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裴將軍太客氣了。”樂無涯道,“只不過這禮是什么名頭?”
“感謝他養(yǎng)你養(yǎng)得這么好啊�!迸狲Q岐理直氣壯,“不行嗎?”
他的小烏鴉占據(jù)了聞人約的身體,那作為罪魁的自己,理應對聞人約的父親負起養(yǎng)老送終、頤養(yǎng)天年的責任。
這是他應該做的。
樂無涯聽得懂他的弦外之音:
他是定遠將軍裴鳴岐,我是南亭縣令聞人約。
他們之間,如今就是這樣的關系了。
樂無涯珍重地收回了那個擁抱:“下官感恩無盡。”
二人相對無言,靜靜地坐了一會兒,身后不遠處忽然傳來一聲低低的異響,像是菌類被踩碎后汁液噴濺出的水聲。
樂無涯和裴鳴岐極快地對視一眼。
裴鳴岐屏息閉目。
片刻后,沖他比了個“三”的手勢。
有三人呈扇形,結(jié)伴靠近了他們。
樂無涯與裴鳴岐的視線在半空觸了一下,就像是隔空擊了一下掌。
隨即,樂無涯單手捂嘴,發(fā)出了更加瑟縮模糊的低喘聲,似是小獸,也似是人聲。
這響動,足夠誘人靠近查看,又讓他們不能確定聲音到底是動物還是人發(fā)出的,不至于提前呼朋引伴地打草驚蛇。
裴鳴岐捉緊腰間佩劍,一寸寸無聲地將劍刃移出劍鞘。
樂無涯則是握緊了白蠟棍制成的箭身。
待一道人影從樂無涯一側(cè)緩緩投近,樂無涯估算好二人距離,自斜刺里一晃,干凈利落,一箭刺入了他的咽喉。
隨即,他托抱住此人軟癱下去的身體,舉擋在身前,快步向后退去。
果然,這人是負責刺探的,另一人舉著柴刀,只看樹后是否竄出人來,便要舉刀砍去。
結(jié)果,他眼睜睜看著同伴脖子上被人扎出一個血洞。
驚怒之際,他顧不上喊叫,拔起柴刀便要砍去
沒見著人。
反倒是那尸身,被樹后藏匿之人抱在懷里,做了肉盾。
樂無涯玲瓏的惡毒心思在此時釋放得淋漓盡致:
能趁夜結(jié)伴而行之人,多是至親的眷屬同族。
他賭這人下不了手來砍這具尸身。
他只需要爭取眼前人一瞬的猶豫,便已足夠了。
在樂無涯動手前,有第三人正從樹的右側(cè)包抄過去。
三人各司其職,本是個百戰(zhàn)百利的穩(wěn)妥陣型。
沒想到左邊的探查者猝然遭襲,而原本該居中策應的人手握柴刀,愣在了原地。
第三人見勢不妙,正要呼喊出聲,裴鳴岐便及時從樹后鉆出,右手拇指一挑,將行將出鞘的劍反手握于左手,右手握住鞘身,迎面直擊!
鈍而重的鯊皮鞘狠狠點中了他的咽喉。
第三人一點聲息都沒發(fā)出,就此喉骨盡碎,噗通一聲,軟倒在了地上。
裴鳴岐左手出劍,行云流水,一劍斬上了那持著柴刀、不知所措之人的后背。
樂無涯謹慎地自尸身肩后觀看著這一幕,見那人柴刀掉在地上,忙一腳將刀踢遠,撲上前去,順手抓了一塊石頭,直接塞進了那人嘴里,堵死了他最后一絲求救的可能,順手一把扯下了他腰間報信所用的竹哨,掖在了懷里。
他簡明扼要道:“死透了沒?”
裴鳴岐挨個補了一劍,方才答道:“透了。”
干凈利落地干完這一票,也是時候該撤退了。
裴鳴岐匆匆用尸身的粗麻衣裳拭干劍柄血跡,避免滑手,見樂無涯還低著腦袋,在尸身腰身上鍥而不舍地摸索,便動手戳了一下他的后背:“唉,弄出的動靜不小,走了,換地方�!�
樂無涯頭也不抬:“等等�!�
裴鳴岐有些心急:“還要找什么?我?guī)汀?br />
樂無涯突然綻開了一個極漂亮的笑容。
他捧起一個用竹葉包著的、還算溫熱的米粑,在月光竹影下,一雙眼睛澄明如星:“找這個!”
裴鳴岐本以為自己就此要沉寂安定下去的心,再次跳得失了序。
樂無涯見他愣愣望著自己,把米粑包好,塞進他的懷里:“走走走�!�
樂無涯本想還把他們的衣服扒下來,以此混入搜索隊伍中,可稍加思量后,發(fā)現(xiàn)并不可行。
他們的衣衫濺滿了血點子,穿在身上,委實太點眼了些。
只有第三人的衣衫倒還算潔凈,與裴鳴岐高大的身形也勉強相仿。
可就如樂無涯方才急智頓發(fā)、利用山中人情換了一息喘息之機一樣,這些參與搜山之人大多都是殷家村人,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陡然出現(xiàn)一張生面孔,想要蒙混過關,怕是不易。
思及此,樂無涯索性棄了這一心思,與裴鳴岐一道在樹林中穿行向前,好踏出一條生路來。
裴鳴岐一邊替他掃去擋路的樹枝,一邊沒話找話:“看路。尋思什么呢?”
“想正事�!睒窡o涯低頭沉思,“哎,你說,這滅門案發(fā)在殷家村,殷家村又如此荒僻,他們親親相隱便是了,為何要張揚開去,跑到興臺去報案?”
裴鳴岐正要作答,樂無涯便一拍腦袋:“哦,忘了,以為你是守約來著�!�
說著,他又擔憂起來:“守約可別出事才好。”
裴鳴岐反應了一下,才想起“守約”是何人。
下一刻,他的喉嚨就被一股直沖而上的酸氣嗆到了。
從哪里跑出來的小秀才?值得他“守約、守約”地叫個不休?
他悶悶地低了頭,說:“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唄�!�
樂無涯:“嗯?”
裴鳴岐:“殷家村山下有人居住。殷家村發(fā)跡之后,山下常有貨郎上山去兜售些東西。滅門案發(fā)生那日清早,一個貨郎挑著棗子上山,看到殷家門戶大開,流了一地血。他跑下山來,正好碰上隰鄉(xiāng)的刑房書吏探親歸來,騎馬從官道路過。貨郎請他上山一看后,他也知道事態(tài)不妙,便縱馬跑去興臺縣城,敲鼓報了官。”
樂無涯恍然大悟:“啊。”
原來如此。
因著興臺縣治理森嚴,隰鄉(xiāng)上下的官吏,怕是已把掐尖出挑的邵鴻禎厭到了極致。
好不容易抓著了興臺縣的把柄,他們當然不肯息事寧人。
要不然,隰鄉(xiāng)刑房何必如此張揚地敲鼓報案,借著官吏身份,入內(nèi)暗暗報知便是,也不必弄得人心惶惶的。
如此看來,真是惡因結(jié)了惡果。
邵鴻禎靠著做這見不得人的生意,把整個興臺治理得蒸蒸日上,遭旁人嫉妒冷眼,一旦捉到了他的把柄,便恨不得把他往死里整。
沒想到陰差陽錯,牽扯出了一樁可夷三族的大案。
“守約知道這個嗎?”講完正事,裴鳴岐別過臉,“問你的守約去�!�
樂無涯反應過來,探頭探腦地對他嬉皮笑臉:“生氣啦?”
裴鳴岐虎著臉,老大的不高興:“看路!”
但他們今夜的運氣,終于是到頭了。
他們剛繞過一叢灌木,便與一行正在搜索他們的山民撞了個臉對臉。
裴鳴岐是極機敏的,察知對方吃人一般的兇惡眼神,拉住樂無涯,掉頭就跑。
至于樂無涯,經(jīng)過了方才的一番休整,也有了逃跑之力。
二人并肩快速穿于林間,梭梭的矮樹樹葉刮在人的臉頰上,刺痛難耐。
可他們已顧不上這些了。
這些山民雖不通作戰(zhàn),卻勝在人多,又熟悉地理氣候,且由于無錢買鞋,草鞋又易壞,索性打了赤腳,天長日久,腳上的老繭幾乎成了鐵,能叫他們在山中如野獸般蹦跳穿行、通行無礙。
眼看合圍之人越聚越多,樂無涯的步子也不如剛開始逃跑時邁得更開了,喘息聲也變得艱難痛苦,裴鳴岐情知,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他猛推了一把樂無涯的肩膀:“跑你的!”
話罷,他停步回身,拔劍護在樂無涯身后,獨身面對了身后那十數(shù)名圍追堵截的粗野山民。
裴鳴岐心知肚明,他一個光桿司令,想要以一敵十,還是十個一心想要奪他們性命的野蠻人,實在是太過勉強了。
裴鳴岐背身過去的時候,便知道自己是十死無生了。
他想對樂無涯說點什么,可他向來笨嘴拙舌的,也不知道說什么來討他歡心才好。
于是,他吼出了一句有點滑稽的話:“看路!”
要是跌痛了,他死了也不安心。
身前那一干追逐不休的人放緩了腳步,似乎要與他形成對峙之勢。
可身后的腳步聲也緊跟著消失了。
樂無涯沒有跑,而是一步步地退了回來,直靠上了他的后背。
裴鳴岐心焦如焚,正要推搡他,余光便掃到了身后的一蓬火焰。
氣勢洶洶地沖殺而來的山民也隨之站定。
在身后投來的火光映照下,他們的面上露出了敬畏和憧憬的光芒。
而樂無涯整了整歪斜的發(fā)冠,以極其莊重的態(tài)度,面對了身前來客。
邵鴻禎打著火把,站在最前頭。
在月色下,他身姿如劍,輕扶一下叆叇,微嘆了一口氣:“聞人縣令,你何苦來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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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對峙(一)
深山之中,霎霎林影,蟪蛄鳴唱。
即使早知此事為邵鴻禎一力主使,樂無涯仍是難免惋惜:“你又是何苦呢?”
“我有何苦哉?”邵鴻禎執(zhí)火而立,溫和道,“寒窗十年,一朝做官。七品知縣,已是萬千學子終其一生而不可得之位。這天下之間,最苦的到底是百姓。不知聞人縣令聽說過那句俗語沒有?‘升斗小民,手腳莫停’”
樂無涯接道:“‘一日不作,一日不食’。”
見樂無涯如此迅速鎮(zhèn)定下來,邵鴻禎呼出了一口涼氣:“若不是在此時此地遇見,我倒是很想請聞人縣令喝一杯�!�
巧了,樂無涯也曾作如是想。
但再也不可能了。
說著,邵鴻禎便轉(zhuǎn)過身去。
他已經(jīng)無聲地為樂無涯判了死刑。
邵鴻禎身后停留著一片黑壓壓的烏影,仿佛是從他的影子里生發(fā)出來的,莫名的森然恐怖。
隨著他一轉(zhuǎn)身,這片影子便擁有了實質(zhì)。
溫馴和善的山民從影子里走出,化作惡狼,步步朝他而來。
樂無涯怒氣上頭,將手里的箭直擲了出去:“站�。 �
當然,他手上留了三分情。
白蠟棍制成的箭直飛而出,直打上了邵鴻禎的后腦。
邵鴻禎:“”
這一舉動,羞辱意味遠大于實際傷害。
但邵縣令是個相當隨和的人,唾面亦能自干。
“敢動邵大人,找死!”
在四周叢叢的黑影開始騷動起來后,他只淡淡吩咐了一聲:“我不要緊。別下手太狠,給他個痛快�!�
聽這人悲天憫人的語氣,倒真像是個寬宏大量的好人。
樂無涯管不得他那些狗腿子,厲聲喝道:“我?guī)淼哪菐讉人呢?”
邵鴻禎看他一眼,不加理會,只是一味往前走。
他登上山來,就是為著看一眼這場亂子的主使究竟是誰。
看到是樂無涯,他的詫異和不忍也就持續(xù)了一瞬,便下定了決心:
一起殺了。
邵鴻禎在啰嗦的呂知州那里的確耽擱了些時間。
但他一心記掛著殷家村的村民,折返興臺后,并沒回縣城,而是直奔此地而來。
剛走到村落外緣,他便驚見殷家村那處要緊的腹地火光熊熊,有“滅火”、“滅火”的呼喝聲接續(xù)傳來,顯然是亂作了一鍋粥。
他并沒有急于前往,而是疾行入村,喚來了殷家村留守之人。
村人見了邵鴻禎,如見天神,忙操著一口土語,慌張又急切地作出了一番交代。
但他們委實是與世隔絕太久,指天畫地,結(jié)結(jié)巴巴,始終說不清來者是什么人,一會兒說是小軍頭,一會兒又說是書生。
發(fā)現(xiàn)實在講不分明,他們索性將邵鴻禎引到了村長家的后院。
幾名軍漢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都還活著。
他們旁邊守著一個村民,但凡發(fā)現(xiàn)他們有些蘇醒的跡象,就馬上再捏著他們的鼻子,灌一碗摻著迷藥的烈酒下去。
他們到底不是完全的桃花源人,看到官兵也曉得害怕,是沒那個隨意加害的膽子的。
若是裴鳴岐肯乖乖地被他們放倒,也不至于淪落到被人追得滿山跑的地步。
邵鴻禎將這些昏迷軍士檢視一番,發(fā)現(xiàn)從他們衣料、佩劍而言,絕非尋常軍兵。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摘下叆叇,平息了好一會兒情緒,才啞聲作出了安排:“等那邊的亂子止息了,把他們的衣服扒下來,一把火燒了,佩劍扔到爐子里鍛了”
說到此處,他煩惱地掐一掐鼻梁,抬眼看向村長,語氣像是在訓誡家中不聽話的孩子:“殷村長,你是一村之長,得看住他們。不能看著別人衣服好、佩劍好,就私藏下來自用,來日一旦被人發(fā)現(xiàn),便又是一樁麻煩總要我一遍一遍地講么?”
六十余歲的村長慚愧又無措地笑起來,連連點頭。
模樣就像當年他們攜著手從山林里走出來時一樣,怯生生的,又討好的。
邵鴻禎一時心軟,語調(diào)也跟著放軟了:“人埋到地里,給花田加最后一道肥。不用殺了再埋,別弄得血淋淋的,更不好收拾,清楚了?”
殷村長之所以是村長,眼光總比那些目不識丁的山民們強上一星半點:“那,邵縣令,要是有人來問他們的去向,咋個辦呢?”
邵鴻禎耐心至極,手把手教他們:“說沒有看見。山里土匪這么多,他們被哪一支吃了,都不會牽連到殷家村�!�
殷村長頓時露出佩服至極的神情,連聲稱是。
安排完了這樁麻煩,邵鴻禎指向阿芙蓉田的方向:“那里鬧事的又是誰?”
殷村長一臉抱歉,連連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