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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看他停步不前,赫連徹也駐足回身,疑惑地望向他。

    樂無涯的聲音在一瞬間啞了:“他都這么沒良心了,你還要他做什么?”

    赫連徹冷笑一聲:“他是我弟弟。鬧夠了,一無所有了,沒人要他了,總該回家了吧?”

    答完后,赫連徹冷笑一聲:“嚇人吧?”

    有的時候,他自己回顧自己的心路歷程,都覺得可怖又可笑。

    樂無涯死后,裴鳴岐來尋他,索要鴉鴉真實的生辰八字,他也給了。

    他猜測,裴鳴岐興許要行什么巫蠱之術(shù),把他的魂魄留在人間。

    留住好啊。

    赫連徹:“我盼他死后怨恨深重,化作厲鬼,前來尋我。但等來等去,他總不來,可見他恨我到何等地步�!�

    做兄弟做成這等死生不見的模樣,也是曠古爍今了。

    樂無涯脫口而出:“說不定,他從來沒恨過你呢�!�

    赫連徹胸口一澀,斥道:“你知道什么?!”

    樂無涯:“如果是我,我才不恨你�!�

    赫連徹徹底被激怒了。

    他對這種設(shè)想全然不肯接受:“我對他一點(diǎn)也不好,毀他聲名,毀他身體,他憑什么不恨我?!”

    樂無涯仰著頭,誠懇道:“因為你是他哥哥啊�!�

    裴鳴岐入城后,沒頭沒腦地亂走一氣,直走出了一身薄汗。

    末了,他自己都忍不住笑出了聲來。

    小紫檀爐子的確是愛湊熱鬧,可上京城太大,熱鬧也太多了。

    就這么傻乎乎地硬找,豈不是大海撈針?

    裴鳴岐自嘲地想,正如烏鴉說的那樣,他從來就是個不聰明又莽撞的人。

    再說了,就算真的找到他,又能對他說些什么呢?

    不是都決定放下了嗎?

    心思放寬后,裴鳴岐的腳步也隨之放緩了。

    他漫無目的,索性沿河漫步。

    各色河燈隨波而流,火蓮朵朵,紛如列宿,每一盞河燈,都寄寓著一個心愿。

    正兜售河燈的店家一眼叨中了心事重重的裴鳴岐,湊上前來,熱情道:“客官,放河燈嗎?許下心愿,百事無憂呢�!�

    裴鳴岐思索片刻,大手一揮:“好,給我來一個最大最貴的�!�

    他搞來了一艘河船,里面可燃九九八十一根燭火。

    店家隨便一招攬,便引來了這么個冤大頭,簡直要?dú)g喜瘋了,撅著屁股樂滋滋地將船上蠟燭一一點(diǎn)燃。

    裴鳴岐百無聊賴地立在一邊,想著要許個什么愿望。

    盼著裴少濟(jì)那小子能快快成才吧。

    裴家的將門榮耀,總要有人承繼的。

    不過,最近這小子似乎察覺了什么,期期艾艾地問自己,為何要對他如此傾囊相授,難不成是舊情難忘,要為樂無涯剃度出家?

    裴鳴岐把他按著揍了一頓,才暫時打消了他這荒唐的念頭。

    他不出家。

    裴家人為項家皇室效力三代,他不能貿(mào)然離開,只能等著哪日自然死去,才不辜負(fù)裴家忠耿勇毅之名。

    裴鳴岐叼著一根狗尾巴草,望著河面發(fā)呆。

    但很快,他從瀲滟的湖水波光中,瞧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裴鳴岐還以為自己看錯了,詫異地抬起臉來,正和小橋上默默凝視他的人對視了。

    裴鳴岐霍然起身:“陸道長?”

    他三步并作兩步,躥上了那座小橋,神情激動,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真是您!”

    下一刻,裴鳴岐陡覺手背傳來燒灼似的劇痛。

    他立即松開手去,可也并沒往深里想,還以為是自己把勁兒使大發(fā)了,擰了手筋。

    陸道長怒沖沖地橫了一眼身旁的空氣。

    裴鳴岐還以為他是沒認(rèn)出自己,認(rèn)為自己太過冒昧,馬上忍著疼痛摘下鳥面,叫他看清了自己的面容后,隨即戴好面具,向他深深一揖,爽朗道:“多謝您,裴某的心愿已經(jīng)達(dá)成了,本該親自報給您,燒香還愿,可裴某身負(fù)軍務(wù),未得命令,實在是不能離開駐守之地,沒想到此番進(jìn)京,能在這里見到您!”

    陸道長尷尬地看向天際。

    那兩個小的跑出去野了,他內(nèi)向慣了,不大習(xí)慣去湊熱鬧,便留在了橋邊看燈。

    剛才,他看這人出手闊綽,買的船也漂亮,便趴在這里和道侶欣賞,誰想越看那買家的背影越覺得眼熟。

    罷,罷。

    擇日不如撞日,還是早點(diǎn)實話實說吧。

    他努力組織了一番語言,擠出抱歉的笑臉:“裴將軍,您先停一停。當(dāng)初,陸某有一事隱瞞于您”

    [102]相會(一)

    時近子夜,街衢中的人稍稍少了些。

    但不少精力旺盛的青年人,仍是綺羅繁盛,熱鬧不絕,等候著子時整點(diǎn)的一場煙花雜戲。

    暮色已深,按時間算,使團(tuán)的宮廷飲宴早該結(jié)束。

    赫連徹卻沒有任何打道回府的意思,只步履沉沉地尾隨在自己身后,且走得沉默異常,不說不笑。

    自從樂無涯說樂無涯把他當(dāng)哥哥時,他便是這副面孔了。

    氣質(zhì)陰沉,眉眼冷厲。

    比起自己,他更像個含冤而死的男鬼。

    有這么座鐵塔似的夜游神杵在他身側(cè),路人自動離樂無涯三尺遠(yuǎn),叫他玩耍得頗不痛快。

    有面具阻隔,樂無涯瞧不出赫連徹是心亂如麻,還是心如止水,縱有通身察言觀色的好本事,也使不出來。

    經(jīng)過一番深思熟慮,樂無涯打算把他煩走。

    等煙花雜戲拉開帷幕后,他還想搞些手持線花之類的小煙火放放呢。

    在這人身邊,自己舉著線花,那氣氛簡直和墳頭上香沒有兩樣,哪里還能熱烈得起來?

    打定主意,樂無涯站定腳步,指著一盞造價不菲的琉璃燈,用最理所當(dāng)然、最討打的語氣道:“我要這個�!�

    赫連徹劍眉一皺,對那華而不實的小燈進(jìn)行了一番打量,心想,毫無用處。

    隨即,他漠然地取出錢袋,將銀兩丟在攤位上,沉默地將燈塞給了樂無涯。

    作為回報,樂無涯反手把自己采購的那些雞零狗碎的小玩意兒統(tǒng)統(tǒng)掛在了赫連徹的身上。

    除了那節(jié)毛茸茸的小狐貍尾巴。

    樂無涯一身輕松地提著燈,邁開步子向前走去,安心地等著赫連徹翻臉。

    結(jié)果,他走得腳都酸了,卻遲遲等不到那人負(fù)氣而走。

    不僅如此,他還自食了苦果。

    這盞燈裝飾異常贅余,連燈桿也沉甸甸的頗具分量。

    樂無涯盡管拾起了昔日的功夫,但并未養(yǎng)成長久的耐力,雙手負(fù)重,長途跋涉,實在是辛苦。

    察覺到樂無涯的眼神頻頻向他身上溜去,赫連徹難得會錯了他的意,眉頭一擰,將那燈也從他手中順了過來:“這個也要給我么?”

    他眼神凜冽,巴掌也大得嚇人。

    樂無涯得用雙手握持著的燈桿,在他手里像是根輕飄飄的柴火棍。

    樂無涯空著兩手,和他大眼瞪小眼地互望了一會兒,突然樂出了聲。

    披掛上這一身的零碎玩意兒,赫連徹身上的夜游神氣質(zhì)早已蕩然無存。

    赫連徹:?

    樂無涯:“不走了,累了。請達(dá)兄喝點(diǎn)東西,如何?”

    赫連徹:“酒?”

    樂無涯:“比酒好喝!”

    一炷香的功夫之后,二人在一處小攤坐定。

    他們面前的小桌上放了兩碗酸梅湯,幾顆碩大飽滿的楊梅和著幾塊清透碎冰浸在其中,又撒了一層金黃桂花點(diǎn)綴,煞是好看。

    這小攤在上京擺了十來年,永遠(yuǎn)是四桌八椅,客流絡(luò)繹。

    自從胃壞了后,樂無涯就不得不忌了生冷,眼巴巴地饞這口酸梅湯饞了許多年。

    如今帶這個造就了自己破爛身子的人一起前來,樂無涯莫名產(chǎn)生了一股冰釋前嫌的輕松快意。

    然而,赫連徹甚是不解風(fēng)情。

    他望著這碗酷似中藥汁子的東西,并不覺得這東西比酒高妙到哪里,端起碗,徑直一飲而盡。

    樂無涯斯文地攥著個小勺子,把狐貍面具頂在腦袋上,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赫連徹把空碗放下,將面具戴回臉上,耐心地咀嚼著冰塊和楊梅,注視著對面的樂無涯。

    他突然覺得,吵鬧的噪音有意思,楊梅湯有意思,眼前的人,也挺有意思。

    鴉鴉走后,赫連徹冷冽又孤獨(dú)地活了許多年,直到今天,才陡然撥云見日,重新見到了這世界的美好。

    樂無涯膽大包天地批評他:“牛嚼牡丹。”

    赫連徹沒有笑,沒有怒,只是耐心又用心地望著樂無涯:“你喝你的。”

    樂無涯的喝法是赫連徹最看不上的,磨嘰又矯情,用雪白的小瓷勺子一勺勺往嘴邊舀到,冰得他一張棱角分明的薄唇愈發(fā)殷紅。

    他想,若他是鴉鴉,擺出這般矯情作態(tài),自己定要好好收拾他一頓。

    赫連徹不動聲色地發(fā)著牢騷,看他一口一口地將酸梅湯喝見了底,又看他一雙眼睛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似是沒喝夠的樣子,在心底嘆了一聲,伸手招呼小二:“再來一碗�!�

    樂無涯捧著碗,對著他笑瞇瞇。

    這笑法也不是赫連徹所喜歡的,美則美矣,但有些賤兮兮的嫌疑,和小時候那個乖巧懂事的鴉鴉迥然不同。

    但見他如此,赫連徹的心里說不出的熨帖舒服。

    冰鎮(zhèn)酸梅湯的涼氣順著他的血液慢慢游走,將他魁梧身軀里蠢蠢欲動的暴戾和躁動,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壓制下去。

    此時此刻,別無其他,唯余平和。

    然而,下一瞬,紅影一翻,一只面目猙獰的旱魃施施然在條凳另一端落座。

    “喝的什么好東西?”項知是笑盈盈之余,聲音里帶著一點(diǎn)恨恨的咬牙切齒,“請我喝一碗?”

    樂無涯撫掌笑道:“好,會賬的人來了。”

    項知是皮笑肉不笑:“幾日不見,聞人兄的臉皮怎么又迎風(fēng)見長了?”

    樂無涯對這點(diǎn)評欣然笑納,回敬道:“幾日不見,七公子的喉嚨怎么啞了?”

    項知是:“”

    他本以為樂無涯會故意裝傻,體貼地略過他那丟人的一夜。

    他實在是高估此人的良心了。

    他狠狠一磨牙:“多謝聞人兄關(guān)懷。酒后傷風(fēng),乃至于此。”

    樂無涯哦了一聲:“那還請七公子多多保重自身,這酸梅湯還是別喝了�!�

    他沖小二一揚(yáng)手,神采飛揚(yáng)道:“小二!”

    小二遙遙地應(yīng)了一聲:“在!”

    “給這位公子端碗涼茶來,再去旁邊藥鋪抓兩根黃連泡里頭,給公子好好養(yǎng)養(yǎng)嗓子�!�

    項知是:“聞人約!”

    樂無涯正色,轉(zhuǎn)過頭來:“在�!�

    項知是伸手抓住他的衣襟,把他拉到了自己的身前。

    他一上手,才發(fā)現(xiàn)這衣服竟是自己置辦下的,更是火氣上涌。

    他小聲怒道:“你敢拿這事嘲笑我?”

    樂無涯滿臉無辜,用僅能他們二人聽到的聲音說:“我沒有哇。我既沒有說七公子難得酒醉,就被下官有幸遇見,也沒說七公子如何抓著我傾訴心事,更沒說過七公子撲在我懷里哭鼻子。明恪發(fā)誓,絕不會去外邊胡說八道的,七公子大可安心。”

    項知是:“你威脅我?”

    樂無涯笑嘻嘻地握住了他攏在自己胸前的手指:“沒有啊,只要七公子肯買單,我什么都不會說的�!�

    項知是攥緊了樂無涯的衣襟,微微喘了兩口氣。

    無論他如何抵賴,他已認(rèn)定,眼前人便是他老師轉(zhuǎn)世。

    兩世為人,樂無涯還是那個油嘴滑舌、下流無恥的老樣子。

    對上則是奴顏婢膝,對下則是頤指氣使,對待學(xué)生,更是毫無正形,連吃帶拿,根本不配為人師表。

    他樣樣表現(xiàn),分明都是項知是最不齒、最鄙薄的。

    為何,為何偏偏要愛上自己的鄙夷之物?

    項知是頂著一張寒若冰霜的臉,轉(zhuǎn)向了旁邊那個和樂無涯對坐之人。

    若不是此人身材如此醒目,他恐怕還不能這樣輕松抓到樂無涯的狐貍尾巴。

    他露出標(biāo)志性的燦爛微笑:“這位是?”

    赫連徹面無表情。

    他早看不慣此人上來就對樂無涯拉拉扯扯的孟浪樣子了。

    他伸出手,把樂無涯胸前的皺褶撫平。

    “他不舍得會賬,我來�!焙者B徹漠然道,“他養(yǎng)不起,我養(yǎng)得起。”

    項知是的表情凝在了臉上。

    他說誰養(yǎng)不起??

    我?

    [103]相會(二)

    項知是不惱,至少是表面不惱,神情天真地把這陰鷙冷情的大漢從頭至尾打量了個遍。

    從瞳色可知,此人是異族之人。

    近來虞、景兩地交好,因此九成是景族之人。

    身量是夠瞧的,稱得上一句傻大個子,但他的眼神又透著股精明和戾氣摻雜的復(fù)雜成分,顯然不可小覷。

    項知是暫時沒有往赫連徹身上聯(lián)想。

    一來,赫連徹此時該在四方館,準(zhǔn)備就寢。

    二來,項知是本人的心眼小如針鼻,推己及人,早替樂無涯恨透了此人,因此絕并不認(rèn)為這二人有坐在一起和和氣氣地吃路邊小攤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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