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這不像是全然沒了記憶的樣子。
項知是遲疑著,為自己找到了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你是因為因為不喜歡我,才獨獨把我忘了,是嗎?”
想到這一點,項知是并不灰心,精神反倒為之一振,執(zhí)握住了他的手:“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的,你不記得,我告訴你�!�
樂無涯:“七皇子”
不等樂無涯拒絕,他便自顧自開了口:“我小時候可討厭你了。你知道為什么嗎?”
“第一次見面,我以為你和其他人不同,可你帶我和項知節(jié)去上第一堂騎術(shù)課時,你就說,項知節(jié)的腿夾得比我好,腰背也比我直。我氣得要命從來沒有師傅敢拿我們倆比較,他們都是各評各的。你是第一個拿我同他比較的,我還沒能比過”
樂無涯在心底里“啊”了一聲。
他記性向來極好,對這件事隱約也有些記憶。
先前,樂無涯從沒當(dāng)過皇子師傅,自是按著自己的行事習(xí)慣來,想叫小七多和小六學(xué)一學(xué),互促互進(jìn)嘛。
可是,當(dāng)注意到項知是嘴角的小酒窩驟然消失,樂無涯便知道,完蛋。
這是個小心眼兒,和他一樣。
“可是后來,等我長大了,再想那事兒,我就沒那么生氣了。”小七輕聲說,“因為從那之后,你再沒拿我同他相較過。”
“別的師傅,心中知道皇家的規(guī)矩如此。他們是不敢把我們放在一起比的�!�
說到這里,他有點害羞,放低了聲音:“你不一樣。你不是不敢,你是在乎我會生氣�!�
他滿懷祈愿地看向樂無涯,試圖從他眼里看到一點動容,或是陷入回憶的模樣。
可樂無涯不言不答,仍是安靜地立在那里,好似是看一個幼稚的孩子那般,定定看著他。
這樣的目光,刺激得項知是皮膚一陣接一陣地起粟。
他愈發(fā)沖動起來,拋卻了所有的精明、偽飾、忌諱,笨拙又認(rèn)真地描述著他們針鋒相對的過往,以及掩藏在那鋒芒下,隱秘又不安的小心思。
“那年冬至日,我沒能把父皇帶到母親身邊去,可我并不那么難過。因為那天是你第一次抱我。之前你就只會抱小結(jié)巴�!�
“按理說,家宴之上,我該稱你一聲姐夫,可我討厭那個稱呼。所以我一直叫你老師�!�
項知是東一句、西一句地袒露著自己的陰暗心思、小肚雞腸,言辭間卻又格外透著有一種干凈的坦誠。
他絮絮叨叨地又講了無數(shù)往事,語調(diào)時松時緊,唯有緊握著樂無涯的手一陣一陣地發(fā)著充滿希望的戰(zhàn)栗。
“老師,你還記得嗎?那天,你殺了隗子照,險些露了行藏,走投無路,躲到了我這里來。我其實是很歡喜的:你傷得那么重,又那么乖,第一次好好地躺在我懷里,安安靜靜的我和你并肩躺了一會兒,偷偷枕了一下你的肩膀,你有沒有感覺呢?”
“那天,你醒了又睡,睡了又醒醒的最久的那一次,我們聊了一會兒天。”
“隗子照先前是清流一黨,與我交好過,我問你為何殺他,你始終不肯答,只笑著說,‘?dāng)啬阋粭l肱骨,你可生氣?’老師,你還記得我說了什么嗎?”
見樂無涯沒有回應(yīng),他也不氣不惱,自顧自說下去:
“我說,‘我沒有肱骨,只有工具’。你說我涼薄,我回你‘教不嚴(yán),師之過’”
項知是細(xì)數(shù)著他們對話的字字句句,仿佛那對話猶在昨日。
“你嘴可真壞。你說,你只負(fù)責(zé)教我騎射,其他的課教壞了,歸其他師傅管,你概不負(fù)責(zé)�!表椫堑穆曇魸u漸轉(zhuǎn)柔,“我那時候才發(fā)現(xiàn),你的白頭發(fā)怎么那樣多了。”
“你那時候已經(jīng)很昏沉了老師,我后來問你的那句話,你還記得嗎?”
這件事,樂無涯當(dāng)真是不記得了。
彼時的他重傷在身,世上所有的聲音落在他耳里,都像是隔水傳來,影影綽綽的,實在聽不分明。
他能與項知是調(diào)笑,已經(jīng)是強弩之末、勉強為之了。
項知是也不需要樂無涯知道。
他一字一字地重復(fù)道:“我問,‘老師,我可與你共白發(fā)’?”
樂無涯心神一震,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好在,最終他把控住了,只恰到好處地流露出悲憫的溫柔之色。
這卻又一次刺激到了項知是,逼得他把一件件往事翻箱倒柜地找出來,像是個急切的孩子,一樣樣把自己收藏的珍寶給眼前人看。
可眼前人對他的焦躁無動于衷,只勸道:“七皇子,別說了,我的水囊里還有些水,喝下去,潤一潤喉嚨吧。”
這不是項知是想要聽的話。
于是,他無視了樂無涯的勸說,只顧著自己的一腔情緒,一時欣喜若狂,一時萬念俱灰,只能一句句地說下去,直到喉頭充血,嗓音嘶啞也不肯停下。
他發(fā)出的一個個音節(jié),都帶著破碎的執(zhí)念和惶恐。
在樂無涯的印象里,項知是從沒一口氣說過這樣多的話。
說到最后,連樂無涯自己都糊涂了。
他是真的醉了,還是如他所言,借酒裝瘋?
由此可見,有一件事他是沒有撒謊的。
他的演技,或許真的已經(jīng)臻于化境了。
但樂無涯堅決硬起心腸,努力控制著自己暗潮洶涌的心緒,一字不發(fā),不作回應(yīng)。
原因很簡單。
一來,他用著的是聞人約的身體,牽連著他們兩個人。
他不能不經(jīng)他允許,擅作主張向旁人透露自己的前世之事。
除了經(jīng)手自己復(fù)活之事的小六和小鳳凰。
他們有權(quán)知曉,卻也只能自己去猜。
二來,他們所在的這棵銀杏樹的蓊郁樹冠間,正無聲無息地蹲伏著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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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心倦(一)
項知是不知道,哪怕是在這種他恨不得把自己剖開來的時候,他們身邊也跟著第三個人。
見樂無涯神色平靜,他越說越覺得無望,眼眶發(fā)熱酸澀,真恨不得哭上一場。
他連把自己小時候偷學(xué)他衣裳穿搭的事情都說了,連買來一只鸚鵡、教它說“樂無涯王八蛋”、想在請他來府里飲宴時氣一氣他的事情都說了
他怎么還是不肯記得自己呢?
漸漸的,項知是的神氣不對勁了。
他的手松開了樂無涯的腕子,慢慢向上挪去。
他想,樂無涯從來是個不安分的,是風(fēng)一樣的人,瀟灑地來,自由地去,誰似乎也牽絆不了他。
那么,是不是只要他乖乖地躺在他脖子上的小金花生里,這個人才能完全屬于他呢?
他的拇指扣上了他的喉嚨,動作溫柔地反復(fù)撫弄,眼神卻堪稱陰鷙。
好在他天生一張好面孔,縱然陰鷙也動人。
樂無涯憑他動物一樣的敏銳直覺察覺到了什么,頓時頭皮微微一麻,喉結(jié)不安地挪動了兩下。
項知是眼睛一亮,指尖如同游戲一樣,耐心地追逐著他喉結(jié)的滾動,幾乎有了幾分幼稚可愛的模樣。
樂無涯知曉他笑容之下的瘋狂,也很體諒他這一晚上筋疲力竭的鬧騰。
他今日待他已經(jīng)夠冷的了。
他鬧一鬧,也不打緊。
但到頭來,項知是終究沒敢使上哪怕一點力氣。
他張開雙臂,往樂無涯脖子上一攬,把自己掛了上去。
“我恨你�!彼N在樂無涯耳邊喃喃,“老師,我恨死你了�!�
樂無涯現(xiàn)在是深刻體會到他的滔天恨意了。
因為他險些被項知是壓死。
這人平時不顯山不露水,一旦喝醉了酒,四肢軟得打絆,沉得出奇。
樂無涯無法,只好效仿他的動作,伸開雙臂,將手穿過他的腋下,將他托了起來。
手閑著也是閑著,樂無涯一下下?lián)崦暮蟊常弥@無限近似于耳鬢廝磨的光景,小聲警告:“敢吐在我身上,小心我揍你�!�
項知是充耳不聞,可憐巴巴地啞著一把幾乎要出血的嗓子,輕聲說:“老師,我背你回家了一次,你能不能也背我一下?我的府邸距此不遠(yuǎn),也就十幾里地”
樂無涯大驚失色:“你您可太看得起我了。”
項知是把臉埋在他的肩窩里,微微的有些面紅:“那算了。你就這么抱著我也很好。”
樂無涯見他對自己放在那句貼耳低語的威脅毫無回應(yīng),便略略安心了些。
這是真的醉了。
末了,他又有些心酸。
他是知道項知是的酒量的。
傻小子,喝了多少才來的啊。
樂無涯見他嗓音砂紙似的,尾音都顫悠悠地走了調(diào),又拍了拍他的后背,哄道:“七皇子,別說話了。嗓子真要壞了。”
項知是無比固執(zhí),即使說話都快成了老鴰叫,但還是堅持不懈道:“你不是下官。你是老師。老師,你還記得嗎,你死前,我去探望過你”
見七皇子如此堅持不懈地糟踐自己,且不知悔改,樂無涯忍無可忍了。
他揚聲對那棵樹道:“還不下來?想看主子毀了嗓子、成了啞巴不成?”
一個敏捷的身影踩著樹枝,三下兩下自銀杏樹頂躍下,動作比樂無涯當(dāng)年上樹摘柿子時伶俐多了,連衣角摩擦的窸窣聲,都和風(fēng)吹葉片的聲音巧妙地融為了一體。
那人立在項知是身后,對他微行一禮,隨即出手如電,把他敲暈了過去。
緊接著,他憑著單手,便輕易把項知是從樂無涯懷里剝了下來。
失去了枝葉掩蔽,在疏朗月色下,現(xiàn)出了孔陽平的面容。
他這人,生得頗不起眼。
他的五官分開來看,可夸一句英��;然而拼湊在一起,就成了一張讓人毫無印象的平淡面孔。
再加上他話少,兼之身形輕靈,總給人一股“憋著勁兒想嚇人一跳”的神出鬼沒之感。
他開了口,內(nèi)容簡潔,聲調(diào)也是平板無趣的:“辛苦聞人縣令了�!�
樂無涯夸他:“藏得挺好�!�
這夸人如同罵人,孔陽平不大敢應(yīng),只以沉默相對。
今日申時整,如風(fēng)難得約自己出來敘舊。
他話多且密,一旦和他聊起來,那簡直是針插不進(jìn)、水潑不進(jìn)。
孔陽平幾次試圖打斷他,屢戰(zhàn)屢敗。
直到兩個時辰后,他強行脫身離去,跑去宮門口一打探,才知道六、七皇子申時便已出宮,又回府打探,得知七皇子并未返回皇子府。
孔陽平并未聲張,一路尋找,終于是在城門口打探到了一點線索,直奔黃金臺而來。
七皇子喝了那么多酒,又趁天黑偷偷跑出城來,他作為他的貼身護(hù)衛(wèi),職責(zé)所在,不能不跟著。
然后,他就聽到了許多不該他聽的話。
聽到半程,孔陽平就齜牙咧嘴地露出了痛苦之色,恨不得自己先去死一死,看能不能把這些話忘個精光。
現(xiàn)下既是被聞人縣令抓了個現(xiàn)行,他躁動的心緒也慢慢平和下來,不去多想旁的,只耐心回憶,解酒湯藥要怎么熬煮。
樂無涯則放出目光,細(xì)細(xì)打量起孔陽平來。
他記得,孔陽平的父親是名太醫(yī),當(dāng)年是被抓去替先皇炮制丹藥的十名太醫(yī)中的其中一位。
孔太醫(yī)醫(yī)術(shù)一流,但這醫(yī)術(shù)也僅限醫(yī)治人間百病。
他醫(yī)得了人命,卻逆不了天命、求不得長生。
一顆顆金丹吃下去,很快,先帝就成了先帝。
按理說,這幫太醫(yī)應(yīng)當(dāng)以失職之罪,全部活剮了給先帝陪葬,不過,當(dāng)今皇上英明神武,登臨大寶后,特地赦免了他們的罪過。
在樂無涯看來,皇上當(dāng)時身居?xùn)|宮之位,雖是大權(quán)獨攬,可頂上到底是有一個正頭皇帝壓制著。
萬一先帝得了什么天命機緣,真的長命萬年,那他這個太子該當(dāng)如何自處?
如今先帝成仙失敗,駕鶴而歸,去了他心心念念的極樂世界,可謂是皆大歡喜,何必再造殺孽呢?
十名太醫(yī)當(dāng)然不如樂無涯思想齷齪。
他們躲過死劫,對皇上自是感激涕零,紛紛起誓,家中世世代代皆要效忠項家皇室,至死不渝。
后來,孔太醫(yī)的幼子孔陽平進(jìn)了宮。
他醫(yī)術(shù)平平,武藝卻是超凡脫俗,就這么被皇上看入了眼,收作一名小親信,調(diào)教了一段時日后,轉(zhuǎn)手送給了自己的第七子。
樂無涯在這邊回憶過往,那邊的孔陽平則被他看得頭皮發(fā)麻。
幾年前,孔陽平?jīng)]少和樂大人打交道。
盡管不是第一次遭遇沖擊,每看聞人縣令一眼,孔陽平還是很受刺激。
鑒于他是親手把樂無涯燒成灰的,面對著這張面孔,他冷靜地浮想聯(lián)翩著:見鬼了。
不過,孔陽平向來話少,且好奇心稀缺,從不多問一句話,多行一步路。
沖樂無涯行過禮后,他抱著項知是,便要離去。
沒想到,鬼在后面叫住了他:“孔陽平?”
孔陽平停住腳步,平聲應(yīng)道:“是�!�
樂無涯繞著他,緩緩踱了一圈。
孔陽平額頭浮現(xiàn)出了些汗珠。
他想,鬼看人了。
這些時日,樂無涯獨身自處,刻意保持和所有人的關(guān)系,卻并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
他悄悄觀察過孔陽平,發(fā)現(xiàn)此人看似和姜鶴同款,是個不茍言笑的性子,實則和內(nèi)心一片清凈世界的姜鶴迥然不同。
他是個很有主見的人,無窮的心思總藏在那漆黑的眼底,偶爾抬眼看人時,總能瞧得人心里一激靈。
怪不得小七不信他。
小七早被養(yǎng)成了一只驚弓之鳥,自是不敢輕信旁人。
就算換樂無涯來,他也不敢將真心輕易交付給這樣一個明面上派來監(jiān)視自己的探子。
上一世,他與戚姐就是如此:同在屋檐下,各自兩懷心。
直到臨近死時,他們才知曉,他們其實各有思想,都不是純粹的棋子。
前不久,小六又告訴他,他把如風(fēng)收服了。
這讓樂無涯想到了另一種可能性。
如風(fēng)比小六大個五六歲左右,尚能被小六收入麾下。
孔陽平年齒與小七相當(dāng),老皇帝將他派給他時,孔陽平也才十幾歲,他們可以說是一起長大,絕非泛泛之交。
樂無涯信這世上有對皇權(quán)耿耿忠心、九死不悔之人,無論主子下達(dá)什么離譜命令,哪怕叫他去死,他也能心甘情愿地照做。
但他今日傾聽小七歷數(shù)往事,發(fā)現(xiàn)孔陽平有兩件事,做得很怪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