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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他側(cè)過身,微微向斜后方看去。

    樂玨這才從愣神中回過味來,一股激動之情沒來由地襲上心頭。

    他提著滿滿兩手禮物叮呤咣啷地快步越過樂珩,來到樂無涯身前,先莽頭莽腦地行了一禮,隨即不由分說地張開雙手,將樂無涯往懷里一摟,朗聲朗氣道:“聞人縣令,多謝你幫我大哥!”

    樂無涯身量偏小,被他直接抱了個滿懷。

    那是一個很健康的擁抱,胸膛溫?zé)�,充滿彈性和感情。

    樂無涯卻被抱得懵然不解,隔著這個比自己高上整整一頭的武夫的肩膀,疑惑地看向他身后的樂珩。

    樂珩默不作聲,目光落在弟弟的后背上,余光卻在關(guān)注著這位年輕縣令的神情。

    樂玨與這聞人縣令素不相識,性情又格外熱情沖動,依禮而言,樂珩應(yīng)該擺出兄長的款兒,將他引見給聞人約。

    可事到臨頭,樂珩默默地把介紹吞了下去。

    他突然想看看,如果自己的弟弟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鬧上一場,這位聞人縣令,將會作何反應(yīng)。

    倘若是阿貍的話

    倘若

    樂玨撒開手去,直起腰來,細(xì)細(xì)打量著眼前這個神清骨秀的青年。

    不知怎么的,見了這張面孔,他就忍不住想發(fā)人來瘋。

    他語調(diào)活潑,語速極快:“我叫樂玨,字握瑜,是京郊關(guān)山營的火器隊隊長!”

    “我大哥他就是個文人性情,遇事面了點兒。”他做了個兇悍的姿勢,“要是我在,看我捶不爛那個元小二!”

    樂無涯困惑地露出笑容,應(yīng)和著點一點頭,便又看向了樂珩,目光里帶了三分求助的意味。

    “莫要胡鬧�!陛p聲喝止了樂玨的示好,樂珩又道,“聞人縣令還沒用餐?”

    “還沒有。”

    “府上略備了些酒食,不知可否請聞人縣令撥冗,前來寒舍一行?”

    “不了�!睒窡o涯拒絕得相當(dāng)干脆,“非是下官有意托大拿喬,實在是下官奉上命而來,前程未知,不知吉兇,理應(yīng)清靜自守,免得拖累旁人。若是明恪這回能度過難關(guān),定然到府回訪,如何?”

    這話說得懇切又周到,實在是挑不出什么錯來,也叫人無法拒絕。

    見樂珩有些猶豫,樂玨立即著急起來:“別呀!”

    他握住樂無涯的胳膊,急切道:“聞人縣令,你別嫌我這人莽撞、交淺言深。我家母親近來身染微恙,總不見好,時時昏沉,我昨日陪她長坐,她一直在叫我弟弟的名字。”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長得真的很像”

    樂珩見他越說越不像話,不得不提高了聲音:“阿瑜!”

    樂玨也知曉自己是失之操切,堪稱無禮之至了。

    他垂下腦袋,像是只茫然的大動物。

    和他小時候犯了錯時一模一樣。

    不過,他到底不是小孩子了。

    很快,樂玨便重新調(diào)整了口氣,恢復(fù)了開朗的口吻:“聞人縣令,是我失態(tài)了,你可千萬別放在心上,就當(dāng)我觸景生情,胡說八道就是了。你可是答應(yīng)要來我們府上的,等你大事辦完你可千萬不要食言��!”

    說著,他把滿手的禮物勤勤懇懇地搬運(yùn)到了樂無涯的房間里。

    臨別之際,樂玨試試探探地湊到了樂無涯身邊,有心再抱他一下。

    他的用心被他大哥一眼識破,眼疾手快地將他捉走了。

    他們來時,天色尚好。

    去時,已是暮色四合。

    兄弟二人牽了馬來,卻并不騎,只是并轡而行。

    樂玨喃喃的嘀咕:“真像�!�

    樂珩:“嗯。世上千人千面,但總有肖似的�!�

    “不成,我還是覺得像,帶回去讓娘看看,她定然要?dú)g喜的�!睒帆k站住腳步,躍躍欲試地提出了個餿主意,“我們折回去吧,他那個身量,我抄起來就能跑,直接把他拐到咱們家,不就成了?”

    樂珩無語片刻,提醒他道:“咱們樂家,如今不是什么光彩人家。與咱們走得近,不是好事�!�

    樂玨一頓,抿抿嘴巴,不大樂意地承認(rèn),他大哥說得有理。

    他沒精打采地往前走了兩步,問道:“哎,你說,他不肯受咱們的請,是不是知道咱們家的事兒,躲著咱們呢?”

    樂珩看得出來,聞人縣令不是這樣的人。

    但為了打消樂玨回去將人搶回家去的野人想法,他模棱兩可道:“難說�!�

    樂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嘆息一聲,末了,又沒頭沒腦地咕噥一句:“真的像�!�

    走出幾十步開外,樂玨又開了口。

    盡管是個粗疏之人,但樂玨偶爾也有靈光一現(xiàn)的時候:“哥,我抱他的時候,他有沒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樂珩這回是認(rèn)真地?fù)u頭了:“沒有�!�

    樂玨舒出一口氣,好緩解胸腔里的窒悶之感。

    兩相沉默了一會兒,樂玨突然想到了什么,一繞繞到了樂珩身前,倒退著行走,試圖用玩笑緩解這窒悶的氣氛:“哥,你不是連水猴子都不信嗎?怎么還迷信人有投胎轉(zhuǎn)世之說?”

    “水猴子,那是沒有的東西�!睒风褚槐菊�(jīng)道,“可阿貍活過。我盼親人再世為人,不算迷信�!�

    送走今日的第二撥訪客,樂無涯一掃方才的謙方君子相,腰桿也軟了,把自己懶洋洋地掛在了二樓欄桿邊。

    驛卒很耐心地等著兩位來客和樂無涯寒暄完畢,才迎了上來:“聞人大人,飯菜可有什么忌口?”

    樂無涯試圖把腦袋塞進(jìn)欄桿間的空隙,失敗。

    他微嘆一聲,望著遠(yuǎn)方道:“用不著了�!�

    驛卒見多了南來北往的官員,還是頭一個見到這么孩子氣的。

    他忍著笑勸道:“大人,暑熱沒胃口,可也不能不吃東西啊�!�

    樂無涯沒說話,塞給了他一點銀子。

    驛卒便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不再多話,彎著腰退了下去。

    樂無涯想,他應(yīng)該還有一名客人,還沒到訪。

    所以他不能吃東西。

    他一吃飽,就要犯困,就容易心軟。

    于是,樂無涯空著肚子,一直等到了月上西樓。

    當(dāng)篤篤的敲門聲傳來時,樂無涯正在數(shù)金匣子里藏紅花的片數(shù),剛好數(shù)到一千根。

    門外是一個身披斗篷的身影。

    樂無涯失笑,知道他和自己一樣是個嬌氣人,便自作主張地替他摘下了兜帽:“你不嫌熱��?”

    沒想到,斗篷下是一張全然出乎了他意料的臉。

    好在兜帽下的姜鶴看不出來他的疑惑,只有面無表情的欣喜:“聞人大人好。又見面了�!�

    招呼過后,他雙手遞來一封信:“有人邀您,此去東南五里,黃金臺下西北角的銀杏樹下相見�!�

    樂無涯展開信件。

    映入眼簾的,竟是小七的字跡。

    樂無涯更加困惑。

    他問:“你不是在替六爺辦事嗎?”

    姜鶴很篤定地一點頭:“是。是六爺叫我送信的�!�

    樂無涯不信。

    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他是不是又被喜歡七扮六裝的那只狐貍給哄了?

    沒想到,姜鶴的下一句話便打消了他的疑慮:“六爺把信交我的時候,七爺也在旁邊�!�

    說這話時,姜鶴自信滿滿。

    他這次絕不可能送錯信、辦錯事了。

    但樂無涯這一驚非同小可。

    他將信收入懷中,拍一拍姜鶴的肩膀,便徑直下了樓,將自己的馬牽出,飛身而上,縱馬而去。

    這兄弟二人,貌合神離不是一日兩日,尤其是小七,心病甚重,對他那哥哥深惡痛絕之極。

    如無意外,這二人是不可能合作的。

    但還有唯一一種可能。

    小七向小六低了頭。

    這是在上京。

    小七想要在群目環(huán)伺中和自己見上一面,他只能捏著鼻子,借用姜鶴傳信。

    他身邊沒有可以信賴的人。

    或者說,他自從被烙下了那個印記后,就被迫褪去了孩子的心智,一夜之間變成了警惕、敏感、不肯信任身邊任何人的大人。

    黃金臺前,銀杏樹下,斯人已至。

    此處空曠得很,放眼望去,百尺之內(nèi),唯有他們二人。

    樂無涯下了馬來,一步步走向那個孤零又高挑的影子。

    人還未至,一陣風(fēng)過,他嗅到了一股甘冽的酒香。

    樂無涯心下有些說不出的沉重感,輕聲喚他:“岫官?”

    樂無涯不撒謊:僅看背影,他也真的認(rèn)得出他來。

    那身影踉蹌了一下,回過身來。

    未語先笑,幾乎已經(jīng)成了他的刻板習(xí)慣:“你來啦?”

    項知是想要邁步朝他走來,腳下一軟,便作勢要栽倒了。

    他這一腳軟得很假,假得樂無涯一眼便看出了端倪。

    可他無可奈何,只得張開雙臂去接。

    一個柔軟又溫暖的身體撲在了他懷里,熱烘烘地散發(fā)著淡淡的松枝香。

    項知是懶洋洋地拖長了聲音,這才勉強(qiáng)掩蓋住了聲音里的傷心:“老師,你借尸還魂,怎么不告訴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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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獨(dú)家網(wǎng)[

    13:34

    [92]心魔(二)

    面對如此直戳要害的質(zhì)問,樂無涯露出了一個漂亮又茫然的笑容:“七皇子,你喝醉了�!�

    這個表情,他方才已然在樂家兄弟身上操練過,是而運(yùn)用得得心應(yīng)手。

    “我沒醉,我是借酒裝瘋�!�

    項知是不聽他的,連比帶劃地道:“裝傻,也是你教我的。你還記得么?那年我滿十二歲的那年冬至家宴,我想讓父皇在宴散后去陪陪母親,就故意喝了很多酒,可總是不醉總是不醉,我沒有辦法,只好裝醉,可父皇不在乎,他說要去看莊娘娘,讓你帶我回去”

    樂無涯寂然無聲。

    迎面吹來的潑火似的夏風(fēng),似乎帶了顆顆堅硬的雪霰,直往人的脖領(lǐng)子里鉆去。

    此事發(fā)生的前一年,樂無涯剛與皇上義女、孝淑郡主戚紅妝完婚。

    沾了妻子的光,他也算是半個宗室之人了。

    他進(jìn)宮飲宴,兼以謝恩,沒想到臨時接了一個送賭氣小孩兒的活。

    樂無涯護(hù)著項知是的頭臉,與他肩并肩走在打得人眼皮發(fā)澀的風(fēng)雪之中。

    小七難得地一言不發(fā),只一息息吐出細(xì)細(xì)的、溫?zé)岬木葡恪?br />
    見行程實在枯燥無趣,樂無涯嘗試打破僵局。

    可惜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張口就是:“裝得一點都不像,就別裝了�!�

    小七看著開朗活潑,實則心眼奇小無比,本就因為輸給了小六,暗地里氣得要死要活,聽了樂無涯這句風(fēng)涼話,簡直要直接氣破肚皮。

    他從樂無涯的懷抱里掙扎出來,剛要同他爭辯吵嘴,一陣堪稱狂暴的朔風(fēng)烈烈而起。

    項知是險些被灌了一嘴的雪。

    幸虧樂無涯見那風(fēng)勢起得不尋常,一把將他擁入懷里,一個返身,擋在他身前。

    卷地大風(fēng)吹來一陣急雪,也刮走了樂無涯的貂皮帽子,露出了一雙凍得殷紅的耳朵和雙唇。

    項知是仰起頭,被那人飄揚(yáng)在臉前的幾縷卷發(fā)撩得臉頰發(fā)癢。

    原本要說出口的話,他默默咽了下去,轉(zhuǎn)而抬起手來,護(hù)住了樂無涯的耳朵。

    樂無涯則輕戳了戳他凍得發(fā)粉的臉蛋,說了句什么話。

    北風(fēng)帶走了他的聲音,小七只看到了他一張一合的嘴唇。

    二人在莊嚴(yán)肅穆的白雪紅墻里相對而立。

    在那一瞬間,真有了些相依為命的意味。

    如今,二十三歲的小七癡纏著他,討要一個說法:“你嫌棄我,說我裝醉裝得一點都不像�,F(xiàn)在,我裝得像了,連父皇都能騙過去了,可你怎么都不夸我呢?”

    樂無涯:“”

    他說這話的本意,其實是不希望他偽裝自己。

    當(dāng)初,在那片狂烈的風(fēng)雪中,他被北風(fēng)吹丟的那句話是:別把面具戴太久了,別忘了自己是誰。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樂無涯就同他說過類似的話:不想笑,可以不笑。

    樂無涯心中微酸,面上則流露出惑然不解的神情,往四下里張望了一番:“七皇子,孔陽平可有跟著您來?您喝了酒,吹不得夜風(fēng),小心著涼�!�

    胃里發(fā)燒似的饑餓感,提醒著他,他得心硬起來。

    項知是一把扯住他的領(lǐng)子,不許他左顧右盼,同時將面頰湊到了樂無涯跟前:“別想著別人,老師,看看我吧。這里只有我了分我一點眼光就好�!�

    他垂下目光,借來天邊一段月色,細(xì)細(xì)打量著樂無涯:“老師,你是怎么活過來的?你告訴我好不好��?我不跟旁人講,我嘴巴很嚴(yán)的。”

    “七皇子,我不是你的老師。”樂無涯耐心地糾正他,“我是南亭縣令,聞人明恪�!�

    “老師,我也想你是聞人約啊,這樣我就不會這么難受了�!表椫菃问执钌纤男靥�,感受著里頭搏動的心跳,另一只手捉住胸前垂著的小金花生,一下下地摩挲,“你不是死了嗎?我明明親眼看到你”

    說話間,又是一陣風(fēng)雪聲闖入他的耳朵。

    項知是搖了搖頭,把那陣裹挾著不愉快記憶的風(fēng)聲趕出腦海,望著樂無涯的眼睛,一時明亮,一時黯淡。

    真切地困惑了好一陣,項知是眼中的星辰驟然亮起。

    他想到了一件事:“還是說,再活一世,你不記得我了嗎?”

    自樂無涯死后,他看過許多生而有靈、化鬼化狐的話本。

    人死身滅后,確實有可能前塵盡忘的。

    可這也不對勁。

    若是前塵盡忘,他為什么會格外喜歡六哥?又為什么會刻意繞著樂家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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