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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葉聽南將他的手攥在掌中,用另一只手的指腹輕輕揉著他的額頭:“阿貍,我這些年猜測了許多,猜來猜去,只能猜出,你有景族血統(tǒng),將來可能還得回景族去�?扇粲腥f一”

    說到此處,她聲音微顫,哽咽了一下:“你總得有個家可回啊�!�

    樂無涯正出神間,忽的聽到身后傳來一聲試探的呼喚:“聞人大人?”

    樂無涯驟然驚醒,偏過半張臉去,頓時迎來了一聲歡呼:“真是聞人大人�。 �

    今日國子監(jiān)有事,樂珩未能前來燈會。

    樂玨至今尚未成婚,玩心不減,帶著大侄子去偷吃絞絞兒糖。

    偷吃完畢,兩人正一起鬼鬼祟祟地偷溜回來,便見一個發(fā)梢卷卷的青年立在阿娘身后幾步開外,愣愣地注目于她。

    見到此情此景,樂玨先是一愣,幾乎以為自己回到了十數(shù)年前,心中情緒滾涌如潮。

    他呆滯許久,才猜出此人是誰。

    在試探地叫出他的名字后,樂玨快步迎上前來,不由分說,又給了他一個鋪天蓋地的大擁抱。

    在樂玨的大嗓門下,葉聽南回過身來,不期然地與狐面的樂無涯對視了。

    她的肩膀猛然一顫,右手抓緊,抓出了那小姑娘的一聲痛呼:“祖母,你弄疼我了!”

    樂無涯口中的絞絞兒糖已經(jīng)化盡了,只剩下兩根糖棍。

    趁著葉聽南安撫小女孩兒的間隙,他將口中糖棍取下,攥在手中,拱手示意:“聽聞夫人前段時日身染微恙,現(xiàn)下看來是大好了�!�

    葉聽南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那一截布滿咬痕的糖棍上,神情一瞬間與她身后的鬼子母像重合。

    溫柔到了愴然的地步。

    葉聽南輕聲道:“聞人大人,我聽樂珩樂玨說起過,你那日在長街之上,憑據(jù)義理,直言不諱,為我兒力爭力辯,當真是”

    她頓了一頓,語氣聽起來似是感嘆,又似是哽咽:“辛苦了。”

    [99]機緣(一)

    樂玨蠢蠢欲動,有心上手揭開樂無涯的狐貍面,給阿娘一個驚喜。

    但這個念頭在他腦中草草轉(zhuǎn)了一圈,便像一陣風(fēng)似的又轉(zhuǎn)了出去。

    聞人縣令是好人,不是個應(yīng)當由著他擺弄、去討阿娘歡心的物件。

    聞人縣令也似是忘了自己臉上還有面具,兩相致禮過后,他仍未摘下那張面具。

    可從那眼睛可以看出,他是笑著的。

    于是樂玨的眉眼間也帶上了笑影,心胸里鼓蕩著說不出的快活。

    那兩個小的也是一臉好奇,望著這位狐面的大哥哥。

    樂玨興致勃勃地介紹著:“大的叫樂暉,小的叫樂阿黎,都是我大哥的孩子�!�

    這是他的老毛病,一高興,就忍不住發(fā)人來瘋,恨不得把自己家底兒全掏給他。

    樂無涯微微歪頭,望向他的神情滿是疑惑。

    不知怎的,樂玨被他看了一眼,就懂得了他的意思。

    七尺高的漢子,此刻竟然有些忸怩和低落了起來:“我我還沒娶親呢�!�

    樂無涯眉眼一垂。

    他想起來了。

    年少時,二哥先前總?cè)氯轮γ唤�,何以家為,實則是這人一身反骨,頗不服管。

    上京諸家至今還沒能冒出個厲害的閨秀,把他給馴老實了。

    后來,因著自己倒臺,樂家失勢,恐怕再沒有人家肯把女兒嫁給他。

    他雖說從此可以自在度日,再不用想婚嫁之事,然而,自己不愿意將就,和被旁人嫌棄樂家是避之不及的臭泥潭,到底是兩樣心情。

    好在樂玨的低落只持續(xù)了片刻。

    他試探著問:“聞人縣令一個人賞燈嗎?”

    樂無涯答:“在等人�!�

    樂玨盛情邀請:“和我們一起走吧!我這侄子侄女都還沒有出過京,若是聞人縣令能給他們講講邊地風(fēng)情,那就再好不過了!”

    聞言,樂無涯猶豫地低下頭去。

    兩張可愛又稚嫩的團團臉,齊刷刷地望向他。

    他哽了一下:“嗯”

    葉聽南在一邊替他解了圍:“握瑜,不得無禮。聞人大人說了,他要等人,若他要等的人找不到他,怕是要急壞了�!�

    她轉(zhuǎn)向樂無涯,溫婉道:“聞人縣令,你不必理會他,自去做你要做的事。我這里還有許多故事,孩子們有的聽�!�

    樂無涯本就不知道該如何與他們相處,聞言頓時心神一弛。

    可他腔子里的氣還沒舒完,葉聽南的聲音便再次響了起來:“聞人大人,晚上莫吃多了糖,易壞牙齒�!�

    樂無涯無言以對。

    那一口未散盡的氣瞬間轉(zhuǎn)為了酸澀的熱意,一股股泛上,頂?shù)脴窡o涯抬不起頭來,將腦袋深深埋了下去。

    樂玨知道自家娘親向來是個懂分寸、講禮節(jié)的,沒想到和聞人縣令第一面相見,就關(guān)心起了人家的牙齒,臉不由得臊了個通紅:“哎呀,娘,人家聞人縣令這么大的人了,您說這個干什么?”

    樂無涯囁嚅道:“謝您關(guān)懷�!�

    葉聽南不說話,只是拽一拽小姑娘樂阿黎的手,慈祥道:“阿黎,走咯。此處人多,別擠了你,要慢慢兒的走啊�!�

    樂阿黎應(yīng)了一聲,跟著葉聽南走出幾步開外后,大大的眼睛一轉(zhuǎn),察覺到了一些不對勁。

    她怯怯地仰頭發(fā)問:“祖母,您怎么哭啦?”

    街市輝煌,人聲嘈雜,將小姑娘稚嫩的提問聲淹沒其中,唯有與她近在咫尺的葉聽南聽了個分明。

    她保持著微笑,牽著樂阿黎小小的手,拼盡全力地往前走,不回頭。

    她的臉龐上流淌著一條蜿蜒的光河:“因為祖母高興�!�

    阿黎不明白:“高興為什么要哭呢?”

    “因為”葉聽南俯身,把她抱了起來,“阿黎,你有的時候,瞧見太陽光亮,也會流眼淚,是不是?”

    樂阿黎回憶片刻,乖巧地點了點頭。

    葉聽南把手搭在胸口上:“祖母心里見了光,就忍不住要流眼淚了。”

    樂阿黎不是很懂,但還是抬起小手,擋在了葉聽南的眼皮上,稚氣道:“那阿黎給您擋擋。”

    葉聽南心腸一軟,氣息微亂,一面無聲飲泣,一面快步行于花燈競放的街巷。

    樂玨未曾想到自家老娘寶刀未老,走得如此之快,幾個眨眼之間就只剩了個遙遙的背影,不由得發(fā)起急來。

    走丟了可不成!

    阿娘大病剛愈,若是一個不小心,扭了傷了,他可是百死莫贖!

    他匆匆地對樂無涯道了別,將大侄子猴兒似的往自己后頸一舉一摞,撒腿便追。

    樂珩的長子樂暉,和樂珩長得幾乎是一個模子里脫出來的。

    即使跟著二叔偷糖吃,也是一副正氣凜然的模樣。

    幼時,他曾和樂無涯見過幾面。

    他淡然地回望樂無涯片刻,附在二叔耳旁,輕聲道:“二叔�!�

    天氣炎熱,加之人潮涌動,樂玨邁開長步跑出幾十尺開外,額角已隱隱見了明汗:“��?”

    樂暉同他耳語:“你為什么不帶三叔一起走?”

    樂玨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栽倒在地。

    他喘了兩口氣:“誰是你三叔�。俊�

    樂暉冷靜道:“剛才那位聞人縣令的眼睛,和三叔一模一樣�!�

    “唉喲我的小祖宗!”樂玨哭笑不得,“這世上異瞳之人多的是,話本子里說,那那個誰,不就是紫髯碧眸嗎?”

    樂暉:“不一樣�!�

    樂玨:“怎么個不一樣法?”

    樂暉沉默地回望。

    二叔說得沒錯。

    那人的聲音不像三叔,年歲也不像。

    然而,如果是不相干的人,為何會這樣一直望著他們離開的方向呢?

    但是爹曾告誡過他,自己無有把握的事情,不可亂言,以防禍從口出。

    于是,他再次彎下腰,正色道:“二叔”

    樂玨心中被他勾起了幾許波瀾,一邊朝前趕去,一邊默默地豎起了耳朵,想聽大侄子到底有何高論。

    大侄子義正詞嚴道:“駕�!�

    “你小子皮緊了是吧?!”

    “二叔若是丟了祖母,這句話就輪到爹爹問您了�!�

    叔侄兩人斗著嘴一路跑遠。

    樂玨跨過一座小橋,路過一行人身旁,因跑動而帶起的風(fēng),掀起了其中一人面上覆蓋的薄紗。

    樂玨抽空回頭看了他們一眼,正過臉來后,深覺稀奇,又扭頭看了他們一眼。

    一來,這些人著實值得一瞧。

    他們都是統(tǒng)一的好模樣,稱一句神仙中人,絕不為過。

    樂玨眼光挑剔,自出生以來,世上人見了沒有一萬,也有八千。

    能叫他忍不住接著去看第二眼的人,除了他的寶貝弟弟,一只手就數(shù)得出來。

    二來,這些人竟全是道士打扮。

    先帝熱愛修道,但當今皇上對此卻是不以為然。

    自從今上登基,原先在上京城中隨處可見的道士大量減少,遍地開花的道廟紛紛倒閉。

    碩果僅存的幾個,香火也大不如前。

    三來

    樂玨見過的人,蒙面都蒙下半張臉。

    蒙著上半張臉,走路怎么看路哇?

    他心中腹誹,忘了看自己的腳底下,差點被一塊翹了邊的大青石板絆個踉蹌。

    樂玨背上還背著個孩子,不敢再分心,索性收了聯(lián)翩浮想,大步往前奔去。

    樂玨險些絆跤的樣子,被一個年輕的小道長全部看在了眼里。

    小道長至多十四五歲。

    見到這有些滑稽的一幕,他掩嘴一笑。

    那笑絕不是好笑,帶著七八分張揚的邪勁兒,讓他的五官更顯得明艷奪目。

    這不過是一段小小插曲。

    他轉(zhuǎn)過身來,問道:“師兄,你離鄉(xiāng)多年,這還是第一次回來吧?”

    被他稱作“師兄”的,便是那位別出心裁、在眼上覆紗的道長。

    比起小小年紀就一身邪勁兒的師弟,他一看便是正派之人,甚至有幾分羞赧溫柔的韻味:“是。”

    “都怪你�!币恍腥酥袀子最矮的娃娃臉道長責(zé)備道,“伯寧的眼睛見不得光,就是你愛湊熱鬧,非得把他往這兒領(lǐng)!”

    “師兄在山上待了那么久,人都待傻了。我?guī)麃硎∮H,順便湊湊熱鬧,給他添幾分人間煙火氣,是我這做師弟的一番誠懇孝心;師兄肯成全我這番心思,是他對我的一番關(guān)照疼愛。我們師兄弟相親相愛,情比海深,陸阿叔你就不要挑撥了。”

    流暢地說完這一篇混賬話,他眼睛滴溜溜的一轉(zhuǎn),輕輕巧巧地把鍋推了回去:“倒是陸阿叔,要不是我們來上京玩兒,聽了師兄爹爹的話,還不知道你惹下了這么大的禍呢�!�

    陸道長顯然不是個擅長辭令的,幾句話便被他繞了進去,張口結(jié)舌:“我我”

    常伯寧溫和地打了圓場:“不是陸阿叔的錯,是我未能斬斷塵緣”

    小道長一把捂住他的嘴:“師兄,你少說點話能死啊。我好不容易把你給撇出去!”

    常伯寧抓住他的手腕,溫和道:“我少時離家,一直沒能為家里做點什么。父親來信祈求,言辭懇切,我無法可想,便替那樂無涯卜課一卦,是卦象說那人天命不絕,諸情無盡,我才去找陸阿叔的。歸根到底,確是我的錯。”

    陸道長點了點頭,附和道:“就是。我那條件夠苛刻的了,誰知道他真的活了��?”

    小道長撇撇嘴,揶揄道:“那還是怪陸阿叔。那姓裴的不過是上門求了一求,跪了幾天,你就心軟了,還拿人家的壽命來”

    陸道長著急道:“那是我騙他的啊!我修的是正道,又不是什么邪門歪道,哪里就到要人壽數(shù)的地步了?!”

    “要是知道連代價都沒有,只要人沒死超過十四天,用上聚魂之術(shù),加上八字相合的移魂之體,就能讓人重活一次了,世人還不把我們清涼谷給踏平了?”

    小道長:“那你騙過人家了嗎?”

    陸道長頗有自信地一挺胸膛:“我強調(diào)了兩遍,干這事兒要折壽,沒騙他,是真的。他定是聽進去了�!�

    小道長翻了個漂亮的白眼:“腦子也不好使�!�

    他趴在橋欄上:“怎么辦?說了不讓咱們干涉塵世中事,如今出了這么個異數(shù),陸阿叔能叫人起死回生的本事一旦見了光,絕對是樁大麻煩。我們要不要”

    他比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常伯寧又一次耐心地把他的手按了下去:“那樂無涯是‘天命不絕,諸情無盡’的命數(shù),是要來世上還情債的。如今看來,我們也是他的機緣之一,我們與他本是過路之客,愈是插手,干涉得豈不越深?”

    那小道長哦了一聲:“合著我們幫他回這世上,是讓他來還情債來啦?”

    常伯寧微微笑:“可以這么說吧。愛恨情仇,皆是債�!�

    小道長吁出一口氣:“反正道門中事,師父說了算。陸阿叔把天捅破了,也有人替他頂著。要是有人找?guī)熜謥眙[事,叫他們來對著我的劍說話�!�

    一口氣把處理方法說完,小道長斬釘截鐵地宣布:“好了,既然沒事,那就看燈!”

    陸道長沒好氣地道:“都說了伯寧眼睛不好!”

    小道長理不直氣也壯:“我可以給他講啊�!�

    在幾人的笑鬧聲里,樂無涯步上小橋,追隨著家人離去的背影,亦步亦趨地跟著。

    小道長的桃花眼微微轉(zhuǎn)動了一下。

    不過他也只是多看了這么一眼。

    道門與塵世,本不該有瓜葛的。

    他只是稍稍有些好奇。

    是何等樣的情債,能讓人哪怕身墮死境,也要爬上來,回人間看看?

    [100]機緣(二)

    燈會人多,走著走著,就走散了,跟沒了。

    樂無涯并沒怎么用心跟隨樂家人,怕顯得過于刻意;如今把人跟丟了,又很不甘心,踮著腳往四下里看了又看,確信自己是真的失去了他們的蹤跡。

    樂玨大概已經(jīng)和母親成功匯合,被他扛在肩膀上的大侄子也被他抱了來。

    失去了這個醒目的目標,樂無涯自己身量又不大足,可不就是找不著了?

    他走得額頭生汗,腿腳微酸,索性坐下來要了一碗冰酪。

    賣冰酪的小攤上人滿為患,攤主搬出的幾張條凳上密密麻麻地坐滿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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