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心愿得償后,樂無涯就變得異常好擺弄,盤腿坐在床上,目光如炬地看著正上方的帳頂。
眼見此時沒有一人分飾多角的必要了,項知節(jié)便做回了自己,用熱水投了毛巾,細(xì)細(xì)地替他擦拭頭臉和手腳。
樂無涯呆呆地出了會兒神,偏頭看向了項知節(jié),蠻清晰地叫他:“小六。”
項知節(jié)停下手,認(rèn)真答復(fù):“嗯。在�!�
樂無涯:“你剛才是不是騙我呢?”
項知節(jié)抬起頭,和他霧蒙蒙的眼睛對視了片刻,捺住上揚的嘴角,規(guī)規(guī)矩矩地應(yīng)道:“是。”
樂無涯頓時傷心欲絕。
他沒想到,自己死了一次后,世界大變樣,小七跑來說喜歡他,而小六也學(xué)會了撒謊。
他轉(zhuǎn)過臉去,思索著要怎么懲處這個向來乖順的學(xué)生。
“我以后都不給你寫信了�!�
項知節(jié):“嗯。”
“把你的醫(yī)生和銀票都退回去。我身體好著呢,銀票我自己也會掙�!�
“嗯�!�
“我要把我寫的信都收走。搞不好哪天就被你爹全看光了�!�
“嗯�!�
“還有,笛譜也收走�!�
樂無涯風(fēng)卷殘云地在口頭上沒收了和項知節(jié)交往的一切痕跡。
項知節(jié)則是來者不拒,全盤接納。
末了,他只溫和地接了一句:“你想要什么,我都給你,換我今天晚上不走,可不可以呢?”
樂無涯用他略有些打結(jié)的腦袋盤算了一下,覺得以多換一,吃虧的是項知節(jié),于是便肯定地點了頭:“好吧�!�
項知節(jié)又笑了,舉起樂無涯被擦得柔軟溫暖的掌心,在自己的額頭上輕貼了一下:“老師,睡吧�!�
樂無涯今日可稱得上是輪番鏖戰(zhàn),精神和身體都疲倦到了極點,如今又被伺候得通體舒泰,幾息之間,呼吸便勻長了起來。
然而,他的安穩(wěn)覺并沒能睡上多久。
夜半時分,樂無涯只覺胃里像是燃起了一把野火,燒得他躺不住,冷汗大滴大滴地往下滾。
那一杯冷酒,在他無知無覺間,燒成了一個滾燙的火球。
他足有大半年沒嘗過這滋味了,幾乎有些陌生。
但因為過去應(yīng)對這突發(fā)的胃疾甚有經(jīng)驗,所以他一聲不吭,只把自己蜷縮起來,咬牙忍耐。
迷迷糊糊間,有人把他扶了起來。
隨著體位的變化,咸澀的汗水滾進(jìn)了他的眼睛,又順著他的眼睫滑下來,猶如哭泣。
即使如此,他仍是不出聲,只是緩慢又艱難地呼吸著,竭力不發(fā)出一絲聲音。
項知節(jié)摸一摸他的胃腹,察覺到那里空空如也地凹了下去,臉色就不大好了。
但他永遠(yuǎn)做不到對樂無涯擺臉子。
他沒有一句抱怨,而是動作輕柔地把他扶起來,叫了熱水來,一口一口地喂著他,好讓那胃部的痙攣盡快平復(fù)下去。
他不敢輕易往他嘴里塞吃的,怕是越吃越壞。
先緩過這一陣,再說其他。
溫?zé)岬乃魅牒砉埽_實讓樂無涯干涸的咽喉舒服了不少。
他貪喝得多了些,沒想到一口走岔,水就嗆進(jìn)了氣管。
他伏在床邊劇烈咳嗽起來,幾欲作嘔,可是鑒于胃里空蕩,口唇間流下的只有清水。
項知節(jié)心疼不已,又是撫背順氣,又是軟言哄勸,好容易把他的咳嗽止住了。
可樂無涯并沒直起身來,肩膀還抑制不住地微微聳動起來,似是在飲泣。
項知節(jié)從未見過樂無涯流淚,見他傷心至此,一顆心幾乎要在腔子里顛倒過來,小心摩挲著他的肩膀,只把他當(dāng)個琉璃人看待:“老師,怎么了?”
樂無涯一開口,真是帶了顫悠悠的哭腔:“我完蛋了,我腦子進(jìn)水了,水都冒出來了”
項知節(jié):“”
樂無涯痛苦萬分,泫然欲泣:“我只有腦袋聰明了,沒有腦子,誰還喜歡我��?”
項知節(jié)強忍住不笑出聲來,但尾音里還是不免帶上了軟乎乎的笑意:“我喜歡老師啊�!�
樂無涯忙著為自己進(jìn)了水的頭腦悲傷,糊里糊涂地瞧他一眼,眼里水汪汪的:“你?我都把你的東西全收走了,你怎么還喜歡我啊?”
“那也不能不喜歡的�!�
“我不給你寫信,你怎么辦?”
“我能怎么辦呢?只有等了啊。”
“等不到,怎么辦?”
“那就一直等。”
樂無涯想了想那個場景,覺得實在是有些可憐。
他用汗津津的手握住項知節(jié)的手,昏沉沉地安慰道:“那我好了之后,還給你寫信。你不要老是等啊�!�
項知節(jié)話音里帶著上揚的笑意:“嗯�!�
“高興點。我聽不出來你高興呢?”
項知節(jié)終于是笑出了聲,邊笑邊答:“是。”
好容易把情緒失控的樂無涯哄回床上去,項知節(jié)索性不睡了。
他叫驛卒送了濃濃的一壺釅茶來,一邊把手掌隔衣覆蓋在樂無涯胃腹,一邊一杯接一杯地喝茶。
半個時辰后,見他緊蹙的眉頭略略放松下來,胃部也重新恢復(fù)了柔軟溫暖,項知節(jié)叫來如風(fēng),輕聲囑咐了他幾句話。
樂無涯做了一夜亂夢。
他一邊和小鳳凰談天說地,一邊檢查著去攻打銅馬時隨身攜帶的箭袋,一邊盤算著要怎么戰(zhàn)死沙場,才能既給樂家無上榮光,又能送一樁軍功給那個被自己害慘了的、素未謀面的親生兄長。
他剛結(jié)束一句談笑,轉(zhuǎn)過身來,便見數(shù)支散發(fā)著硫磺香氣的箭矢,釘在他的身體里。
他抬起頭,隔著硝煙和鮮血,見到了神情狠戾、單眼卻流下了一行淚的赫連徹。
樂無涯栽下馬來,在撲面而來的青草香中,眨了眨眼睛。
他想,倘若自己沒被于副將抱走,生在景族,長于長風(fēng),應(yīng)該也會很受寵的吧。
這樣算來,自己的運氣還是蠻好的。
在夢里,他感覺不到身體疼痛。
可當(dāng)他聽到小鳳凰帶著哭聲的一聲“樂無涯”,喊得凄厲無比、撕心裂肺時,他那顆沒中箭的心也一并撕扯開裂,痛得他差點沒喘過氣來。
樂無涯動了動身子,想要去安慰他。
然而,他翻過身來,天地便為之一新。
戰(zhàn)場蕩然無存,只有一片草長鶯飛的莽莽草原。
一只小兔子和一只小狐貍蹲踞在他身前,好奇地望著他。
夢中的樂無涯自然而然地把它們抱起來,揣在懷里,就地盤腿坐下。
不多時,他身后傳來了腳步聲。
聞人約在他身邊坐定,對他淺淺一笑,便和他并肩靜靜看起前方風(fēng)景來。
這夢的開頭混亂痛楚,結(jié)尾卻甚是平和喜樂。
樂無涯咂咂嘴,睜開眼睛,只見窗外天色泛青,清晨涼爽的風(fēng)掠入窗內(nèi),帶來了青草的芬芳。
一時間,夢境似乎與現(xiàn)實有了重疊。
可當(dāng)他挪動著微微酸痛的脖子,向旁邊看去時,登時嚇了一跳。
項知節(jié)與他同榻而眠,衣衫嚴(yán)整,正在認(rèn)真地打毛線。
察覺到樂無涯直勾勾的眼神,他便放下了手里的針線活,溫煦笑道:“老師,醒了?”
樂無涯張了張嘴。
無數(shù)回憶爭先恐后地涌入他的腦海,叫他轟然冒出了一身冷汗。
他當(dāng)即發(fā)誓,如無意外,從此之后,他滴酒不沾。
可面對眼前的窘境,他干凈利索地選擇裝傻,以保全顏面:“小六?”
他勉強支起軟綿綿的身子:“你怎么在這里?”
見他神態(tài)不似作偽,項知節(jié)也并不失望。
昨夜,他已很賺了,實在不可將老師迫得太緊。
他放下手里用以修身養(yǎng)性的毛衣針,平和道:“老師,知節(jié)昨夜來此,本想同你商量一件正經(jīng)事。也虧得我來叨擾這一趟,不然老師昨夜醉酒,誰來照顧呢?”
樂無涯心虛地摸下床榻,整理儀容,好讓自己看上去稍微平頭整臉些,至少把昨夜撒潑撒癡時丟的臉找補回來一部分:“何事��?”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抬眼看向樂無涯,目光清炯如星:“若我想繼大統(tǒng),承帝位,不知老師可否相助于我?”
[95]見駕(一)
樂無涯想,成,還沒醒,做夢呢。
他懶洋洋地偎回枕上,先伸了個懶腰,把身子伸成了細(xì)條條的形狀后,又拱回了被子里。
項知節(jié)旁觀著他賴床,心里喜歡,眼里便帶了笑。
樂無涯側(cè)過身來,單手撐住枕頭,打算和他這夢里的小六說道說道:“怎么想起這事兒來了?”
項知節(jié):“早有此念�!�
“多早呢?”
項知節(jié)垂下眼睛:“四年前的那場雪里�!�
那年,雪滿宮道、萬花搖落。
項知節(jié)仰頭看著那金碧輝煌的“昭明殿”匾額。
朔風(fēng)野大,直侵肌骨,但項知節(jié)恍若一無所覺。
遠(yuǎn)處的皇上正在召見大臣,偶爾有人進(jìn)出。
殿門開啟時,他望著刻有翱翔游龍的龍椅,目光煌煌如火。
項知節(jié)從來是個專一固執(zhí)的人。
從那時起,他就起了念,動了心,一至今日,其心再沒更易過。
樂無涯則沒有那么多想頭。
一夜光景過去,項知節(jié)素著一張面孔,仍是眉目秾秀,清美無塵,當(dāng)真是會長。
要是真能有這么個好看的皇帝,必能青史留名的。
樂無涯胡思亂想完畢,語調(diào)輕快地問:“找我做什么?下官官居七品,小小一縣令耳,與那尊位天懸地隔。六皇子尋幫手,何必要尋到我頭上來呢?”
項知節(jié)卻異常認(rèn)真。
既是商量正事,他自然而然擺出了商量正事的口吻來:“老師,您的面貌若是沒改,我絕不會給您添此煩惱�!�
“我了解您。”他注視著樂無涯生動的眉眼,“您絕不甘于屈居人下,小小南亭,終是容不下您的才干�?梢坏┢饷邦^,便難免卷入宦海,浮沉難定。旁人看到您這張臉,即使不生疑,怕也要在心里盤算您、留意您。”
他摸一摸自己的心:“我想,您活得恣意,總得有人護(hù)著。皇子身份,遠(yuǎn)遠(yuǎn)不夠�!�
樂無涯:“皇上就夠了?皇上的掣肘可也不少,上關(guān)天地下關(guān)蒼生呢�!�
項知節(jié):“差不多夠了。再想向上,怕是只能去修仙了�!�
樂無涯:“可別。先帝他老人家”
“沒有忘�!表椫�(jié)溫和道,“我只修道,不修仙,只圖百年,不期來世�!�
樂無涯咽了口口水,開始覺得事情不大對勁了。
他明明是和他夢里的小六東拉西扯,沒想到他繞定這個話題,硬是半分沒跑。
這不大像是夢。
樂無涯心慌意亂地一笑:“你這話說的,仿佛十拿九穩(wěn)了似的。”
“先前只有三分把握。有了老師之后”項知節(jié)低頭,謙虛道,“不敢說有多少把握,倒是已有十分的心力了�!�
“單憑心力就夠了?老皇帝春秋鼎盛,先帝吃那一塹,他倒長了一智,一點金丹不沾,現(xiàn)在是不是還早晚一套五禽戲,一天三碗養(yǎng)生湯?你等他傳位于你?且熬吧。先前他熬廢的人,你一個一個都看見了,他愛糟踐人,你能容得下、忍得了自己這么被他糟踐?”
項知節(jié):“我是道家之人。道家講究率性而為,面對生死,不喜不懼,視生如死,視死如生。若父不幸早亡,我當(dāng)效仿莊子,鼓盆歌之�!�
樂無涯:好家伙。
一桿子給他支到老皇帝葬禮上了。
沒想到,項知節(jié)的腦子跑得比他還快:“剛才老師怕我被糟踐這樣說的話,老師有一點點心疼我的,是不是?”
樂無涯:“”
“小時候,小七問你更喜歡我們兩個中的哪一個。老師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彼笄械赝鴺窡o涯,“我能算手心嗎?”
樂無涯沒好氣地:“剛剛不是清凈無為嗎?自己掐指頭算去�!�
項知節(jié):“”失算。
見項知節(jié)是有一句答一句,真像是做足了打算,樂無涯是真樂不出來了。
他在被子里試圖偷偷擰自己大腿,好試驗這是不是一場夢。
誰想他還沒來得及發(fā)力,就被項知節(jié)捉住了手腕,拉出了被子。
“老師,別掐自己�!表椫�(jié)說,“想確認(rèn),我來幫您。”
言罷,項知節(jié)俯下身來,火熱柔軟的嘴唇輕輕落在了樂無涯的額頭上。
“昨天晚上就想這么做了。”面對著四肢僵硬的樂無涯,項知節(jié)異常坦誠,“老師若是睡醒后,記不得這件事,自然是不妥;可醒來后若是記得,又不知是現(xiàn)實還是夢,怕是要患得患失,心思不定”
他垂下眼睛,笑得溫和純良:“現(xiàn)在好了。老師,莫要擔(dān)心,好好休息一番后,再做打算吧�!�
他翻身坐起,簡單整理了一下衣衫后,將一枚荷包遞到了樂無涯手里:“現(xiàn)在,您是顆棋子了,雖居于邊角,但于我而言,是至為要緊的一枚。老師做這樣的角色,是不是會更舒適自在一些?”
發(fā)表了這一番溫和又駭人的演講后,項知節(jié)全身而退,獨留樂無涯一個人在房內(nèi)發(fā)呆。
被人明火執(zhí)仗地視為棋子,本該是一件令天下有志士子暴怒失望的事情。
但樂無涯突然奇異地安下心來。
他這人不求別的,就盼著對人有用。
他嘴上說盼著別人對他百依百順,可他同樣也是個愿意為人披肝瀝膽的性子。
若是旁人對他一無所求,那樂無涯存在的價值又是什么呢?
他還是襁褓幼兒的時候,就是一枚棋子,一只籌碼。
既是做慣了棋子,還不如一直做下去,反倒更舒心些。
不知過去多久,樂無涯抬起手來,捏了捏那枚式樣素樸的荷包,從里摸出了一枚玉雕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