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追蹤的人一時沒有搜到這片地方。
他們便靠著同一棵樹,稍事�?�。
樂無涯閉著眼睛,全心全意地休息。
剛才逃命、避箭、攀巖,對他這個文人身體來說,委實是消耗甚巨。
因此他沒有注意到,裴鳴岐側(cè)過臉來、定定看向他的眼神。
裴鳴岐不著邊際地想,真好。
雖然身上的酸痛疲累無休無止,雖然不知有多少個村民手持柴刀,在追索他們的性命
可是真好。
樂無涯很難老老實實地待著。
在喘勻了一口氣后,他不安分地用那只好手摸上了裴鳴岐的腰。
他胃腹處并不似平日精瘦平坦,軟軟凹陷了下去。
說起來,小鳳凰比自己還要凄慘些,趕了半日路,查了半天案,又被人追了半天殺,不知多久水米不打牙了。
裴鳴岐被他摸得頗覺怪異,腰身扭來扭去地躲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他還沒有住手的打算,有意強行制止,又記掛著剛才弄疼了他傷處的事情,只好以言語警告:“嘖!別摸!”
“餓了吧?”樂無涯貼心且惋惜道,“我比你強點,還得了一個餅,但是剛剛已經(jīng)全部吃光了。”
他不提此事還好,一提及,裴鳴岐便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他怒道:“你故意的吧?”
樂無涯:“蒸羊羔。”
裴鳴岐:“?”
樂無涯:“蒸熊掌蒸鹿尾兒燒花鴨燒雛雞燒子鵝�!�
樂無涯就愛欺負裴鳴岐,從小就以看他跳腳為樂,惹毛了還要費勁兒去哄,但他依舊是樂此不疲。
裴鳴岐果然怒了:“你閉嘴!”
“桂花糕。”樂無涯挑釁道,“就不閉。你拿我怎么樣?”
裴鳴岐嚇唬他:“扔你去喂狼。”
樂無涯悠然道:“狼肯定先吃你。你這么大塊頭,夠狼吃三頓的。我最多一頓半�!�
裴鳴岐脫口而出:“我死也拉著你一起�!�
說到此處,他頓了一下。
“說錯了�!毕騺韽婍椀呐狲Q岐竟難得認了一回錯,“我不拉你。”
自己的壽命,大概不會那么長。
旁的事情可以混說,可以胡鬧。
死生之事,絕不可以。
這些年來,裴鳴岐一邊用壽命溫養(yǎng)著紫檀爐,一邊將庶弟裴少濟帶在身旁,精心培養(yǎng)。
旁人對他們的兄弟之情頗為稱羨。
但只有裴鳴岐知道,自己大抵是年歲不永的。
若是自己英年早逝,裴家總有人要來接班。
他偏過臉,還想再仔細地看一看樂無涯,卻不意和他的眼睛撞了個正著。
裴鳴岐一窒,垂下頭來,卻被樂無涯一把端住了下巴,逼他把頭抬起來。
“為何不帶我一起?”樂無涯追問道,“我有這么討厭��?”
樂無涯依稀記得,自己官拜二品、做到刑部左侍郎那年,刑部尚書抱病在家,刑部諸多事務(wù)一應(yīng)由樂無涯主理。
鑾儀使靳冬來擺了一桌春日宴,邀請各位大人去品嘗他在十年前的春日里埋下的幾壇子好酒。
席間,他對自己格外熱絡(luò)。
樂無涯看出他是有事相求,便虛與委蛇,與他打了半日官場太極,終于水到渠成。
他含羞帶臊地道出了來意:
樂無涯手頭主理著一個案子,案情較為簡單,是一個柳姓紈绔子弟醉后勾搭一宋姓良家女子,宋姓女子不予理會,與他發(fā)生了些口角后,拔足要走。
柳姓紈绔被隨行朋友調(diào)侃幾句,難忍被人當(dāng)眾拒絕的羞辱,追上前來,一劍砍死了她。
此事在鬧市間發(fā)生,周圍觀者云集,不少人都親眼看到了事件始末。
樂無涯抿了一口酒,一語道破了靳冬來的用意:“那姓柳的,是您什么人�。俊�
靳冬來含混道,姓柳的是他的遠房侄子。
樂無涯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見實在瞞不過他,靳冬來終于是羞答答地承認了,此獠是他外室養(yǎng)的孩子,隨了母姓。
一個上不了臺面的外室之子,本不值當(dāng)什么,但這柳姓外室他甚是鐘愛,聽說兒子身陷囹圄,她都哭病了,靳冬來煩憂不已,便想平了此事。
靳冬來煩惱地撐著頭,仗著酒勁兒,吐露心聲道:“樂老弟,你盡可放心。大理寺和督察院那邊,我已疏通好了。那幾個圍觀的人,嘴巴也給封得死死的,沒人敢胡亂說話。麻煩就麻煩在那宋老兒和他老婆身上,我托人去送了幾回銀子,他們就像是那永定河的王八,死活咬著我那不爭氣的兒子不放。您要是不幫忙,我就真沒活路啦�!�
樂無涯笑嘻嘻的用手撐著頭,想,你才不會沒活路呢。
你只會讓宋家那老兩口沒活路。
他一口應(yīng)承了下來:“放心,靳大人,我心內(nèi)有數(shù)。可這銀子,怎么都要多賠一些,您心里也得有數(shù)哈�!�
靳冬來喜形于色:“沒問題,沒問題。”
他端起酒杯,來敬樂無涯:“少年英才啊�!�
樂無涯舉杯同飲,心想,少年英才,就干這事兒��?
十幾日后,刑部、大理寺、督察院同時下達了判令。
宋姓女子乃風(fēng)塵中人,勾搭柳姓紈绔不成,破口大罵,致使紈绔酒后動怒,意外殺傷人命。
鑒于紈绔主動投案,陳明案情,現(xiàn)判處柳姓紈绔賠償死者家屬二百兩,本人則流放黃州。
此案判決一出,京畿上下頓時議論紛紛。
宋家二老更是怨氣沖天,喊冤不止,甚至在悲憤氣惱之下,咆哮公堂。
眼看事態(tài)要糟,是樂無涯主動出面,將他們喚到后堂安撫過后,他們才安生下來。
聽說樂無涯為他們辦事如此盡心盡力,靳冬來喜出望外,到樂府奉上了五百兩紋銀,算作謝禮。
樂無涯毫不推拒,欣然笑納。
流放黃州,于這個紈绔而言,不過是換了個新鮮地方享福而已。
就連押運他的兩個差役,都吃足了靳大人的好處,不會在路上虧待這個紈绔分毫。
在陽春三月,柳姓紈绔嬉皮笑臉地踏上了流放之途。
白日里騎馬前行,不費腳力;晚上住的是天字號客店,吃的是山珍海味,若是一時興起,去趟青樓狎妓,也未嘗不可。
樂無涯為何會知道這些?
在柳姓紈绔流放三日后,他將那五百兩銀子打包,送去了心灰意冷、即將離京歸鄉(xiāng)的宋老夫婦家中。
隨后,他請假休沐,尋了一匹高頭快馬,獨身出了京師,沿著官道,一路追趕,終于是在滄州趕上了他。
探聽到他的落腳處后,樂無涯在滄州通往黃州必經(jīng)之路的官道旁,尋了個居高臨下的土坡,潛藏了下來。
第二日,當(dāng)柳紈绔騎跨著小馬,懶洋洋地出城來時,他的心思還停留在昨夜留宿的小倌細軟嫩白的皮膚上。
在他心不在焉地張開大嘴、打出一個悠長的哈欠時,樂無涯挽弓如月,瞄準他的臉,一箭射去。
射出那一箭后,他再無猶豫,沖入身后林間,牽出馬來,縱身上馬,沿著土坡狂奔而下。
押運官兵驚訝恐懼的怒吼聲,被他遠遠甩在了身后。
他馬不停蹄地去,馬不停蹄地回。
抵達上京那日,他疲倦已極,在溶溶夜色里踽踽前行。
手掌被馬韁磨破了,皮肉翻出,火辣辣地疼。
但樂無涯不想去管了。
盡管用了始作俑者的錢,以及一條命去償還,他到底沒能做到盡善盡美。
到底還是得壞了她的聲名,才能保住她的父母。
這又是什么世道呢?
就在那天,多虧遇到了同樣觀星回來的小六,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染風(fēng)寒,高燒不退。
若是沒得到及時救治,他怕是真要就此病死了。
纏綿病榻十?dāng)?shù)天后,樂無涯終于起得了身了。
戚姐想按著他在家休息。
可他還是想出去看看。
因為聽說今日是小鳳凰回京述職的日子。
樂無涯大病初愈,不便騎馬,只能坐轎。
他想去慶和齋看看桂花糕。
他和小鳳凰小時候都愛吃那個。
沒想到,在去往慶和齋的半路上,他直接和裴鳴岐走了個頂頭碰。
天知道他撩起轎簾,看到眉目清俊的裴鳴岐時,心中有幾多喜悅。
可裴鳴岐只淡淡地掃了他一眼,便規(guī)規(guī)矩矩地拱手行禮道:“樂大人�!�
一聲“樂大人”,把樂無涯即將出口的“小鳳凰”給硬生生堵了回去。
他用手絹捂著嘴,嗆咳了兩聲,面色愈發(fā)蒼白。
裴鳴岐這才仿佛察覺到他身體不適,嘴唇微微動了一動,但出口的話語卻是格外冰冷:“樂大人身體不好,就別出來招搖過市了。”
樂無涯不明所以,愣愣地看著他:“你這樣討厭我嗎?”
裴鳴岐反問:“樂大人自己看著自己,難道不厭惡嗎?”
說罷,他牽著馬,客客氣氣地對樂無涯一行禮,越過他,頭也不回地向前而去。
他身后的安副將忙跟了上來,低聲同樂無涯解釋:“大人近日是不是判了一個案子?裴少將軍他”
裴鳴岐嚴厲的呼喝聲從前方傳來:“安叔國!”
安副將打了一個寒噤,不敢多言,急忙促馬前行,跟上了裴鳴岐。
安副將的只言片語,足夠樂無涯弄明白緣由了。
目睹柳姓紈绔當(dāng)街殺人的,不止那幾個肯上堂作證的證人。
公道自在人心的道理,亙古有之。
他們就是草菅人命,貪贓賣放。
樂無涯感覺喉嚨發(fā)澀發(fā)癢,那澀意不知道是從肺里還是心里翻出來的,實在難以抑制。
他又低低咳嗽了幾聲。
趕車的李把式有些不知所措:“樂大人,要不咱們回去吧?您這身子”
“無妨�!睒窡o涯勉強一擺手,“去慶和齋,買桂花糕�!�
大不了,他一個人也能吃。
這邊陲之地的樹林里煙氣繚繞,夜深時,水汽更是濃郁。
樂無涯沒忍住嗆咳了幾聲,但怕追緝之人發(fā)現(xiàn),只好死死堵住嘴。
裴鳴岐忙不迭抬手去拍他的背。
見他咳得難受,裴鳴岐索性把他擁進了懷里,好讓他的咳嗽聲不致于將人引來。
悶悶的嗽聲直傳入了他的心臟。
就像幾年前,在白日人來人往的長街上,他們不期而遇,卻一言不合,分道揚鑣。
裴鳴岐望著眼前的道路,走得頭也不回。
身后傳來他嘶啞艱難的咳嗽聲。
每一聲都震著他的胸腔,叫他的心揪著疼。
不討厭的。
裴鳴岐在心里給出了他的回答:
我可喜歡你了。
我討厭的是我自己。
明明你都那個樣子了,我還是那么喜歡你。
[79]追逃(三)
上京長街上的裴鳴岐,曾作如是想。
現(xiàn)今,獨守了他小紫檀爐子四年的裴鳴岐、把宋姓老夫婦接到邊關(guān)來悉心照料的裴鳴岐,早沒了那些幼稚的糊涂心思。
他輕聲道:“一點也不討厭。我如今比你大許多,盼著你長命百歲,所以才不能帶你走。”
樂無涯安靜了下來。
咳嗽平息過后,他靠在他懷里,聽對面胸膛內(nèi)心跳如沸,實在覺得好笑,便伸手戳一戳他的胸膛:“噯,心跳得太大聲,我們要被發(fā)現(xiàn)了,就全怪你啦�!�
裴鳴岐不答話,垂目看向他:“你是不是已經(jīng)是他了?”
樂無涯凝了凝神,決定回答他。
如今天蒼蒼,山茫茫,風(fēng)吹草低就他倆。
搞不好下一刻,一把柴刀就劈到他們腦袋上了。
就算死了,也得求個明白的死吧。
然而,不等樂無涯張嘴答話,裴鳴岐卻打斷了他。
“你不要說了。”裴鳴岐按住他的后腦,又讓他貼在了自己的懷里,“再抱一下�!�
就算他真的已經(jīng)全然替代了那個人,又如何呢?
他與他,別的不說,單是壽數(shù),已不相配。
裴鳴岐的懷抱帶著讓人熟悉的勁力:“前段時日,我給你爹送了一斤絞股藍茶,理氣化痰的,你爹應(yīng)該會喜歡�!�
絞股藍甚是名貴,自是不必提。
樂無涯腦海里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他自己都覺得好笑。
他哪個爹?
景族的那個爹,素未謀面,早已身故。
上京的那個爹,將他生前死后的時日算起來,他已經(jīng)有整整八年不曾回過那個家了。
啊,那應(yīng)該是江南的那個姓聞人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