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七皇子與六皇子是一般的心思,又早習(xí)慣了遮掩自己的面目,便臨時買了一張旱魃的面具,將一張?zhí)焐男δ様[在一張兇神惡煞的假面之后。
聞人約則是見城中人均佩戴面具,以為是上京的特殊習(xí)俗,便也有樣學(xué)樣,買了半張狼面,端端正正地戴在臉上。
樂無涯緩步往前行去,把玩著他的小狐貍尾巴。
忽的,他站住了腳步。
樂無涯想,他好像是看見了一個熟人。
[101]機(jī)緣(三)
畫橋燈市間,火光翻涌,人影繚亂,一時難以確認(rèn)。
是小六?還是小七?
樂無涯擔(dān)心自己錯眼,往前迎了兩步。
順便為著能看得清楚些,他慣性地瞇起了眼睛。
四周明亮如白晝,那段身影像是要融化在白光里,確實難以分辨。
這二人的形影,在他心里從來是壁壘清晰、各自分明的,哪怕只看背影,也絕沒有弄錯的可能。
樂無涯很少有過這種困惑。
驟然間,他的頭腦像是被尖錐扎了一下。
伴隨著刺痛而來的,是耳畔一聲模糊的呼喚:“爺,醒醒。有貴人來探你了�!�
他將死之際,病得神魂離散間,好像有人來探望過他。
樂無涯記得,有一只柔軟溫暖的手搭上了他的額頭。
他那時,好像對那人說了許多的話。
可具體說了些什么,他竟是忘了個一干二凈。
樂無涯印象最深刻的,還是自己回光返照、頭腦清晰地想陰皇上一把的時候。
樂無涯格外認(rèn)死理:遇到想不通的事,非要想通不可。
當(dāng)他忍著逐漸劇烈的頭痛、與腦海里破碎的畫面暗暗較勁時,一只手猛地抓住他的肩膀,將他生生掀回了身來。
粗暴野蠻,卻也立竿見影。
他腦海中殘存的畫面頓時被驅(qū)了個一干二凈,影兒都沒了。
立在他眼前的是個寬闊胸膛。
樂無涯仰著頭向上看,看到了一張似豹似虎的鐵面具。
與他綠幽幽的眼睛正相配。
“你?”
樂無涯認(rèn)為此人決計不可能出現(xiàn)在此,心中疑惑,伸手要去掀他的面具,剛掀到鼻子處,那人就一使力,將面具按了下去,順便打了一下他的手背。
赫連徹冷冰冰的:“是我�!�
樂無涯揉著發(fā)紅的手背,用篤定的語氣問道:“逃席啦?”
赫連徹看他如此嬌貴,是一萬分的不待見。
在景族,悍勇尚武之風(fēng)盛行,男子若是被打了一下就要如此作態(tài),是要被人瞧不起的。
赫連徹一邊鄙夷,一邊應(yīng)道:“嗯,逃了�!�
樂無涯返身張望,發(fā)現(xiàn)那個疑似小六或是小七的背影已然被重重人潮沖得蹤影不見。
他還想再看,又被一雙大手扳正了脖子:“說話看人。大虞人是這般沒禮節(jié)的么?”
樂無涯狡辯:“我又沒說話。”
不知道為什么,赫連徹看他頂嘴,很想往他腦袋上彈一指頭。
樂無涯自幼便無師自通了一手察言觀色的好本事,見他神色有異,忙正色問道:“怎么就逃了呢?”
赫連徹不答話,似笑非笑地反問:“聞人縣令怎么不喚我達(dá)兄了?”
“裴將軍早把你老底揭給我了。”樂無涯反應(yīng)奇快,眼睛一眨就是一個謊,“不過我還是高興叫您達(dá)兄,不知可否?”
赫連徹的嘴角在面具下微微地翹了翹:“隨你�!�
話講到此處,樂無涯又左右看了看。
赫連徹一眼看穿了他的小心思,一皺眉頭,冷聲道:“干凈的,沒尾巴跟著�!�
燈會人流洶洶,絕不是個方便尾隨跟蹤的地方,
樂無涯確實挺好奇,赫連徹究竟是怎么越過重重宮闈、道道眼線,跑到這里來的。
沒想到自己隨便一個查探的小動作就能惹得他黑臉
樂無涯想,這么大的個頭,心思還挺細(xì)膩別扭。
上一世,樂無涯沒怎么同他打過交道。
樂無涯只是知道,世上有他這么個人,和自己流著一樣的血液,必然是恨透自己了,才放心大膽地把自己交給他去殺。
結(jié)果他手藝不精,自己福大命大。
戰(zhàn)場相見,樂無涯只丟了半條命。
至于另外那半條命,之所以會丟在圜獄之中,說起來也與赫連徹有些關(guān)聯(lián)。
那時候,由解季同轟轟烈烈掀起的倒樂浪潮愈演愈烈,樂無涯正是風(fēng)聲鶴唳、四面楚歌的時候,又有致命的流言傳出,說他血脈不純,其母為景族密探,自從長成后,他便心向母族,時時向景族傳遞軍中情報,才致使大虞對景族久攻不下,只得握手言和,他再以職務(wù)之便,周旋于虞、景之間,里通外國,傳遞情報,從中漁利。
這八成是老皇帝放出的風(fēng)聲,好在焚身烈火中多添一把柴,好好惡心樂無涯一把。
不過,這本是捕風(fēng)捉影的傳言一樁,并無實據(jù)。
結(jié)果,景族那邊竟然做出了回應(yīng)。
赫連徹公然表示,樂無涯并非血脈不純之人,而是如假包換的景族人,且是他至愛的胞弟。
當(dāng)年是大虞人不講道理,將他劫掠而去;如今,大虞既然容不下他,那還請大虞皇帝大發(fā)天恩,把他的弟弟還回來,以全他們兄弟天倫之情。
一石激起千層浪!
皇帝本想利用景族,給樂無涯添上一樁罪名,全沒想到景族會主動跳出來認(rèn)領(lǐng)。
物議如沸間,樂無涯“里通外國”的罪名算是徹底坐實了,連帶著整個樂家也遭了殃。
皇上自然是沒錯的,所以只能是樂家的錯。
那時的樂無涯已然被抄家落獄,處在一個債多不愁虱多不癢的狀態(tài)。
但當(dāng)這件消息傳來時,樂無涯的心還是狠狠被刺了一下。
赫連徹此招狠絕無比,可謂是一箭三雕。
一箭射的是老皇帝的面子。
他若是不清楚樂無涯的底細(xì),就如此重用樂無涯,就成了個被異族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糊涂蛋;若是他清楚樂無涯的底細(xì),那就成了個自作聰明的糊涂蛋,放任樂無涯這么個純種的異族人身居高位、禍亂朝綱。
二箭射的是樂家。
養(yǎng)育樂無涯這么久的是樂家,在赫連徹眼中,他們和老皇帝沆瀣一氣,是首惡元兇,絕不可能輕輕放過他們。
三箭,自然是奔著樂無涯的命門來的。
樂無涯曾揣測過,能使出這么一套鈍刀子割肉的好本領(lǐng)、一點點把他磋磨至死的,非得是個心思深沉如海的人才行。
然而,這一世與他相見的寥寥幾面,卻叫樂無涯覺得,赫連徹與他想象中那個暴戾、陰毒之人相去甚遠(yuǎn)。
赫連徹見他望著自己沉思,有些不慣,便強(qiáng)行一推他的肩膀,讓他與自己并肩而行。
這一推,推出了他身上細(xì)碎的鈴鐺響。
赫連徹察知了那聲音來自何處,心情莫名暢快了起來,下令道:“聞人縣令,陪我走走。”
樂無涯嘆出一口氣:“能不答應(yīng)嗎?”
“不能。你若不應(yīng),就算你破壞兩處邦交�!�
“好吧�!�
二人在這繁華他鄉(xiāng)緩緩并肩前行。
樂無涯愛熱鬧,一邊規(guī)規(guī)矩矩地往前走,一邊眼珠子亂轉(zhuǎn),偷看著那表演頂盤噴火的藝人。
赫連徹冷清慣了,對周遭的一切并不感興趣,只覺得吵哄哄的:“喜歡熱鬧?”
樂無涯點頭。
“夠熱鬧么?”
樂無涯再點頭。
赫連徹整一整袖邊:“可我至今似乎還沒聽聞人縣令說一句謝�!�
樂無涯終于把目光從喝彩連連的人群挪了回來,紫色眼睛在面具后一瞇,張開雙臂,往上一跳,才堪堪把他抱了個滿懷:“多謝達(dá)兄!”
赫連徹:“”
被這么個人公然摟著抱著,他臉都僵了,手指在身側(cè)猛地攥成拳,又慢慢松了開來。
他呵斥道:“下去!”
樂無涯聽話地松開手,又喜滋滋地蹦了下去。
他沒想錯。
真不是堅冰一塊。
經(jīng)了這一抱,樂無涯竟意外開啟了他的話匣子。
大概是為著轉(zhuǎn)移尷尬,他居然開始主動講述自己為何會出現(xiàn)在此處:“皇上不勝酒力,提早離席,把我推給他的五崽子,叫他帶使團(tuán)出宮,登城觀燈。我趁著換衣的功夫,與人換了身份�!�
自從他上次在驛館神出鬼沒了一回后,樂無涯便猜到他八成是有個和他相貌、身量相仿的替身。
但親耳聽到他玩這偷梁換柱的把戲,樂無涯仍是咋舌不已:“達(dá)兄好膽色�!�
赫連徹負(fù)手道:“他與我地位相當(dāng),除此之外,誰也不配和我同席同行。他打發(fā)他的兒子來敷衍我,我便打發(fā)我的侍衛(wèi)去敷衍他�!�
樂無涯想,原來還有這么惡心人的一手。
反正正事已經(jīng)辦完了,那侍衛(wèi)若是爭氣,不被人認(rèn)出來還自罷了,就算旁人看出此赫連徹非彼赫連徹,考慮到赫連徹如今去向不明,一旦叫破這頂替之人的身份,恐怕立時要引起滿城騷動,壞了剛剛訂立的盟約,亦是不美。
事關(guān)外交,這幫老狐貍絕不會貿(mào)貿(mào)然嚷出來,只能捏著鼻子,指鹿為馬。
就算事后報知皇上,皇上也只能把這啞巴虧咽了。
反正虞、景二境從來是水火不容,如今的和平也是表面的。
皇上再恨景族的驕慢,一時半會兒也啃不下景族這塊硬骨頭。
他就算再惱恨,也只能佯作不知。
樂無涯生平最愛巧妙的惡作劇,眼睛微微發(fā)亮地看著他。
赫連徹被他看得臉熱,又見樂無涯眼中并無憤恨不平之色,甚至還有幾分贊許,心中暗暗稱奇:“我以為你們大虞官員,都對皇家敬愛有加�!�
樂無涯瞎話張嘴就來:“達(dá)兄慎言。我對皇上的崇敬之情,堪比天之高,海之深。”
赫連徹:“”
話說得太滿,就是虛情假意了。
赫連徹懶得理會他,把臉轉(zhuǎn)到了一邊去。
被他冷落了的樂無涯自己給自己找起了樂子來。
他看到一串貝殼風(fēng)鈴,式樣玲瓏可愛
【網(wǎng)址:..】,頓時起了興趣,湊上前興沖沖地研究起來。
赫連徹也跟了上去。
攤主見樂無涯喜歡,便馬上道:“您瞧,這貝殼多好,被燈一照,五彩繽紛的,掛在家里,又鮮亮又好玩!”
樂無涯知道貝殼嬌嫩,易磕易碰,不適合帶回南亭,只是過來過過眼癮,便隨口敷衍道:“我沒錢�!�
攤主一心想做成這門生意,把目光轉(zhuǎn)向了他身側(cè)高大威武的赫連徹。
這二人都戴著獸面,看不清五官,但看臉盤輪廓和異瞳,自認(rèn)為識人無數(shù)的攤主心里便有了七八分成算:“您看,您的小弟這么喜歡,就給他買一個吧!”
樂無涯一怔,瞧向了赫連徹,微微搖了搖頭:
他就看看,不想要。
赫連徹心領(lǐng)神會,虎著臉一把揪住了他的脖領(lǐng)子:“娘講過了,不許你買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回家,小心爹揍你�!�
他薅著樂無涯,懷著一點隱秘的心事,快步離開了這小攤。
走出幾十步開外,赫連徹才沉默無語地松開手。
樂無涯被他拎著,幾乎有了點腳不沾地的錯覺。
他呼出一口氣,對他一豎大拇指,剛想夸他一句演得好,便聽他發(fā)出了一聲冷笑。
這笑有些不善,聽得叫人頭皮發(fā)麻。
赫連徹自語道:“小弟?哈。”
樂無涯沒吭聲,眼睛瞟向一邊,又看了回來:“達(dá)兄,怎么了?”
赫連徹看向他:“我有個弟弟。聞人縣令知道嗎?”
樂無涯猶豫片刻,點了下頭。
聞人約只比自己小四歲,盡管入官場時日不長,按照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的原則,他也該聽說過樂無涯的“光輝事跡”。
若佯裝不知,那未免太假了。
赫連徹平靜道:“他是我害死的�!�
樂無涯愣了半晌,張了張嘴,發(fā)出了一聲含糊的“啊”。
赫連徹:“他不肯和我回家,我恨他。他最后死在大虞皇帝手里,是他活該。”
樂無涯陡然聽了這一篇尖銳的批評和詛咒,本應(yīng)該小心眼地記個仇,但他還挺想聽聽下文,于是選擇了默不吭聲。
另一邊,其實赫連徹也不明白,自己為何突然要對一個肖似樂無涯的人陳述他陰暗難明的心思。
他向來是把這些話深埋心底,可對著這么一個人,他管不住自己的嘴。
赫連徹所講述的,正是他把樂無涯往絕路上推的那一手。
樂無涯歪著腦袋,在周遭的歡聲笑語和漫天的煙花聲中,認(rèn)真聽他講完了他的所作所為。
他抿抿唇,故作輕快地感嘆一聲:“你真的恨死他了吧?”
“是�!焙者B徹痛快地承認(rèn),“有十之八九,我希望他死�!�
因為對這答案早有準(zhǔn)備,樂無涯并不覺得傷心,反倒覺得這說法挺新鮮:“那剩下的十之一二呢?”
赫連徹頓了頓,心里清楚,自己與這人交淺言深,不該如此。
可他在認(rèn)真地問自己話呢。
冥冥之中,赫連徹認(rèn)為,自己理應(yīng)回答此人的一切問題。
他說:“有十之一二,我想他真的能被送回來�!�
樂無涯的腳步猛然一停。
赫連徹腿長步長,一個錯身,就走到了他前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