽樂無涯能放出什么厥詞來。
“‘我是什么人’？自從知道我的身世后，我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我到底是樂無涯，是赫連鴉，還是小烏鴉？”
“后來，我想明白了。我始終是我，從始至終，僅僅是身份不同而已。你看，達(dá)木奇與我是對手，卻非是不死不休的仇敵，我為了立功受賞，害他害得多么順手。”
“不是！”裴鳴岐忍了半晌，還是沒能忍住，激烈反駁道，“他是咱們的敵人，理應(yīng)斬草除根，你做得沒有錯！”
“那你還記得隗老嗎？他從小教咱們騎射，他性情隨和，總是笑呵呵的一團(tuán)和氣，小時候甚至馱著我上街逛燈會。你從來是很尊敬他的，我跟他訕臉，你還訓(xùn)我來著�！�
裴鳴岐咬了咬牙：“記得�！�
“隗老，我殺的。沒人攀誣我，就是我殺的�！�
“你殺他，必有緣由的！”
樂無涯把腿從高高的茶桌邊緣垂下，懶洋洋的：“是。確有緣由。你想聽嗎？”
裴鳴岐強忍住翻涌的心潮：“你講�！�
“隗老老家在金禮縣，他致仕歸鄉(xiāng)，至多兩日就能到家了。他到了金燈縣首府興州，興州府尹招待他，讓他留宿州府之中�！�
“我正巧奉了皇命，在左近辦事。我偷偷溜進(jìn)興州府衙門，想嚇?biāo)惶�，也在他面前顯顯本事�！�
樂無涯目視前方，唇角帶笑，徐徐地講著故事：“我有點迷路，找到了書房。沒想到，興州府尹任賚正在與咱們的老師密談，談的是金燈縣旁邊的宜寧縣之事。”
“伊寧縣縣令，有點像現(xiàn)在的我，總之，是個很叫上峰頭疼的角色。這位府尹大人，有心整一整他�！�
“他并未明言，只說，宜寧縣這幾日怕是要有瘟疫，是傷寒之癥，請老頭留宿州府，最好趕快把金燈縣的家眷接來，在州府好好游玩幾月�！�
這話中的暗示，對混跡官場的人來說，已相當(dāng)于明牌。
連裴鳴岐都驚了：“他要”
樂無涯一點頭。
裴鳴岐臉色蒼白：“老師也同意？”
樂無涯沒有點頭了，只是望向了空茫的前方。
他眼前浮現(xiàn)出了那個好脾氣的，捻著胡須對他溫和地笑：“有缺，你箭術(shù)絕倫，將來必能做出一番大事業(yè)來啊�！�
樂無涯低下頭來，輕聲道：“老家伙，晚節(jié)不保。”
裴鳴岐急得來回踱步：“為何？為何��？”
樂無涯一條條地和他陳明利害：“老師已然致仕，以民身與官身相抗，是為不智；和任賚是同一個恩師，跑去揭穿他，是同門相戕，毫無好處；他的致仕生涯剛剛開始，想在家里安安穩(wěn)穩(wěn)地做幾年老太爺，何必得罪縣太爺；他脾氣好，旁人對他提出的要求，你看他何曾拒絕過？”
裴鳴岐處理過瘟疫事件，親眼見過死者相枕連途、生者號啼盈市的慘狀，氣得幾乎要落淚：“這些是理由嗎？那都是人命啊！萬一疫情擴(kuò)散開來，死的何止是一縣兩縣之人？”
樂無涯：“所以啊，我殺了老頭。”
裴鳴岐陡然安靜了下來。
面對隗老，他還有心思發(fā)出詰問。
面對樂無涯，他卻問不出來了。
沉寂半晌，他輕聲道：“殺了那罪魁任賚，不好嗎？”
樂無涯搖頭：“不好。一點都不好。”
“一來，官場向來人走茶涼。任賚一死，我不好脫身。他是在任官員，若他不明不白地死了，皇上震怒，非要查個水落石出不可；但老頭死了，緊鑼密鼓地查上一陣，便也罷了�！�
“二來，在任賚治下，老頭一死，他要負(fù)首責(zé)，勢必要被一擼到底。對這樣的賤人，你讓他丟官，變?yōu)槭瘢葰⒘怂�要叫他痛苦�！�
“三來”
樂無涯舔了舔嘴唇：“我不認(rèn)識任賚，可我認(rèn)識老頭。老頭，叫我很失望。”
“我等了隗老三天，等他的決定。不管是檢舉告發(fā)，還是自行歸鄉(xiāng)，我都不會動手。”樂無涯說，“但是，三天后，我把他的家眷等來了。”
“就在那天夜里，我動了手。”
他用隗老親手教給他的射技，親自發(fā)送了隗老。
望向裴鳴岐，樂無涯露齒一笑：“如果你是我，你會怎么辦？”
裴鳴岐一陣恍惚。
他的語氣、神態(tài)，都像極了年少時，他抓著自己問“倘若他是達(dá)木奇”時的場景。
“倘若是我”
“倘若是你，你會找到隗老，和他交心，說服他，說得老爺子愧悔難當(dāng)、涕淚橫流，然后和他一起聯(lián)手舉證任賚，叫他罪有應(yīng)得�！�
樂無涯替他做出了回答后，伸手點了點他的胸膛：“就說了么，你是好鳳凰�！�
他又指了指自己：“我是壞烏鴉。我發(fā)現(xiàn)隗老犯了老糊涂，我只會想：你既然視人命如草芥，我為何不能視你的命如草芥？”
裴鳴岐負(fù)隅頑抗：“你有你的道理”
樂無涯：“那你喜歡我的道理嗎？”
裴鳴岐不再說話。
這沉默，也算是給出了確鑿的答案。
以前的樂無涯，或許還會因此而傷心。
但現(xiàn)如今的樂無涯再世為人，已是格外的心平氣和：“小鳳凰，你只是心里有我，想護(hù)著我。你沒有錯。可我真的不是你想象里的小烏鴉。”
“所以你懂我了么？我那時是不是跟你說過，‘為了你，也要回上京去，死在半路才好’？”
“我想，若我身中數(shù)箭，死在銅馬，死在你懷里，其實是最好的�！�
“至少，那個時候，我最愛你、只愛你�！�
裴鳴岐在桌前緩緩蹲下，伸手環(huán)住了他的腰。
他是千般的不愿，萬般的不甘，可許多辯解的話，他說不出。
或許是樂無涯太過能言善辯。
許多話經(jīng)他的嘴一說，就成了顛撲不破的道理。
裴鳴岐抬起眼來，祈求地、認(rèn)真地看他，眼里依舊是有光，只是那光的內(nèi)容復(fù)雜了許多。
“我可以慢慢了解你�！迸狲Q岐的眼圈慢慢紅了，“我能喜歡上小烏鴉，難道就不可以喜歡上樂無涯了？”
樂無涯心臟抑制不住地一酸。
但也只是一瞬而已。
他們的問題一直存在，倘若避而不談，只會孳生癰瘡，直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俯身下去，捧住了裴鳴岐的臉：“小鳳凰，你真難得，從過去到現(xiàn)在，一直沒有變�！�
“我若是有心騙你，在你面前演出善良懂事的樣子，你絕對會上當(dāng)。有朝一日，你發(fā)現(xiàn)被我騙了，你會傷心失望，我會負(fù)疚一生。到那時，我們不是彼此相愛，只余下相互折磨�！�
樂無涯與他額頭相貼：“要不然，算了吧，別喜歡我了�！�
裴鳴岐喃喃的：“就算再給你數(shù)一萬顆星星，也不行了嗎？”
樂無涯心如鐵石：“我不要星星�！�
他直起腰來：“我要你好好的，一萬年也不要變。”
這要求堪稱無理。
但他有底氣和裴鳴岐提這樣的要求，因為他們是竹馬竹馬，他們一起長大，比血濃于水更親近。
裴鳴岐重復(fù)：“我們，就這樣了？”
樂無涯仍然沒心沒肺的笑：“嗯，你覺得怎么樣？”
長久的寂然。
寂然得像是過了一百年。
在寂然過后，裴鳴岐握住了他的手，與他的左手十指相扣。
“你能活著就好�！迸狲Q岐目光明正，“你興風(fēng)作浪去吧。你哪吒鬧海，我當(dāng)你的混天綾；你水淹金山，我做你的小青蛇。只是不許你再不打招呼的走，好不好？”
樂無涯被他傻乎乎的譬喻逗笑了，輕輕地一點頭：“好�！�
裴鳴岐站起身來，重新恢復(fù)了頂天立地又忸怩的樣子：“城門關(guān)了，那我今夜找間房��？”
樂無涯還是笑嘻嘻地點頭：“好呀�！�
裴鳴岐匆匆地去了。
門扉閉合。
樂無涯拎起剛才那根細(xì)長不斷的蘋果皮。
他聽人說，削蘋果皮不斷，許愿便能成真。
于是，他小時候背著人苦練削蘋果技巧，削了無數(shù)蘋果，終于有所大成。
他拎著那根蘋果皮，虔誠地許愿說，要和小鳳凰在一起一輩子，一直到老。
怎料，他的一輩子，只有十七年。
可見這說法不準(zhǔn)。
即使如此，方才削出一根完整的蘋果皮時，他還是在心底里默默地祝禱了：
盼他們?nèi)f萬年，仍是竹馬好友，至死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