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見他實(shí)在不知，邵鴻禎這才不得不來看個究竟。
如今，看清鬧事的人是誰，邵鴻禎心算了一下，發(fā)現(xiàn)一日光景，聞人約不可能是回過南亭、再至興臺的。
換言之，聞人約是臨時起意。
再換言之，旁人不大可能知道他來了自己這里。
那也就殺了吧。
盡管邵鴻禎還想問問，他是如何懷疑到自己的。
但細(xì)想想，倒也沒那個必要。
太聰明的人，莫要叫他開口為好。
眼見如今還沒有援兵的影子，也不知道項(xiàng)知節(jié)和聞人約的死活，樂無涯心急如焚，索性露出了一種孩子氣的兇相：“你想讓整個興臺縣給你陪葬，你就走吧！”
這話倒是有效。
邵鴻禎的腳步站住了。
樂無涯也是累透了，索性往地上一坐，扶著雙膝，喘了兩聲，勉力咽下口中帶著潮濕氣息的血腥味，擺出了個任君處置的架勢。
山民們沒見過這樣神戳戳的人，頗摸不著頭腦，見邵鴻禎不下令，又看他身后的裴鳴岐目露兇光、不是個好相與的，也意意思思的不敢動手。
兩廂就這樣僵持了下來。
邵鴻禎知道此時自己最好不要同聞人約搭話。
然而他那句話恰恰戳中了他的軟肋。
他默默嘆息，回步來到了樂無涯身前：“聞人縣令，這話要如何說？”
出乎他意料的，樂無涯不說話了，只直勾勾地望著他。
邵鴻禎同聞人縣令在知州的會議上見過幾次。
他面頰很臟，但眼睛很亮，顧盼生輝，總會讓邵鴻禎聯(lián)想起青丘狐一類的山野妖怪。
邵鴻禎自是個聰明人，他稍稍怔愣了一下，便明白了樂無涯的意思。
他失笑一聲，對身邊的人吩咐：“帶上來吧�！�
話音剛落，項(xiàng)知節(jié)與聞人約就被幾雙手推搡著押了上來。
見到此二人還能行動，樂無涯稍稍松了一口氣。
他沒想錯。
邵鴻禎這種凡事親力親為的性子，怕是多次交代過山民，無論如何都得留個活口，等他來做決斷。
看到樂無涯和裴鳴岐也被團(tuán)團(tuán)困住，聞人約露出抱歉神色，沖樂無涯搖了搖頭，示意他去看項(xiàng)知節(jié)。
樂無涯眸光一轉(zhuǎn)，看清項(xiàng)知節(jié)的境況后，不由大驚失色。
項(xiàng)知節(jié)單膝跪在地上，右臂大抵是被弓弩擦傷了，洇出了大片血漬，順著他的袍袖，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他因著失血，面色慘白，呼吸急促，只是強(qiáng)打精神，不肯就這么暈過去。
在察覺到樂無涯看向他時，他微微露出一個笑容，示意自己性命暫時無憂。
樂無涯的眸色，由此徹底轉(zhuǎn)冷。
他一一環(huán)視了在場諸人的面孔，最后盯死在了邵鴻禎臉上：“邵縣令，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
邵鴻禎：“聞人縣令客氣。你問。”
樂無涯：“阿芙蓉是你手下的生民百姓所種；難道被阿芙蓉所害的，就不是生民百姓？”
樂無涯在邊陲軍隊(duì)里待過，在兩境間偽作過游商走卒，走踏四方，見多識廣。
他見過許多吸食過阿芙蓉的人，家破人亡者有之，狀若癲迷者有之，涕淚交流者有之，殺人越貨者有之。
他實(shí)在很想知道，這位邵縣令到底是如何說服自己的，既要愛民，又要害民。
邵鴻禎無比坦然道：“我從不將阿芙蓉賣給大虞百姓。我從邊境那邊帶來的種子，又設(shè)法販過邊境，給景族、給安南、給寮族，不害一個大虞人�！�
樂無涯一指裴鳴岐：“那我們呢？你為何要?dú)⑽覀�？我等難道不算大虞百姓？”
邵鴻禎：“官僚與軍士，皆是食民之利者，受天下百姓之養(yǎng)，損民而肥己，不算子民，自有其罪。”
聽聞此等道理，樂無涯實(shí)在忍不住，放聲大笑。
原來如此，他明白了。
此人倒真真是個妙人，種種行為，全然自洽。
他勉強(qiáng)止住笑聲，帶著笑意又問：“那殷家村被殺的七口人，就不算你的百姓、子民？”
提到這沉甸甸的七條人命，邵鴻禎目色微沉，并不應(yīng)聲，搖頭道：“聞人縣令確實(shí)是審案好手，這就審起我來了？”
樂無涯：“我沒有審你，是你將來必然要上堂受審，我?guī)湍闾崆熬毩?xí)一下罷了。”
邵鴻禎想，他大概是握了自己什么把柄。
有些麻煩。
但不要緊。
他確然是個聰明人，直率道：“聞人縣令，我知你才能卓著，既然你直奔我興臺，手上必是握有什么興臺滅門案的什么證據(jù)，可那證據(jù)也必定不實(shí)。正因?yàn)榇耍悴琶爸L(fēng)險，深夜至此刺探。既然你證據(jù)不實(shí)，我又有什么好與你相談的呢？”
“錯了�！�
“錯了？”
“不是我要同你談條件，是你要求著我，和我談�！�
樂無涯看向了小六的傷臂，眼睛像是被針刺了一下，馬上轉(zhuǎn)了開來。
“先前，我本來想跟你談條件的�！彼坎晦D(zhuǎn)睛地看著邵鴻禎，“我有辦法讓你相信，我能和你一起把殷家村的生意做下去。我手頭有兩個要緊的籌碼，正關(guān)在南亭監(jiān)牢里。只要你肯送我們回南亭，我就能把那個籌碼做主交給你可現(xiàn)在，我不要跟你談了�！�
邵鴻禎向來是個嚴(yán)肅的人。
但此情此景，讓他忍不住有些想笑。
他們已被全數(shù)擒拿、一個不落，又哪里來的膽魄要和他談什么條件？
不過，關(guān)在南亭監(jiān)牢里的人？
只想了一想，邵鴻禎便已猜到了前因后果。
“想到了吧�！睒窡o涯說，“你的土匪做事不干凈，跑到我們南亭來當(dāng)贓了�！�
“那兩人手指上有陳年老繭，一看就是常年射獵留下的痕跡，且那老繭厚薄不一，使的必是自制的弓箭�！�
邵鴻禎平了平氣息：“山中獵戶，以狩獵為生，也有可能�！�
“可山中的獵戶，為什么擔(dān)著天大的風(fēng)險，跑到我南亭縣城，來當(dāng)滅門案的贓物？”
聽樂無涯說到此處，邵鴻禎隱約露出痛苦之色，閉了閉眼。
“是，你沒想錯。他們是為了買藥�！睒窡o涯言辭流利，侃侃而談，“我總共抓到了兩個人，一人入城當(dāng)物抓藥，另一人腿部有重傷，在城外土坡上等候。我本以為，進(jìn)城的人起碼要抓些止血外敷的白芷散、金創(chuàng)藥，結(jié)果他抓的是什么？延胡索、川芎、白芍全作止痛麻痹之用，治標(biāo)不治本呢。”
“我就想啊，他們到底想要什么藥？”
“邵縣令，我若是拘來南亭藥房的掌柜相問，你猜，這人去抓藥的時候，有沒有說過，他想要能鎮(zhèn)痛的鴉片膏子？”
“南亭藥鋪早被我掃了個遍，沒人敢賣這個，所以這人只得退而求其次，抓了許多止痛藥物，權(quán)此應(yīng)付�！�
邵鴻禎痛心疾首，不自覺攥緊了手掌。
他交代過許多次，不許他們沾染分毫的。
可他們偏偏
樂無涯：“我來了殷家村，見殷家、杭家身在深山，卻把家修得墻高一丈，大概就有了定論了�！�
“邵縣令，你與殷、杭兩家商議，修筑高墻大院，不許旁人窺探，在這深山里將阿芙蓉?zé)挸缮f片，再神不知、鬼不覺地往外運(yùn)送，發(fā)的好大財啊。你如此做，不就是為著保興臺平安嗎？”
“我曾想過，你到底是用了如何的手段，才叫興臺如此大治？若是興臺富庶了，豈不是更遭匪徒覬覦？現(xiàn)而今我算是明白了：興臺不是沒有土匪，是你用阿芙蓉牟取的暴利，雇傭了土匪，反過來保護(hù)你們興臺！”
樂無涯面色輕佻，卻步步緊逼：“要不要我去查查你們那些土兵的身份底細(xì)，看他們在做土兵之前，都是干什么的？”
邵鴻禎的一切謀算都被樂無涯翻了出來，晾在這明晃晃的月光之下。
可他神色不曾變化分毫。
見邵鴻禎不曾反駁，樂無涯繼續(xù)道：“想必你也安排了土兵土匪算了，就叫他們土兵吧來守著殷、杭兩家的高門大院，防著有外人到此�？赡惆倜芤皇�，忘了不能派老鼠看油瓶的道理�！�
“如今是到了阿芙蓉成熟的季節(jié)了。”樂無涯說，“他們?nèi)杖湛粗膳臒煾嘧铀统鋈�，怕是想，這么好的東西，他們稍稍偷吃一點(diǎn)，你邵縣令想必也不會知道的吧”
聽到此處，裴鳴岐終于明白了過來。
所以，滅門案，便是這么來的？
看守兩院之人吸食了阿芙蓉，一時昏沉，一時發(fā)狂，和殷家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才
杭家之人之所以平安無事，大概是看到殷家人的慘狀，殷鑒在前，他們不敢抵抗，放任他們哄搶，才保住了全家性命。
這幫人清醒后，知曉自己惹了禍，便四散逃去。
難怪邵縣令有意遷延，不肯及時上報血案！
正因?yàn)榕d臺土兵、土匪一體，他心有忌憚，才故意叫兵房拖延上報，自行把現(xiàn)場布置成所謂“小嘉坨山土匪打劫”的模樣。
那二十個被他殺了的“小嘉坨山土匪”，大概就是邵縣令篩選出來的，背地里吸食過阿芙蓉的“害群之馬”。
他當(dāng)機(jī)立斷地處決了他們。
其余的六個，恐怕也是逃不開干系的責(zé)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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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縣令輕輕擊掌：“聞人縣令，當(dāng)真名不虛傳�！�
他推扶了一下叆叇：“那么，你說的‘籌碼’，就是南亭牢房里抓到的那兩個人嗎？可他們也該知道，滅門是死罪，他們頂多會招供，他們是興臺人，平時吸食阿芙蓉，聽說殷家村出了命案，便想去翻檢一下，看有無兇手遺失的贓物，以此謀財。他們在山路邊拾到了此物，又不敢在興臺當(dāng)賣，所以才跑到百里開外的南亭。這謊不難撒�！�
樂無涯嫣然一笑，燦爛無匹：
“第一，他們不會如你所想老老實(shí)實(shí)撒謊的，因?yàn)樗麄兾④饺�，他們沒有腦子。我只要弄一點(diǎn)黑色膏子，放在他們面前，騙他們是阿芙蓉，他們就能為我死�！�
“第二，誰告訴邵縣令，只有那兩坨爛肉才是我的‘籌碼’？”
樂無涯挑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背后嚴(yán)陣以待的小鳳凰：
“我背后的這個，是定遠(yuǎn)將軍，裴鳴岐，裴鳳游�！�
“你身邊的這個”
樂無涯指向聞人約前，想，若說他是未來的狀元郎，未免太托大了。
于是，他無比自然地信口胡謅道：“是上京來人，隨他旁邊的人一起來的。”
反正明相照一案雖然在益州相當(dāng)出名，可真正見過明相照本尊的人，怕也寥寥。
樂無涯指向了最后一個人：“你手里頭受傷快死的這個，是當(dāng)朝圣上所出第六子，項(xiàng)知節(jié)�！�
說罷，樂無涯微笑道：“他最后出現(xiàn)的地方，是益州州府衙門門口，與我一道出了益州城。他若是就此消失，興臺、南亭不，整個益州，都得給他陪葬�！�
邵鴻禎：“”
他低頭看向自己手邊氣度非凡的青年，覺得自己大抵是在做什么噩夢。
小小的一個南亭縣令，身邊怎會既有臥龍，又有鳳雛？
[81]對峙（二）
不等邵鴻禎講話，山民們就先躁動起來了。
他們生于深山、長于深山，腦子從生下來就沒怎么動過，本性無限趨近于動物。
他們聽不懂二人間的討價還價，只瞧見他們一心敬仰著的邵縣令，被一個年輕張狂的小后生逼得臉色蒼白。
一名剽悍山民直沖上來，要給這個小白臉點(diǎn)教訓(xùn)吃吃：“日你先人板板！”
他亮出蒲扇似的巴掌，狠狠甩了上去。
啪的一聲，他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扇中了眼前人。
可下一瞬，這山民囂張氣焰全無，呆愣在了原地。
邵縣令搶先一步，直護(hù)在了樂無涯身前。
他原本還算齊整的帽冠被這凌厲的一巴掌打得直飛出去，鬢發(fā)皆亂，那副水晶叆叇也緊跟著橫飛出去，落在了一堆灌木之間，摔出了細(xì)碎的裂紋。
那人高馬大的山民立時癡傻了，手足無措了一陣后，才想起來雙膝跪地，狠狠朝自己的雙頰擊了兩掌。
他說不出什么漂亮話來，流下了兩行痛悔的清淚。
邵縣令顧不得那許多，在一片模糊的視野中，返身一把抓住了樂無涯的前襟。
他的聲音即使有意壓著，也透出了難以抑制的顫抖和恐懼：“口說無憑，以何為證？”
樂無涯一指項(xiàng)知節(jié)：“你去他腰間搜一搜便是。”
他管項(xiàng)知節(jié)討要過龍佩，用來嚇唬孫縣丞，知道他是把龍佩貼身放在荷包里的。
邵縣令快步奔到項(xiàng)知節(jié)身邊，雙膝跪地，抖著手解下他腰上的荷包，打開后只往里看了一眼，面上僅剩的一點(diǎn)血色便刷的一聲，盡數(shù)褪去了。
他霍然轉(zhuǎn)身，不可思議地盯著樂無涯：“聞人約！你明明心知興臺有異，怎敢?guī)Т巳藥脚d臺來？！”
見他瞳孔震顫，端莊的儀態(tài)盡失，樂無涯懸到喉嚨口的心終于漸漸歸位。
他一伸手，解下了別在腰間的柴刀，卻并未去拿，而是任它掉在原地。
樂無涯就這么手無寸鐵地穿行在這幫獷悍而又單純的山民中，在他們狠毒仇視的目光中，施施然撿回邵鴻禎被打飛掉的叆叇，抖掉上面的殘葉，掂在手里，立起身來，向邵鴻禎步步逼近：“文賦兄還有空擔(dān)心我？這份同僚情誼，真讓明恪感動啊。”
樂無涯語氣柔和如三月春水，看上去簡直全無傷害。
山民們蠢蠢欲動，有不少人都恨不得往樂無涯后背上攮上一刀，讓這個膽大包天的小子知道得罪他們邵縣令的下場。
可他們到底還沒忘記方才邵鴻禎替樂無涯擋下那一巴掌的模樣，生怕貿(mào)然動手，反會傷著他們天神一般的邵縣令，只好躊躇著不敢冒進(jìn)。
一幫人嚴(yán)陣以待，卻只能眼看著樂無涯大搖大擺地向邵鴻禎靠近，場景殊為滑稽。
倒像是樂無涯僅憑著他一個人，就包圍了這幾十人一般。
樂無涯來到邵鴻禎身前，學(xué)著他的樣子，單膝跪下，恰與他視線平齊。
他舉起叆叇，隔著鏡片，認(rèn)真審視著邵鴻禎微微變形的面孔。
樂無涯的語意婉轉(zhuǎn)柔和，卻句句淬毒：“抱歉，文賦兄，你打錯算盤了。這里最不值錢的就是我。你殺了我，是半分都不打緊的，左右南亭縣里我的縣丞大人，巴不得我一去不回，他好上位。可我實(shí)打?qū)嵉馗嬖V你，這三個人，你一個也動不得�！�
“若六皇子及其隨侍，還有裴將軍，能夠安然無恙地下山，那么，需要掉腦袋的只有你一人，以及興臺的一干官僚。”
聽到他敢在林立刀叢間如此這般詛咒他們的邵縣令，山民們又挾著滿身怒意，合圍了上來。
可邵縣令不發(fā)聲，他們也不敢動手，便這樣僵持了下來。
面對背后如刀如劍的眼神，樂無涯看也懶得多看他們一眼，只盯著邵鴻
朢
憂
怤
整
理禎一人，俏皮地歪了歪腦袋：“可如果，他們都死了呢？”
“南亭監(jiān)牢里關(guān)著的那兩灘爛肉，算算時辰，他們的毒癮是時候該發(fā)作起來了�！�
“我的至信之人正守著他們。他算是見過點(diǎn)兒世面的，見他們有了異狀，定然要上報。”
“我的縣丞大人呢，又是最滑不留手的，必然不肯沾染分毫干系，碰上這等異樣情況，定是要往知州那里報去�！�
“一來一回，他們很快就會知道，知州的會議早已散了，可我們卻至今沒能回到南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