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這脆弱的弓箭或者應(yīng)該稱之為彈弓,根本禁不起輕輕一射,剛一受力,頓時散架。
但如此近的距離,這已經(jīng)足夠了。
那人手中的柴刀,再也劈不下來了。
他的咽喉,插上了一朵燦爛的花。
男人抬手摸著自己的喉嚨,臉上皆是詫異之色。
面上的兇神惡煞宛如潮水一般褪去后,剩下的是一張被曬得黝黑、茫然恐懼的農(nóng)人面孔。
他像是一頭困獸般,原地兜轉(zhuǎn)了兩圈,實在是喘不上來氣,在喉嚨處抓撓了兩把后,慌慌張張地伸手去拔花。
拔出來,立死無疑。
在他喉間的鮮血如開閘般涌出后,樂無涯不再顧他死活,摸走了那把鋒利的柴刀,尋了個開闊地界,再次開步逃竄而去。
逃跑中途,樂無涯余光瞥見,東南處花田方向,火光大熾。
有人放火!
是誰?
對了,隨身帶著火石、火油和火折子的,是向來精細(xì)的聞人約。
他們把馬放在山下后,各自帶了一些隨身之物。
聞人約說,怕他們下山時天色晚了,烏云蔽月,沒有照明之物,才帶了這些引火的物件。
樂無涯沒有任何一次像現(xiàn)在這般,感謝聞人約的細(xì)心和瑣碎。
他先是一喜,繼而有些心驚。
這火光如此醒目,若是把村里的人都吸引來了
村里的人?
樂無涯眼前閃過那個剛才手持柴刀要砍他腦袋的農(nóng)人。
他們方才去到殷家村,已過了飯熟時分。
但在他們呼哧帶喘地往上爬山時,他記得殷家村的方向,也沒有半點炊煙升起。
在樂無涯他們繞著村亂轉(zhuǎn)時,村里更是連聲雞鳴狗叫都沒發(fā)出。
唯有蒼蠅繞著他們,嚶嚶嗡嗡,鳴叫不休。
樂無涯起初以為是匪患侵襲,滅了殷家滿門,村民們心懷恐懼,所以才早早閉門,足不出戶。
那時候的他豈能料到,這些人可能壓根兒不在家,而是在這附近巡邏徘徊呢?
可這么一來,那個暫時被樂無涯擱置的問題,又再次浮出水面:
他們?yōu)楹未蟀胍沟牟凰X,跑到花田附近來?
為什么不對他們加以攔阻,放任他們進入此地?
正胡思亂想間,樂無涯又聽得西南方向傳來一聲痛苦的哀嚎。
樂無涯側(cè)頭去看,剛好看到那山壁上有一個人捂著脖子,自上方墜下,像一只沉重的口袋,撲的一聲落在地上,就此沒了聲息。
這回八成是小六的手筆。
不知道他弄到了什么東西,居然能把那高處的人射下來!
一邊起了火,一邊丟了一部弩,一邊又有人在肆意踐踏他們的花田。
面對如此亂象,這幫村人到底不是訓(xùn)練有素的兵丁,很快便失了方寸。
趁他們陣腳大亂時,三人得以四散而逃。
可是,樂無涯逃著逃著,漸漸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了。
這山坳倒真是個天然適合做壞事的地方,放眼望去,只有兩個出入口。
他確實從剛才險象環(huán)生的包圍圈里撕出了個一條通路。
但現(xiàn)在想要掉頭原路返回,是斷斷不能的了。
若是那些人是有意撤開口子,放他們?nèi)雰?nèi),那等他們進來之后,口子必然是要被重新封鎖上的。
掉頭回去,等同于自投羅網(wǎng)。
另一處山坳,則通向無窮無盡的連綿山脈。
真可謂進可攻,退可守。
就算他們力戰(zhàn)不敵,也可以撤入莽莽群山之中,再圖將來。
好在他們此行就只來了小貓兩三只,還不至于逼得殷家村人丟下這么一大片“福地”,撤退進山。
偏巧這時候,開始起風(fēng)了。
射箭之人受風(fēng)勢影響,準(zhǔn)頭更差了,向樂無涯射來的七八發(fā)弩箭,由于他動如脫鴉,箭箭落空。
最要緊的是,遠(yuǎn)處有一大片云徐徐飄過,總算是遮住了那要命的月光。
但風(fēng)并沒有停下。
不趁此時設(shè)法逃離這片山坳,待這片云消失,他們又會被圍堵。
他們到底只有三個人,能逃到哪里去?
連著東躲西藏,樂無涯此時已接近氣空力盡,到了強弩之末的地步。
趁著周遭陷入漆黑,樂無涯壯著膽子,攀上了崖壁。
山中悶熱潮濕,巖石雖然旁逸斜出,能夠供人落腳攀爬,但日日受風(fēng)、水侵蝕,石質(zhì)異常脆弱。
樂無涯顧不得這些了。
他一點聲響都沒發(fā)出,在一片死黑中,宛如一只游墻壁虎,貼著巖壁緩緩上行。
底下的人打了火把,可照亮的范圍有限,一時半會兒是發(fā)現(xiàn)不了他的。
但樂無涯仍需爭分奪秒。
不知道什么時候,月亮就會鉆出云層。
他耽擱不起。
樂無涯徒手攀登,不看來路,不看地面,只專心致志地沿著崖壁,一路向上。
但是,老天似乎頗不待見他。
樂無涯隱隱感覺到,上方有絲絲縷縷的清光投下。
云要散了。
他來不及精心擇選每一塊落腳地了,加緊速度,向上爬去。
之前,樂無涯是抱著求死之志引開那些人的。
現(xiàn)在,他得好好活著。
只有活著,他才有用,才能牽制住一批人,讓小六和聞人那邊少點阻力。
許是老天罰他分心,眼看著距離上方平臺僅有一尺之遙,他剛將身體的全副重量踩在一處突出的巖石上,便聽到腳下傳來不祥的碎裂聲。
不妙!
樂無涯伸手搭上了最上方的平臺,想靠手臂將自己吊在山崖上,誰想方才扭傷的手腕卻在此時鬧了罷工,失了力氣。
一個滑脫,樂無涯便要向下墜去!
可是,不等他失足跌下,從斜上方的黑暗里便探出了一只手,穩(wěn)穩(wěn)抓住了他受傷的手腕。
樂無涯痛得周身肌肉一繃,不及細(xì)思,就要去抽腰間別著的柴刀。
便在此時,云破月來。
樂無涯也隨之看清了抓住自己手的人。
那張雖是狼狽卻依然俊逸清朗的面孔。
小鳳凰。
趁樂無涯一瞬失神,裴鳴岐手腕發(fā)力,把樂無涯整個人甩了上來。
樂無涯倒伏在他懷里,抑制不住地氣喘起來。
裴鳴岐也是一身狼藉,比他看上去還糟糕,面頰上滿是污泥和劃傷,卻還是不斷地用滾燙的手掌摩挲他的后背,幫他換氣。
樂無涯揪住了他的領(lǐng)子。
由于渾身發(fā)軟,他的聲音也是軟的:“你,你怎么”
裴鳴岐替他累得慌、疼得慌,忙補全了后半句話:“我怎么在這兒,是吧?”
周遭又傳來腳步聲。
這上面也不安全!
不等樂無涯掙扎著站起,裴鳴岐一貓腰,將他背上了身,借著小樹林的掩護,無聲地向前跑去。
他邊跑邊壓低了聲音,替他答疑解惑:“我覺得這個邵縣令古怪得很�!�
“若有匪患,本該由興臺兵房派遣信鴿快馬,立時上報的。沒道理海捕文書都發(fā)給各縣了,我這個定遠(yuǎn)將軍卻還不知道�!�
樂無涯微微的一點頭。
裴鳴岐的懷疑有理。
裴鳴岐繼續(xù)道:“你說巧不巧?我前腳回營,興臺縣的兵房書吏帶著消息后腳就到了。他說,興臺縣的邵縣令兩日前就放了信鴿,也派了他來送信,結(jié)果他從馬上滾了下來,摔傷了腿,騎不得馬,以為信鴿把消息送到了,就自作主張地在路上休息了兩日,才趕來送信,沒想到鴿子半路也丟了�!�
“無論怎樣,這都算是貽誤了要務(wù)。我打了他二十軍棍,把他拘了起來�?膳d臺縣的下一封信馬上就又到了�!�
樂無涯趴在他背上。
不必勞身奔跑,他的思考能力也逐漸恢復(fù):“是不是說,滅門案的涉案土匪已經(jīng)全部抓住了?”
裴鳴岐:“是。正因為此,我才到這里來�!�
“我見過多少土兵?這些人幾乎沒什么戰(zhàn)力,最多維持一下日常秩序罷了,和官兵還不大一樣。興臺縣有幾個人?怎么就能把一窩土匪給剿了?那些土匪為什么得了手,就乖乖跑回山寨去了?既不銷贓,也不遠(yuǎn)逃到山里去,靜等著他們來剿?”
“我覺得事有蹊蹺,就帶著五個親兵,想來殷家村這里查探一番�!�
樂無涯越聽越不對勁。
他咬牙切齒地問:“他們不會是在抓你吧?”
裴鳴岐沒聽明白他的弦外之音,一本正經(jīng)道:“對啊,我昨日帶人直奔了小嘉坨山,搜了半晌,別說是剿匪打斗的跡象了,我連山寨在哪里都沒找到。后來,我們趕來了殷家村,找到村長查問情況。他們擺了宴,備了水酒,說是我們一路勞累,要好好招待我們。我公干時從不飲酒,就只拿酒水沾了沾唇。等我發(fā)現(xiàn)我那些親衛(wèi)們昏昏沉沉的后,發(fā)覺事情要壞,拔劍砍了兩個人,翻墻逃了。沒想到他們咬死了我,一直追個不休,逼著我逃到了這里來”
樂無涯:“你沒說你是定遠(yuǎn)將軍?”
裴鳴岐莫名其妙:“出門在外辦事情,擺這些官架子做什么?”
他自顧自猜測道:“殷家村是不是就是土匪村啊?”
還沒等他猜出個所以然來,后背就挨了狠狠的一擰。
他疼得一咧嘴:“你干什么?”
樂無涯哪里還有不明白的?
他們是被殷家村的村民當(dāng)成裴鳴岐的同黨了!
怪不得他們嚴(yán)陣以待的,就是怕裴鳴岐有后援。
杭家的門仆大抵看他們的確是書生扮相,不像是和裴鳴岐一路的,才勸他們趕緊離開。
可他們不僅不走,還往他們的秘地前進。
在這些殷家村村民看來,他們的探子身份可不就是坐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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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3
[78]追逃(二)
裴鳴岐背著樂無涯,左沖右突,仿佛長出了一萬只眼睛,機敏得像是只山間長大的鹿麂。
往往是走到一處,樂無涯還沒聽到腳步聲,他就立時改換了方向。
而他躲避的地方,在片刻之后,必會鬼魅似的出現(xiàn)一個舉著火折子、舉著柴刀左右張望的人。
他忙得很,樂無涯一時卻是無事可做了。
他趴在他背后,給他出餿主意:“哎,往深山里跑吧。”
裴鳴岐:“去你的吧。”
樂無涯莫名其妙:“罵我干什么?”
裴鳴岐一邊耳聽六路、眼觀八方,一邊耐下性子來同他解釋:“要是進山能找著活路,我犯得著在這兒跟他們鬼打墻?進山的幾條路我都探過了,有人守著呢,十人成伍,手上什么東西都有,弓箭、大刀,我一個人打十個,就算真打得過,怎么可能不負(fù)傷?帶著傷逃進群山里,鬼知道山里有狼有虎還是有土匪,碰上了就是個死,再加上缺水少食,迷路轉(zhuǎn)向的,十死無生�!�
樂無涯點點頭。
看起來邵鴻禎選在殷家村種阿芙蓉,確實是經(jīng)過一番精心考量的。
“說得好。”樂無涯說,“所以你罵我干什么”
裴鳴岐被他堵了個張口結(jié)舌,憤憤道
【網(wǎng)址:..】:“那你倒是給我出個主意啊�!�
“等援兵啦。”樂無涯趴在他背上,緩緩調(diào)息,“他的暗衛(wèi)只要還戀著這人世繁華,現(xiàn)在應(yīng)該去找增援了。希望他別蠢到去叫興臺縣的土兵來幫忙吧。”
“‘他’”裴鳴岐回味了一下,陡然變色,“他怎么還沒走?!”
樂無涯:“?”
“你問我呢?”樂無涯反問,“你讓我問他,哎,六皇子,你怎么還不走�。窟@是人能問出來的話嗎?”
裴鳴岐步步詰問:“那他這段時日住在哪里?”
樂無涯也不慣著他:“住我被窩里�!�
“你!”
樂無涯:“我怎樣?左邊睡著他,右邊睡著明相照。你要進來嗎?好像沒地方了�!�
裴鳴岐看起來快要被氣死了,閉口不言,只一聲聲地喘著粗氣。
樂無涯在如此緊張的逼命氛圍中,心曠神怡了好一會兒。
過了半晌,裴鳴岐充滿疑惑的聲音響了起來:“你是不是騙我呢?”
樂無涯想放聲大笑,但鑒于此地危險,他不欲找死,只咬著裴鳴岐肩膀上的衣服,悶悶笑出了聲。
裴鳴岐氣壞了,伸手去鉗他的手腕。
放在平常,樂無涯自是不怕他這一招的。
可如今他手腕受傷,著實是碰不得。
聽到耳旁樂無涯吃痛的一吸氣,裴鳴岐察知事情不對,忙撿了一處干凈地界,將樂無涯放下,對著林間篩落的斑駁月光,終于看清了他的傷勢。
他痛惜地看著樂無涯的手腕,然而一張嘴就不是人話:“這不成豬蹄了么?”
樂無涯揚手要打他:“給你一蹄。”
“唉唉唉�!迸狲Q岐皺起眉來,“別亂動,不想要你的爪子啦?”
他在樂無涯手腕上摩挲揉按一番,稍稍松了口氣:“還好,骨頭沒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