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樂無涯走起路來,體態(tài)風流瀟灑,七品官服飄飄,活似一面招搖飄逸的艷幟。
他抬手按住怦怦亂跳的胸口。
先前的顧兄,仁義為本、勤懇愛民。
可眼下場景,必是他處心積慮、早有所謀的。
他直直望著他的背影,仿佛是第一天認識他。
樂無涯大步向前,并未回頭。
正如他所說,害人,是要出血的。
早在繪制廁坑設計圖時,樂無涯就知道,廁坑一事,雖只是誘人小利,可早晚要釀大禍。
樂無涯等這一場大禍,等了許久了。
里老人是鄉(xiāng)紳望族,從鄉(xiāng)里百姓中得利甚多。
讓他們出出血,白白為百姓們建上這么一座廁坑,運營成熟后,再甘心情愿地交還給衙門管理,樂無涯覺得合情合理。
而自己在背后處心積慮、籌謀多時,暗暗等著他們下手,自然也是要出出血的。
樂無涯稍稍偏過臉去,用余光看向站立不動的聞人約,抬手按住了心跳有些加速的胸口。
這段友情,便是他要付出的賭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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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矛盾(一)
里老人們顯然是有備而來,仿佛集體商量好了一般,紛紛以一通虛情假意的問候開場,以恭恭敬敬地奉還地契作結(jié)。
一個早上加上半個下午,廁坑的地契交回了一大半。
樂無涯十分客氣有禮,一一詢問,需不需要衙門把修建廁坑的錢貼補給他們?
能成為里老人的,盡管有貪者,卻沒有蠢貨。
這種時候張口跟衙門要錢,那眼皮子得淺到什么份兒上?
他們笑瞇瞇地來,笑瞇瞇地走,只是不約而同地有了同一個想法:
聞人太爺,惹不得。
他們雖借由廁坑嘗到了一點甜頭,掙到了些銀錢,但經(jīng)營時日不長,尚未回本。
算來算去,等于是他們這幫人貼了人力財力,忙活了半年,給南亭縣做了一回大功德,給太爺修了一場好官聲。
自己呢,什么都沒落到。
最要緊的是,這事怎么算,都賴不到太爺頭上。
因著他們貪心,才有了圍繞廁坑的諸多爭端。
這次禍頭雖是丁柘挑起的,但禍源是他們的貪心,這場爭斗才會愈演愈烈、愈斗愈兇,走到如今這一步,甚至可以說是早可預料。
太爺頂多是將此事傳得滿城皆知,用最快速度傳到了每個里老人的耳朵里而已。
他們斗來斗去,給太爺做了嫁衣裳,還得說盡好話、露盡笑臉地把地契還回去,生怕太爺不肯收
這其中倘使真有太爺?shù)氖止P,那
里老人們不敢再深想下去,轉(zhuǎn)而看向了東城方向。
奈何不了太爺,還奈何不了你丁柘么。
樂無涯送走第八名里老人后,打了個哈欠。
這種無聊的戲碼,演上八回,他看都看累了。
他轉(zhuǎn)手把這差事交給了愛好交際的孫縣丞。
今日,最多再加上明天,大概就能全部收回了。
不想惹事之人,已陸陸續(xù)續(xù)交還了地契,就算有人舍不得交,大勢所趨,又能如何?
樂無涯一邊把小算盤劃拉得噼里啪啦,一邊邁步出了衙門。
南亭地界的“桿兒頭”盛有德,在城隍廟后的一處酒攤子喝酒。
他并不是特別愛好清凈,只是他喝酒吃肉時,總得避著些手下的花子,不然面子上過不大去。
正當他舉碗欲飲時,突然感覺自己的左肩頭被人用扇子輕輕一敲。
他向左看去時,樂無涯自他右側(cè)入座,玩笑道:“你的人,不中用啊�!�
盛有德瞪著神出鬼沒的樂無涯,愣了半晌,直覺有哪里不對。
但太爺率先挑起話題,他總不能不答,只好不再深想。
他知道他所指何事,苦笑道:“太爺,我早就說過”
廁坑陸續(xù)落成后不久,樂無涯便來尋了盛有德,開門見山道:“幫我個忙。”
聽完樂無涯的吩咐,盛有德一頭霧水:“您叫我派人去數(shù)進廁坑的人?”
樂無涯自是有他的一番道理,徑直安排道:“每個廁坑門口派兩個人,輪流照看。進去一人,算一個銅板。每過一日,到你這里來報數(shù),第二日,你來衙門找何青松結(jié)一回錢,有事上告,無事領錢走人。就這么簡單�!�
盛有德聽懂了樂無涯的弦外之音:“太爺,不單單是數(shù)人吧?是盯梢?”
樂無涯冷淡道:“別瞎打聽�!�
“不敢、不敢。到時候,若是有什么異常,必立即報給太爺知曉�!笔⒂械略囂降溃疤珷�,可這盯梢,總有個頭尾吧?盯誰?盯什么事兒?要干多久?”
樂無涯反問:“我給你送錢,你還不要?”
盛有德從這話頭中嗅出了一絲異常來,忙點頭道:“旱澇保收,這么好的生意,太爺讓盛某做,真是太給我臉面了�?蛇@活兒要是干差了”
“還沒開始干,就想著干壞了要怎么糊弄我了?”
盛有德忙解釋:“太爺,您是不知道,下九流可壞著呢,他們愛糊弄人。比如說這廁坑,一天進去一百個,眼皮子窄點的,報一百二十個;貪點兒的,報兩百個。這、這也不好查驗不是”
“你這話我不愛聽,吞回去�!睒窡o涯拿扇子一指他,“下九流怎么了?上三流,下九流,哪行沒有敗類?哪行又沒有名垂青史的?我要是看不上你,和你坐一桌干什么?”
盛有德賠笑道:“是是是,我吞回去。太爺,您說您的指示�!�
“你把你耳朵里塞的驢毛掏掏干凈。該說的我都說完了,你還想要什么指示?”
盛有德:“”啊?就剛才那句?
樂無涯看出了他的遲疑:“是個不錯的肥差吧?”
確實。
別說乞丐們不識數(shù)。
要是進廁坑一個人就能賺一文錢,他們自己就能無師自通地開發(fā)出許多計數(shù)辦法來。
結(jié)繩、畫勾,辦法總比困難多。
太爺是要買他們的一雙眼睛,確保每個進廁坑的人,他們都瞧得認認真真。
只要肯留心看,若是有什么行蹤鬼祟之人,肯定逃不過他們的眼睛。
但事情絕不會這么簡單。
他靜靜等著樂無涯的下文。
果然,樂無涯抿了一口茶,道:“別忙著美,丑話我要說在前頭�!�
“你們當然可以哄我,可以磨洋工不干活,找個地方睡大覺,等到一天過去,隨便扯謊編個數(shù)來唬我,從我這里騙錢”樂無涯道,“我自有辦法,測出他們干事是否用心。若是不用心,有德兄,我可是要找你說話。那錢,我要如數(shù)退回的�!�
“您不罰我們,已是格外開恩了�!笔⒂械抡Z調(diào)輕快,繼續(xù)試探,“太爺,這么好的事兒,何時是個頭?”
樂無涯站起身來,用那把柔軟的輕羅小扇在盛有德的左肩輕輕一拍,拍出了他一身的雞皮疙瘩:
“在我的目的達成之前�!�
自從那日起,圍繞廁坑的小風波就接連不斷。
流氓鬧事、小偷盜竊,大多都是當場鬧將撕扯起來,并無這些乞丐眼線們的用武之地。
盛有德還尋思過,這要怎么測啊。
直至今日,太爺大張旗鼓地拘走了兩個乞丐,盛有德終于明白,所謂的“測試”是怎么一回事了。
從他們堂上的表現(xiàn)來看,盛有德知道,他們怕是干了吃空餉、亂報賬的混賬事兒了。
盛有德早知道太爺?shù)腻X不好賺,面對此情此景,索性嬉皮笑臉道:“太爺,是我手下人不頂事。您付我的錢,我按約定如數(shù)返給您就是�!�
“是你的人不頂事”樂無涯湊近他,低聲問道,“還是你不把我的事當回事?”
盛有德心中一悸,忙笑道:“太爺,小的怎敢?”
樂無涯將一本字跡糟亂的草紙冊子放在桌上,用扇子推給了他:“看看這個�!�
盛有德笑道:“小的不大認字”
樂無涯用扇子替他翻開一頁。
看到冊子上的內(nèi)容,盛有德臉色微微一變。
這冊子顯然是使用已久,且紙質(zhì)粗劣,翻了邊、卷了毛,上面細細記載著今日那間出事廁坑每日的進出人數(shù)和行跡可疑之人。
開始記錄的時間,與樂無涯前次來找盛有德的日期一模一樣。
盛有德不大識字,這記錄人干脆是不認字。
對于行跡可疑之人,便用簡筆圖畫指代其行。
比方說,有流氓打架,便畫上兩個斗毆的小人。
就在昨日,記錄人畫下了一幅連環(huán)畫。
一個小人正偷偷摸摸從廁坑大門探出頭去,四下張望。
緊接著,那小人離開了廁坑,且鎖上了門。
廁坑周邊很快圍上來了一些新的小人,見門上上了鎖,又離開了。
下一張圖,他不知從哪里回來了,東張西望一番,把門打開,自己一個人鉆了進去。
結(jié)合今日之事,盛有德哪里還有想不通的。
在那今日出事的廁坑附近,太爺又埋了一個替他干活的暗樁!
而且那人甚是盡職盡責。
盛有德一時語塞,僵硬地調(diào)笑道:“您有這么好的探子,哪里還用得上”
他的后半句話堵在了喉嚨里。
是啊,他都有這么好的探子了,怎得還用得上他?
他仔細看去,只見那字跡笨拙得很,和他手下那些乞丐的水平不相上下。
他心中的恐慌感水漲船高:“敢問,您的這些探子,是從哪里來的?”
樂無涯單手搭在椅背上,用這張漂亮的文官臉蛋,擺出了武官的睥睨神情:“你還在考慮這些?”
盛有德頓感脊背發(fā)寒,有口難言。
因為他突然發(fā)覺,剛才樂無涯剛剛來到他身邊時,自己心頭的怪異感源自何方了:
自己來這僻靜地喝酒時,誰都沒有告訴。
太爺怎知自己在這里?
樂無涯見此人臉上風云變幻,甚覺有趣。
他決定再添把柴、加把火。
“唉,有德兄,問你件事。”樂無涯一臉真誠的好奇,“你派人跟蹤尾隨了我半個月,近來為什么不跟了��?是因為我那日去驛站見了上京信使,嚇到你啦?”
盛有德心頭大震,膝蓋一軟,竟順著凳子滑跪在了地上。
酒攤老板見此情狀,不免一怔。
下一刻,他竟看向了樂無涯,仿佛與他很是相熟似的。
樂無涯一擺手,他才低著頭佯作不察,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察覺到盛有德越發(fā)震驚的眼神,樂無涯露齒而笑:“吳老板,你認識,人不錯。上次有流氓往他的酒里下毒,想要訛詐他,被我識破,最后訛詐的人被我抓了,現(xiàn)今人應該已經(jīng)快到流放地了吧�!�
聞言,酒攤老板規(guī)規(guī)矩矩地一彎腰:“謝太爺恩�!�
樂無涯抬起下巴,注視著面無人色的盛有德:“盛有德,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你現(xiàn)在還在南亭,不是因為你根基深厚,是因為我認為你還有用。”
“馬上要到端午了,抓不了老鼠的地頭蛇,我會下雄黃驅(qū)走的�!�
“我們南亭不養(yǎng)閑人,有德兄,知道么?”
吃了這一嚇,盛有德徹底收起了對此人的輕蔑之心,連如柱的冷汗順著臉頰汩汩流下也不自知:“明明白”
樂無涯用指尖敲了敲那張簡筆畫:“查清畫里的這個人是誰。你親自查。查清了,來衙門報我�!�
他湊近了盛有德:“記住,讓你查的,才歸你管。不讓你查的,別多管。”
盛有德蒼白地抬起臉來:“太爺,畫里畫的是誰,您是知道的吧?”
這是他的探子畫給他的,只需要聽那個探子匯報,他不就能知道畫中偷偷摸摸的人是誰了?
樂無涯的笑容極動人明亮:“是啊,我當然知道是誰。所以我現(xiàn)在在考你啊�!�
“這是最后一道題。你答不對,就是你真不中用了。”
留下了失魂落魄的盛有德,樂無涯步履輕松地走在南亭街道上,徒步穿越了半座小城。
常小虎的母親蘇氏、蔣鐵匠、俞木匠,熱情地要拉樂無涯到家里用飯,被他以公務為由婉拒。
扈文扈武剛從漆器坊里出來,熱絡地向他打招呼。
釀得一手好辣椒醬的攤主塞給了樂無涯一罐辣椒醬,并拉他去看他新盤下的鋪子,不好意思地提出想要一副太爺?shù)哪珜氉雠曝遥瑯窡o涯滿口應允。
不少曾經(jīng)的乞丐,在衙門的牽線搭橋下,都謀到了一個正經(jīng)差事,一見到樂無涯,自是樂得見牙不見眼,熱情地上前問安。
南亭里,肯為他打探的眼睛有很多,肯為他辦事的手也有無數(shù)。
從今日起,他大概可以將盛有德劃入其中了。
利用里老人們圍繞廁坑的爭奪,收回所有廁坑,順便馴服盛有德,此乃一箭雙雕。
至于那第三只雕
快到衙門時,樂無涯拉住了剛交班不久的師爺:“明秀才可還在衙門?”
師爺雖說百無一用,但至少顧家。
此刻,他右手抱著來接他下班的小兒子,左手提著給妻小買的熱點心,聞言一臉正色地作答:“回太爺,我不知道哇�!�
樂無涯:“”你到底還能知道什么!
但看他兒子四五歲的年紀,眼巴巴地瞧著自己,樂無涯也不好對子罵父,買了一串糖葫蘆,權(quán)作見面禮,隨即轉(zhuǎn)身入衙,想要看聞人約還在不在。
樂無涯一路走到書房,發(fā)現(xiàn)內(nèi)里還燃著燈,心神不由一松。
聞人約向來節(jié)儉,走時必會熄燈的。
在書房門口徘徊了兩圈后,樂無涯待氣喘勻了,小心地往里瞧去。
聞人約泡茶回來時,看到的就是探頭探腦的樂無涯。