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赫連徹同樣食不知味，只覺得胃部隱隱作痛。

    他向來強健，身體有一點不適，反應(yīng)便異常強烈，心情更是差到了無以復(fù)加的程度。

    他冷冷道：“樂大人，景族的酒，有這么不合你的口味嗎？”

    樂無涯據(jù)實以答：“非也。酒是好酒，只是我早年受過傷，景族酒烈，于我不大相合。是我之過，非酒之罪也�！�

    赫連徹微微咬緊了牙，放在桌下的手指微微揉搓起來，似是指尖還繃著冷冰冰的弓弦。

    那是他親手造就的創(chuàng)傷。他知道那有多么疼痛。

    赫連徹細細觀視樂無涯片刻，直截了當(dāng)?shù)溃骸皹反笕诉�是要好好將養(yǎng)，我觀你形容單薄，絕非長久之相�！�

    此話甚是無禮，甚至可算得上詛咒了。

    其他使團成員頓時變色，蠢蠢欲動地想要發(fā)作，可見樂無涯態(tài)度平和，安之若素，便都捺下了憤恨之意，只暗地里贊頌樂大人不愧是樂大人，能忍常人不可忍之事。

    赫連徹看他只笑不答，更是滿心戾氣無從釋放。

    他盯著執(zhí)杯時露出的纖細手腕，言語中帶了幾分陰陽：“不知樂大人故鄉(xiāng)在何處，死后可愿葬到故鄉(xiāng)？”

    樂無涯沉吟半晌后，異常坦然地答道：“赫連首領(lǐng)說笑了，我是樂家人，就算身故，當(dāng)然也是要葬入樂家祖墳的�！�

    赫連徹猛然起身，一語不發(fā)地冷視樂無涯許久，方道：“我稍離片刻，請各位安坐，品酒賞舞便是�！�

    說罷，他徑直拂袖離席而去。

    使團的其他人不由得面面相覷：

    明明是這赫連徹步步緊逼、句句挑釁，怎么他自己倒先急眼了？

    樂無涯和使團諸人皆不知曉，此刻的赫連徹，已經(jīng)在竭力保持他最后的體面了。

    他的理智，只夠維持著他折返回自己的宮室。

    他的耳畔嗡嗡作響，反復(fù)回響著那讓他幾欲失控的只言片語。

    樂家人

    樂家祖墳

    那天，他發(fā)了大瘋，將墻上樂無涯的畫像一一扯下，砸了硯臺，折了畫筆，將一應(yīng)能掃到地上的物件都砸了個徹底。

    宣泄完畢，他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侍從的注視下，又向觥籌交錯的宴廳而去，卻在殿外看到了同樣離席的樂無涯。

    赫連徹背著手，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逼視于他：“樂大人，就這般厭憎景族的飲食？”

    樂無涯剛剛溜出來吐了一陣，如今胃里空蕩，舒服了許多，可是手軟腳軟，只能勉力扶著墻，支撐著他的身體。

    他輕聲道：“赫連首領(lǐng)”

    聽他這樣生分地稱呼自己，赫連徹?zé)o端暴怒起來，見四下里只有自己的人，便直接上了手，把他拎了起來，讓他的身子重重撞上了石墻壁，撞出了他一聲痛楚的悶哼。

    樂無涯的身量實在是單薄。

    即使他長得這樣大了，赫連徹還有信心用一只手臂把他托舉起來。

    他好好的一個弟弟，被自己摧殘至此，又被大虞人養(yǎng)成了這樣文弱可欺的模樣。

    這是他和大虞人聯(lián)手造的孽。

    赫連徹想勸他自重自愛，可他自知，自己毫無立場。

    因著一腔難以抒發(fā)的憤怒，赫連徹眼前的世界又變作了斜陽似的血紅：“你叫我什么？你該叫我什么？”

    樂無涯好容易喘勻了一口氣，吐字慢而清晰：“赫連首領(lǐng)，請您自重�！�

    赫連徹驟然松手。

    樂無涯落了地，又踉蹌了一下，就勢行了個禮，整一整凌亂的領(lǐng)口，邁步向燈火輝煌的殿宇而去。

    赫連徹見他孱弱的身軀，自顧自走向那黑風(fēng)孽海中，縱是他身懷千鈞之力，也是留不住、挽不回，眼前不由一酸一熱，背過身去。

    杯盞相擊，啷當(dāng)有聲。

    樂無涯垂下眼睛，看著碗里清透的茶湯，嘆了一聲。

    那天，在明亮的輝光籠罩下中，樂無涯回過身去，看向了那燈火闌珊處高大孤獨的身影，失了片刻的神。

    回過神來后，他不免在心底里笑話了自己兩句。

    自作多情。

    人家恨透你了呢。

    他回過身去，邁步欲行，突覺后背一酥一麻。

    一道陰郁卻專注的目光，從那黑暗中投來，牢牢鎖住了他的背影。

    他知道，赫連徹身處暗地，正在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自己。

    假的親人，能與他互親互愛，感情甚篤，勾肩搭背地一起笑鬧。

    真的親人，卻只敢在他背過身去的時候，才拿那樣昏暗、渾濁、不堪的眼光看他。

    樂無涯撥弄了腰間荷包，里面?zhèn)鱽砹私痂傆疋忚K的清脆叮咚聲。

    要是早知道赫連徹能這么好，他那時候該沖他撒撒嬌的。

    天知道，他那天真的難受死了。

    樂無涯在長吁短嘆的遺憾中，迎來了這比上元節(jié)還要熱鬧的花燈會。

    [98]燈火（二）

    日沉西山之后，花燈會正式掀開帷幕。

    無數(shù)花燈燎天照地而來，宛如一輪明日，將整個上京城照得宛如白晝。

    有美人在燈輪下?lián)翕徧じ瓒�舞�?br />
    伶人敷彩妝、著異服，男女衣著混穿，游街而行，且舞且演，逗出了一街的笑聲。

    親朋相偕，攜手看燈。

    士庶并行，無問貴賤。

    帶紗的冪籬不方便他觀景，可讓他真拋頭露面地四處游逛，似乎又太高調(diào)了點。

    所幸街旁有賣獸面的商家，樂無涯擇來擇去，買了一只漂亮的白狐面具，戴在臉上。

    有了這張面具的遮擋，他等于又多了一層厚臉皮。

    哪怕和一群小孩子混在一起排隊去買絞絞兒糖，他也不以為恥。

    所謂絞絞兒糖，是用熬出濃濃的一鍋蜜色糖漿，趁著它熱氣沸騰，用兩根雪白的小竹棍挑起一團來，能絞出金黃泛白的糖絲兒，可以邊吃邊玩，甚是有趣。

    樂無涯混跡在一幫半大孩子中，和他們眼巴巴地一起等糖，被路過的人瞧了好幾眼也不在乎。

    等糖到了手，他美滋滋地玩夠了后，稍稍揭下面具，將糖含在嘴里，只把小竹棍露在面具之外，打算慢慢含化了它。

    小時候，他跟家人出來逛上元燈會時，就看上了這有趣的絞絞兒糖。

    可阿娘不許小孩子貪糖吃，怕壞牙齒。

    那時的他一心想著討阿娘喜歡，就只好繃著小臉，假裝不在意地路過一個個熱心兜售的糖攤兒老板，面不改色，目光卻忍不住被一次次吸引過去。

    在他眼饞得滿眼水霧時，阿娘臨時起意，不繼續(xù)看燈了，而是拐進一家門庭冷落的綢緞鋪子。

    大哥恭恭敬敬地跟隨其后。

    兩人沒了蹤影后，二哥立即對他擠眉弄眼：“阿貍，吃不吃絞絞兒糖？”

    年僅六歲的樂無涯歡天喜地地：“吃��！”

    糖果入了嘴，樂無涯發(fā)現(xiàn)自己也不是那么美味。

    但他每年的上元節(jié)，都要雷打不動地吃上一個絞絞兒糖。

    理由很簡單。

    第一年，他被蒙騙過去了，喜滋滋地和二哥貓在街角吃糖。

    第二年，當(dāng)場景重演時，他就明白了阿娘的寬容和愛。

    他佯作不察，和二哥背著阿娘，一口氣偷吃了十個上元節(jié)的絞絞兒糖。

    直到他去了邊疆。

    再回來時，他已是滿身血腥，心身皆損。

    當(dāng)他中箭落馬時，大虞和景族兩邊一齊發(fā)了狂。

    赫連徹下了令，要把此人搶回來。

    景族士兵雖不明就里，但也看得出此人裝束不俗，若能俘獲在手，必是一個不小的籌碼。

    天狼營生平最敬之人便是樂無涯，大家同食同宿，共悲共喜，猝然見樂無涯受此重創(chuàng)，也一個個地紅了眼睛。

    昏迷的樂無涯是被姜鶴和秦星鉞二人合力生生搶奪回來的。

    按理說，樂無涯身中數(shù)箭，最好不要挪動分毫，該留在邊地好好將養(yǎng)。

    可他像是無心求活，由著自己的身體一日日衰敗下去。

    昏沉的時候，他叫哥哥、叫娘親；清醒的時候，則是閉緊了嘴巴，一口湯藥也不肯喝。

    樂千嶂來看過他許多次，握住他的手，告訴他，小鳳凰策馬而去，不眠不休，沿途收買百年山參，一買到便立即遣快馬送回，就是為了補回他身體里源源不斷流失的精氣，吊住他懸絲似的小命。

    他輕聲說：“阿貍，阿爹對不住你。你養(yǎng)好身體后，阿爹給你打，給你罵，好不好？”

    樂無涯閉著眼睛，不作應(yīng)答。

    他不想打人，不想罵人，就是單純地想死。

    眼看著他把自己折騰得只剩下了一口氣，樂千嶂實在無法可想，將他送上了歸京的馬車。

    回家去吧。

    活著的話，還能見見他心心念念的娘和哥哥。

    半途死了，也能進樂家祖墳。

    在一路的顛簸中，樂無涯硬是沒死。

    不僅沒死，還一邊茍延殘喘、一邊興風(fēng)作浪地活到了二十九歲。

    即便他真死了，如今也成功地借尸還魂，活蹦亂跳地跑來上京逛燈會。

    這么想想，樂無涯自己都有點納罕了：

    他還真是能活。

    樂無涯叼著糖，試圖用口里的溫度融化柔軟的糖。

    且逛且賞著，他來到了一座巨大的人物燈前。

    在此處駐足賞燈的，多是女子和孩童。

    她們或雙手合十祈愿，或喁喁地同身邊的孩子說著些什么。

    樂無涯仰頭望去，只見那是一個衣帶飄飛的女子，懷擁著一個嬰孩，左手牽一稚童，身后尾隨著四五個孩子。

    這座人物燈精妙就精妙在其神其態(tài)，溫柔可親，悲憫動人。

    “‘鬼子母神像’�！币粋�四五歲年紀的小女孩子執(zhí)握著身旁婦人的手，念出旁邊木牌上的燈名，稚嫩的嗓音里充滿了疑惑，“祖母，為何這位娘娘這樣好看，名字卻這般嚇人呢？”

    樂無涯被這一句天真的疑問吸引了目光。

    這一眼看去，就再也收不回來了。

    被孩子稱作“祖母”的女人妝容清淡，端麗儼然。

    她語氣溫婉地解釋道：“她原是一佛教信徒，身懷六甲，隨人前往王舍城參加盛會，途中流產(chǎn)，五百人無一相助，致其慘死。她心中甚恨，發(fā)愿來世要托生王舍城，食盡城中小兒�！�

    旁邊幾個帶孩子來的女子聽她用這般和緩的語氣講那般嚇人的故事，忙不迭把自家孩子領(lǐng)走了。

    小女孩子并不害怕，聽得出神：“然后呢？”

    “她應(yīng)了誓言，成了兇神，生下五百個兒女，在王舍城中四處掠了孩子來吃。釋迦佛祖有心收服她，便藏起了她的一名幼子。她焦急萬分，向佛祖乞求，想要找回丟失的幺兒。佛祖借機度化于她，勸她以心比心。自此后，鬼子母神痛改前非，從兇神變成了護法二十諸天之一，如今，已是民間敬奉的送子娘娘了�！�

    那孩子也是個機敏聰慧的：“我明白了，祖母，這個故事是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女子仰起頭來，與鬼子母神遙遙對視，輕聲嘆道：“說得不錯。可是，有些錯犯不得，一旦犯了，要想回頭，千難萬難�！�

    樂無涯用牙齒咬著細細的小竹棍，垂目望向她的手。

    她的手掌，和孩子的小手牢牢牽在一起。

    過去，樂無涯也和這孩子一般，滿懷著孺慕之情，將手掌交在她手里，小羊羔似的任她牽來牽去，聽她講著天上人間的各色故事。

    因為常年茹素，她手腕極細，一只玉鐲戴在手腕上，幾乎可以直推到胳膊肘的位置。

    樂無涯記得，她生在秋日，過了白露，就滿五十五歲了。

    那年，樂無涯重傷回京，隨身就帶著這枚鐲子。

    這是他假作商人，奔波在大虞和景族兩地時搞到的寶貝，色同寒冰，佩在手上，像是至清至潔之氣凝就，甚是喜人。

    樂無涯當(dāng)即決定，要把此物贈給娘親，當(dāng)作她的生辰賀禮。

    結(jié)果，他以瀕死之軀，勉強握過她的手，把鐲子戴在了她的腕子上。

    這禮送得實在是不漂亮。

    時至今日，樂無涯都難免嗟嘆：這么漂亮的手鐲，該在傷愈之后再送出去的。

    可那時的樂無涯認為自己必死無疑，若不趕快送出，萬一自己嘎嘣一下死過去了，阿娘把這東西隨著自己一道下葬，那才真真是浪費。

    彼時，葉聽南執(zhí)握住他的手，溫?zé)岣稍锏恼菩馁N著他濕冷的手掌。

    而驚聞噩耗的樂珩、樂玨紛紛趕回家來，臉色蒼白地立在床榻前，因為心慌氣短，統(tǒng)一地說不出話來。

    他們放在手心里呵護著長大的弟弟，去了趟邊疆，就流干了半身的血，身子埋在雪白的被子里，單薄得像是個紙人。

    “懷瑾、握瑜�！比~聽南開了口，“去外面待著。我有話對阿貍說�！�

    樂玨心焦如燒，不肯離去：“娘”

    樂珩一把攥住了樂玨的手，抑聲道：“是�！�

    兩個哥哥憂心忡忡，一左一右地守在門口，當(dāng)了兩尊門神。

    樂玨心有不甘，把耳朵貼在門上偷聽。

    樂珩負手立在一側(cè)，破天荒地沒有阻止他這樣放肆無狀的行為。

    可屋內(nèi)二人講話聲音都極低，哪怕樂玨把耳朵豎成兔子狀，也還是一無所獲。

    屋內(nèi)，樂無涯用氣聲一字一字艱澀道：“阿娘，你知道我是什么，是不是？”

    葉聽南認真思忖了一番，說了實話：“嗯�！�

    “從什么時候？”

    “從我知道你的時候�！�

    樂無涯張了張嘴，呼出一口帶著血腥味的涼氣：“真早�！�

    葉聽南替他將鬢角凌亂的發(fā)絲理好：“爹沒有告訴娘，但娘了解爹。他不是那般孟浪無狀的人�！�

    樂千嶂被逼無奈，對她撒了謊，飛鴿傳信給她，說自己在外養(yǎng)出了個私生子。

    而她卻沒有相信。

    在接到丈夫來信，說要把孩子自邊地送回來時，她還去信揶揄兼安慰丈夫：“幸虧你寫信給我，不然，我定然以為鄔妹妹之‘鄔’，是‘子虛烏有’之‘烏’了�！�

    樂無涯眼里漾出了水光：“您既然知道為什么還要對我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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