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棋子是象棋的樣式,上面并沒有標(biāo)注是士是卒、是象是車,是一枚干干凈凈白棋。
樂無涯看來看去,只覺得這玉挺美,質(zhì)地也好。
他向來皮厚如革,有好東西,就要悄咪咪地昧下,還開始規(guī)劃,要不要把這玉棋子打個眼兒,掛在脖子上。
他自幼受夠了各色打擊,堪稱是經(jīng)驗豐富,銅皮鐵骨。
大早上兜頭挨了這么個滾雷,樂無涯也真能睡得著覺。
他倒回床上,開始回憶小時候的小六,那個頗得人意的好孩子,望著他的眼神永遠(yuǎn)誠懇,永遠(yuǎn)擔(dān)憂,一遇到他,就要送他些東西,好像是怕他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可越是回想,那張臉越是面目模糊。
在他迷迷糊糊地陷入回籠覺的夢鄉(xiāng)前,眼前是小六微微滾動的喉結(jié),和眼里溫和的、卻異常明確而堅定的野心。
那神情又陌生,又刺激,讓樂無涯稍稍打了個激靈。
萬事周到的如風(fēng)早就備好了馬車,眼睛望著東方那一點泛白的太陽,計算著他們到府的時辰。
不多時,他見項知節(jié)面色緋紅地自驛館后門快步而出,身后則緊緊跟著在屋頂上抓了一晚上知了的姜鶴。
此時的姜鶴一臉關(guān)切,連聲詢問:“六爺,您到底怎么了?”
項知節(jié)不予作答,低頭快步走到馬車前,給如風(fēng)遞了個眼神,便撩開車簾,俯身鉆入。
如風(fēng)見姜鶴難得皺眉,不禁道:“姜侍衛(wèi),怎么了?”
姜鶴認(rèn)真道:“六皇子病了,燒得臉都紅了。我問他怎么了,他也聽不見�!�
姜鶴是在真情實感地?fù)?dān)憂。
之前在天狼營時,他就見過一個兵士發(fā)了幾日高燒,燒聾了耳朵。
聞言,如風(fēng)撤回了手,安撫他道:“他沒事,就是浪的。”
姜鶴不大明白:“什么?”
如風(fēng)還沒說話,項知節(jié)的聲音便悶悶地從帳中傳來:“如風(fēng),駕馬回城。還有,不要對姜侍衛(wèi)說怪話�!�
如風(fēng)恭敬道:“是�!�
姜鶴仍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親耳聽到六皇子答話,知曉他沒有失聰之虞,心下便安定了。
自從那日的熱鬧過后,驛館里便徹底清凈了下來。
樂無涯休整了一日一夜,又美美泡了個溫泉,終于是徹底緩了過來。
他就當(dāng)是沒有那些事。
越是事大,越要托住底、穩(wěn)住神。
幾事不密則成害。
樂無涯被項知節(jié)委以“棋子”重任,卻當(dāng)這事從未發(fā)生過,該吃吃,該喝喝,甚至比之前吃得更好,玩得更瘋。
時日一天天如流水似的過,樂無涯的預(yù)言也得到了印證。
顯然,老皇帝心情不好,一直遷延時日,不肯相見,是下定了決心,要好好打熬打熬他們。
可這招數(shù)對樂無涯無效。
皇上不召見,他樂得自在,日日擺棋譜、逛書市、買點心、賞古玩、看花燈,把前世沒來得及玩盡興的東西一股腦玩了個遍。
在樂無涯蠢蠢欲動,試圖慫恿驛卒在驛館后院扎個秋千架子時,宮中終于來了人,請他和呂德曜同去宮中稟事。
樂無涯的秋千架計劃落空,掛著臉去找了呂德曜,準(zhǔn)備同他一起入宮。
這些天他頂著一張莊重安靜的君子皮囊,在上京上躥下跳,玩得不亦樂乎,足足采購了半馬車的伴手禮,早把呂知州拋到了腦袋后面。
因此,再見呂知州,樂無涯自己倒先嚇了一跳:“呀。”
老皇帝這記下馬威,自己一口沒吃,倒是讓呂德曜吃了個肚兒圓。
他向來嘴嚴(yán),哪怕最親近的人,也只能揣度著他的心思度日,呂知州奔走這么多天,八成是一點情報沒能探聽出來,只能枯坐館驛,拼命琢磨,把事態(tài)越想越壞,直琢磨得臉頰凹陷,面孔發(fā)青發(fā)灰,看樣子是憋著一場大病,但連生都不敢生。
這二十來日的等待,起碼折了他五年的陽壽。
樂無涯出言關(guān)懷幾句,見他愛答不理,只像是老山羊似的從鼻子里往外出涼氣,僅剩的一點同情心便煙消云散。
他氣色紅潤地跟在枯槁如朽木的呂德曜身后,進(jìn)了宮去。
今日是個陰天,不知道是不是皇上精心挑選的日子,總之,空氣稠悶、天色晦暗,是個上刑場砍頭的好氛圍。
四周紅墻沉沉,二人在不言不語的宦官引領(lǐng)下低頭前行,像是走在一片色澤黯淡的血泊間。
他們七拐八繞,被帶入了一所殿宇,
宦官二人囑咐在此處靜等,便躡步退身而去。
呂德曜早就昏了頭,勾著腦袋,大氣也不敢多出一口。
但樂無涯心明眼亮,知道這里看著煊赫隆重,但不過是一座偏殿而已。
由此可見,皇上正忙著對付赫連徹的使團,壓根兒懶得見他們,只是想嚇唬他們一下。
問題就是,能派誰來?
樂無涯朝中熟人略多,稍翻一翻,便能列出一長串名單來。
不過,能替皇上做這等訓(xùn)示官員之事的,該是至信任不過的近臣。
四五年前,是自己。
四五年后,就應(yīng)該是
不等樂無涯想盡,沉重的官靴聲便從外面橐橐響起,一步一響,很是莊重。
呂德曜雙腿一顫,噗通一聲跪下了,厲聲呼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
一個偏于清冷年輕的聲音打斷了他:“停�!�
這聲音絕不屬于年近半百的皇帝。
呂德曜的話是剎住了,但人已經(jīng)五體投地地拜了下去。
他想掙扎著起身,可四肢百骸竟然是已經(jīng)癱軟了,一點力道也使不出來。
到頭來,竟是身邊那個他厭惡至極的聞人約良心發(fā)作,扶了他一把,助他勉強挺直了腰桿。
做完這件事,他也直挺挺地拜了下去:“南亭縣令聞人約,拜見解大人�!�
解季同,那個頗具才干的后起之秀,樂無涯記得他的模樣,尤其是他參奏自己時,眸若星火,語含薄怒,是那樣光彩奪目,意氣風(fēng)發(fā),簡直叫人挪不開眼睛。
皇上向來是這樣,斗倒一個,馬上再補上一個聽話懂事。
當(dāng)初,是他樂無涯斗倒了黃子英;后來,是解季同參倒了樂無涯。
樂無涯想,當(dāng)皇上是好啊,天下濟濟英才,皆入他囊中。
怪不得小六想要呢。
[96]見駕(二)
樂無涯俯身拜倒。
眼前是解季同石青色的靴尖。
皇上喜歡干凈,他便是由頭至腳的潔凈,連靴上的暗金云紋都是一塵不染。
這讓樂無涯不免想起了過去。
那年,皇上結(jié)束了儀式繁瑣的殿試,經(jīng)過一番遴選比較,擇選出三份策問卷子,放在了樂無涯面前。
那三份試卷墨汁淋漓,文辭瑯玕,短短千言,凝結(jié)著學(xué)子的累累意氣,以及多年來的求學(xué)之志。
學(xué)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便是如此了。
皇上摘下叆叇,和顏悅色地望著他:“有缺,朕忙了一天,倦怠得很了。不如你來瞧瞧,該點哪個學(xué)子為狀元?”
樂無涯先是瞇著眼睛,將三份試卷草草一遍,心里便有了主張。
三份試卷中,有一份中規(guī)中矩,不偏不倚,可以說是將四平八穩(wěn)、練達(dá)厚樸進(jìn)行到底,是個天生的榜眼的料。
剩下的兩份試卷,便是各有千秋了。
其中一個學(xué)子,叫做解季同,文章做得最好,言之有物,文章無一字空洞,兼具了真性情與大識見,顯然是出身窮困之地,無雄厚背景,也無優(yōu)秀師資,止有一雙慧眼、一腔丹心而已。
另一名學(xué)子,據(jù)樂無涯所知,是本朝二品大員之子,頗有家學(xué)淵源,書法是顏筋柳骨,文辭是華美精致,但難免有紙上論蒼生之嫌。
樂無涯既土且俗,在心底里頗看不上“探花”這個美名。
探什么花,要當(dāng)就當(dāng)騎馬游街、鮮花著錦的狀元郎。
沒有什么能比天下第一更叫人心動的了。
樂無涯心中有了決斷,也曉得皇上更喜歡哪個。
單論文章水平,這二人自然是沒得說。
但論起家世背景,二人也是沒得比。
皇上還盯著他,笑盈盈的,等著他的回復(fù)。
樂無涯不上他這個狗當(dāng),打算另起一行,再起一題。
他佞臣似的為皇上打著扇,實際上有一大半的涼風(fēng)都?xì)w了自己:“臣瞧著哪個都好�;噬险J(rèn)為哪個英俊些?不如先點了探花再說�!�
皇上失笑:“你以為朕是你��?看人專挑皮囊看?”
樂無涯正色道:“學(xué)識是內(nèi),皮囊是外,內(nèi)外兼修,才能稱得上一等一的人才呢。臣想著,咱們大虞士子濟濟,俯拾皆是,如恒河沙數(shù),怎么就不能先挑挑臉呢?”
這話全然是不著邊際的混賬話。
但一來,皇上本就更喜歡相貌潔凈清秀之人,二來,皇上更喜歡解季同的文章,但又有些拿不準(zhǔn)是否應(yīng)以安撫、獎賞二品大員為優(yōu)先,才有此一問。
樂無涯故意看臉選人,實則是給解季同增添了一點籌碼。
果真,最后是解季同點了狀元。
后來,在與新科進(jìn)士的會面中,皇上對著解季同一指樂無涯,笑說,玉衡啊,你知道嗎,若不是當(dāng)初有缺跟我說你相貌一流,這個狀元郎還落不到你頭上呢。
樂無涯抿著嘴跟他一起樂,心里想,老不死的,我是這么說的嗎?
他一直堅定地認(rèn)為,如果皇帝不是皇帝,而是托生在一戶普通人家,就他這個欠揍的德行,還不得被人把苦膽都揍出來?
樂無涯只當(dāng)皇上是一心一意想讓他做孤臣,才要干這挑撥離間的缺德事。
現(xiàn)在想想,解季同那時的臉色瞬間就冷了下來,周圍的進(jìn)士們也無不露出了了然的笑容,看向這寒門貴子的眼神,也隨之發(fā)生了變化。
怕是從那時起,他就認(rèn)定自己是個禍亂朝綱的奸臣了。
這么想想,可不是么。
一個單憑花言巧語,就能蠱惑皇上靠臉擇選殿試三鼎甲的,聽起來就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奸臣。
解季同二十七歲高中狀元,如今算來,已近六年。
樂無涯至今還記得,自己那天好端端地去上朝,卻被他的當(dāng)面參奏打了個措手不及。
聽他歷數(shù)自己種種罪過,樂無涯覺得實在有趣好笑,但場景又實在嚴(yán)肅,不可嬉皮笑臉,只能強忍著。
結(jié)果,他的喉頭一直發(fā)癢發(fā)甜,只輕輕一咳嗽,就再也停不下來了,人不知怎么的,像是被抽干了全部氣力,軟倒在金鑾殿間,從口中涌出的血,全濺在解季同的靴子上。
那天,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就是這么一雙好靴子。
樂無涯沒勁兒抬頭去看解季同的臉色,只記得此人是特別的愛潔。
自己死前,也算是給他添了一回堵,給自己出了一口氣。
不虧,扯平了。
樂無涯極有分寸,一旦想起自己當(dāng)堂吐血的丟人事,馬上偃旗息鼓,約束著自己,不許再去想。
而現(xiàn)今的解季同,和過去相比,已經(jīng)很不一樣了。
他用一句冷漠的發(fā)問,作為訓(xùn)示的開場白:“呂德曜,你可知罪?”
呂知州頓時兩股戰(zhàn)戰(zhàn),拜倒在地,竭力告罪。
樂無涯俯首不語。
鑒于樂無涯聽過此人是如何參奏自己的,他一耳朵就聽出來,這很不像他。
他向來是快刀子進(jìn)、快刀子出,將證據(jù)調(diào)查得確鑿無疑,如板上釘釘一般,不會給對方任何喘息和申辯的機會。
這種鈍刀子割肉的問話法,更像是那個人。
樂無涯愈聽,愈能確定這一點。
他一面詰責(zé)呂德曜治下不嚴(yán),考核不當(dāng),一度上升到了“欺瞞朝廷”的程度,一面又暗示,此事到此為止,不可聲張,是那邵鴻禎與土匪勾結(jié),做下惡事,至于阿芙蓉一事,黑不提白不提,就這么過去了就是。
總而言之,這一篇訓(xùn)示,雷聲大、雨點小,既足夠唬人,能嚇得呂知州心膽俱裂,又輕輕放過,以顯示朝廷寬仁,頗有老皇帝的陰暗風(fēng)格。
簡而言之,這個頂天立地的青年才俊,活了四年,活成了又一個自己。
想到這里,樂無涯幾乎有些同情起解季同來。
事實證明,人最好不要隨便同情心泛濫。
在呂德曜滿心絕望、以為自己下一刻就要被拉出去殺頭時,解季同話鋒一轉(zhuǎn),轉(zhuǎn)向了他:“聞人約,你可知罪?”
樂無涯一愣。
但也僅僅是一愣而已。
他立即口齒清晰地認(rèn)罪:“下官罪在帶六皇子身入險境,險釀大禍�!�
解季同不接話,顯然是對這番“認(rèn)罪”并不滿意。
樂無涯最擅揣摩人心,一瞬間就明白出了他背后那位老皇帝的意圖。
不就是氣他亂跑亂撞,撞出了這么一樁潑天大案,從千里之外伸手打了他一巴掌嘛?
按理說,他只需要按部就班地走流程,誠心認(rèn)錯,表示自己“行事莽撞,不該越權(quán)調(diào)查他縣之事”,這一篇就可以輕輕松松地揭過去了。
但樂無涯凝眉視地,沒有出聲。
他想起了與小六見面的那一日,他那番堪稱天方夜譚似的宏愿。
富貴險中求。
身為棋子,若不兵行險著,一味龜縮在后面,怎能攪動風(fēng)云,掌控棋勢?
樂無涯將浩瀚的心事掩藏在一閃而逝的眼波下。
旋即,他主意下定,朗聲答道:“除此之外,下官無罪!”
解季同還沒說什么,旁邊的呂知州一口氣沒倒上來,險些厥過去。
幾個九族啊,敢同皇上派遣來問罪的特使這樣回話?!
解季同的聲音喜怒難辨:“哦?”
這簡簡單單的一字反問,帶著迫人的威壓,叫人喉頭發(fā)緊。
可樂無涯不懼不躲,垂著頭,一字一字道:“邵鴻禎怙惡不悛,恃遠(yuǎn)肆毒,若無人揭發(fā),還能興風(fēng)作浪許多時日,戕害許多百姓。下官錯在莽撞,卻絕無罪過。”
“越縣辦事,不算無罪?”
“見疑不查者,愚也;見義不為者,非勇也�!�
“你自認(rèn)聰勇?”
“下官不敢自認(rèn)聰勇�!睒窡o涯道,“若是足夠聰勇,就該持利劍、入牢城,斬殺邵鴻禎,讓他罪有應(yīng)得�!�
解季同嗓音一緊,顯然也有些不可置信:“你認(rèn)為邵逆罰不當(dāng)罪?”
樂無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